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五年(1502),王阳明三十一岁。是年,他向朝廷上书,乞求归乡养病。获得批准后,他回到家乡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
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记载:“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窗,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
大西晴隆介绍阳明洞说:
明人张鼎思的《琅玡代醉篇》卷三中引用了王阳明的再传弟子薛应旂 的一句话,“宛委山上有石匮,壁中有孔穴,号阳明洞,即《归经》中所云三十六洞天之十一洞天也。”
绍兴宛委山阳明洞。世间有三处阳明洞,一为宛委山的阳明
……
道教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之说。洞天福地均为上天派遣群仙治理的地方。《云笈七签》卷二十七中收录的“洞天福地部”中的《天地宫府图》把会稽山洞定为三十六小洞天的第十小洞天,其中写道:“会稽山洞周回三百五十里,名曰极玄大元山,在越州山阴县镜湖中,由仙人郭华治之。”此外,《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中的记载和以上所述稍有差异:“会稽山极玄阳明洞天三百里,在越州会稽县,夏禹探书。”唐代学者李宗谔 编修的《龙瑞观·禹穴 ·天经》中也有会稽山洞的记载,他引用的是《龟山白玉经》中的“会稽山周回三百五十里,名阳明洞天”。
前文所谓的“筑室于阳明洞”,可能就是王阳明在会稽山山脚下搭了一个草堂。(大西晴隆《王阳明》)
在大西晴隆看来,“阳明洞”并不是指真的山洞。阳明洞共有三处,其中一处就是上文所言的四明山阳明洞。但是根据浙江省社会科学院阳明学专家的调查发现,阳明洞并不是位于四明山之阳,而是在四明山之阴,也就是现在禹王庙所在的位置。其他两处阳明洞都是王阳明亲自取的名字。
第二处阳明洞位于贵州龙场,王阳明称其为“阳明小洞天”。它是个钟乳洞,能容纳百人左右。
第三处阳明洞位于江西南部,王阳明称其为“阳明别洞”。当时王阳明在江西征讨叛贼,来到玉石双洞天之后,特别喜欢这里的景致,取名“阳明别洞”。后来,王阳明还再次拜访过此地。
前两处阳明洞都不能算山洞,只有第三处阳明洞才真正称得上是山洞。
此外,钱德洪在《阳明先生年谱序》中记载:“筑室于阳明洞天。”
在《阳明先生行状》中,黄绾写道:“养病归越,辟阳明书院,究极仙经秘旨,静坐,为长生久视之道,久能预知。”
据说,王阳明在草堂中修习神仙导引之术一个月之后,感觉阳神 已经能够从身体中自由出入,而且还能够预知未来。有一天,他对身边的童子说:“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童子来到五云门静候,果见王文辕、许璋等四人前来拜访。此四人都是王阳明的好友,童子将受王阳明差遣、特意前来相迎一事告知四人。四人都颇感诧异,见到王阳明之后,问他:“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王阳明笑着回答说:“只是心清。”
这种预知未来的记载古已有之,又被称作“透视眼”或者“千里眼”。北宋程颐曾听说一位隐士具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觉得他可能是一位圣贤,所以特意前去拜访,结果大失所望,因为那位隐士并非圣贤。后来程颐得出结论,只要做到心清,谁都可以预知未来。
儒学中也有预知未来的说法,如《中庸》中就有:“至诚之道,可以前知……故至诚如神。”
后来经常有人前来拜访王阳明,向他请教吉凶祸福。不可思议的是,王阳明大多都能言中。众人都夸赞他,以为是得道的缘故,但是王阳明说:“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随后绝口不言,不再为他人预知未来。王阳明追求心的宁静,希望脱离尘网,弃绝杂念,渴望超然出世的隐遁。
《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九中记载了他在归乡养病期间作的《归越诗》三十五首。通过这些诗歌,我们可以窥见王阳明当时访寺问仙、倾慕仙境的情怀,也可以看到他希望超脱世俗、无念无思的愿望。以下是其中两首绝句:
人间酷暑避不得,
清风都在深山中。
池边一坐即三日,
忽见岩头碧树红。
*
两到浮峰兴转剧,
醉眠三日不知还。
眼前风景色色异,
惟有人声似世间。
王阳明当时正像诗中“池边一坐即三日”和“醉眠三日不知还”所描绘的那样,独坐于深山之中,弃绝一切俗念,在融通无碍的世界中畅游。
在这一时期的诗中,人们经常可以看到“袒裼坐溪石”“醉拂岩石卧”这样风格的诗句,使人不禁怀疑王阳明当时是不是在进行“坐忘”的修行。
“坐忘”是《庄子·大宗师》中的一个词语。《庄子·大宗师》记载了一段孔子和其弟子颜回的对话,其中言及了“坐忘”这一概念,后来逐渐演变成一则寓言: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根据孔子和颜回的对话,可以看出“坐忘”其实就是达到物我两忘境界的一种修行方法。
在《庄子·齐物篇》的开头部分,作者曾用非常优美的文学语言描述过物我两忘的境界:“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天籁”是超脱于现实世界的一种声音,是一种来自上天的声音,这种声音肉眼凡胎听不见。文中的“忘我”“无我”“坐忘”一样,都是谋求超脱现世的修行方法。
《庄子》中的“坐忘”和佛教中的“无相无想”有些相似。“无相”指的是逃脱物质束缚,悟出万法皆空,最终实现内心的清净无垢。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放弃一切牵绊的心境。“无想”是指心无牵挂,超越物相和心相的状态。总而言之,“无相无想”就是万物皆空,不承认事物的客观存在,要求修行者必须放弃七情六欲。
王阳明追求心灵的平静,希望自己也能达到《庄子》中的“坐忘”以及佛教中的“无相无想”的境界,超越世间的一切羁绊。
但在王阳明的心中还有一份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的牵挂。他的祖母岑太夫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一直对他疼爱有加,父亲龙山公对他有养育之恩,王阳明对他们充满了感激之情。王阳明心里明白,如果不放下这段感情,就不可能达到出世的境界。他也曾努力地去放下,但越是这样去做,心中的牵挂反而越强烈。
踌躇不决之际,他忽然觉悟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至此,王阳明心中的迷雾一扫而空,他悟出了佛学和道教的不足,转而笃信儒学。佛教追求的是弃绝人伦,也就是放弃对亲人的恩爱之念,这完全有悖于王阳明有志于家国民生的志向。
王阳明以孝为本,转而批判佛学、老庄思想,这一转变的意义十分深远。众所周知,孝道是孔孟之教即儒学之根本,也是儒学区别于道教、佛教的关键所在。如果比较陆九渊、王阳明与程颐、朱熹的孝道思想,就会发现陆九渊、王阳明更注重孝道,这也是为什么阳明学者中会出现那么多重孝道的思想家。
程、朱、陆、王虽然都批判道教和佛教,但他们并不是完全否定道教和佛教,对其中一些积极的思想也给予了肯定。比如佛教、老庄思想不同于法家和世俗的现实主义思想,追求的是把人引入永远光明的世界,在这一点上是好的。但是,如果过于拘泥于此,又会使人泯灭“本性”。他们觉得,道教和佛教的最大缺点就是没有以人为本,没有顾及人的“本性”。
道教认为,“真正的超脱之道就蕴藏在天地万物之中”。佛教主张,“即心即佛”“即身成佛”。由此可见,虽然道教和佛教都主张通过出世来探究道之本源,但求道的最终结果还得回归现实本身。从本源上看,儒学与道教、佛教的出发点不同,儒学主张以人为本,要求直接从现实出发去求道。
在王阳明的观念中,孝道是人本性的流露,是一个人必须具备的品质,而佛教和道教则将孝道视作假和空。毫不夸张地说,孝道就像横在道教和佛教咽喉处的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