露浓花瘦

一直以来，婚姻都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

故而，这婚娶前后的仪节，一点儿也马虎不得。否则惹人嗤笑、引来非议不说，还有可能在多年之后，追忆起来，暗自遗憾。

照着宋人的婚俗，在议婚之时，女方也是占着不小的主动权的。这体现在，即便男方先有联姻之意，也不能立时请媒人前去提亲。他们须得先请媒人去女方家探询心意，若是得到对方首肯，才能把草帖子通于男方。所谓草帖子，便是表露双方意愿的文书。

然后，男方再将这草帖子，发还给女方。

此时，双方还需占卜，若都为吉卦，便可互通细帖子了。而这一次，除了要叙清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还得将婚配双方的出生时辰、主婚人的名姓、女方的嫁妆等事一一写明。

当日，李格非便将草帖子交付给了媒人，算是向男方求婚了。很快的，双方又都占了吉卦，通了细帖子，跟着请人去测算婚期。

往后，李家人都一直记得，这一年发生的事。

因为，元符三年（1100年）这一年，于李清照而言，是她得到了次年夏日成婚的准信；于她父亲而言，获悉了新皇帝赵佶召回苏轼、秦观等人的佳讯。

从年初开始，皇太后向氏权同听政。

新任的吏部尚书韩忠彦，起用了不少忠直敢言的官员，李格非亦在其列，因而被擢为礼部员外郎。比较有意思的是，李清照后来回忆起往事时，曾说过“父祖皆出韩公门下”的话。这指的是，韩琉和韩忠彦，相继引荐过她的祖父二辈。

召回苏轼，这还是二月间的事。从廉州到舒州，再到永州，直到六月前后，李格非才得到恩师真正回返中原的消息。遗憾的是，“山抹微云君”秦观与之匆匆一唔后，在滕州病逝，今生再无与他聚首的机会了。

相对父亲来说，李清照的心情却明快得多了，尽管她的梦总是做了又醒，来了又去，令她心下微怅，但她毕竟是被书香浸润的女子，无论对未来怀着怎样的期待，也不会让它役使了自己的言行。

她知道，她所有的荣光，并非来自父亲的地位、自己的美貌，而是来自她的才华学养，于是，在终身大事已经定下之后，她又埋首于书山之上，信步于词海之间了。

或是因着她自己的悱恻心事吧，这时候的李清照，最喜研习的，是韩偓（有争议）的《香奁集》。此书成书于晚唐时期。彼时，大多数文人，都选择以风流纵肆的姿态来压制对于衰朽朝政的惧心。

是以，秦楼楚馆所迎的，多是放浪形骸的足迹；歌妓馆娃所唱的，多是缠绵香艳的情诗。

这种艳情诗，往往出自于文人之手，故而引来后世不少的冷眼。其实，委实不必如此。君不见，北宋初年，身居要职的晏殊、欧阳修，也写过不少艳词，但这无碍于他们的政治前途，也无碍于我们对他们的整体评价。

韩偓的《香奁集》，便是一本艳情诗集。身为李商隐的外甥，韩偓早早便赢得舅舅对他的高度评价。那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说的便是他。

在李清照看来，韩偓的诗风不仅婉转精丽，清新雅致，而且还是所有诗集中，在形式和内容上，最为接近小令的一本。这样的作品放在面前，此时不学，更待何时呢？

早年她已读过《玉台新咏》《花间集》，从中汲取了不少创作养分，如今是时候好好研习，这本花大力气描写女性姿态、情思的诗集了。

就这样，怀着惺惺相惜的心态，她读到了女儿家们最俏丽的模样，最纤柔的姿态。她们有的是“眉如半月云如鬟”，有的是“袅娜腰肢淡薄妆”，让人不禁感慨造化的偏怜；她们有的是“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有的是“恨深书不尽，宠极意多疑”，令人不由默叹女子的际遇。

其实，在订婚之前，李清照已粗粗读过了一遍《香奁集》，“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也自有其出处。她记得，韩偓曾在《懒起》中吟道：“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

不过啊，男子的诗，虽有婉柔之语、空灵之美，却怎及得上女子那颗纤敏多情的心，那抹惜春怜花的意呢？

于此，她不是不自得的。此番，再读《香奁集》，她相信，她能学得更多的技巧，掌握更多的精义，终能超乎前人，自成一派。

当然，诗情的触发，往往也不是无端的。全由想象而来，总不如亲历之后，再摹写升华的好。因为，真实的心情，是这世间最美的底色。

经冬复历春，又是一年新。

次年，赵佶改元。为调和党政，他决定兼用新旧两派，一个不漏。因此，他特意将年号定为“建中靖国”，也关注着苏轼北上的踪迹。

出嫁的日期定在夏日，新年之后，待嫁的李清照心情蓦地有些紧张。“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某一日，读罢韩偓《偶见》一诗，想象着少女娇羞的面容，她也恍恍惚惚地走到了院中。

秋千索，静静地歇在微风中，于她而言，是一个美丽的蛊。

她也忘了她受到了怎样的煽惑，故而，轻轻地坐上去，除了鞋袜，跷起小脚，荡起秋千来。一下，两下，三下……

清风拂过，暖暖地拂在面上，她并不怎么用力，逾时却觉手心出了一层薄汗。左右今日也已尽兴，她便走下秋千，歇歇手脚。也是在这时，她才发现，一袭罗裳也被涔涔香汗透湿了。她看看衣襟，又看看近旁花枝上的露珠，不知怎的就觉得有些相像了。

是谁曾说，无巧不成书；是谁曾说，心想可事成。

她没想到的是，韩偓诗中所写之事，真有一日，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另一厢，他也没想到，他随父母造访李府，借机来后院看看她诗中的秋千，却会见着她的真容。

原来啊，当她对着花露遐思之时，蓦地听得后院里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直觉告诉她，这是个男子。一时慌乱之下，她只顾得穿了小袜，便绕去另一道门边，竟连仓促间震滑在地的金钗，也来不及去捡拾。

其实，她是有些恼怒的，哪有陌生男人，随便钻到主人院中的道理呢？可她却也很好奇来者是谁，遂忍不住斜靠在门边，向秋千索下的身影望去。

像是受着缘分的指引，就在那一瞬，他似被她的目光磁住了一般，无端端地回身而望……

无须，有人上前介绍彼此，但四目相对的两人，无一不明白，他和她，便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他和她，便是自己锦瑟年华里的伴侣。

只是，到底还是她，在这两厢对视里，低了首，垂了眸。还好，还好，旁逸的那枝青梅，或许可以帮她掩去羞喜的心事。

“手搓梅子映中门？”不觉间，她记起这句诗来。回转心神时，才恍然觉察到，她自己便是那诗里的少女，他便是那诗中的客人……

所以，她忍不住写道——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是的，就在这回首一望里，就在这交互的眼波里，他们啊，已经交叠了岁月，暗换了天地…… hEg8wkIZKpq/Ux3WXMQQ8KgHaOWUCMin6mdjjjok95b7mr6yjqmPjwf3Gsg+IBT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