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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亨德尔的复活

1741年8月21日

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George Friedrich Handel,1685年—1759年),著名的英籍德国作曲家。贝多芬称亨德尔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作曲家”,李斯特赞美他是“伟大得像宇宙似的天才”。

1737年,亨德尔中风偏瘫,意大利正歌剧市场也异常萧条,人们以为擅长歌剧创作的亨德尔即将成为历史,没想到他竟把精力转向清唱剧创作,反而使他“死而复生”。亨德尔只用24天创作的《弥赛亚》在都柏林低调上演,一炮打响。1750年,年迈的亨德尔在车祸中受伤,第二年视力开始减退,直至完全失明,他却依然拖着病体每年指挥《弥赛亚》的演出。1759年春,74岁的大师照例指挥了《弥赛亚》,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他倒下了。几天以后,复活节前一天早晨,巨星陨落。

——题记

1737年4月13日下午,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的仆人坐在布鲁克大街那幢房子底层的窗户旁,干着一件奇怪的事。他有点恼火地发现,自己备存的烟叶已经抽完。本来,他只要走过两条大街,到自己女友多莉的小杂货铺就能弄到新鲜的烟叶,可是现在他却不敢离开这幢房子,因为这里的主人,那位音乐大师正在愤怒之中,他感到害怕。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从排练完回家时就已十分生气,满脸被涌上来的血涨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上暴着粗青筋;他重重地关上屋门。现在他正在二层楼上急躁地走来走去,弄得地板嘎嘎直响,楼底下的仆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主人这样怒不可遏的时候,仆人对自己的职守是绝对不能有一丝马虎的。

于是,仆人只好干点别的事来消遣。这会儿,他并没有喷出一小圈一小圈漂亮的蓝色烟雾,而是从自己短短的陶瓷烟斗里吹着肥皂泡。他弄了一小罐肥皂水,自得其乐地从窗口向街上吹去一个又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路过的行人停下脚步,高兴地用手杖把这些彩色的小圆泡一个又一个地戳破,一边笑着挥挥手,一点都不感到奇怪,因为在布鲁克大街的这幢房子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有时候,在深夜会突然从这里传出很大声音的羽管键琴声,而有时候又能听到女歌手在里面大哭和抽泣,如果她们把一个八分之一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那个暴躁易怒的德国人就会向她们大发雷霆。所以对格罗斯文诺广场周围的邻居来说,这幢布鲁克大街25号房子长久以来简直就像疯人院。

仆人默默地、不停地吹着彩色的肥皂泡。没过一会儿,他的水平有了明显的进步。这些彩色的肥皂泡吹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薄,飘得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轻盈。有一个肥皂泡已经越过大街,飞到了对面那幢房子的一楼上。突然他吓了一跳,因为整幢房子被闷重的一声撞击震动起来。玻璃窗都在响,窗帘也晃动一下,一定是楼上有件又大又重的东西摔倒在地上了。仆人从座位上跳起来,急急忙忙顺着扶梯跑到楼上主人的工作室。

主人工作时坐的那张软椅是空的,房间里也是空的。正当仆人打算赶快去卧室时,却发现亨德尔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两眼睁开,目光呆滞。仆人吓了一跳,站着愣住了,只听到沉重而又困难的喘气。身强力壮的主人正仰躺在地上呻吟,或者说短促地喘息,呼吸越来越短、越来越弱。

受到惊吓的仆人以为他要死了,于是赶紧跪下身去抢救半昏迷的主人。他想把他扶起来,弄到沙发上去,可是这位身材魁梧的主人实在太重了,所以仆人只好先将在主人脖子上勒着的围巾扯下来,随后主人憋气的呼噜声也就消失了。

主人的助手克里斯托夫·史密斯从楼下走上来——他来这儿是为了抄录几首咏叹调的——他刚才也被那声沉闷的巨响吓到了。他们两个人把这个沉重的大汉抬到床上。主人的双臂软弱无力地垂下来,如同死人一般。他们帮他躺好,垫高头部。“把他的衣服脱下来,”史密斯用命令的口吻对仆人说,“我跑去找医生,你给他身上洒些凉水,一直到他苏醒过来。”

由于时间紧迫,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没有穿外套就走了。他急匆匆地顺着布鲁克大街向邦特大街走去,并向所有的马车招手。可是那些神气十足的马车依然跑着小步,慢悠悠地驶去,而根本不理睬这个只穿着衬衫、气喘吁吁的胖男人。最后总算有一辆马车停了下来,那是钱多斯老爷的马车夫认出了史密斯。史密斯忘记了一切礼节客套,拉开车门就对着这位公爵大声说道:“亨德尔快要死了!我得赶快去找医生。”他知道公爵酷爱音乐,是他爱戴的这位音乐大师的挚友和最热心的赞助人。公爵让他立刻上车,并猛抽了马匹几鞭子。之后,他们把詹金斯大夫从他在舰队街的一间小屋里接了出来。当时他正在忙着化验小便,但他立刻和史密斯一起乘着自己那辆轻便的双轮双座马车来到布鲁克大街。途中亨德尔的助手绝望地抱怨着说:“是那么多的忧虑烦恼把他折磨死的,那些该死的歌手和阉伶 ,这些下流的溜须拍马的人,还有吹毛求疵的人,全是一帮讨厌的蛀虫。为了挽救剧院,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四部歌剧。可其他人呢,他们却在取悦女人和宫廷。尤其是那个意大利人把大家都弄疯了,这个该死的阉伶,这只发着颤音吼叫的猴子 。唉,亨德尔这么好的一个人,他们就是这么对待他的!他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献了出来,整整1万英镑,可是他们却四处向他逼债,要把他置于死地。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出来。可是像他这么干,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唉,他太伟大了!真是个天才!”

詹金斯大夫冷静地、默不作声地听着他讲。在他们走进寓所以前,医生又吸了一口烟,然后从烟斗里磕出烟灰,问道:“他多大年纪了?”

“52岁。”史密斯回答道。

“这样的年纪最糟糕。他会像一头牛似的拼命干。不过,这样的年纪,他也会像一头牛似的强壮。好吧,看看我能做点什么吧。”

仆人端了一个碗,克里斯托夫·史密斯举起亨德尔的一条手臂,医生划破血管,一注血流淌了出来,那是鲜红的热血。不一会儿,亨德尔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叹了一口气,他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睁开了双眼,但眼睛显得很疲倦、异样,没有知觉,没有一点儿神采。

医生包扎好他的手臂,别的就没有什么事了。他正准备站起身来的时候,发现亨德尔的嘴唇在动。他靠近身去。亨德尔在断断续续地叹说着,声音非常轻,好像只是在喘气:“完了……我算是完了……浑身没劲……没有力气我就不想活了……”詹金斯大夫向他弯下身去,发现他的一只眼睛——右眼发直,另一只眼睛却在转动。詹金斯试着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手臂就垂落下去,亨德尔似乎没有知觉;然后詹金斯又举起他的左臂,左臂却能保持住举起的姿势。现在詹金斯都明白了。

詹金斯离开房间以后,史密斯一直跟着他走到楼梯口,心神不安地问道:“什么病?”

“中风。右半身瘫痪。”

“那么他,”——史密斯把话噎住了——“他能治好吗?”

詹金斯大夫慢条斯理地吸了一撮鼻烟。他不喜欢这样的问话。

“也许能治好。什么事都可以说有可能。”

“他会一直瘫痪下去吗?”

“看来是这样,如果没有什么奇迹出现的话。”

对亨德尔忠心耿耿的史密斯没有就此罢休。

“那么他,他至少能恢复工作吧?不能创作,他是没法活下去的。”

詹金斯大夫已经站在楼梯口。

“不可能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也许我们能保住他的命。但我们要失去他这个音乐家了,这次中风会一直影响到他的大脑。”

史密斯直呆呆地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痛苦和绝望。这个时候医生有些同情。“正如我刚才所说,”他重复道,“如果不出现奇迹的话。当然,我只是说我现在还没有见到奇迹。”

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有气无力地生活了四个月,而力量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就像死掉了似的。他不能走路,不能写字,不能用右手弹一下琴键。他也不能说话,由于右半身从头到脚瘫痪,嘴唇可怕地歪向一边,只能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吐露出几个字。当朋友们为他演奏音乐时,他的一只眼睛会流露出几丝光芒,接着,他那难以控制的沉重的身体就乱动起来,就像是一个在梦中的病人。他想用手随着节拍一起动,但四肢像冻僵了似的,筋肌都不管用了。这位曾经身体健壮的男人感到自己无助地被困在一个无形的坟墓里。而当音乐刚一结束,他的眼睑又马上沉重地合上,像一具尸体似的躺在那里。为了摆脱这位音乐大师显然无法治愈的困境,詹金斯大夫终于建议把病人送到亚琛的温泉去,也许那里滚烫的温泉水能使病情稍有好转。

然而,正如地层底下蕴藏着那种神秘的滚烫泉水一样,在他的僵硬躯壳之中也有着一种不可捉摸的力量:那就是亨德尔的意志——他的生命中的原动力。这种力量并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打击所动摇,它不愿让追求不朽的精神丧失在那并非永生的肉体中。这位魁梧的男子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创作,而正是这种意志创造了违背自然规律的奇迹。在亚琛,医生们曾再三告诫他,待在滚烫的温泉中不得超过三小时,否则他的心脏会受不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为了活下去,为了重新恢复健康这个自己最无法抑制的欲望,意志就敢去冒死的危险。亨德尔每天在滚烫的温泉里待上九个小时。对此医生们大为震惊,而他的耐力却随着意志一起增加。一星期后,他已经能重新拖着自己的身躯吃力地行走。两星期后,他的右臂可以开始活动。意志和信心终于取得了巨大胜利。他又一次逃脱了死神使他瘫痪的圈套,重新获得了生命。他这一次的胜利比以往任何的胜利都显得更加辉煌和令人激动。他那无法形容的喜悦心情只有他这个久病初愈的人知道。

亨德尔起程离开亚琛的最后一天,已能完全行动了。他在教堂前停了一下,之前他从未表现出特别的虔诚,而现在,当他迈着天意重新赐予他的自由步伐走上放着管风琴的唱诗台时,他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用左手试着按了按键盘,声音响了,十分清亮纯正,声音在大厅里回响。现在他又犹豫地试了一下右手,右手藏在衣袖里已经好久,已经有些僵硬了。可是你瞧:在右手的按动下,管风琴也同样发出了银铃般的悦耳声音。慢慢地他开始弹奏起来,开始畅想,感情也随之起伏激荡。琴声就像无形的方石,垒起层层高塔,神奇的高耸到无形的顶峰。它越升越高,但却不见踪影,只是一种看不见的明亮,用声音发出的光。一些普通修女和虔诚的教徒在唱诗台底下偷听。他们还从未听到过一个凡人能演奏成这样。而亨德尔只顾谦恭地低着头,弹呀,弹呀。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他要用这种语言对上帝、对人类、对永世诉说,他又能弹奏乐器和创作乐曲了。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正痊愈了。

“我从阴间回来了。”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挺着宽阔的前胸,伸出有力的双臂,自豪地对伦敦的詹金斯医生说。医生也很惊讶于这种奇迹般的治疗效果。这位恢复了健康的人又毫不迟疑地全力投身到工作中去了,这次他的工作热情更加痴狂,创作欲望更是翻倍。这个52岁的人又恢复了那种乐于奋斗的精神。他痊愈的右手已完全听他使唤,他写了一部歌剧,又写了第二部歌剧、第三部歌剧,他还创作了大型清唱剧《扫罗》《以色列人在埃及》以及小夜曲《诗人的冥想》,创作的欲望就像从长期积蓄的泉水中源源喷涌而不会枯竭。但是命运又捉弄了他一下。王后的逝世中断了演出,随后是西班牙战争爆发,虽然在公共场所每天都有人聚集在那里高声呼号和唱歌,但是剧院里却始终空空荡荡,这导致剧院负债累累。接着又是一个寒冬。寒冷覆盖了整个伦敦,泰晤士河全冻住了,雪橇在亮晶晶的冰面上行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天气这样恶劣,所有的音乐厅都大门紧闭,如此寒冷的季节没有哪个天使般的音乐能够与之对抗。不久,歌唱演员一个个病倒了,演出不得不一场接着一场取消;亨德尔的处境越来越糟。债主们追逼,评论家们讥讽,公众则漠不关心或者保持沉默,渐渐的这位斗士也失去了勇气。虽然一场义演使他摆脱了债台高筑的窘境,但是过着这种乞丐似的生活,是何等羞耻!于是亨德尔日益离群索居,心情也越来越忧郁。早知如此,当年半身不遂岂不比现在全身清醒更好?到了1740年,亨德尔又感到自己是一个遭受打击而失败的人。自己昔日的荣誉已成了废渣和灰尘。虽然在艰难之时他还在整理着自己的早期作品,偶尔创作一些较小的作品,然而那种泉涌般的灵感却早已枯竭。在他恢复了健康的身体内,那种原动力已不复存在。这个身躯魁梧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力不从心。这个勇于奋斗的人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击败。神圣的泉涌般的创作欲望第一次在他这个35年来创作热情始终异常充沛的人身上中断、干涸。他又一次要倒下了。这个完全陷于绝望的人知道,这一回是真的不行了。他感叹道,既然要再次埋葬我,上帝为何又让我重生?与其现在像阴魂一样在冰冷的世界上孤独游荡,倒不如当初死了更痛快。但有时候他在悲愤之中却又喃喃低语着十字架上的主说过的话:“我的上帝,上帝,你为什么离开了我?”

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绝望的人,对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不相信自己的力量,或许也不相信上帝。在那几个月里,亨德尔每到晚上都在伦敦的街头徘徊,不过都是在暮色降临之后他才敢走出自己的家门,因为在白天,债主们拿着借据在门口堵着他;而且在街道上,人们向他投来的也都是那种冷漠和鄙夷的目光。他曾一度考虑过,是否逃到爱尔兰去为好,那里的人们还欣赏他的名望。可是他们哪会想到自己已完全颓废了。要么逃到德国去,逃到意大利去,说不定到了那边,内心的冰雪还会再次消融,说不定在那令人心旷神怡的南风的吹拂下,已经消沉的心灵还会再次迸发出旋律。他已经无法忍受这种无法创作和无所作为的生活,他无法忍受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已经失败的现实。有时候他站在教堂前,但是他知道,那些话语并不会给他任何安慰。有时候他坐在小酒馆里,但是喝得烂醉哪里会有飘然纯洁的创作灵感,反而只是烧酒使他呕吐不止。有时候他从泰晤士河的桥上呆呆地向下凝视那漆黑夜色下静静流淌的河水,甚至想到说不定一咬牙纵身投入河中会更好!他实在不能再忍受这种令人压抑的空虚、这种离开了上帝和人群的可怕寂寞。

每天晚上他都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在街上徘徊。1741年8月21日,那是非常炎热的一天。伦敦上空好像盖着一块正在熔化的金属板,天气阴霾、闷热。而亨德尔只有等到天黑才能离开家,走到格律恩公园去呼吸一点空气。他疲倦地坐在幽暗的树荫之中,在那里没有人会看见他,也没有人会折磨他。现在,他对一切都感到厌倦,好像是重病缠身,懒得说话,懒得写作,懒得弹奏和思考,厌倦自己对现实处境还有感觉,也厌倦生活。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是为谁而活着?他像喝醉了似的沿着蓓尔美尔街和圣詹姆斯街走回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徘徊,那就是睡觉,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想休息、安静地休息,最好是永远安息。布鲁克大街的那幢房子的人都睡了。他缓慢地爬上楼梯。现在他已经十分疲倦,那些人已把他逼得毫无喘息的时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十分沉重,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直响。他终于走进自己的房间,把打火机打着,点燃写字台旁的蜡烛。他的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机械的。接着他做出多年来的习惯动作,要坐下身来工作。他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以前他每次散步回来,总要带回一段主旋律,他一到家就得赶紧把它记下来,以免一睡觉就忘掉。而现在桌子上空空如也,没有一张记谱纸。神圣的磨坊水轮在冰冻的水流中停住了。没有什么事要开始,也没有什么事要结束。桌子上是空的。

不对,桌子上不是什么也没有!一件四方形的白色纸包不是在那里让人眼睛一亮吗?亨德尔把它拿起来。这是一件邮包,他觉得里面是稿件。他拆开封漆,最上面是一封信。这是詹宁斯——那位为他的《扫罗》和《以色列人在埃及》作过词的诗人写来的信。詹宁斯在信中说,他给亨德尔寄上一部新的脚本,并希望亨德尔——伟大的音乐天才能对他的拙劣脚本多加包涵,希望能仰仗亨德尔的音乐翅膀使这脚本飞向永恒的苍天。

亨德尔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被什么讨厌的东西刺激到了。难道这个詹宁斯还要挖苦他这个已经麻木、快要死去的人?他随手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踩了几脚,怒声骂道:“这个无赖!流氓!”原来这个不机灵的詹宁斯碰到了亨德尔那最深的痛处,扒开了他心灵中的伤口,这让他痛苦不堪、愤怒至极。接着,亨德尔气呼呼地吹灭了蜡烛,迷迷糊糊地摸索着走进自己的卧室,和衣躺在床上。这个时候,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内心的激怒和虚弱让他全身都在颤抖。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失去了一切的人还要被人嘲讽,饱尝苦楚的人还要遭到折磨。他的心已经麻木,他的精力已经殆尽,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来招惹他?他的灵魂已经僵死,他的神志已经失去知觉,为什么此时此刻还要求他去创作一部作品?不,他现在只想睡觉,像一头牲口似的迷迷糊糊地睡觉,他只想忘却一切,什么也不想干!这个被搅得心烦意乱、失败了的人,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床上。

可是亨德尔还是无法入睡,因为他的内心非常不平静,那是一种由于心情恶劣而莫名的不平静,满腔郁火就像暴风雨中的海洋。他一会儿从左侧转身到右侧,一会儿又从右侧转身到左侧,可睡意却慢慢地消失。他想,是否应该起床去看一眼脚本?不,对他这样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脚本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上帝已让他堕入深渊,已把他同这神圣的生活洪流隔开,再也没有什么能使他振作起来!不过,在他心中总是还有一股力量在搏动,一种神秘的好奇心在驱使他;而且,此时他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已经无法抗拒这种好奇心。亨德尔突然起来走回房间,双手激动得发抖,他重新点亮蜡烛。在他身体瘫痪的时候,不是已经出现过一次奇迹——使他重新站起来了吗?说不定上帝也有使人振奋、治愈灵魂的力量。亨德尔把烛台移到纸页旁。第一页上写着《弥赛亚》 !又是一部清唱剧。他前不久写的几部清唱剧都没有演出。不过,他还是翻开封面,开始阅读——心情依然是不平静的。

然而,第一句话就使他怔住了。“鼓起你的勇气!”歌词就这样开始了。“鼓起你的勇气!”——这句歌词简直就像符咒,不,这不是歌词,这是神赐予的回答,这是天使从远处向他这颗沮丧的心发出的召唤。“鼓起你的勇气!”——这句歌词好像就有了声音,唤醒了这怯懦的灵魂;这句话激励人要有所作为、有所创造。刚刚读完和体会到第一句,亨德尔的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它的音乐,各种器乐和声乐在飘荡、在呼唤、在咆哮、在歌唱。实在是太幸运了!各种乐器的口都打开了。他重又感觉到和听到了音乐!

当他一页一页往下翻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发抖。没错,他被重新唤醒了,每一句歌词都是在向他呼唤,每一句歌词都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深深地打动着他。“主这么说!”——难道这句歌词不也是对他说的吗?主的手不就是曾经把他击倒在地,然后又慈悲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的吗?“他将使你心灵纯净”——这句歌词就发生在他的身上,他心中的忧郁不见踪影,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这声音,犹如一片光明,使心灵变得水晶般的纯净。这个可怜的詹宁斯,这个住在戈布萨尔的蹩脚诗人,他是唯一知道亨德尔困境的人,除了他,还会有谁能在字里行间倾注这种鼓舞人心的语言力量?“他们把祭品奉献到主的面前”——是呀,献祭的火焰已在热烈的心中点燃,它直冲云霄,要去回答这样美好庄严的召唤。“这是你的主发出的强力召唤”——这句歌词好像就是写给他的——是呀,这样的歌词应该用最嘹亮的长号、怒涛般的合唱、雷鸣般的管风琴来演奏,就像神圣的耶稣基督在第一天再次唤醒所有那些还在黑暗中绝望地走着的人那样。“看,黑暗将笼罩着大地。”——没错,因为黑暗依然笼罩着大地,因为他们还不知道得到拯救的极乐,而他却在此时此刻已领略到获得拯救的极乐。就在他刚刚把歌词读完,那感恩的合唱“伟大的主,你是我们的引路人,是你创造奇迹”几乎马上就变成了音乐在他心中响起——是呀,对创造奇迹的主,就应该这样赞美他,他知道如何指引世人,而事实上主已经给他这个破碎的心以安宁!歌词还写道:“因为主的天使已向他们走去。”是呀,天使已用银色的翅膀飞到他的房间,接触到他并拯救了他。只不过此时没有千人的声音欢呼、感恩、歌唱和赞美:“光荣归于主!”

亨德尔俯首看着一页页的歌词,就像置身在暴风雨中一般。一切疲劳都消失了。他还从未感到过自己的精力有像现在这样充沛,也从未感到过浑身充满着如此强烈的创作欲望。那些歌词就像融化冰雪的温暖阳光,不断地倾洒在他的身上,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歌词写得十分富有魅力,使他豁然开朗!“愿你快乐!”——当他看到这句歌词时,仿佛听到气势磅礴的合唱顿时四起,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张开双臂。“他是真正的救世主”——是呀,亨德尔就是要证明这一点,尘世间尚未有人尝试过这样做,他要把自己的明证高高举起,就像在世间树起一座灿烂的丰碑。只有饱经苦难的人才懂得欢乐;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预感到仁慈的最后赦免;而他就是要在众人面前证明:他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又复活了。当亨德尔读到“他曾遭鄙夷”这句歌词时,他又陷入对往事的痛苦回忆中,音乐声也随之变得低沉。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败了,要在他肉体还活着的时候就把他埋葬,还嘲笑他——“他们曾嘲笑着看着他”“而当时没有一个人给这个苦难者以安慰”。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帮助他,没有一个人安慰他,但是有一股神奇的力量青睐了他。“他信赖上帝”,是呀,他信赖上帝,他知道上帝并没有让他躺在坟墓里——“不过你不要把他的灵魂留在地狱。”不,上帝没有把他这个穷途末路、灰心丧气的人的灵魂留在绝望的坟墓里,留在坐以待毙的地狱里,而是再次唤醒他肩负起给人们带来欢乐的使命。“昂起你们的头”——这样的词句仿佛是从他自己的内心迸发而出的;但这是上帝宣布的伟大命令!他蓦地一噤,因为恰恰在它后面就是可怜的詹宁斯用手写的字:“这是主的旨意。”

他屏住呼吸。一句偶然从嘴里说出来的话竟如此之准,这显然是主从上天传送给他的旨意。“这是主的旨意”——这也是从主那里来的话,从主那里来的声音,从主那里来的意志!这句话必须再送回到主那里,汹涌的心声必须掀起惊涛骇浪向上天的主迎去,赞美他是每一个作曲家的欲望和责任。应该紧紧抓住这句话,让它重复、延伸、扩大、突出、飞翔,充满整个世界,所有的赞美声都要围绕这句话,要使这句歌词像上帝一样伟大。这句歌词是瞬间即逝的,但是通过美和无穷尽的激情将使这句歌词达到永恒的境界。现在上面写着:“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这是应该用各种音乐进行无穷反复的一句歌词,是呀,世间所有的嗓音,清亮的嗓音,低沉的嗓音,男子坚定的嗓音,女人温柔的嗓音,都应当在这里汇合成一个声音。这“哈利路亚”的声音应当在有节奏的合唱中充满、升高、转换,时而聚合,时而分散。合唱的歌声根据乐器的音乐上下变动。歌声将随着小提琴的甜美弓法而悠扬,随着长号嘹亮的吹奏而热烈,在管风琴雷鸣般的声音中咆哮:这声音就是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从这个词,从这个感恩词中创造出一种赞美歌,这赞美歌将轰轰隆隆地从尘世滚滚向上,升回到万物的创世主那里!

此时的亨德尔已经满怀激动之情,泪水使他的眼睛变模糊,不过还有几页歌词要读,那是清唱剧的第三部分。然而在这“哈利路亚,哈利路亚”之后他再也读不下去了。这几个用元音歌唱的赞美声已充满他的心胸,在弥漫,在扩大,就像滚滚火焰喷流而出,使人感到心情激动。啊!这声音在涌动,在压迫,它要从他心里迸发出来,它要向上回到天空。亨德尔赶紧拿起笔,记下乐谱,他以非凡的速度写下一个个的音符。就像被暴风雨吹鼓起的帆船,他现在已经停不下来。屋子外面是万籁俱寂的黑夜,安静而又潮湿。但是在亨德尔的心中却是一片光明,在他的房间里所有的音乐声都在齐鸣,只是别人听不见罢了。

第二天上午,当仆人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间时,亨德尔还坐在写字台旁不停地写着。当他的助手克里斯托夫·史密斯小心地问他是否要帮他抄乐谱时,他没有回答,只是粗声粗气地咕噜了一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走到他的身边,他也就这样三个星期没有离开房间。吃饭的时候把饭送来,他用左手匆匆地掰下一些面包,右手继续写着,他已经无法停下来,他已完全投入其中。当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动时,他还一边高声唱着,打着拍子,眼睛里发出了异样的光芒。当别人同他讲话时,他好像大梦初醒,回答得含含糊糊,语无伦次。这些日子可苦了仆人。债主来讨债,歌唱演员来要求参加节日的康塔塔大合唱,信使们来邀请亨德尔到王宫去,仆人都不得不把他们拒之门外,因为哪怕他只想同正在埋头创作的主人说一句话,也会遭到一顿痛骂。在那几个星期里,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已不再关心时间,他已经是不分昼夜。他完全生活在一个只用旋律和节拍来计算时间的世界里。他的身心完全被从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激流裹挟。神圣的激流激情奔放,作品逐步接近尾声。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心灵之中,只是踩着有节拍的步伐,走遍这间自设囹圄的房间。他一会儿唱着,一会儿弹起键,然后又重新坐下来,不停地写,直到手指发疼;他在有生之年还从未有过如此旺盛的创作欲,也从未经历过如此呕心沥血的音乐历程。

差不多三个星期以后的9月14日,作品终于完成了,歌词谱写成了乐曲,之前枯燥的文字现在变得生机勃勃。这在今天可能是难以置信的,也是永远无法想象的。就像从前瘫痪的身体创造了复活的奇迹,如今是一颗被点燃的心灵创造了意志的奇迹。亨德尔已经把所有旋律都写好了,弹奏过了,歌词已变成了韵律,只是还有一个词、作品的最后一个词“阿门”还没有配上音乐。现在,亨德尔要抓住这个“阿门”,这两个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短短音节,创造出一种直冲九霄云外的声乐。他要给这两个音节配上不同的音调,同时配上不断变换的合唱;他要把这两个音节拉长,同时又不断地把它们拆开,以便重新合在一起,从而产生更加热烈的气氛。他把自己巨大的热情都倾注在这个最后结尾的歌词上,要使它像世界一样的宏大和充实。这最后一个词没有放过他,他也没有放过这最后一个词。他把这个“阿门”配上雄伟的赋格曲,把第一个音节——洪亮的“阿”作为最初的原声,让它在穹顶下回旋,直至它达到最高音。这原声是越来越高,随后又降下来,再升上去,最后再加入暴风雨般的管风琴,而这和声的强度将一次比一次高,它四处回荡,仿佛天使们也在一起唱着赞美歌,仿佛头顶上的悬梁在不断的“阿门!阿门!阿门!”之中马上就要断裂。

亨德尔艰难地站起身来,羽毛笔从他手中掉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只感到浑身精疲力竭。他不得不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行走,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身体像死了似的,神志不清。他像一个瞎子似的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然后躺倒在床上,睡得像个死人。

整整一个上午,仆人三次推开房门,主人却一直在睡觉,身子一动也不动,就像石头的雕塑一样,眼睛、嘴巴紧闭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午,仆人第四次想把他叫醒,所以故意大声咳嗽,重重敲门,可是亨德尔依然睡得那么死,任何声响和说话声都进不到他的耳朵里。下午,克里斯托夫·史密斯来给仆人帮忙,可亨德尔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史密斯向亨德尔俯下身去,而他却像一个获胜而又死在沙场上的英雄,在经过了难以形容的战斗之后终于因疲惫而死。他就这样躺在那里。只不过,克里斯托夫·史密斯和仆人并不知道他完成的业绩和取得的胜利罢了。他们只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这么长的时间,而且令人可怕地一动不动。他们担心可能又是一次中风把他彻底摧垮了。到了晚上,尽管他们使劲地摇晃,亨德尔还是不愿醒来。他已经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有十七个小时。这时,克里斯托夫·史密斯再次跑去找医生。他没有直接找到詹金斯大夫,因为医生为了享受那和风宜人的夜晚,到泰晤士河岸边钓鱼去了。当史密斯最终把他找到时,医生还嘟囔着表示不喜欢这样的打搅。只是听说是亨德尔病了时,他才收拾起长线和渔具,取了外科手术器械——这花了不少时间——以便必要时放血用,他觉得很可能需要这样。一匹小马拉着一辆载着两人的马车,终于快步向布鲁克大街驶去。

不过此时仆人已站在那里,挥动着两只手臂向他们招呼,隔着一条马路大声喊道:“他已经起床啦,现在正在吃饭,吃得像六个搬运工那么多。他狼吞虎咽地一下子吃了半只约克夏白猪肘子;我给他斟了四品脱啤酒,他还嫌不够呢。”

这是真的,亨德尔正坐在餐桌前,俨若主显节(西方节俗)的豆王,桌上摆满各种食物。就像他用一天一夜补足了三个星期的睡眠那样,他此刻正在用全部力量和食欲,吃着,喝着,似乎想一下子就把在三个星期中耗尽在工作上的力气全都补回来。他几乎还没有和詹金斯大夫照一个正面,就开始笑了起来,一种渐渐变得响亮的不同寻常的大笑在房间里萦绕。史密斯记得,在整整三个星期中,他没有看到亨德尔的嘴边有过一丝笑容,只有那种紧张和怒气冲冲的神情。现在,那种积蓄已久、发自本性的率真的快乐终于重新出现,这笑声犹如潮水击拍岩崖,像滚滚怒涛溅起浪花。亨德尔在他一生中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笑得如此纵情天真,因为他是在知道自己的身心已完全康复,满怀生活乐趣的时刻见到这位医生的。他高举起啤酒杯,摇晃了一下,表示对身穿黑大衣的医生的问候。詹金斯惊奇地问道:“究竟是哪位要我来的?您怎么啦?您喝了什么药酒?变得如此兴致勃勃!您究竟怎么啦?”

亨德尔一边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他,一边笑着,然后渐渐地严肃起来。他缓慢地站起身,走到羽管键琴旁,坐下去,先用双手在键盘上凌空摆了摆,接着又转过身来,诡谲地微微一笑,随即轻声地半说半唱地诵吟那咏叹调:“你们听着,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也是《弥赛亚》中的歌词,歌词就是这样诙谐地开始的。但当他刚刚把手指伸进这温和的空气中,便不能自已了。在演奏时,亨德尔忘记了其他在场的人,也忘记了自己。这独特的音乐激流使他全神贯注。顷刻之间,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他唱着,弹奏着最后几首合唱曲;在此之前,这几首合唱好像只是在梦中听到过似的;而现在,他是第一次在清醒的时候听到它们:“啊,让你的痛苦死亡吧!”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的内心充满生活的热情,他的歌声越来越高,好像自己就是唱着赞美歌、热烈欢呼的合唱队。他边弹边唱,一直唱到“阿门,阿门,阿门”,他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强烈地、深沉地倾注到音乐之中,整个房间好像要被各种声音的巨流冲破似的。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里迷住了。当亨德尔最后站起身来时,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没话找话地夸奖说:“伙计,我还从未听到过这样的音乐。您一定是中了魔啦。”

但这时亨德尔的脸色却阴沉下来。的确,连他自己也对这部作品感到吃惊,好像是在睡梦中上帝赠予他的。他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轻声说道,轻得几乎其他几个人听不见:“不过,我更相信是神帮助了我。”

几个月后,两位衣冠楚楚的先生敲着阿贝大街上的一幢公寓的大门,那位伦敦来的高贵客人——伟大的音乐大师亨德尔旅居都柏林期间就在这幢公寓下榻。两位先生恭恭敬敬地提出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说,几个月来这座爱尔兰的首府为能欣赏到亨德尔如此精彩的作品而感到无比高兴,他们在这块土地上还从未聆听过这样好的作品,现在他们又听说,他将要在这里首演他的新清唱剧《弥赛亚》,他把自己最新的创作首先奉献给这座城市而不是伦敦,对此他们感到不胜荣幸,而且考虑到这部大型声乐协奏曲如此之出色,可以预料会获得巨额的收入,因此他们想来问一问,这位以慷慨著称的音乐大师是否愿意把这首演的收入捐献给他们所代表的慈善机构。

亨德尔友善地望着他们。他爱这座城市,因为这座城市给予他厚爱,曾使他到了这里就感到心情放松和愉快。他笑眯眯地说,他愿意答应,只是他们应该说一下具体捐献给哪些慈善机构。“救济身陷各种囹圄的人。”第一位先生是一个满面和善、白发苍苍的男子。“还有慈善医院里的病人。”另一位补充道。他们还说,这种慷慨的捐献当然仅仅限于第一场演出的收入,其余几场演出的收入仍归音乐大师所有。

但亨德尔没有正面回答,他低声说道:“不,演出这部作品我不要任何钱。我自己永远不收一分钱,我也就不会欠别人什么。这部作品应该永远属于病人和身陷囹圄的人,因为我自己曾是一个病人,就是依靠这部作品治愈的;我也曾身陷囹圄,这部作品解救了我。”

两位男子抬起眼睛望着亨德尔,显得有点迷惑不解。他们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但稍后他们就再三表示感谢,一边鞠着躬退出房间,去把这喜讯告诉全都柏林城的人。

1742年4月7日,最后一次排演的日期终于到了。这次彩排只允许两个主教堂的合唱团团员的少数亲属参加,而且为了节约开支,坐落在菲施安布尔大街上的音乐堂的大厅里,只有微弱的照明。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空荡荡的长椅上,准备聆听伦敦来的那位音乐大师的新作。宽敞的大厅显得阴暗、寒冷、潮湿。但是随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当宛若急流奔腾的多声部合唱刚一开始,本来坐在长椅上零零散散的人就不由自主地聚拢在一起,渐渐地形成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悉心倾听,并表示出惊异的赞叹。谁都从未听到过如此雄浑有力的音乐,他们仿佛觉得,如果单独一个人听,简直无法承受这首音乐的力量,如此强力的音乐将会把他冲走,拽跑。他们越来越靠近地挤在一起,好像要用一颗心听,恰似一群聚集在教堂里的虔诚教徒,要从这气势磅礴的混声合唱中获取信心。那交织着各种声音的合唱不时变换着形式,在这粗犷、猛烈的强大力量面前,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的单薄,然而他们却愿意被这种力量裹挟着带走。一阵阵欢乐的情感向所有人袭来,似乎要传遍一个人的全身。当第一次雷鸣般的响起“哈利路亚”的歌声时,有一个人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所有的听众也都一下子跟着他站起身来,他们觉得自己被如此强大的力量所攫住,再也不能紧挨着地面坐着。他们站起来,以便能随着这“哈利路亚”的合唱声离上帝更近一步,同时向上帝表示自己虔诚的敬畏。结束之后,他们走出音乐堂,奔走相告:一部世间空前的声乐艺术作品已经创作成功。全城的人都为能听到这伟大的杰作而激动。

六天以后,4月13日晚上,音乐厅门前聚集着人群。女士们没有穿钟式裙就来了,贵族绅士们都没有佩剑,为的是能在大厅里给听众腾出更多的空间。听演出的观众达到700人,这是从未达到过的数字。观众们虽然在演出前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部作品所获得的赞誉,但当音乐响起时,却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人们肃穆地侧耳倾听。接着,多声部合唱迸发出排山倒海的气势,所有的心都开始震颤。亨德尔站在管风琴旁,他要监督并亲自参加自己作品的演出。而现在,这部作品已经脱离了他,他也完全沉醉在自己的这部作品之中,觉得它好陌生,好像他从未听到过、从未创作过、从未演奏过似的。他的心在自己的音乐巨流中再次激荡起来。当最后开始唱“阿门”时,他自己的嘴巴也不知不觉地张开了,和合唱队一起唱着,好像他一辈子从未唱过似的。然而,当之后人们的赞美欢呼声经久不息地在大厅里回荡时,他却悄悄地溜到了一边,为的是要避免向那些要向他致谢的人们表示答谢,因为他要答谢的是天意,是上帝赐予他这部作品。

闸门既已打开,音乐的激流又年复一年地奔腾不息。从现在起,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倒亨德尔,再也没有什么能把这复活了的人重新摧毁。尽管他在伦敦创建的歌剧院再次破产,债主们又四处向他逼债,但他自此以后却是真正地站了起来,他抵住了所有的冲击。这位60岁的老人泰然自若地沿着作品的里程碑走自己的路。有人给他制造种种困难,但他知道如何体面地克服。他日渐年迈,双臂不再灵活,痛风又导致他的双腿不时痉挛,但他还是不知疲倦地继续创作。最后,在他创作《耶弗他》的时候,双目也失明了。但他依旧用看不见的眼睛继续孜孜不倦地、毫不妥协地创作,就像贝多芬用听不见的耳朵创作一样。而且他在世间取得的胜利越伟大,他在上帝面前就表现得越恭敬。

同所有真正的艺术家一样,亨德尔对自己的作品从不沾沾自喜,但要说他钟爱的自己的一部作品,那就是《弥赛亚》。他喜爱它是出于一种感激之情,因为是它把他从绝境中解救了出来,他在这部作品中自己拯救了自己。他每年都要在伦敦演出这部作品,每一次都把全部收入——500英镑捐赠给医院,去医治那些残疾病人和救济那些身陷困难的人。而且他还要用这部曾使他逃脱死神魔爪的作品向人间告别。1759年4月6日,74岁的亨德尔已身染重病,但他还是在科文特皇家花园剧院再次走上指挥台。这位身躯巍巍、双目失明的人就这样站在他的忠实的信徒们中间,站在音乐家和歌唱家中间。虽然他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当各种器乐声犹如汹涌澎湃的波涛向他滚滚袭来时,当成千人的赞美歌声像狂风暴雨向他袭来时,他那疲倦的面容顿时显出了光彩,变得神采奕奕。他挥舞着双臂,打着节拍,和大家一起放声高歌,他唱得认真、虔诚,仿佛他是站在自己灵柩边的牧师,为拯救自己和所有人的灵魂而祈祷着。他在喊出“长号吹起”和所有的喇叭吹起嘹亮声音的时候,全身颤抖了一下。他昂首向上凝视着,好像他现在已准备好去面对最后的审判。他知道,他已杰出地完成了自己的事业,他能昂首阔步地向上帝走去。

朋友们深受感动,他们把这位盲人送回家去。他们也都感觉到,这是最后的告别。在床上他还微微翕动着嘴唇。他喃喃低语说,他希望死在耶稣受难日那一天。医生们感到奇怪,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一年的耶稣受难日,也就是4月13日,正是那年他被击倒在地的一天 ,也正是他的《弥赛亚》第一次公演于世的一天,他心中的一切曾在那一天全部死去,但同样是在那一天,他又复活了。而现在,他愿意在他复活的那一天死去,以便确信自己将会获得永生的复活。

我们的唯一意志——上帝,既能驾驭生,又能驾驭死。4月13日,亨德尔的精力全都耗尽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硕大的身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垫褥上,这是一个空洞而又沉重的躯壳,但正如一个空的贝壳能充满大海怒涛的声音一样,那听不见的音乐声还在他的内心回响,这音乐比他以前听到过的都要悦耳动听。音乐缓慢地从这个精力耗尽的躯体上带走了灵魂,把它高高举起,送入永恒的世界。奔流的音乐回荡在永恒的宇宙之中。第二天,复活节的钟声还没有敲响,乔治·弗里德里克·亨德尔终于死去。 4Kjh5yk8YvhNGcIZQSnOzr95grm5Im6wkU9IrvHN0GxPLqMTKtmDvDloLHnO+I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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