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越的坟墓竣工之后,王阳明回到京城。当时有彗星从京城上空扫过,被认为是不祥之兆,又加上鞑靼正在侵扰西北边陲,明孝宗深感忧虑。王阳明年轻时就深切关注边境防务,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他立即上了一篇《陈言边务疏》,内陈“边务八策”。
在上书中,王阳明通过古今之实例来阐述兵法,强调边境防务要慎重务实。他首先痛陈时政之弊,写道:
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壅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
今幸上天仁爱,适有边陲之患,是忧虑警省,易辕改辙之机也。此在陛下,必宜自有所以痛革弊源、惩艾而振作之者矣。
新进小臣,何敢僭闻其事,以干出位之诛?至于军情之利害,事机之得失,苟有所见,是固刍荛之所可进,卒伍之所得言者也,臣亦何为而不可之有?虽其所陈,未必尽合时论,然私心窃以为必宜如此,则又不可以苟避乖剌而遂已于言也。
接着他又列出了自己的“边务八策”:
王阳明给出的解释是:
臣惟将者,三军之所恃以动,得其人则克以胜,非其人则败以亡,其可以不豫蓄哉?今者边方小寇,曾未足以辱偏裨。而朝廷会议推举,固已仓皇失措,不得已而思其次,一二人之外,曾无可以继之者矣。如是而求其克敌制胜,其将何恃而能乎!
夫以南宋之偏安,犹且宗泽、岳飞、韩世忠、刘锜之徒以为之将,李纲之徒以为之相,尚不能止金人之冲突;今以一统之大,求其任事如数子者,曾未见有一人。万如虏寇长驱而入,不知陛下之臣,孰可使以御之?若之何其犹不寒心而早图之也!
臣愚以为,今之武举仅可以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足以收韬略统驭之才。今公侯之家虽有教读之设,不过虚应故事,而实无所裨益。诚使公侯之子皆聚之一所,择文武兼济之才,如今之提学之职者一人以教育之,习之以书史骑射,授之以韬略谋猷;又于武学生之内,岁升其超异者于此,使之相与磨砻砥砺,日稽月考,别其才否,比年而校试,三年而选举。至于兵部,自尚书以下,其两侍郎使之每岁更迭巡边,于科道部属之内择其通变特达者二三人以从,因使之得以周知道里之远近,边关之要害,虏情之虚实,事势之缓急,无不深谙熟察于平日;则一旦有急,所以遥度而往莅之者,不虑无其人矣。
王阳明认为举用人才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挑选纸上谈兵之人,而是要注重实地训练,挑选真正的有用之才,这样才能确保一旦边境有急,能够迅速应对。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惟人之才能,自非圣贤,有所长必有所短,有所明必有所蔽。而人之常情亦必有所惩于前,而后有所警于后。
吴起杀妻,忍人也,而称名将;陈平受金,贪夫也,而称谋臣;管仲被囚而建霸,孟明三北而成功,顾上之所以驾驭而鼓动之者何如耳。故曰:用人之仁,去其贪;用人之智,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夫求才于仓卒艰难之际,而必欲拘于规矩绳墨之中,吾知其必不克矣。
臣尝闻诸道路之言,曩者边关将士以骁勇强悍称者,多以过失罪名摈弃于闲散之地。夫有过失罪名,其在平居无事,诚不可使处于人上;至于今日之多事,则彼之骁勇强悍,亦诚有足用也。且被摈弃之久,必且悔艾前非,以思奋励。
今诚委以数千之众,使得立功自赎,彼又素熟于边事,加之以积惯之余,其与不习地利、志图保守者,功宜相远矣。古人有言:“使功不如使过”,是所谓“使过”也。
“使功不如使过”,可以称得上是一条妙策。王阳明在晚年平定地方叛乱时,就使用过这一妙策。他敢于使用归顺之士去讨伐其他叛贼,并且取得了不错的战果。
后来王阳明说过:“善恶两端,非冰炭相反,实乃一物耳。”
这句话其实是从程颢那里来的。程颢曾说:“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于本性上过与不及之间耳。”
王阳明年轻时已经有这样的善恶观,所以才提出“舍短以用长”的策略。
王阳明引用《孙子兵法》解释说:
臣闻之兵法曰:“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孙子兵法·作战篇》)夫古之善用兵者,取用于国,因粮于敌,犹且“日费千金”。今以中国而御夷虏,非漕挽则无粟,非征输则无财,是故固不可以言“因粮于敌”矣。然则今日之师可以轻出乎?
臣以公差在外,甫归旬日,遥闻出师,窃以为不必然者。何则?北地多寒,今炎暑渐炽,虏性不耐,我得其时,一也;虏恃弓矢,今大雨时行,觔胶解弛,二也;虏逐水草以为居,射牲畜以为食,今已蜂屯两月,边草殆尽,野无所猎,三也。
以臣料之,官军甫至,虏迹遁矣。夫兵固有先声而后实者,今师旅既行,言已无及,惟有简师一事,犹可以省虚费而得实用。
夫兵贵精不贵多,今速诏诸将,密于万人之内取精健足用者三分之一,而余皆归之京师。万人之声既扬矣,今密归京师,边关固不知也,是万人之威犹在也,而其实又可以省无穷之费。岂不为两便哉?况今官军之出,战则退后,功则争先,亦非边将之所喜。彼之请兵,徒以事之不济,则责有所分焉耳。今诚于边塞之卒,以其所以养京军者而养之,以其所以赏京军者而赏之,旬日之间,数万之众可立募于帐下,奚必自京而出哉?
“简师以省费”是以上所述的主旨,王阳明在晚年时也使用过这一策略。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惟兵以食为主,无食,是无兵也。边关转输,水陆千里,踣顿捐弃,十而致一。故《兵法》曰:“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近师贵卖,贵卖则百姓财竭”,此之谓也。
今之军官既不堪战阵,又使无事坐食以益边困,是与敌为谋也。三边之戍,方以战守,不暇耕农。诚使京军分屯其地,给种授器,待其秋成,使之各食其力。寇至则授甲归屯,遥为声势,以相犄角;寇去仍复其业,因以其暇,缮完虏所拆毁边墙、亭堡,以遏冲突。如此,虽未能尽给塞下之食,亦可以少息输馈矣。此诚持久俟时之道,王师出于万全之长策也。
正如孙子所谓,长途运输兵粮实为用兵之大忌,所以王阳明建议用兵屯田。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闻李光弼之代子仪也,张用济斩于辕门;狄青之至广南也,陈曙戮于戏下;是以皆能振疲散之卒,而摧方强之虏。
今边臣之失机者,往往以计幸脱。朝丧师于东陲,暮调守于西鄙,罚无所加,兵因纵弛。如此,则是陛下不惟不置之罪,而复为曲全之地也,彼亦何惮而致其死力哉?夫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也。
今总兵官之头目,动以一二百计,彼其诚以武勇而收录之也,则亦何不可之有!然而此辈非势家之子弟,即豪门之夤缘,皆以权力而强委之也。彼且需求刻剥,骚扰道路;仗势以夺功,无劳而冒赏;懈战士之心,兴边戎之怨。为总兵者且复资其权力以相后先,其委之也,敢以不受乎?其受之也,其肯以不庇乎?苟戾于法,又敢斩之以殉乎?是将军之威,固已因此辈而索然矣,其又何以临师服众哉!
臣愿陛下手敕提督等官,发令之日,即以先所丧师者斩于辕门,以正军法。而所谓头目之属,悉皆禁令发回,毋使渎扰侵冒,以挠将权,则士卒奋励,军威振肃。克敌制胜,皆原于此。不然,虽有百万之众,徒以虚国劳民,而亦无所用之也。
在这一对策中,王阳明直陈军法之混乱,军威之无存,指出军律严明才是制胜之根本,敦促皇上要自我振作。王阳明认为,士兵在战场上的同仇敌忾之心非常重要。他的这一观点和孙子的观点相同。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闻“杀敌者,怒也”(《孙子兵法·作战篇》),今师方失利,士气消沮。三边之戍,其死亡者非其父母子弟,则其宗族亲戚也。今诚抚其疮痍,问其疾苦,恤其孤寡,振其空乏,其死者皆无怨尤,则生者自宜感动。
然后简其强壮,宣以国恩,喻以虏仇,明以天伦,激以大义。悬赏以鼓其勇,暴恶以深其怒。痛心疾首,日夜淬砺。务与之俱杀父兄之仇,以报朝廷之德。则我之兵势日张,士气日奋,而区区丑虏有不足破者矣。
兵家认为,士兵的怒气会演变为杀敌的动力。王阳明在这一策中详细阐述了激发士兵怒气的方法,大致可以归纳为两点:一是宣以国恩,二是明以大义。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闻之《兵法》曰:“将欲取之,必固与之”(《孙子兵法·兵势篇》),又曰:“佯北勿从,饵兵勿食”,皆捐小全大之谓也。
今虏势方张,我若按兵不动,彼必出锐以挑战。挑战不已,则必设诈以致师,或捐弃牛马而伪逃,或掩匿精悍以示弱,或诈溃而埋伏,或潜军而请和,是皆诱我以利也。信而从之,则堕其计矣。
然今边关守帅,人各有心。虏情虚实,事难卒辩。当其挑诱之时,畜而不应,未免必有剽掠之虞。一以为当救,一以为可邀,从之,则必陷于危亡之地;不从,则又惧于坐视之诛。此王师之所以奔逐疲劳,损失威重,而丑虏之所以得志也。今若恣其操纵,许以便宜。其纵之也,不以其坐视。其捐之也,不以为失机。养威为愤,惟欲责以大成。而小小挫失,皆置不问。则我师常逸而兵威无损,此诚胜败存亡之机也。
王阳明指出,不中敌人的圈套,不使王师奔逐疲劳,“我师常逸”,“兵威无损”,此乃制胜安国之道。
王阳明对此解释说:
臣闻古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孙子兵法·军形篇》)。盖中国工于自守,而胡虏长于野战。今边卒新破,虏势方剧,若复与之交战,是投其所长而以胜予敌也。为今之计,惟宜婴城固守,远斥候以防奸,勤间谍以谋虏;熟训练以用长,严号令以肃惰;而又频加犒享,使皆畜力养锐。譬之积水,俟其盈满充溢,而后乘怒急决之,则其势并力骤,至于崩山漂石而未已。
昔李牧备边,日以牛酒享士,士皆乐为一战,而牧屡抑止之。至其不可禁遏,而始奋威并出,若不得已而后从之,是以一战而破强胡。
今我食既足,我威既盛,我怒既深,我师既逸,我守既坚,我气既锐,则是周悉万全,而所谓不可胜者,既在于我矣。由是,我足,则虏日以匮;我盛,则虏日以衰;我怒,则虏日以曲;我逸,则虏日以劳;我坚,则虏日以虚;我锐,则虏日以钝。
索情较计,必将疲罢奔逃;然后用奇设伏,悉师振旅,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迎邀夹攻,首尾横击。是乃以足当匮,以盛敌衰,以怒加曲,以逸击劳,以坚破虚,以锐攻钝,所谓胜于万全,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者也。
王阳明在这一策中指出,《孙子兵法》中的“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正是对付胡虏的良策。
王阳明在“边务八策”的结尾处写道:
右臣所陈,非有奇特出人之见,固皆兵家之常谈,今之为将者之所共见也。但今边关将帅,虽或知之而不能行,类皆视为常谈,漫不加省。势有所轶,则委于无可奈何;事惮烦难,则为因循苟且。是以玩习弛废,一至于此。
陛下不忽其微,乞敕兵部将臣所奏熟议可否,传行提督等官,即为斟酌施行。毋使视为虚文,务欲责以实效,庶于军机必有少补。臣不胜为国惓惓之至!
通过这篇上书,我们可以看出王阳明年轻时就对《孙子兵法》很有研究,甚至可以说精通。虽然王阳明当时年仅二十八岁,但他已经具备了大战略家的眼光。后来,王阳明能够荡尽南方诸贼、平定宸濠之乱,也是意料之中的。王阳明的这些作为都是普通儒生很难达到的。
《阳明先生集要》的编写者施邦曜 高度赞扬王阳明的“边务八策”,称“阳明先生的‘边务八策’胜过《孙子兵法》十三篇”(大西晴隆《王阳明》)。近年来,水野实和永富青地还完成了对尚存于中国的《阳明兵策》的收集整理、解说和日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