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时四十五分钟之后,赫尔克里·波洛从伊灵大道地铁站走出来。五分钟后,他到达了目的地——城堡园路八十八号。这是一幢小小的、一面与邻居相连的连排屋。看到屋子前院的花园整齐有致,赫尔克里·波洛赞赏地点点头。
“漂亮的对称格局。”他自言自语地说。
巴恩斯先生在家。波洛被领到一个很精致的小客厅。不一会儿,主人就出来见他了。巴恩斯先生个子矮小,两眼很有神,头发却几乎掉光了。他透过眼镜上下打量着来访者,左手拨弄着波洛刚刚交给女佣的名片。他谨慎地几乎是用假声轻轻地说:
“哦,哦,波洛先生吗?我很荣幸。”
“请原谅我这么贸然来访。”波洛礼貌地说。
“这样最好,”巴恩斯先生说,“这个时间很合适,七点差一刻。这个季节里这个时间不管去谁家找人都是最保险的。”他挥了挥手,“坐吧,波洛先生。我想我们俩一定有不少要谈的。夏洛特皇后街五十八号,我猜?”
波洛说:“您猜对了,但您是怎么想到的呢?”
“亲爱的先生,”巴恩斯先生说,“我从内政部退休已经有些时候了,不过我还没有完全迟钝。如果有什么秘密的事儿,最好不要惊动警方,太惹人注意!”
波洛说:“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个秘密的事儿呢?”
“不是吗?”对方问,“那么,如果不是——我认为它应该是。”他身子向前倾,用眼镜轻轻地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特工情报工作中,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小苍蝇,而是最大的蛀虫。但是如果想找到他们,您必须格外小心,不能惊动那些小苍蝇。”
“我觉得,巴恩斯先生,您知道的比我多。”赫尔克里·波洛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对方说,“只不过做了些简单的推理而已。”
“您的推论之一是?”
“安伯里奥兹,”巴恩斯先生马上说,“您忘了我在候诊室里和他面对面坐了一两分钟。他不认识我。我永远都是个不起眼的人,有时这并不是件坏事。可是我认识他,我还可以猜到他去那里干什么。”
“干什么?”
巴恩斯先生两眼放光:“我们国家的人都很讨厌,很保守,明白吗,保守到骨子里去了。我们也有很多抱怨,但是并不想砸烂这个民主政府去做新的尝试。这就使那些可悲的全力要颠覆我们的外国煽动者痛心疾首!在他们看来,问题的关键在于,作为一个国家,我们有着相当的金融实力。目前这在欧洲国家中已是绝无仅有了!要打击英国,真正地打击它,你必须搞垮它的金融,这是唯一的办法!那么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这样的人在掌权,你就不可能搞垮英国金融。”
巴恩斯先生停了停,又接着说:“布伦特是那种私人生活中永远都不欠账的人,只在自己的财力范围内生活——不管他每年进账两分钱还是几百万都一样。他就是这类人。在他看来,一个国家也应该是这样的!没有昂贵的实验,没有狂热的开支用于乌托邦式的梦想。这就是为什么,”他又停了一下,“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人下决心要赶走他。”
“啊。”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点点头。“是的,”他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们当中有些是很好的人,长长的头发,期待的眼神,一心想着更美好的未来。另一些人呢就不太好,事实上是非常坏。他们留着小胡子,操着外国口音,整天鬼鬼祟祟。还有另一大帮恶棍之类的。这些人都认为:布伦特必须滚蛋!”
他把椅子微微向后靠了靠,然后又向前倾:“他们都想打破旧秩序!那些托利党分子,保守党分子,顽固派,还有那些精明多疑的商人,都是这么想的。也许这些人是对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件事——你必须要清楚用什么来代替旧秩序——必须是切实可行的东西,而不只是听上去好听。呃,我们在这里也不必深究,反正我们需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虚无缥缈的理论。把支柱铲除,房子自然就倒了。布伦特就是一根这样的支柱。”
他又向前靠了靠:“他们是冲着布伦特去的,这个我知道。依我看,昨天上午他们差点儿得手。也许我错了,但是过去就有人用过,我是说这种手段。”
他停了下来,接着他谨慎地、轻声地说出了三个名字。一个是才干卓越的财政大臣,一个是有远见、有进步思想的企业家,还有一个是颇得民心、有希望的年轻政治家。第一个死在手术台上,第二个因为得了一种不知名的怪病,没有被及时诊断出来而死,第三个死于车祸。
“非常简单,”巴恩斯先生说,“麻醉师弄错了麻药。你看,这确实可能发生。第二个例子中,症状比较不明显。看病的医生只是个好心的全科医生,不能指望他诊断出病因。第三个例子是一个心急如焚的妈妈开车去接她生病的孩子。催人泪下的故事,陪审团宣判她无罪!”
他又停了一下:“事情都发生得非常自然,而且不久就被人遗忘。但是让我来告诉你这三个涉事人现在的情况。第一个麻醉师以个人名义创建了一所一流的实验室——不惜工本。第二个普通科的医生退休了,现住在布劳兹一座不错的房子里,还有一艘游艇。那个妈妈呢,现在住在郊外一座漂亮的花园洋房里,还有一个围场。她的孩子们不仅可以接受一流的教育,还可以在假日里骑马。”
他边说边慢慢地点着头。
“在任何职业任何行当中,都会有经不住诱惑的人。我们这个案件的问题在于莫利不是这种人。”
“您觉得事情是这样的?”赫尔克里·波洛说。
巴恩斯先生说:
“是的。要想接近一个大人物很不容易,你知道。他们都被保护得很好。汽车事故有风险,而且并不是每次都能得手。但是在牙医的手术椅上,人毫无防御能力。”
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然后又戴上。他说:
“这就是我的推断!莫利不肯下手,然而他知道的又太多,所以他们必须把他除掉。”
“他们?”波洛问。
“我说的他们,是指这件事背后的那个组织。当然,具体下手的只是一个人而已。”
“哪个人?”
“这个,我可以猜得到,”巴恩斯先生说,“但我只是猜测,也可能不对。”
波洛轻轻地问:“赖利?”
“当然啦!他是最明显的一个。我想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要莫利亲自下手。他要做的就是在最后一分钟把布伦特推给他的搭档——突然不舒服之类的借口。由赖利来具体操作,于是就会出现另一桩让人遗憾的医疗事故——著名的银行家死了,抑郁的年轻牙医在法庭上瑟瑟发抖,楚楚可怜。然后很可能就会被轻易地放过。之后,他会放弃行医,以每年几千英镑的可观收入在某个地方安居下来。”
巴恩斯先生望着波洛。“别以为我是在编故事,”他说,“这种事情确实时常发生。”
“是的,是的,的确时常发生。”
巴恩斯先生用手敲打着放在他身边桌子上的一本封面艳丽的书,说:“我读了不少这样的间谍故事。有些非常离奇。但奇怪的是它们怎么都不如实际发生的精彩。里面有美丽的女冒险家,有操着外国口音的邪恶的坏人,有帮派、国际组织,还有超级大骗子!看到我自己知道的一些东西出现在故事里我都觉得难为情,根本不会有人相信它们是真的!”
波洛说:“依你的推断,安伯里奥兹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不太确定,我想他是个替罪羊。他不止一次地玩过双面间谍的把戏。我敢说他是被算计了。不过,这只是个想法。”
赫尔克里·波洛轻轻地说:
“如果您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巴恩斯先生擦了擦鼻子。
“他们还会再找机会对付他,”他说,“哦,没错,他们还会再找机会。时间不会太长。布伦特有人保护,我敢说,他们需要格外小心。下手的人不会拿把手枪藏在树丛里,一定不会这么简单明显。您要告诉他们要注意那些和他有来往的体面人——他的亲戚朋友、老用人、帮他配药的药剂师助理、卖酒给他的酒商。干掉阿利斯泰尔·布伦特可以挣好几百万呢。人们为了,比如说一年四千英镑的收入,什么都愿意做!”
“有这么多吗?”
“也许会更多……”
波洛没吱声。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开始时也想到过赖利。”
“爱尔兰人?爱尔兰共和军?”
“没想这么多。但是,您知道,地毯上有一处好像尸体从上边被拖过的痕迹。可是,如果莫利是被一个病人开枪打死的,那他就应该是在他的诊室里被枪杀,没有必要去移动尸体啊。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怀疑他不是在诊室里被害的,而是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在诊室隔壁。这就意味着他并不是被病人杀害的,而是那栋房子里的某个成员。”
“不错。”巴恩斯先生欣赏地说。
赫尔克里·波洛起身,伸手告别。
“谢谢您,”他说,“您给了我很大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