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祖屋是乌衣巷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宅子。
据说祖上是名门望族,后来落没了,独留一处大宅院。如今只剩下唐玉阶,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过世后,也没有成家立业,一个人过日子。
才情却惊人,尤其是那一手好字。
也难怪她肯敞开门收学生之后,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抢着把孩子送过来。
跟唐玉阶学书法的孩子,有一半是趁着暑假从各地赶来的,路途遥远,回家不方便,就住在这里,后院相当于一个小型宿舍。
林岁寒初来乍到,还不怎么熟悉地方。
整个后院划分为东西两大块,中间用竹林和树木隔断,各自围成一个四合院的结构。东边主要是佛堂和唐玉阶的书房与卧室,是主人家的地盘。客房全部在西边,学生们被安排在西院,住的是两间大房,男女各一间,铁架床,上下铺。
好巧不巧,女生的那一间房住满了。
林岁寒放下行李,气喘吁吁地坐在台阶上歇气,盯着屋檐下摆着的那排红红绿绿的脸盆和水桶发呆。
面前的竹竿上还晾满了大小不一的毛巾。风一吹,一条小手帕从天而降,飞到她脸上。
她有气无力地扒拉下来。
唐玉阶一过来,就见这姑娘瘫坐在地上。
“东西收拾完了?”她看着林岁寒脚边的箱子,明知故问。
“老师!”林岁寒“嗖”地站起来,“女生的房间住满了。”
“那你就只能单独住一间了。”
“行。”
林岁寒求之不得。
唐玉阶拿着串钥匙,领着林岁寒去仅剩下的一间客房。
这间客房地方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了,有床有桌,积了灰尘,擦擦就干净了。
“谢谢老师。”
唐玉阶不多逗留,让林岁寒自己打扫卫生。
林岁寒去找撮箕和扫帚,刚跨出一步,隔壁原本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睡眼迷蒙的少年肩上搭着条灰色条纹的毛巾,正要去洗漱。
两人迎面撞上。
看清来人,陈熠宵咂了下嘴,阴魂不散。
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林岁寒昨晚也熬了夜,眼睑下挂着暗青的两道弯弧,黑眼圈太明显。她先是一愣,然后主动靠边。
您先请嘞。
陈熠宵站着没动,垂着视线,看向她胸前,盯了好几秒。
“哇,你流氓啊!”林岁寒双手抱住自己,怒目而视,狠狠地瞪陈熠宵。
瞪了一眼之后,她觉得有些蹊跷,发现陈熠宵身上的衣服眼熟。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胸前的LOGO(标志)瞩目,可不就和对面的人一模一样。连颜色、款式,都是复制粘贴的。
撞衫了。
她和他撞衫了!
林岁寒穿衣服不修边幅,向来只图舒服,夏季常常买男款T恤,宽松舒适。今天身上穿的这件,是某品牌的盗版货,她从批发市场淘来的,当时老板娘开价110元,被她一口气砍到了35元。
而毫无疑问,陈熠宵的这件是正版。
林岁寒的笑容里透露出一丝尴尬。
她决定将这件衣服打入冷宫,宁愿披个麻袋在身上,也不会再碰大魔王的同款T恤了。
“你住这间房?”陈熠宵突然问。
“是……是啊。”林岁寒底气不足地说,“今天刚住进来的。”
陈熠宵两三步越过她:“邻居啊。”
平淡冷漠的三个字,像有些感慨,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林岁寒却仿佛闻到了杀气。
林岁寒花了五分钟接受了陈熠宵住在她隔壁的残酷事实。
“他一个人住的。”后来温岑知告诉林岁寒,“听说是因为不愿意跟别人住一起,就给他安排了单独的房间,没想到就在你隔壁,不得不说你们两个还真的很有缘。”
“哼!”林岁寒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凭什么他说单独住就单独住啊?”
“你不知道陈政给唐家砸了多少钱。”温岑知知道不少内情,想了想,说,“唐老师那一阵子……好像很缺钱呢。”
林岁寒怔住了。
唐玉阶那样的人,仿佛永远跟“钱”这个字眼扯不上关系似的。
“她是常年不在家、走南闯北的背包客,唐家的宅子都快荒废了。她去年突然回了信山市,就一直待着没走了,听说是因为旅途中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体出了点儿问题,就带回来养着了,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真的假的?”
温岑知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那些都是听我妈说的。”
林岁寒倒忘了,温岑知有个神通广大的妈。
“只不过,我在这边学书法也有半个月了,没看见有什么收养的小孩。”一不小心“歪楼”了,温岑知拉回正题,“既然陈熠宵住你隔壁,你就小心点儿,别跟他起冲突,别惹他。”
林岁寒想,她哪敢惹。
温岑知怕她不以为意,故意说:“看到他脸上的伤了没有,打群架打的,都说他跟六中那帮混混杠上了……”
“跟六中的人杠上?初中生敢惹高中生,有点儿厉害啊。”
“总之,你离他远点儿。”温岑知警告道。
“我尽量吧,毕竟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避也避不开呀。”林岁寒说。
“也是。”
“不如你告诉我,如何挽回一段逝去的感情。”林岁寒咳嗽了一声,“换句话说,就谈谈怎么弥补我之前骂他暴发户的过失好了。”
林岁寒想着,在唐家,免不了跟陈熠宵碰面。既然她和他之间结了梁子,她老躲着也不是办法,主动把这梁子解开不就得了。
“总之,你就是想讨好他呗。”温岑知鄙视她这个狗腿子。
“这还不简单,”作为一名学霸,温岑知告诉她,“人都喜欢听好话。你之前背地里损他,被他听了个正着,现在夸回来不就得了。”
“有用?”林岁寒持怀疑态度。
温岑知突然来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矮,长得跟个冬瓜似的,穿得还不如叫花子,揣个破碗去天桥下坐着生意一定很好,心眼儿小又记仇,你这样的人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林岁寒气得眼眶发红:“狗贼,拿命来!”
不等她发飙过来勒他脖子,温岑知立马改口:“你今天真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
夸得真敷衍。
“怎么样?”温岑知问,“是不是前面听了特生气,后面听着就舒坦了?”
林岁寒沉浸在他的人身攻击中,被狠狠打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坦言道:“没舒坦,还是想掐死你。”
温岑知决定再夸一夸她:“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呕——”林岁寒做呕吐状。
温岑知问她:“有没有觉得好受点儿?”
“好像还是没有。”
“那可能是我夸得不到位,程度不够深。”温岑知一本正经地坑他的小青梅,“无论你之前说了什么冒犯了陈熠宵,之后你往死里夸他,夸到他把不好的话全忘了,只记得你的甜言蜜语就行。”
“真的?”她怎么感觉不是很靠谱。
“当然是真的了!”温岑知拍胸脯保证,“以我每年考年级第一的智商担保!”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你爱我有几分……”温岑知的手机又响了。
他接完电话回来,林岁寒不由得跟着刚才的调子在哼歌:“为什么你的午睡闹铃和来电铃声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喜欢邓丽君啊。”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品位。”
温岑知想得挺远:“以后找女朋友也要找个人美嗓音甜的,像邓丽君那样的。”
林岁寒挠挠下巴:“那我还挺期待的。”
温岑知朝她摆了摆手:“我先走了,回家赶晚饭。”说着拿起凳子上的书包,沿着小径朝唐家后门走去,走后门更近。
夏日黄昏过后,天已经暗了,云层低低压着。
空气溽热,风是闷的,心坎里像堵了一团被汗液浸湿的棉花,让人不太舒畅。估计马上会下大雨,视线范围内勉强还能看清,温岑知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天空惊雷乍现,轰隆响。
翠竹掩映的走廊尽头昏沉,灰蒙蒙一片,地上蹲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温岑知冷不防一眼瞥去,惊得眼皮都跳了跳。
手电筒的光往前一送,妖魔鬼怪无处遁形。他定睛再看,确实是个人没错,脑袋还反光。
嗬,小光头。
已经来不及走,豆子似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温岑知跑到檐下躲雨。
蹲着的小光头仍没动静。
就刚才被手电筒的光刺得眼睛眯了下,偏了偏头,眉间用力地皱出了好几道褶子。
温岑知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走过去一看,奇怪了,确实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见人没反应,温岑知说:“那我走了,你继续待着。”
走了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我头疼。”
廊外雨声轰然喧哗,瞬间将细微的话音吞没,她重复了一遍:“我头疼。”
不管三七二十一,温岑知赶紧过去把人背起来去找唐玉阶。
大雨斜着飘进了长廊,零星的雨点飞溅到脸上,温岑知小心注意脚下有些打滑的路,视野中隐约有光,只能勉强视物。
“你要背我去哪里?”走了一段,背上的人忽而贴着他的耳朵问。
“带你去找唐老师。”温岑知想也不想地说。
“谁说我要去找她了?”
温岑知的脚步停下来。
背上的人继续说:“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了。”
声音干净,偏中性,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也没了刚才装出来的可怜和委屈。温岑知立马反应过来,他可能被耍了。
小光头从温岑知背上跳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
离这么近,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也没办法把对方的面目瞧个真切。
一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几分钟就停了。
雨水顺着瓦缝间的沟壑滚落,滴进土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嘻嘻地问温岑知,还沉浸在成功地捉弄了别人的得意之中,声音听起来都是飘着的。
温岑知只是看着她。
“我叫唐拾。”她说。
她抬脚踢了踢温岑知的鞋尖:“喂,我就骗了你一下,你不会生气了吧?”
“你没事儿就行。”温岑知也没什么脾气,按原路折回去找刚才被他情急之下扔地上的书包。
唐拾小跑着跟上去,一路跟到后门口。
“哥们儿,你怎么回事?”温岑知一手扶在门框上,转过身,“你跟着我干吗?”
唐拾觍着脸:“见你长得好看,就想送送你。”
这黑灯瞎火的,她能看见啥。
“对了,”她拽住他的书包。温岑知没有防备,松了手,书包啪嗒一声掉在泥泞的小道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温岑知咬牙切齿地笑了笑:“你爸爸。”
温家家教一朝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