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古埃及人关于创世的思想,确切来说,所有埃及神话的重建,都像这样一种样子:拼图盒子被扔掉了,拼图块不断丢失,而还得努力拼图。
在过去,当埃及学家面对来自各地的支离破碎的、各种各样的和明显相互矛盾的创世神话残存部分的时候,他们根据崇拜中心的不同把这些神话分成若干个系统,这就是学界提及的“孟菲斯神学”(来自孟菲斯城)或“赫利奥波利斯神学”(来自赫利奥波利斯)。这种划分的依据是,这些崇拜中心被认为创造了(或正典化了)神话的原始资料。有时候,埃及学家主张这些提出各种各样解释的崇拜中心,彼此之间存在“竞争”。这意味着,埃及某个城市的祭司会对其他城市的祭司嗤之以鼻,因为他可能认为,以“伟大的鸣叫者”面目现身的阿蒙神,地位要在创造拉神的圣牛之上。
也许,他们是有这种“竞争”的行为。但是,不管情况如何,这些各种各样的创世叙述,事实上有着高度的一致性,它们具有同样的基本主题,遵循相似的叙述结构。地区性的崇拜中心,似乎只是向普遍认同的神学的基本内容中加入一点自己的东西,强调某些神明的重要性、创世的某个阶段或某个方面,用他们自己的本地神明,取代其他神话版本中提及的另外一些神明。通过这种方式,埃及各地的祭司提出了可供选择而非彼此竞争的神学理论,这样就降低了不同宗教信仰之间发生斗争的风险。
努恩神把太阳船举到天空中。
Detail from the Book of the Dead of Anhai. British Museum, London;
因而,尽管不存在普遍认同的创世神话,但是,对于创世是如何进行的,至少有一个最基础的概念(一个共同的基础):在努恩(无限的黑暗海洋)的深渊中,一个神苏醒了,或一个神筹划创世。凭借他的力量,他自己或他的化身变成了被造世界的许多要素,从而创造出了第一批神明,创造出了从水里浮出来的第一个土堆。此后,太阳(在一些叙述中是创世者独立出去的眼睛,在另外一些叙述中是从一颗蛋中新孵化出的)第一次升起,给曾经黑暗的地方带去了光明。
赫尔摩波利斯的八神团在太阳船的两边:每边各四位神明。
Detail from the sarcophagus of Wereshnefer. From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Bulletin, vol. 9, no. 5 , May 1914;
在新王国时代,大约公元前 1200 年左右,底比斯出现了把埃及的主要神学传统,统一到以阿蒙神为终极创世者的神学体系之下的尝试。因而,这个时代为我们可以更为详细地描述创世活动提供了一个极佳的立足点。因为此时期的文献可以提供关于埃及的世界起源观念的最佳见解,而且这个时代也合并了埃及那些最重要的崇拜中心的信仰传统,其中主要有:赫尔摩波利斯传统,强调宇宙创造之前的八个神明(八神团)(见下文);孟菲斯的普塔赫神庙的传统,主张言语创造万物;赫利奥波利斯传统,提倡阿图姆(或拉-阿图姆)从一个蛋或种子中产生并演化成物质世界。因此,在本章中,我们借鉴埃及学家詹姆斯·P. 艾伦(James P. Allen)的著作成果,在拉美西斯时代的《阿蒙大颂歌》(这是一份绝无仅有的文献,它展示了阿蒙的祭司们进行神学研究的成果)的指引下,来考察埃及人对世界创造的认知。
创世之前的宇宙,是一大片黑暗的、呆滞的、不动的无限水域,是一个适合潜水艇而非太空船的地方。各种元素尚未分离开来,没有天地,没有被命名的事物,没有生死。宇宙以这个样子永久存在着:无限、静默、沉寂。尽管,对这片无限水域的理解和讨论是超越人类的理解力的,但是,埃及人将此界中纠缠在一起的那些属性人格化为几对不可分离的男女伴侣——男子为青蛙,女子为蛇。努恩与瑙涅特为无限水域,胡赫与昊海特为无穷,库克与考凯特为黑暗,阿蒙与阿蒙涅特为不可见。这些力量常常被一起称呼为赫尔摩波利斯的原始八神,即八神团(Ogdoad,由意为“八”的希腊词转化而来)。
金字塔塔尖部件的形状可能象征着创世的第一个土堆。
Early 26th Dynasty pyramidion of Wedjahor, possibly from Abydos. The Trustees of the British Museum;
赫尔摩波利斯的神学家们在他们的神话中强调这些创世之前的力量,他们相信,八神一起创造了第一个土堆(或岛屿),然后生了一个蛋,太阳神从蛋里孵化出来。不同的神话有不同的说法,有时候说太阳是从名叫“伟大的鸣叫者”的鹅或形如朱鹭的托特神产下的蛋中孵化出来的。在其他的版本中,八神在努恩中创造了一朵荷花,荷花生出了太阳:太阳先是以圣蜣螂凯普利的样子出现,然后就变成幼年的涅斐尔图姆神。涅斐尔图姆的眼睛睁开后,就给世界带来了光明。
创世之前的宇宙的八大属性中,作为无限水域的努恩是特别重要的。尽管,像他的男性身份那样,有时候他被描绘成一只青蛙,但是,他有时也被刻画成戴着假发的人,或者一个象征着慷慨、多产和肥沃的丰产形象。因为,正如我们将会看到的,虽然努恩具有惰性,一动不动,黑暗而无限,但他也是有生殖力的,他是生育与产生新事物的场所。这可能看起来是违反直觉的:一个黑暗、无序的地方如何能产生一种生长和生命的力量呢?作为一个乐观的文明,埃及人在努恩中看到了存在与再生的潜力:光明来自黑暗,重获肥力的土地从洪水中浮现出来,花朵从干燥、无生命的种子中长出来。在无序中,存在着有序的潜力。
正是在努恩中,一切事物开始出现。
八神是你﹝阿蒙﹞最初的样子……
他﹝阿蒙﹞另外的样子是八神团。 1
——《阿蒙大颂歌》
国王塞提一世(右)向阿蒙-拉神俯首致敬。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9th Dynasty tomb of Seti I at Abydos. Photo Jeremy Stafford-Deitsch;
上文提及的八位原始神明之一的阿蒙,到公元前 1200 年,在埃及的国家宗教中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地位,以致赫尔摩波利斯的八神团在此时被看做阿蒙那伟大的不可见力量的最初发展阶段。埃及人把阿蒙描绘成蓝皮肤男子,他头戴插着两根长长羽毛的王冠。他的头衔“伟大的鸣叫者”表明他与鹅的关系,后者在时间开始的时候用他的鸣叫声打破了寂静。阿蒙也被描绘成一头公羊——丰饶的象征。尽管,阿蒙的神圣妻子通常被说成是穆特,但是,作为努恩的原始力量之一的阿蒙,其配偶为阿蒙涅特(有时候被描绘成头戴下埃及的王冠、手持顶部为纸草形状的权杖的样子)。
在中王国时代(公元前 2066—前 1780 年),阿蒙在底比斯地区崛起;在新王国时代(公元前 1549—前 1069 年),阿蒙成为了终极的神明,被称为众神之王。阿蒙象征着所有不可见的事物,其存在于努恩之中,也存在于努恩之外,其是超然的、不可见的,隐藏在万物之中,在创世众神之前他就存在,且自己创造了自己。他“把自己的体液与他自己的身体结合,独自产下了他的卵” 2 ,我们还被告知,他是“使他〔自己〕最终达致完满的创造者” 3 ,甚至诸神都不知道他的真实特性。
他〔阿蒙〕隐身于诸神之外,无人知道他的特性。
他比天要遥远,比杜阿特〔死后的地方〕要深邃。
没有神明见过他真正的相貌,
通过铭文无法洞悉其游行时的形象,
没有神明能准确证实谁是他。 4
——《阿蒙大颂歌》
不容易接近阿蒙,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也知道,“无意或有意地说出他神秘身份的任何人” 5 ,都会立刻死掉。
在努恩之中同时也在努恩之外的终极的隐身神明阿蒙,决定创造世界:
在寂静之中,他开了口……
当世界一片死寂的时候,他开始大喊,
他的喊声回荡着,而他没有再次呼喊,
这样,他造就事物,使事物存续…… 6
——《阿蒙大颂歌》
根据底比斯神学,阿蒙的妻子是穆特女神。埃及人多将她描绘为人形,但是有时也会描绘成一只母狮子。穆特是一个神圣的女法老,是母亲女神。因而,埃及人将其刻画为头戴上下埃及的双冠和秃鹫头饰(一般是女神、王后的配饰)的女神。阿蒙、穆特,与他们的儿子孔苏(被描绘为头上同时顶着满月和新月的孩子),一起形成了三联神。
你的〔下一个〕样子就是〔普塔赫〕-塔坦能……
他〔阿蒙〕被称为〔普塔赫〕-塔坦能…… 7
——《阿蒙大颂歌》
普塔赫神。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8th Dynasty tomb of Horemheb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Photo Claudia Stubler;
阿蒙需要从事思考与说话这些智力活动,这就要求引入其他神明,他就是普塔赫。普塔赫是技艺与手工艺之神、神圣的雕刻匠,象征着心智创造的力量。对于普塔赫的祭司而言,万事万物都是“普塔赫的心的创造物”:不论是神明、天空、大地、技艺还是技术,都是普塔赫以思考和说话的方式创造的。普塔赫的主要崇拜地在现代开罗附近的孟菲斯,其被表现成一个木乃伊般的紧紧缠着布匹的男人。他站在底座上,紧握权杖,头戴无沿便帽,留着直胡须(这对于神明来说是不寻常的,因为神明常常留着弯胡须)。他与反复无常的狮子女神塞赫曼特,以及他们的儿子涅斐尔图姆(被描绘成一个头顶荷花的孩子),形成了家庭三联神。从拉美西斯时代起,当《阿蒙大颂歌》编撰的时候,塔坦能神(浮现的土地)便被视为普塔赫的化身。因此,这两个神就合并变成了普塔赫-塔坦能,这就把神圣雕刻匠与努恩中浮现的最早的土地结合在了一起。
塞赫曼特女神的名字意为“强有力的”,她被描绘成一个狮头女子,戴着长长假发,头顶日轮。在极少见的情况下,她被完全描绘成一头母狮子。她是普塔赫神的妻子,涅斐尔图姆的母亲。
塞赫曼特可以是危险性的力量,也可以是保护性的力量。她与(塞赫曼特的使者带来的)瘟疫、战争和侵略有关联,但人们可以向其祈祷以求免受疾病之苦。如果一个人生病了,他就去叫塞赫曼特的祭司,请求他们使用其巫术知识,来治愈他的病患。
塞赫曼特也是国王的保护者,在战争中陪伴在国王左右,向进犯的敌人喷火。塞赫曼特是弑杀的拉之眼的化身,曾经试图毁灭人类,但因中计才停下来。她的主要崇拜中心在孟菲斯。
塔坦能神。
Wall painting from the 20th Dynasty tomb of Montuherkhepeshef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Photo Tadao Ueno;
作为心智创造的力量,普塔赫代表的是变形的力量,这种力量把创世的想法落实到行动上,把想法变成了物质实体——就像工匠将在街上闲逛时脑中突然的灵光一现,落实到雕刻雕像的行动上,从而把石头雕刻成脑中想象的样子那般。这在名为《孟菲斯神学》的文献中有所表达,这个文献通常被解释成这样:创世是通过普塔赫的心和舌实现的;普塔赫神在心中想象出创造物的各种组成要素,当他说出所要创造的事物的名字的时候,在他那神圣言语的宣布之下,事物产生了——他所想象的东西都变成了现实。这是无中生有的创造。然而,詹姆斯·P.艾伦近来提出,我们这里所谈的心和舌其实属于终极创世者阿蒙,普塔赫仅仅是提供了变形的力量而已。因此,阿蒙的祭司也许会承认,尽管隐身神明阿蒙“在寂静之中”开口说话,提供了创世的观念,但是,正是作为创世过程之化身的普塔赫,才使得阿蒙的想法得以实现。
倘若,我们把阿蒙想象成一个富裕的赞助人、一个委托制作雕像的人,神圣的技师、工匠普塔赫受雇来完成这件作品,那么,终极创世神阿蒙和创世神意志的实现者普塔赫,干活需要的原材料是什么或是谁呢?谁或什么是他们作用的客体呢?任何技师都需要可供塑造的材料,需要能够将他们脑子中的构想变成现实的材料,需要能将抽象的东西具体化以便展示给人们去看的材料。在埃及的创世神话中,这种原材料就是阿图姆神(或拉-阿图姆神),他被“雕刻”成我们所生活的被造世界。
因为创世神的三个方面——西阿(神圣的知觉)、胡(权威的话语)和海卡(巫术),创世中的智力活动才变得可能。借助海卡的力量,创世神在心中想象出了被造世界的样子;通过权威的话语,他说出了事物的名称而使之产生。这三种力量被人格化为三个独立的神明,据说胡与西阿产生自从太阳神的阴茎中流出来的血滴。
然而,“在世界上出现两种事物之前” 8 ,海卡就存在了,因而他的人格化神有时候以创世神的面目出现。海卡被画为一个男子,或有时候被画成一个孩子,常常玩弄着他那弯曲的神圣胡须。有时他的头上顶着形如狮子下肢的东西,有时他的手里拿着蛇。太阳神乘坐他的太阳船巡游的时候,他是被选中保护太阳神的神明之一,他同样也保护着杜阿特的奥西里斯神。
西阿神(左)与海卡神(右)站在公羊头的太阳神灵魂两边。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9th Dynasty tomb of Ramesses I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Francis Dzikowski/akg-images;
他〔阿蒙〕将自己创造为阿图姆,
与他在一个身体之内。 9
——《阿蒙大颂歌》
这些智力活动(阿蒙的观念和普塔赫的创造力量)按下了世界的物质演化的按钮,把意识放进了漂浮在无限的、黑暗的努恩水域上的蛋或种子中。在赫利奥波利斯传统中,这个种子就是阿图姆神(也称作拉-阿图姆)。此时,所有物质与神明融合在一起,混杂在一起而无法区分,阿图姆就像宇宙大爆炸开始时的奇点,或就如他自己所言:
我独自与死气沉沉的原始海洋〔努恩〕在一起,找不到可以站立的地方……第一代〔诸神〕尚未产生,〔但是〕他们与我在一起…… 10
——《棺文》咒语 80
阿图姆(意思为“完成者”)是“全部之主”,是同时象征着演化和演化完成的神明。阿图姆通常被描绘成人形,戴着上下埃及的双冠,也被描绘成猫鼬、圣蜣螂、蜥蜴、蛇、抓着弓箭的狒狒或坂努鸟,有时候还被描绘成创世过程中从水中浮现出来的第一块土地。在晚上,他被描绘成公羊头的太阳神。
阿图姆神(左)坐在涅斐尔塔丽王后的面前。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9th Dynasty tomb of Nefertari in the Valley of the Queens. S. Vannini/DeA Picture Library/The Art Archive;
在努恩中,(只是一粒种子的)阿图姆开始与无限的努恩水域交谈:
我漂浮着,完全没有知觉,缺乏任何生气。正是我的儿子“生命”〔这里指的是舒神〕,他将构建我的意识,让我的心成为活的…… 11
——《棺文》咒语 80
努恩回应道:
吸入你的女儿马阿特〔这里为泰富努特女神的化身〕,把她举到你的鼻子边上,以便你的意识能够存活。愿他们没有远离你,你的女儿马阿特和你的儿子舒——他的名字是“生命”……是你的儿子舒,他将把你举起。 12
——《棺文》咒语 80
泰富努特女神。
Drawn by Philip Winton;
舒神。
26th Dynasty statuette. British Museum, London;
需要对这次有趣的首次谈话进行解释。在创世的这一时刻,象征生命的舒神与象征马阿特观念的泰富努特神,都生活在阿图姆中,并作为阿图姆的一部分而存在。为了让阿图姆从无限的水体里分离出来,并享受独立存在的乐趣,“生命”成了他的意识,使得他的心脏开始跳动,就如同将他从死亡中唤醒一般。现在,他的心脏跳动起来了,他的心智活跃起来了,不过,阿图姆的意识尚未被激活,直到这一刻:他吸入马阿特/泰富努特,把她作为生命的气息吸进身体中,从而唤醒他的全部意识。就像从死亡进入昏迷,然后从梦境般的状态中苏醒一样,依靠呼吸、心跳和心智的力量,阿图姆从睡着的、死寂的状态中醒来,变得意识清楚,能够做事情。
现在,阿图姆能完全掌控他自己的行动,利用自己的独立性,从身上“去除”了努恩之水,变成了“剩余者”。 13 这是宇宙中第一件重要的事件,埃及人将之表现为创世的土堆(人格化为塔坦能神),这或许是金字塔形状背后的灵感来源。在创世神话的其他版本中,作为阿图姆化身之一的圣坂努鸟,飞过来落在这个土堆上面,它的鸣叫声是最早的声音。
回到我们的叙述,阿图姆里边的舒神,现在开始膨胀,阿图姆变得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
无论作为一位女神、一个概念,甚或是作为泰富努特的一个化身,马阿特都在埃及的宇宙观念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作为一个概念,马阿特为秩序与混沌之间的恰当的平衡,同时它也包含“公正”与“正确的行为”的意思。埃及人承认,既不能永远根除混沌(伊斯凡特),也不应该把它根除,因为混沌是被造物的一部分,是被造世界的正常运作所必需的。时间开始以来,伊斯凡特就一直是宇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而,它并不是创世神造就的,创世神将自己与人类所行的伊斯凡特分离开来:
我让每个人都像他的同伴,我不让他们去做伊斯凡特:是他们的内心,摧毁了我所规定的事情。 14
——《棺文》咒语 1160
马阿特女神。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9th Dynasty tomb of Siptah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Photo Richard Wilkinson;
从诸神到法老和人类,所有生物的目的,是确保秩序(马阿特)不被混沌(伊斯凡特)颠覆。对埃及人而言,马阿特无处不在,破坏马阿特规则的人都会受到处罚,不论这些人知不知道马阿特的规则。诸神甚至也得依靠马阿特而存活,将马阿特视为他们的啤酒、食物与饮品。人格化的马阿特是一位头上顶着长长羽毛的女神,而这种羽毛也是象形文字中指代马阿特的符号。或许是因为马阿特与泰富努特的关系,她也被称为拉(或拉-阿图姆)的女儿,有时候还被描述为托特神的配偶。
就是在自我创造的神〔阿图姆〕的身体内,我成长起来了……就是在他的脚里边,我长大了;就是在他的胳膊里,我成长了;就是在他的四肢里,我造出了虚空。 15
——《棺文》咒语 75
阿图姆现在演化成了被造的世界,变成了他希望的样子。在埃及的咒语中,常常歌颂这种自我创造的力量:
我的身体在我自己〔阿图姆〕的手上诞生。我就是自我的创造者。正是按着我所希望的样子,我按照自己的心意创造了我自己。 16
——《棺文》咒语 714
赞扬阿图姆!他创造了天,他创造了所存在的一切。他升起来成了陆地,他创造了种子。一切之主,他生出了诸神,他是创造自我的大神。 17
——《亡灵书》咒语 79
舒和泰富努特现在与阿图姆分离开来,根据不同版本的神话的描述,这两位神明是阿图姆打喷嚏、吐唾沫或手淫时,从其身体喷射出的神圣液体变成的。他们仍然在阿图姆膨胀的身体内,生活在被造世界这个“气球”里边。然而,尽管舒与泰富努特现在已经分离出来了,但是,他们都缺乏自己的生命力,仍然需要依赖他们的创造者而存活。为了弥补这个缺陷,就如他们以“生命”和马阿特的形式,给予了阿图姆与努恩分离所必需的力量一样,阿图姆现在抱住他的双胞胎孩子,将他那代表“生命力量”的“卡”( ka )传给了他们,使他们获得了行动和存在的充分自由。
作为一个独立的神明,泰富努特有时候被描绘成一个人类女子,但是,她最经常被表现为人身母狮子。她在被造世界中的作用是相当不确定的,埃及学家说她是“湿气”或“腐蚀性的带有水分的空气”,或相信她是杜阿特(死后的地方)的最上层的顶子。然而,可以确定的是,她是所有未来神明的母亲。
相比之下,舒则更容易被描述。他通常被表现为头上顶着一根羽毛的男子,有时也被描绘成一头狮子,与他的姊妹/妻子一样是狮首人身。在描绘宇宙的图示中,他站立着,举起双手,将天空从大地上分离开来,而他自己扮演着空气的角色。就如密封洞穴中的虚空一样,舒就是阿图姆所创造的世界中的干燥、虚空的空间,划定了我们生活区域的稳定范围。舒创造并确保上下间的分离,进而形成了空间,现在,所有生命与运动都能在空间中存在了。
舒(中)举起胳膊,将作为天的努特与躺在下面的作为地的盖伯分离开。
Detail from the Book of the Dead of Nestanebtasheru. British Museum, London;
舒、泰富努特与阿图姆分离之后,不仅仅创造出所有生命能够兴旺繁衍的空间,时间也得以产生。舒代表“涅海赫”( neheh ),这是埃及人关于循环的时间或无休无止的循环的观念,如太阳的升落、每年的尼罗河洪水、生死的循环、生长与衰败的循环。相反,泰富努特代表“杰特”( djet ),意思为静止的时间,适用于一切不会消逝、持续存在的事物,如木乃伊或石造建筑物。
现在,随着时空的出现,世界已经为首次日升和人类的创造搭好了舞台。
舒与泰富努特是在努恩的水中孕育出来的,而努恩因其在创世中的作用,被视为具有生成与再生的力量。在努恩中,阿图姆的唯一之眼照看着他们俩——他们的父亲阿图姆派出了这只眼睛去跟着,或出去寻找他的这对双胞胎孩子。阿图姆的眼睛(由于阿图姆与拉神的紧密联系,所以常常说成是拉之眼),在埃及神话中是一个反复出现的角色。根据现有的神话,神的眼睛除了代表日轮外,还可代表月亮或晨星。神的眼睛能够独立于神而行动,在独立状态下,以一位女神——常常是哈托尔、巴斯坦特或穆特的面目出现。阿图姆派出自己的眼睛去寻找舒与泰富努特,从而创造了首次日升。没有舒创造虚空,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这个原因,舒说道,“我创造了黑暗中的光” 18 ,而且“正是我使得无限黑暗之后的天空亮起来” 19 。尽管唯一之眼以女神的样子出现,与阿图姆分离开来,但是,日轮仍然是属于他的一部分。太阳仍然是“其圆盘中的阿图姆” 20 或“从东方地平线前来” 21 的阿图姆,或更加简洁地说,太阳是拉-阿图姆——创世神力量的可见标志(因为拉是太阳神在中午即力量最强的时候的名字,阿图姆是其在夜晚即年老时候的名字)。阿图姆(或拉-阿图姆)现在开始了巡游天空的日常之旅,在夜晚则穿过杜阿特的来世之域。
最初,巴斯坦特被描绘成一只母狮子,后来则为一只猫,或手持装饰有猫图案的叉铃的猫头女子。巴斯坦特(意思可能是“油膏罐的她”)扮演着国王的神圣母亲和保姆的角色。她也与女性的生育有关系,保佑着孕妇以及死者。作为“拉的猫”,巴斯坦特摧毁混沌之蛇阿波斐斯,像其他一些女神,她也被认作拉之眼,这使得她被说成是拉的女儿。巴斯坦特的崇拜中心在三角洲的布巴斯提斯(阿拉伯语为“巴斯塔丘”),她是形象为狮子或狮头男子的马海斯的母亲。
根据一则神话,当舒、泰富努特和阿图姆的眼睛返回阿图姆身边的时候,阿图姆的眼睛惊讶地发现,她已经被一只名为“显赫者”的新太阳眼取代了。这只没用的眼睛变得非常愤怒,以致她咆哮痛哭,流出的泪水变成了人类。为了抚慰她的痛苦,阿图姆把她放在前额上,在那里她“掌控着整个大地” 22 。似乎,她变成了蛇标(uraeus,法老佩戴的直立眼镜蛇头饰),向破坏秩序的敌人喷射火焰。
另有一些类似的神话对人类的起源有着不同的叙述。在一则神话中,据说人的产生是“神失明” 23 的结果,说是阿图姆的眼睛哭得太厉害,以致她失明了,而在《棺文》咒语 80 中,阿图姆提到人类是从他的眼睛中出现的。在另外一则神话中,太阳神出生后独自一人,因找不到母亲而哭泣,他的泪水化作人类。另一方面,诸神被描述成是从太阳神的微笑中出现的,或者是从创世神的汗水中长出来的(乍看起来,这似乎是一种贬损,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神的汗液被认为有着熏香的味道)。
尽管,人类是阿图姆眼睛的绝望、愤怒或悲伤的意外产物,但创世神依旧为了帮助他们,做了四件好事:创造了四面的来风,来给予每个人“生命的气息”;创造了每年的尼罗河洪水,以保证人类有充足的食物;赋予了每个人(自然不包括国王,国王与其他人不属于同类)以平等地位;让每个人能够有对“西方”(来世)的记忆。在那里,在诸神的陪伴下,人类会继续存在。事实上,创世神对他的意外创造物并不是漠不关心的:
正是为了他们,他创造天地。他平息了水的狂怒,创造了风,人们的鼻孔才能呼吸生命的气息。他们是从他身体里涌现出来的“他的形象”,正是为了他们,他升起在天空中。为了他们,他创造植物、畜群、水禽和鱼,来养活人类……为了他们,他创造了白天……当他们哭泣的时候,他倾听着……〔正是他〕,像白天的时候一样,在夜晚也照看着他们。 24
——《对美里卡拉王的教谕》
此外,献给阿蒙的一首颂歌阐释了阿蒙神为世界上非人类种群所做的事情,说他是“动物赖以存活的草原的创造者……他让鱼能在水中、鸟能在空中生活” 。这首颂歌说,阿蒙甚至关心最小的动物,因为正是他“让蚊子能够与蠕虫、跳蚤一起生活,他照顾洞里的老鼠,并且让每一颗树上的蜣螂(?)活下来……” 25
从创世的那一刻开始,象征着无序的阿波斐斯,每天晚上都会攻击太阳神,发动叛乱。阿波斐斯是一条 120 腕尺(约 63 米或 206 英尺)长的恐怖的蛇。作为宇宙中的终极毁灭力量,阿波斐斯是无序力量的领袖。为了确保太阳的升起和世界的稳定,太阳神拉的随从们必须把阿波斐斯从太阳船上击退。阿波斐斯被称为“咆哮者” 26 ,没有鼻子、耳朵和眼睛,但他却拥有“邪恶之眼”,他的目光能让人类和诸神无法动弹。出于这个原因,国王会举行一个仪式,用一根棍子击中阿波斐斯之眼,以此避开他那邪恶的目光。
阿图姆神对抗混沌之神阿波斐斯。
Wall painting from the 19th Dynasty tomb of Ramesses I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Francis Dzikowski/akg-images;
尽管阿波斐斯在埃及神话中有着重要地位,但是他的起源相当模糊。只有一部晚期的文献提到了他的产生。在这则文献中,他是从奈特唾下的唾液中形成的。然而,在埃及历史上的大多数时间里,人们没有提及阿波斐斯的产生,似乎认为他是用某种方法自我创造的或是在创世之前就存在的。
奈特女神(中)站在伊西丝与戴着王冠的奥西里斯中间。
Wall painting from the 20th Dynasty tomb of Khaemwaset in the Valley of the Queens. Araldo de Luca/The Art Archive;
与每天威胁要摧毁太阳的阿波斐斯蛇不同,一颗名叫阿波斐斯的小行星所带来的间歇性威胁所针对的是地球和月球。你会很高兴听到下面这个消息,预测的 2004 年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事实上并未发生,但是在该(未发生)事件之后不久进行的新计算表明,在 2029、2036 年小行星可能还会碰撞地球;幸运的是,这两次碰撞后来被认为是极不可能的。有趣的是,小行星被命名为阿波斐斯,不是因为它会毁坏世界,而是因为小行星的发现者是电视连续剧《星际之门》( Stargate SG-1 )的粉丝,而该电视剧中有一个大坏蛋名叫阿波斐斯。
盖伯神。
Wall painting from the 20th Dynasty tomb of Tausert (later of Setnakht) in the Valley of the Kings. Photo Wesley Mann;
舒与泰富努特孕育出来下一代神明:盖伯和努特。作为一种力量,努特是天穹,是被造世界与周围的努恩之水之间的透明屏障,能阻止努恩之水落到地上。人格化的努特常常被描绘成一个裸体的女子,用她的胳膊、腿把自己支撑起来。在人们的想象中,她的胳膊和腿要么在四个方位基点上与大地相接触,要么手脚分别紧并在一起,这样就使得她的身体成为了太阳、月亮和星星运行的窄窄的轨道。努特有时也被描绘成从正面看的样子,这在埃及艺术里是不太常见的;观看者仿佛在仰望天空,看见了努特从高处投下来的目光。
变成大地的盖伯神,常常被人格化为一个男子,绿皮肤(有时候装点着植物),侧躺着,手肘支撑着身体。站立时,他常常戴着下埃及的红冠,但有时候也会头顶一只鹅(其名字的象形文字符号)。
一则神话告诉我们,起初,盖伯与努特紧紧拥抱在一起,以致努特不能生孩子,但是,舒迫使他们分开,才使得她的孩子得以出生,这巧妙地解释了为什么空气把大地与天空分开。在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提供的另外一则神话中,盖伯与努特不能睡在一起,因为舒将他们分开了,不得已他们只能秘密相会。然而,拉发现了他们私会的事情,给努特下了诅咒,这使得努特在一年的 360 天(创世之初全年只有 360 天)中都无法生育。智慧之神托特(在创世的这一时刻实际上他是不存在的,我们暂时先忽视这一点吧)伸出了援助之手,他去与月亮下棋。就如他善于书写一样,他也善于赌博,托特打败了月亮,赢了“月亮发出的每一束光的七十分之一” 27 。他把这些光组成了 5 天,置于岁末,使得历法成了 365 天,这使得努特有机会生育孩子;在这 5 天里的每一天,她都在生育孩子。
赫利奥波利斯的九神团成员(阿图姆、舒、泰富努特、盖伯
拉-哈拉凯提在九神团前头。奥西里斯和塞特不在图中。
Detail from the Book of the Dead of Ani. British Museum, London;
努特和盖伯的孩子,依照出生的顺序分别是:奥西里斯、大荷鲁斯、塞特(撕开母腹出来的)、伊西丝、涅斐提斯。非希腊文的材料常常遗漏了大荷鲁斯,而留给我们的是传统的埃及大九神团——象征着世界的物质创造的九个神明。
九神团就合并在你〔阿蒙〕的身体里:
你的形象是每个神明,他们结合在你的体内。
你最先出现,最先开始。 28
——《阿蒙大颂歌》
因此,阿蒙的祭司也许会告诉你,伴随着阿蒙在沉寂之中的鸣叫声而开始的某种东西,在物质世界的一路演化中逐渐达致高潮。阿蒙神是“孕育原初诸事物的原初的‘那一个’,他使得太阳得以产生,在阿图姆中完成了自我,与阿图姆同体” 29 。创世是阿蒙行为的产物,而之后世界中的每一步发展都是阿蒙的发展。同样,宇宙的每个方面都是阿蒙隐藏力量的体现,这些方面以各种独立的力量和个体发挥作用,渗透于被造的球体之内的所有存在物之中,但是,这些方面又是相互关联的,是统一的。
这些力量就是涅彻如( netjeru ),即“诸神”。
1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ssmann, Egyptian Solar Religion ,pp. 159,141。
2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49。
3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2。
4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3。
5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3。
6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1。
7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ssmann, Egyptian Solar Religion ,p. 159。
8 《棺文》咒语 261,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37。
9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ssmann, Egyptian Solar Religion ,p. 141。
10 《棺文》咒语 80,Meeks and Favard-Meeks, Daily Life of the Egyptian Gods ,p. 14。
11 《棺文》咒语 80,Meeks and Favard-Meeks, Daily Life of the Egyptian Gods ,p. 14。
12 《棺文》咒语 80,Meeks and Favard-Meeks, Daily Life of the Egyptian Gods ,p. 14。
13 《棺文》咒语 714,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13。
14 《棺文》咒语 1160,Allen, Middle Egyptian ,p. 116。
15 《棺文》咒语 75,Allen, Genesis in Egypt ,pp. 15–16。
16 《棺文》咒语 714,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13。
17 《亡灵书》咒语 79,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10。
18 《棺文》咒语 76,Faulkner, Coffin Texts ,I,p. 78。
19 《棺文》咒语 80,Faulkner, Coffin Texts ,I,p. 83。
20 《亡灵书》咒语 17,改编自 Faulkner, Book of the Dead ,p. 44。
21 《棺文》咒语 80,Faulkner, Coffin Texts ,I,p. 85。
22 布雷姆纳-莱因德纸草,Faulkner, JEA 24,p. 41。
23 《棺文》咒语 714,Hornung, Conceptions of God in Ancient Egypt ,p. 150。
24 《对美里卡拉王的教谕》,列宁格勒纸草第 1116A 号、莫斯科纸草第 4658 号、卡尔斯伯格纸草第 6 号,Simpson et al. The Literature of Ancient Egypt ,pp. 164–65。
25 开罗纸草第 58038 号,Assmann, Egyptian Solar Religion ,pp. 122–23。
26 布雷姆纳-莱因德纸草第 32 栏第 17 行,Morenz, Journal of Near Eastern Studies 63,p. 205。
27 Plutarch, Isis and Osiris 。改编自 Babbitt, Moralia ,Vol. 5,p. 31。
28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1。
29 莱顿纸草(一)第 350 号,Allen, Genesis in Egypt ,p. 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