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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东西民族神话之融合与古史传说系统之组成

中国上古民族文化不外东西二系,在史前期,彩陶文化由西来,黑陶文化由东往,以两文化之交流融合,乃生殷墟之高度文化。入于有史时代,其形势犹然。殷本东夷,与外族最大之战争,莫过高宗伐鬼方之役,鬼方与獯鬻玁狁昆夷犬戎,并一族之变名,乃西戎之大族;周本亦羌戎之族,《书·牧誓》称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皆从武王伐纣,皆西方民族也。《左昭四年传》云:“商纣为黎之蒐,东夷叛之”;又《昭十一年传》云:“纣克东夷而陨其身”;东夷与殷为同族,是殷之得失天下视其同族之能否团结为断也。及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 (即楚) (即秦等) 以畔,殷东徐奄熊盈皆东方民族,此时又联合以抗周。以东方民族之众多,镇抚殷民,实为一严重问题,故周虽克殷而仍立武庚,武庚既败而犹保留一宋国 (商宋乃声之转) ,皆周人怀辑东人之策也。《左定四年传》称周公分鲁公以殷民六族,分康叔以殷民七族,康叔封于殷墟而仍其旧名曰卫。卫本即殷字,殷古或作郼 (见《吕氏春秋·慎大篇》) ,而郼与卫同。殷遗民除宋鲁卫外尚有齐,“齐地殷末有薄姑氏 (薄即亳也) (《汉书·地理志》) 。周时齐鲁卫一带,统治者为周系之西方民族,而国民则多为殷系之东方民族,东方民族之文化习俗犹得相当保存,例如三年之丧为殷制而非周制,故滕国卿大夫称鲁滕先君莫之行,而《论语》则谓“天下之通丧也” (见毛奇龄《四书賸言》、《四书改错》,傅斯年《周东封与殷遗民》) 。又如陈宋淮楚秦“元”“寒”“桓”诸韵皆转入“歌”“戈”“麻” (见林语堂《陈宋淮楚歌寒转变考》,刊《庆祝蔡元培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 ,当亦东方民族之方言 [3] 。吾华民族文化既有两大系之分,宗教自不相同。神话起于宗教,东西民族之宗教观念既殊,其神话自亦不同,由神话而演变为古史传说自更不同也。本文前后已论之。

周人称殷人为夷为戎,无非民族意识之表现,殷周之际之史料,其出于当世者,如《周书》所载,既为周人一面之词,颇多诟厉诋諆,其出后世传说者,亦咸谓大王王季文武周公积德累行,吊民伐罪。殷人国亡后,其史料多不得传,商纣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殷周兴亡本东西民族势力之消长,至此一变而为革命之运动。周人于殷民,初本用高压政策,昔日之统治阶级,此时乃沦为臣仆,“是使职事于鲁,以昭周公之明德” (《左定四年传》) ,观乎《书》中《多士》《多方》等篇告诫殷民,措词之严厉,可想见殷人亡国之惨状。“《书·多士篇》殷族言汤用夏族迪简王庭而周不然,《多方篇》周公许殷邑胥伯大小多正,以有服在大僚而卒不用。周以干戈定天下,胜国之臣不得豪也。” (俞正燮《癸巳类稿·乡兴贤能论》) 周人于政治上既加压迫,于经济亦然,“周公迁殷民于成周,成周居四方之中,可耕之土田少,又压迫于异族之下,力耕不足资生存,故多转而为商贾,商贾之名,疑即由殷民而起” (说详徐中舒《从古书中推测之殷周民族》,刊《国学论丛》一卷一号) 。周人对殷人,不特于政治经济加以压迫,即于宗教亦然,古时之宗教观念,各地有各地之社神,各神各有其地域,亦各有其族类,此等观念至春秋时犹然,如《左僖三十一年传》宁武子曰:“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左僖十年传》狐突曰:“臣闻之: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此当为当时成语。古时社稷之祀与国同兴亡,故古人每以社稷代表国家之称谓,周既克殷,殷人社稷之祀,自必受严重之打击。周本小国,并尝受封于殷,及国力既盛,乃并其宗主之国而灭之,此明为侵略之行为,而周人讳言侵略,乃对殷人力加诋 ,其数商之罪曰:

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 (《书·牧誓》)

在今后嗣王,诞罔显于天,矧曰其有听念于先王勤家,诞淫厥泆 (佚) ,罔顾于天显民祇。 (《书·多士》)

乃惟尔辟,以尔多方大淫图天之命,屑有辞。 (《书·多方》)

在今后嗣王酣身,厥命罔显于民,祇保越怨不易,诞惟厥纵淫泆 (佚) 于非彝,用燕丧威仪,民罔不 伤心,惟荒腆于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很,不克畏死,辜在商邑。 (《书·酒诰》)

崔述《商考信录》归纳言之曰:“盖惟迷于酒色,是以不复畏天念祖,以至忠直逆耳,谗人幸进。”周人于殷王之诋諆如此,而于殷神之诋諆,亦复相类。羿与少皞及挚皆为东夷之社神 (详《后羿与商启》篇) ,《天问》称夷羿“革孽夏民 (下民) ”,《山海经》称羿“扶下国”,“始去恤下地之百艰”,盖《天问》《山海经》本淮楚之作,所载犹存东夷民族神话之真相,未经周人之窜乱,故盛称羿之善;而《论语》谓其“不得其死然”,《离骚》亦谓其“淫游以佚畋”,“乱流而鲜终” (《离骚》之出较晚,盖已渗入周人传说) 。《史记》又谓挚“不善”。启本亦东夷之神 (详《启》篇) ,《山海经》称启“上三嫔于天”,“焉得始歌《九招》”,而《墨子·非乐篇》引《书·武观》则谓启“淫溢康乐”,“湛浊于酒”,“万舞翼翼,天用弗式。”鲧共工即玄冥冯夷,本殷之河伯 (详《鲧、共工》篇) ,《天问》称鲧“顺欲成功”,《山海经》称“鲧禹是始布土,均定九州”,而《墨子·尚贤中篇》谓鲧“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洪范》又谓“鲧陻洪水,帝乃震怒”,“鲧则殛死”;《国语·周语下》又谓共工“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皇天弗福”,“共工用灭”。丹朱、驩兜、阏伯、祝融即朱明昭明,为殷人东夷神话中之火正 (详《丹朱、驩兜》篇) ,而《尧典》谓丹朱“嚚讼”,《皋陶谟》谓丹朱“惟僈游是好,傲虐是作”,“用殄厥世”;《孟子》《尧典》谓驩兜为四凶之一,《左传》谓阏伯“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史记·楚世家》又谓“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 (即祝融) ”。总其罪状,亦不外淫佚酒色,傲慢昏庸而已,与周人数殷王之罪,如同一辙,此盖周人既克殷,于殷王既力加诋諆,于殷神亦同其毁谤,既诋 其人间之领袖,又诋 其神国之领袖也。淫溢康乐,本古人心目中亡国之君之恶德,如《吕氏春秋·先识篇》云:“中山之俗,以昼为日,以夜继日,男女切倚,固无休息,康乐歌谣好悲,其主弗知恶,此亡国之风也。” (《淮南子·齐俗篇》《说苑·权谋篇》同,《说苑》“康乐”上有“淫昏”二字) 人国既亡,于是神国与之偕亡,人国之主以淫溢康乐而亡,神国之主乃亦以淫溢康乐而亡,神国之命运随人国而兴废,何神人感应之捷若此?至周人于殷人东夷之上帝——帝俊帝喾帝舜等绝未见有诋諆之辞者,盖时人之宗教观念,以社为邦土之神,以国分;上帝唯一,初无邦域之别也。

周人虽能以力服殷人东夷,然文化则非所能胜 。东西民族杂处既久,其文化渐相融合,于是神话传说自亦渐相合并。《天问》一篇,实多因东西二系神话之冲突矛盾而发之疑问。如云:“鸱龟曳衔,鲧何听焉?顺欲成功,帝何刑焉?”“顺欲成功”,谓鲧顺帝之欲而成治水之功;《山海经·海内经》《淮南子·修务训》以鲧禹之功并称,乃殷神话;“帝何刑焉”,则指《墨子·尚贤中》《晋语》《洪范》刑鲧于羽郊之说,当为周人诋諆之辞。《天问》又云:“启棘宾商,《九辩》《九歌》,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墬 (境地) ?”“启棘宾商,《九辩》《九歌》”,即《山海经·大荒西经》“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九歌》以下”,乃殷神话;“何勤子屠母而死分竟坠”,当不外如《书·武观》所云“天用弗式”一类之事,乃周人诋諆之辞。《天问》又云:“帝降夷羿,革孽夏民 (下民) ,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玛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即《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乃殷神话;“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即《楚辞》王逸注羿射河伯眇其左目之说,乃又为周人诋諆之辞。“玛珧利决,封豨是射”,即《淮南子·本经训》羿擒封豨于桑林为民除害之说,乃殷人东夷神话;“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当又为周人诋諆之辞矣。此皆据殷人东夷固有之神话以疑周人诋諆之辞耳。由此可见东西神话相杂之情形与夫殷人神话之抬头。

尧与颛顼 (一帝) 本为周人西戎之上帝 (详《尧、颛顼》篇) ;舜与帝喾、大皞、帝俊 (亦一帝) ,本殷人东夷之上帝 (详《舜、帝俊》篇) ;东西神话既相混杂,于是皇天上帝有二;上帝不能有二,因生尧舜禅让之说;尧舜禅让本为神国之故事耳。及后又有五帝之说,以大皞炎帝黄帝少皞颛顼为五帝者,初见于《吕氏春秋·十二纪》,《吕纪》乃秦相吕不韦集宾客所作,秦本东夷,此盖东夷系之五帝说;以黄帝、颛顼、帝喾、尧、舜为五帝者,初见于《大戴礼·五帝德》,此盖西戎系之五帝说;盖既有五帝之说,东西人氏又各据其神话以意组合之者;故东系五帝以大皞置炎帝黄帝上,以少皞置颛顼上,而西系五帝则以黄帝颛顼置帝喾上,以尧置舜上也。

帝系传说,亦无非东西神话相互错乱牵合而成。帝俊、帝喾本东系之上帝,后稷本西系之下后,而《大荒西经》乃曰:“帝俊生后稷”,《世本》《大戴礼》亦谓帝喾产稷;尧本西系之上帝,而《世本》《大戴礼》又以尧为帝喾之子;《国语·鲁语》且云:“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此竟以周人所禘之上帝为帝喾。殷人虽遭亡国之痛,而殷人之上帝反得周人之禘祭,何其幸也!丹朱本即朱明昭明,为东系之下后,周人尝加以诋 者,尧为西系之上帝;而《孟子》等书乃以丹朱为尧之不肖子。禹为西系之下后,而启为东系之下后,周人尝加以诋 者;而《孟子》等书乃以启为禹之子;且谓“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鲧即玄冥,为东系之河伯,周人尝加以诋 者;禹本西系之下后;而《国语》《左传》等书乃谓禹为鲧之子。颛顼即尧,为西系之上帝,而《世本》《大戴礼》又以鲧为颛顼之子。祝融亦即朱明昭明,为东系之火正;而《左传》等书乃以犁即祝融,为颛顼之子。此等错综之世系传说,无非东西神话混杂之结果也。陈秦楚本皆东夷,而后世俱以为颛顼之后,如《左昭八年传》云:“陈,颛顼之族也”;《史记·楚世家》云:“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秦本纪》亦云:“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又卫处殷墟,而《左昭十七年传》乃云:“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邱”,《世本》亦谓:“相徙帝邱,本颛顼之虚。”凡此亦无非东西民族融合过程中之产物。古史传说中之五帝传说本东西上帝神话由分化而组合;夏史传说则又由东西下后神话之分化与组合。地上之东西民族既相融合,于是天上之东西神国亦相并合矣!

书业案:杨先生以舜帝喾太皞帝俊等为殷人东夷之上帝,诚是!惟以颛顼与尧为周人西戎之上帝,殊有问题。案尧之传说初在东方,如《史记·货殖传》称:“尧作游成阳”,刘向谓尧葬济阴,《汉书·地理志》称:“济阴城阳有尧冢”是也。以尧在西方,盖因以河东之唐为尧后裔而起,其实尧与唐,初无关系也。

颛顼为陈秦楚之先,皆东夷之族。墨子乃宋裔,而《墨子》书亦以高阳为上帝,高阳即颛顼,亦即尧,是颛顼与尧亦东方之上帝。惟黄炎二帝为西方之上帝,盖诸上帝皆一“皇帝”之分化,非仅黄帝为然也。

关于此点,当别为专文讨论,姑略述其要。


[1] “皇”字据《金文编》所选录,有 (毛公鼎)、 (宗周钟)、 (录伯 )、 (叔角父 )、 (齐镈)、 (沇儿钟)、 (王孙钟)、 (齐陈曼簠)、 (师 ),汪荣宝《释皇》(北京大学《国学季刊》一卷二期)以为皇之训冕是其本义,弁小篆作 ,上形作 ,与古文“皇”上形极似,明其同出一源。徐中舒《士王皇三字之探源》(《中央研究院史言所集刊》四本四分)更据汉画中成王之冠作 形以证之至是!

[3] 林语堂《陈宋淮楚歌寒转变考》,证陈宋淮楚之方言,以“元”“寒”“桓”转入“歌”“戈”“麻”甚详。《汉书·尹赏传》注引如淳曰:“陈宋之俗,言桓如和,今犹谓之和表。”《广韵》“何”字下云:“韩灭子孙分散,江淮间以韩为何,字随音转,遂为何氏。”皆其明证。陈宋淮楚本皆东夷族。又林氏以为最可疑者,惟常山郡《汉书》蒲吾,《史记·苏秦传》“据番吾”,《六国表》“秦拔我鄱吾”,《索隐》:“音婆又音盘。”余谓此实歌寒对转为东[方]民族方言之绝好证据:秦嬴姓之族亦东夷也。《左定四年传》殷民七族有繁氏,《注》云:“步何反”,当亦有所本者。卜辞有记“ 于洹”者,又有“ 于河”者,殷墟洹水最近,疑“洹”“河”本亦出于同一语根,盖殷人亦读元寒桓转入歌戈麻也。古代方言,无由详考,姑意测如此。 wJfhRyzgzaq4bwH02vUYzcQDLuOt61Uwj6dAjcJQ4y5JxCCVVX+ah94mvikq3pi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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