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某者,山西人,烧巨烛于堂上,戒门人恪守,勿以风灭。漏二滴,师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暂寐;及醒,烛已竟灭,急起爇之。既而师入,又责之。门人曰:“我固不曾睡,烛何得熄?”师怒曰:“适使我暗行十余里,尚复云云耶?”
——《聊斋志异·白莲教》
有空去看看二舅吧,他提了好多次了。母亲一面提着红色塑胶水桶,浇着那几盆种在废铁桶里的菜说,难得你这次回来的时间较长。
伊说,舅妈过世后,他更孤独衰老了。但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你说。
近年你们其实并不常见面。自从你离乡之后,往往得隔上几年才见得上一次,和所有离乡的孩子一样。虽然你之离乡念书,有赖于他无私的支持,但你和妹妹都尽量避免多花他的钱,飞机票并不便宜。因此你不常回乡。返乡时就会尽可能长时间和他聚谈,听他“车大炮” ,就像是和父亲相处。
你们一直借住他在镇郊的那间房子——那是间标准的新村屋,后院有一口井,屋后还有一小块空地。母亲长年在那儿种着香蕉、芋头和几畦菜,养十几只鸡,靠帮人割胶养大你们。
大舅一生下来就死了,所以你们当然都没见过他。
从小他给你们的印象是生性风趣,爱“车大炮”,是亲戚里极少数会讲故事的人,不会板着脸教训人。不知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来受的伤——也许是那场车祸——他看东西有点斜眼的坏习惯。斜眼看人,一向会被误会是有轻蔑意味的。
你们也知道他的故事荒诞不经,不能太当真,但那也是百无聊赖的生活必要的调剂,可以让索然无味的日子变得略有滋味。但也许因此,你们更爱听他说故事。
他们在你们心目中一直是完美夫妻的典型,相较于亲族里其他的夫妻档——那各式各样的怨偶,辗转传来的种种怨怒。他们之间似乎总是客客气气、开开心心的。但二舅妈没有生小孩,也许终究是一大遗憾,因此对亲族里的孩子们都很好,对你们尤其是。这在过年包红包时最为清楚。
外婆在世时,常会私下讲衰 他们因为太年轻就谈恋爱,她的身体一定是“被你二舅‘玩坏了’”。但二舅显然很爱她,自石器时代以来。他常以一种夸张的语调、目中无人的姿态对你们说,他和舅妈是小学同学,她的位子就在他前面,她每天都绑着两条辫子。而他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可以一整天看着她的背影,抚弄她的发辫,一直看着她长大。但他有时候也会作弄她,就像任何那年龄的孩子那样,把黏人草的种子偷偷埋入她的辫子里,“看看会不会发芽”。
“我每次都拿全班第二名。”二舅总是喜滋滋地指着舅妈,“她第一名。”
听他重述这些话时,舅妈即使中风后疲惫不堪,脸上还是会露出一股说不出的得意神情。那妩媚的回眸,年轻时必伴以辫发轻扬的吧。但那笑容,一直保留到风烛残年,脸皮皱了,目光依然明丽动人,好像是个什么信物似的。
说不定小学时她就经常那样转过头,回应坐在后头痴望他的目光。那让他们早熟。
但那一班只有八个人。全校六个年级还不到五十个人。荒漠般的园丘里的华文小学。
小学念完他们都没能继续升学。和那时代大部分的孩子一样,家里各自为他们找了认为他们可以胜任的工作。女的帮佣,男的到芭场 里去出卖劳力。但那时他们可能就在一起了,一直厮守到晚年。
二舅长年都在半岛深处的油棕园里工作,带领一大批工人,负责管理种植园。那种洋人(或洋人留下的)的种植园,里头都有个几乎自足的生活小区。有配给的砖造宿舍、小学、简易加油站、杂货店(兼小吃店)、足球场、羽球场等。他和舅妈长年住在那里,从外头的小镇驱车进去都要耗上好几个小时。除了由他亲自开车接送,就只能借搭工人的货车,相当不便。从小学到中学,你曾多次在较长的学校假期(俗称的“大放假”)到那里与他们同住,跟随他到原始林大河边钓巨大的吉罗鱼、美味可口的苏丹鱼、笋壳鱼、多鳗;他还向经理借来猎枪打山鸡、鼠鹿和四脚蛇(偶尔的)。在舅妈绝妙的厨艺烹调下,那都成了美味的盘中飧。
你在那里学会钓鱼、钓虾、抓螃蟹、游泳、打鱼,甚至打猎(初次体验猎枪的后坐力);初中后也学会了开车,在红石子路上横冲直撞,一任尘土飞扬。那里没有任何警察,更别说交警。
英国人来之前,那里广大的园丘是绵延百里、古木参天的雨林,但如今几乎砍得一棵都不剩了。虽然油棕园里时时可见尚未完全朽灭的巨大黑色树头,一任白蚁啃蚀。夜里灯火掠过时,常会误以为是什么巨大的怪物躲在树林里。
当然你也学会以长刀割下油棕叶、切下大串球果、以铁叉把果甩上卡车尾……诸如此类的。高中后你几乎就可以独当一面,以简单的马来语带领一批印尼劳工,完成他指派的任务。他付给你可观的工资,好让你去买一部中古摩托车、收音机。如果没离乡念书,凭着那些年跟他学习的技能,大概也足以谋生。但你渐渐不耐油棕园景致和生活的单调了。
你油然地佩服舅妈,她的生活更其单调,也许因此把心力都花在精细地烹调食物——尤其是极费工夫的娘惹菜——单是切小洋葱头就搞上大半天;残存的篆学,临帖,抄佛经,抄写《金刚经》。
有一回跟着舅舅,坐在载满油棕果的啰哩 车副驾驶座上,到遥远的提炼厂去。那得穿越仿佛无边无际的油棕林。那一身身鳞疤创痕的树,其实像是一株株巨大的、恐龙时代的草。树与树间疏疏地间隔开,但夜来时填塞其间的是无尽的、稠密的黑暗。还好一路顺利。只是那路的漫长令人昏昏欲睡。就在那晚,长夜漫漫,他说了许多故事。有的是说过的,大概他忘了自己曾经说过,譬如那耳中小人的故事。有的是说过的故事的变奏,譬如那眼中小人的故事、茅山道士的故事。森林鬼火的故事,这是他说了无数次的,但因为身在相似的旅程中,多了层身历其境的感受。那不仅仅是故事,好像随时会具现为现实。既期盼遇上,又祈祷别遇上。
他说有一回他载着满满一大车果,可能载太多了——那是个大丰收的季节——他和跟了他很多年的工人阿狗,车子竟在穿透那林中之时在途中出状况了。轮子陷在黄泥路雨后被辗烂的旧辙里,卸下一半的果后还是起不来,两人都给轮子溅一身泥,全身汗。而时近黄昏,他们怎么弄都起不来,然后天就黑下来了。唯一的希望是有另一部啰哩经过,帮忙拉一拉。但那只能看运气,只能等待。在无尽的暗夜里,抽着烟驱赶蚊子。除了尿急不得已外,都躲在车上,怕肚子饿的虎豹出来找吃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团橘黄的火就从林中深处飘来,悠悠荡荡地,直朝着他们而来。一团、两团、三团……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颜色深些,有的偏黄,或带绿,就像是一家大小、叔伯兄弟,赶赴什么盛大的宴会。他们吓得拧熄了烟,把车窗玻璃牢牢地旋上。只见鬼火在车玻璃外滋滋作响,绕了数匝。他们吓得频念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把从泰国古庙求回来的佛像坠子紧紧握在手心,然后听到手心里轻微的爆裂声。好一会,那些鬼火方一沉一沉地,下坠又浮起,浮起又下坠,好像有一群鬼提着灯笼。就那样远远地离去,只留下无尽的黑暗。他俩吓出一身冷汗。也许因为车窗绞紧了,太闷的缘故。鬼火走后,只见各自的佛坠都裂开了。车玻璃旋下,让凉凉的夜风进来,再度各自点上一根烟,气喘吁吁的。看看手表,赫然已是午夜。然后他们紧急拧熄香烟,快手快脚地把车玻璃旋上。二舅说他闻到一股强烈的骚味,而且非常迫近。然后什么巨大的东西跳上引擎盖,车前方一沉。一把极其尖锐坚硬的东西刮着玻璃——从左上方到右下方,听得他们浑身发抖,令人起鸡母皮——还有那股刺鼻的骚味。
二舅大胆地打开手电筒,但立即关掉。那瞬间他们看到两颗碧绿的大眼珠,有拳头那么大,在挡风玻璃外荧荧发着光。虽然是稠密的黑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它呼出的气在玻璃上成了薄雾;挤得蜷曲的粗韧的须,张开的大口,大而尖的米黄色齿牙,在玻璃上滑动。咬着咬着,咔嗞咔嗞地咬掉了雨刷,后来也咬掉了照后镜。后来它还跳上了车顶,还在被压扁的地方留下一大泡恶臭浊黄的尿。玻璃上密密麻麻错杂的刮痕,以后在大雨中开车,雨水就再也不曾刷净。
他说几乎吓到尿裤子的阿狗,脱险之后就回家乡结婚了,那女孩被他玩大肚后他就远远地躲开,孩子都五岁了。他说他才不想那么早当爸爸。养家多辛苦啊,钱不够用。当了妈的女人又很烦的,会像你妈那样管东管西,不能赌又不能喝酒抽烟,又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还会被一起出来玩的死党笑。但被鬼火和老虎围困时,他对佛祖和观音许了愿,如果他逃过这一劫,他将返乡承担该承担的一切——就算那孩子是别人的种他也愿意承受。他怀疑那女人不知道去拜了什么四面佛。
在即将穿过那片树林,已可遥见前方的小市镇时,他说了个外公的故事,还说是他父亲亲口告诉他的。
外公年轻时曾经是猎人。从唐山下南洋后,结交了三个同为猪仔 的好友。一个务农,也是最早成家的,老婆小孩都是从唐山带过来的。另两人也是很好的猎人,一直是单身。那最早成家的房子,是好友协助到原始林去砍伐成材当栋梁盖起来的,但那地方以前应该有人住过,有废灶、废井、老坟、一片老橡胶树。那人从家乡带了几个金条过来,经宗亲介绍,就把那小片地买了下来。小房子盖好后,一家三口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后来更添了个女儿。老朋友也会不定期地造访,尤其是他们需要帮忙的时候,搭鸡寮、挖井、砍树、围篱笆。
可是那一回,在一场漫长的季风雨后,他们想说好久没见到那朋友一家了,几个朋友就相约去拜访——那个年代交通不便,顶多就是骑着脚踏车。穿过雨后泥泞的路,抵达那地方。一如往常的,两只狗以吠叫相迎。因为认得他们的味道,很快地就朝他们摇尾巴了。狗链在屋旁寮子的柱子上。那家人的脚踏车安静地摆放在五脚基 上,前后的车轮都还是结实饱胀的。
房子门虚掩,推开后,只见里头都没人。猫也在,高高地躲在梁上。房间里衣服、床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当年从中国带来的皮箱也还在床底下,衣服看来没少。厨房的锅碗盘等都收拾得很整齐,米瓮里还有半瓮米,米里还埋着五六颗已经软熟泛出甜香的人参果。眼看放下去会烂掉弄脏米,他们就把它们分着吃了。
仔细地,上上下下地检视过了,他们判断那一家人只是短暂地离开,很快会再回来。但也可能离开得太匆促。但即使那艘从森林沼泽里捡来的圆滚滚的雕着鱼鳞的独木舟,也都好好的系在屋旁。那木头啊,他强调说,硬得像化石。他小时候还摸过的。很重很重,一下水一定沉底的。
狗看来饿了好几天,他们只好煮了一锅稀饭,用饲料诱捕了只到树旁草丛到处找吃的鸡来杀了,人狗分了吃。狗应该知道些什么,他们带着狗四下搜找,却一无所获。当然,脚印到处都是。几口井也都找过了。
为了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四人决定暂时住下来,等待朋友一家的归来。
有人负责到镇上去补给些米粮、食油、煤油、盐,带了几套换洗衣服。经常到附近沼泽去钓鱼、射杀那些到处飞的野鸡、好奇的猴子,有时也捕获大山猪。那一带邻近原始林,野兽极多,貘、穿山甲、石虎、果子狸,几乎要什么有什么,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变成他们的食物。三个猎人得以发挥所长,经常捕猎山猪到镇上去卖。甚至渐渐建立了名气。英国人枪管得严,打猎多是设陷阱,用标枪和长刀,只有一位猎手有一张弓。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但那一家人一直没有回来。然后是四个月、五个月、半年、七个月……那家人竟然都没再出现。
二舅说,那是外公平生遇过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一直到临终了还念念不忘。他们几个就是因为这样才从邻镇搬到这里来,而后各自成家,几乎都放弃了以打猎为业。一直到许多年后,几个弟兄都还会轮流到那里去住上一段日子。再后来,是不定期地去看看,打扫打扫。让它好像还有人住,多少可避免附近闲逛的人去破坏,拆了墙去盖鸡寮什么的;甚至更大胆一点的,搬进去据为己有。
虽然后来有谣言说,是他们几个合谋杀了那一家人,就近掩埋了,虽然尸体一直没有找到。虽然是无稽之谈,但那种荒郊野外,埋藏几具尸体还真的不容易被发现。
但二舅强调说,外公和那几个朋友都是非常讲义气的人,应该不会做出那样有损阴德的事。外公那三个朋友,二舅幼年时还常见到他们到家里来打麻将,他们的孩子也多是他幼年的玩伴、同学,住在同一新村的不同条街。“你妈妈也认识的。”
再后来干脆从黑水河畔的观音庙请了个分身安在里头。你外公手巧,那尊观音像还是他亲手刻的,木头是他们从沼泽里拖回的千年大树头。他年少时拜师学过几年手艺,那观音的muka(容貌)据说还是照他妈妈年轻时的样子来刻的喔。
但二舅说,他有一回听杨伯伯在喝了酒以后红着脸说,那观音微笑的嘴角,是那家失踪的叫阿霞的女主人的。那是个有着美丽胸乳的白皙女人,常当着他们的面大大方方地给孩子吃奶。如果单独在森林里出现,会让人以为是遇到女鬼。他有一次讲故事,讲到樵夫偷瞧见仙女下凡游泳,偷偷藏起其中一人的羽衣,强迫她给他当老婆,“就是那样不属于那世界的女人”。
说到那间庙,你就知道了。那地方离你母亲工作的胶园并不远,在一座小山坡上。虽然偏远,但香火鼎盛,熏得屋宇黑漆漆的古意盎然,好似在那里坐落了千百年。母亲不只常到那里上香,还经常去打扫、整理,因此你和妹妹都是熟悉的。你们甚至多次在那里夜宿,在庙后方的小房间里。你一直以为那是外公的产业之一。
以庙来说,它的前厅其实嫌窄,雕着龙凤的大香炉和观音像就几乎把它塞满了,容不下几个人。你一直纳闷怎么把庙盖到那么偏远的地方。而且有着及膝高的厚实原木门槛,原来是为了防止学步的幼儿偷跑到外头。
这故事让你想到母亲说关于二舅的一句评语:一片叶子他就可以讲成一片树林;一根羽毛讲成一只鸡。
他学会讲话不久,就很会讲一些有的没有的。外婆很不喜欢,怀疑他投胎前没洗干净。外公也有几分怕他。
如果他是他们亲生的,多半就会让他多念一点书,或许会是个出色的历史学家也说不定。
母亲说,舅舅在楼上书房等你呢。
在当年为了让你们念书而摆置的简陋书房里,他戴着黑色粗框眼镜,垂首专注地提笔写着毛笔字。舅妈的父亲过世得早,但她父系亲族里出过著名的书法家,据说海峡殖民地会馆店家招牌多的是叔公的手迹。家道中落后,舅妈书虽念得不多,但竟也爱好磨墨临帖写字,是她平凡的日常生活里少数与众不同的爱好之一。因此这书房特置了张长桌,在你们长大离家后,就只有她持续使用着。
书房墙上长年挂着的那几幅长辈亲手写的字,在这摆设简朴的家居里,大概会被视为寻常人家挂的大陆或台湾进口的奔马或荷花,胡乱地涂着几个“马到成功”之类的墨字,书局卖的廉价复制品。但这爱好似乎一直没能感染舅舅,但这回,他竟似认认真真地以小楷抄写着什么,一看,一旁摊开的竟是《金刚经》。你认得那是舅妈的字迹,她偏爱的《颜氏家庙碑》,你们成长过程中千百次地看她反复临写过。一旁搁着半瓶XO,三角形的瓶子。
无疑,他的头顶更光了,耳畔残剩的发都已化成银丝,但精神看来还好,粗框眼镜让他多了几分罕见的书呆子气。他取下眼镜,虽然斜视让他乍看之下有几分心不在焉。仔细一看,眉目之间依然流露一股机灵,像一道瞬间掠过的光。虽然难掩疲惫和悲伤,但却有一份看透世事的安稳。
你记得最后一次看到舅妈是在两年前,她中风后身体显得衰弱多了,更老了之外,一脸的衰败,动作迟缓。说话有气没力的,好像一丝风就会把它熄掉的微弱灯火。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你说,却总是欲言又止。不知道是找不到词汇,还是难以启齿,或对“说话”本身感到厌烦。那阵子是母亲和妹妹照应她生活起居,进出医院,而妹妹有自己的家庭要顾,母亲自己也不年轻了,三方都很疲惫。
那火终于还是熄了。
但她的葬礼你也没空参与,人在婆罗洲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追踪研究一个濒临绝种的部族,因而也只能在事后给他写了张卡片致哀,那卡片印着遍地盗猎者遗留的兽骨。其后返乡,听说他独自回园丘里去了,说是去找老朋友打打麻将或钓钓鱼,也没见着面。
“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眼睛从镜框上头瞧瞧你。随即放下笔。“二舅娘留了点东西给你。”随着从身旁拎了个长方形、树皮色的破旧皮箱给你。“等我也不在了才能打开。”
“这是?”
你一肚子疑问。
他请你坐下,给你斟了半杯酒。“你再听我说个故事。”他给自己两眼各点了眼药水。
你已很多年没那么样安静地坐下来听他说故事了。
“那是三十,不,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二舅眯起眼,减缓窗外午后暴烈的光的侵害,努力回忆的样子。
那时他们都还很年轻,刚结了婚,舅妈怀了孕,挺着大肚子。他苦笑。“年轻人嘛,一有时间就玩,又不喜欢戴套子。你知道的,那年头的套子很厚的,像给baby吸的奶嘴那样的厚厚的喔。结果一不小心,就中了。我们也不想那么早当父母的。还年轻还想玩嘛。那时在油棕芭工作好多年了,久久才回一次新村的家,看看电影找朋友打麻将喝啤酒车大炮。但她肚子大后变得对那些事都没兴趣,整天想吃鸡肉丝菇,要我满山去找。
“也变得很黏我,老板派我出差她一定要跟——之前一直有带着她没错,虽然是工作,红毛老板笑笑的也没说什么,啰哩一开就五六小时很无聊的,只好一路给她车大炮。为此我还特地去买了一本有白话翻译的《聊斋志异》。《西游记》从头到尾不知讲了多少遍了。只有我和她时,我也会给她讲我自己编的,很黄的版本。还有一些台湾的言情小说。如果是大雨或夜晚,有时也会把车停在路边撩起裙子好好地玩一回,也不管黑暗中雨中是不是有老虎或山番在偷看,非常刺激就是。
“但她肚子很大了还要跟,说没看到我她会担心,会想东想西的,会睡不着。我猜她担心我去偷吃,一起工作的单身汉常在她面前大声地交换嫖妓的经验,芭里有的马来妹印度妹很随便的,几张红老虎就让你摸奶脱纱笼随便玩了,有的纱笼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就一个热到发烫的屁股。不过性病也很常见就是,有的没药可医的。阿狗就中过几次标,多到医院去打针。
“想送她回娘家待产她也不肯,看到那么瘦小的身体肚子像球那样鼓起我压力真的很大。
“那一天一直下雨,路很烂,车子一直跳,大肚婆哪受得了。又入夜了,可是红毛说一定要我去,其他人没那么聪明嘛,不能解决问题。还送我一瓶喝剩一半的X O。默迪卡纪念酒是马来西亚建国那年没错,刚热热闹闹地庆祝完,还以为我们会有个和国家同龄的孩子。
“没想到真的出事了。有些事我不太记得了。喝了点酒,我们很可能吵了架。吵架后就会有一段长时间不讲话。我气她这种天气也要跟。她气我气她跟。说如果要死最好一起死。反正如果我死了她也活不下去。那时年轻嘛,感情很好又整天吵架。又是第一次怀孕。只是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都睡着了还是怎样,总之回过神来时已撞上了。那东西很硬。可能是大象的屁股、树头、石头,甚至都有可能。挡风玻璃全裂了,还好有一辆啰哩路过,把昏倒的我们救出来,送到最近的甘榜。但你舅妈下半身都是血。下体在大出血,可是那里都是很落后的甘榜,连电线杆都没有,哪可能有医生?回头载去吉隆坡?半路上一定死掉的。这时一个纱笼脏脏的老马来婆拉了拉我的衣服,说有个地方也许可以试一试。我只好抱着你舅妈一路滴着血跟着她肮脏的脚跟。
“那是个很平常的高脚屋,就在河边。一对长得像‘咸酸甜’ 的老夫妇从怪味的白烟里走出来,两人看起来都很老很老了。女的慈祥而微胖,就是个标准所有人的妈妈的样子;男的很瘦小,戴着白松谷帽,有一把几乎拖地的胡子,两眼黑黑的没什么眼白。最奇怪的是,那胡子带着点淡淡的蓝色,就像那种上了蓝色漆的木板屋脚雨淋多了褪色后的样子。
“那屋里烧着奇怪的烟,看来已经烧了一阵子。好像知道我们会来,捆了只大公鸡,鸡冠特别红特别大。水煮好了,病床也准备好了在等待。我把你舅妈放上竹席床,枕头是蓝染的藤蔓图案。你舅妈一身血,一直昏迷不醒。我们中国人不是有句老话。‘死马当活马医’。‘孩子已经死了。妈妈看救不救得到。’挽起袖,老人双手竟然像鱼皮那样绿绿的,我还以为他戴了手套。那胖女人柔声细语地递给我半个椰壳,是香醇的椰花酒,实在有够好喝,是我这世人喝过最好喝的椰花酒。她一共给我加了三次,七分满,差不多就这样一杯。”他头一侧,比了比手上的酒杯。“我就倒了。倒下前我想,就让这霉运变成一场梦吧。我只求你舅妈能活下来,让我只剩一粒也行。醉倒前,我看到老人捧出一个黄布包。
“但醒过来后,还是看到那老人捧着一个黄布包。
“你舅妈的肚子消了,人也醒过来了,只是脸色很苍白,也没什么力气说话。老人说她的命是保住了,但没办法再怀孕了。她听了之后脸色很难看。我们在一起时,她就一直说要给我生五个孩子,二男三女,或三男二女,她喜欢热闹。
“那夫妻给我们吃一些奇怪的食物,有一道炭火熬的汤好像是用蚯蚓做的,黑黑的汤里面有一条一条的东西;有一道木薯糕上头洒的竟不是椰肉丝,而是咬起来酸酸的生的红蚂蚁。
“几天后,你舅妈的情况比较稳定了,应老夫妇要求,就留在那里住几个礼拜,调养身体,吃了不少只马来鸡,一年后我也大致依行情还了他们一笔钱。
“后来那个黄布包,就是你现在看到这个。是他们用古老的土著巫术炼制成的,非常珍贵,要求我们好好把它收起来,但不要把它打开,以免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
“但那之后,你舅妈的心情就一直好不起来,成天抱着那黄布包,呆呆地不知道想什么,也不再让我碰,我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们那个年代,如果你拿比较贵的手表去修理,SEIKO,CITIZEN,CASIO之类的,或者相机——那个年代还不普及,都会害怕里面的零件被偷换掉。外壳都还是原来的,original的喔,外行人哪里看得出来?你舅妈给我的感觉就是那样。她好像什么零件被换掉了,不再黏我,我们之间也不再吵架,也很少讲话。我那时甚至想:我们之间是不是结束了?
“过了很多年她才终于肯告诉我(应该是你出现后的事了),大概是在昏迷巫医抢救时,她梦到我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还生了几个孩子。那女人是我和她都认识的,是镇上那家五金行‘万利’的老板的女儿,小学比我低一年级,长得也不错,脸圆圆的,比你舅妈矮一点。也一直对我很好,常问我数学、英文,还偷偷和我说她长大要嫁给我。你知道我年轻时很英俊潇洒,很多女人都说要和我结婚。你舅妈一直对她很有戒心。她说最让她难过的是,她梦里的我对她很冷淡,好像并不认识她。
“那喜欢穿着艳丽而薄的裙子人称‘姣婆’ 的女人你也见过的,她嫁了个矮小木讷的男人,口才和体格都和二舅没得比。只是人很好,舍得请你们吃糖果喝汽水。她守着父亲留下的杂货店,迄今还会对不同年龄的男人放杂电。你看二舅的表情,也怀疑我和那妖娆的女人是不是暗地里有些一腿——我去杂货店找她补货时她都会笑得很大声,还一直大力拍打我结实的肩背。
“一怒之下,二舅妈和几个小时玩伴就跑到山里去当山老鼠 了。你妈竟然也在里面。
“最离奇的是,在艰苦的军旅生涯中,她们都各自和部队里的人结了婚——当然都是极简单草草的婚礼。而且竟然也都怀孕生了孩子。当然也都和部队里其他人一样,孩子都被送走了。她说她很伤心,但也无奈,和所有战友一样,重复地操练、巡逻、准备一日三餐、上课、开会……那日复一日的森林里的日常,那日日夜夜,几十年就那样过去了,几乎就要那样过了一生。也有做过离开森林的梦,但醒来后还是在那郁闷潮湿的森林里。森林的午后老是在下雨。尤其是那漫长的季风雨。那让她相当后悔。
“她说她想念我。也一直怨怪我让她走进那样进退不得的尴尬处境。梦里的她不能理解我为什么跑去和别的女人结婚。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一起,同吃同睡,而且她还为我怀了孕。但她又记得,为我怀孕这细节和她走入森林这事,好像搭不太起来。有一天突然遭到大规模的袭击,她背上中了一枪,所属的小队还被敌人冲散了,大雨一直下一直下,她独自一人跑进一处臭豆榴梿红毛丹都很大棵的马来甘榜。
“那空气有股熟悉的甘梦烟味,河边一间冒着烟的高脚屋前,有个很面熟的老马来女人向她招手。身心俱疲的她很悲伤,心念一动,就走了进去,好似毅然走进自己的冰冷的坟墓。
“醒来时看到我,她说那另一边生活的记忆太强,而让她以为这一端的才是梦(他说,那时他也做了个很长的梦),虽然早产生下死胎的身体还很痛。但那一边中枪的痛也很强烈。也许巫医让她活下来的方法是,把一种痛苦分割成两种。以致她一直有着不知哪边是真的的困扰。一直到你出现,一直到你从森林里被送出来。
“她说你两岁前是舅妈带的,但你可能不记得了;她原本想收养你,但不知为何由她照顾的你经常生病,跑遍寺庙求神拜佛却没什么用,交给你妈照顾,又好好的。阿妹的情况也类似。也许她煞气重。命中没有孩子缘。
“后来有一个厉害的算命师对你舅妈说,那马来巫师的布包里装着你们生命的变体,她早夭的胎儿的化石,你们的另一个。丢弃它,对她自己的生命很不好。留着它,对孩子不好。”
你这才注意到他抄写的汉字,每一个都是残缺的,都少了若干的部件。好像多年前你从电视上看到的出土残件,许多字都被吃掉一部分,或被吃得只剩下一小部分。
最后一次见面,不料二舅已衰老如斯,憔悴疲惫,一身肉都瘦掉了。舅妈的死亡还是彻底击垮了他。母亲说,他已渐渐认不得人了,“还好仍记得你和你妹。”但他生活渐渐无法自理,母亲不忍心把这个多年来照顾她的弟弟送去养老院,你们只好为他请了外佣,开支由你和妹妹分摊。
母亲说,他常独自在幽暗的房间里发呆,也养成了默默灌洋酒的习惯。
那是个早晨,但话语残碎。
侧过头,斜着眼,看到你来了还是很高兴,笑出一脸深深的皱纹。但说话的速度慢多了,常说了个句子就要停下来。好似对某门外语并不熟却又想用它时,要逐个字地搜找串联,拼凑好了还不是很有把握,反复地斟酌。但他还是千辛万苦地为你说了最后一个故事。
稍早,他抖颤的手费了好多工夫,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几乎快要散掉的皮夹,两手都抖着,但神态极其认真地从那里头某个夹缝里抽出一张照片。黑白的,泛黄的,严重褪色,长年受汗水或雨水浸渍,仍可以看出是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眼眉虽有部分剥落,但目光依然炯炯。
“是舅娘?”很像呢,伊青春美丽的时光罢。
然而他缓慢、吃力地摇晃那仿佛瘦弱的脖子已然撑不住的头,干果般的嘴角落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斜眼看他处,那神情有几分俏皮,几分得意。
从他破碎的语字你拼凑起一个离奇的故事。
他说那张照片是他从某个树胶芭 里捡来的。捡来后就发生许多怪事,车上、家里好像一直多了个人。然后一直梦到她。生病、发烧、出车祸。庙里的师父说,有个女鬼跟着他,不娶她可能就会被弄死(他右手中指比了个弯曲的姿态)。去向附近村庄查询照片里的人,原来是被英国佬打死的女马共。只好向她父母提亲,安排了冥婚。森林里盛大的婚礼(他嘴里模拟敲锣打鼓声,两手高举、张高,舞动;双脚踩着某种舞步)。然后亲一亲那张照片,费尽工夫把它塞回皮夹里。
他的谈话里最让你觉得怪异的是,好似他一直都是单身的,二舅娘并不存在。
你想,也许他一直有外遇的传闻是真的。
他神情的顽皮和神秘,令你想起,多年前有一回,你带着初识的女友回家,听他车大炮。那时还身当壮年的他,眉飞色舞地向你们炫耀,年轻时身体锻炼得很结实,到现在手臂上的“老鼠”还很大只,而且没什么赘肉。也许见她的神情有几分怀疑,即问她如不信,要不要试着捏捏看。天真烂漫的她,忍不住真的去捏了他的手臂。看她认真地又摸又捏的,还真的皮是皮、肉是肉,皮薄肉坚实,皮肉之间没有多余的东西。他还夸口用单臂可以支撑起她的体重,她竟又试,就像只猴子挂在他单臂上,被他轻松地提了起来,还把裙子下白皙的腿曲了曲。笑得脸潮红,气喘吁吁的。
你发现二舅看着她的眼神有一种奇异的光。女孩回望的目光也是。你隐约看到他斜斜的目光烙过她的胸乳、大腿和小腹,划过哪里,哪里便炽热地点着小小的火焰。
那之前,见到漂亮女孩话就多的他说了个连你也没听过的故事。
他说他以前工作的油棕园里有个比你们住的房子大七八倍的池塘,水很清,可是奇怪都没有鱼。他们就想说,这么大的一个水池空着太可惜,就请工人去捞了些生鱼苗来放。(“油棕园水沟里很多生鱼的嘛,大的有七八英寸长,小只的也有手指粗了。”他喜欢那样插入补充性的句子,一边用手指比画着。)想说养大了可以钓来吃。不到两个礼拜,“那些放进去的鱼通通不见掉了啰,和生鱼一起放进去的杂七杂八的鱼——锅斑啊、江鱼仔啊、什么假的打架鱼啊——反正水沟捞到什么鱼都丢进去,全部不见哦。”他讲得口水乱飞。
这才注意到那池塘连蝌蚪都没有,也没有青蛙,常见的水里的昆虫也没看到,只有水草、布袋莲。“你们就想,不会水里有怪物吧?于是试第二次,叫那些马来仔印度仔再去水沟给你捞一些鱼仔来,做实验嘛。”不到两个礼拜,“又是全部不见光哦。”
“里面一定有鬼,事出必有因嘛。”他笑着大力拍了一下大腿。还用了个成语。
他就叫工人沿着水池挖两条沟,把池水放干。
“水干后,你们猜我们抓到什么怪物?”他显得很得意。但你们都猜不到,胡乱猜一通。
“两只大水鱼!这么大——”他两手一摊,比了个一米多的宽度。“从来没看过那么大只的。像桌面那么大。就躲在池底泥巴烂叶里,难怪鱼被吃到一只不剩。”
两只鳖的下场呢?当然是被杀掉分食了。“还是一公一母呢。肉也不会老。”
“应该是森林还没砍之前就住在那里了,那么大只,看来两只都有好几百岁了。”他们还喝了它们的血,分着和酒喝掉了。当晚那些工人全身热得快烧起来,冲凉后全都赶到镇上去找女人,玩到鸡叫天亮了才回来。
那天晚上一直下大雨,打雷闪电,天亮时发现到处都淹水了,去玩女人的男人好多个都摔摩托。你知道的,那种黄泥路。
但他补充说,两只鳖的表情看来都很悲伤。可能是一对老夫妻,在油棕园还是原始森林的时代就已经住在那池塘里,差不多都可以成仙了。
那之后,你们和女孩之间的交往就变得很奇怪。她会一直打听你二舅哪时从大芭那里回来。
有一次在某个街角,你看到二舅的车,车门打开,无故和你疏远、穿着短裙的女孩从后座下车。
二舅的葬礼后,母亲再度提起她其实有个哥哥叫作辛,和她感情非常好,小时候常偎着一起睡,他的身体比她温暖。她小时候以为一世人都可以和他在一起。她还答应他,将来如果他结婚有了小孩,她可以帮他带。
辛的手很巧,喜欢刻小东西。曾经用竹根给她刻过多须的老虎和狮子各一只,她都收着,天气好时会拿出来晒晒太阳。只可惜他没来得及长大就死了。死于日本人之手。日本鬼子看上他养来做伴的一只羽毛很漂亮的大公鸡,有十几斤重,那只鸡。他不肯给。鸡被抱走后,他还偷偷跟着用弹弓用石头弹日本人的屁股。外公外婆找到他时他已经靠着树死了。刀口从这里到这里(她比了比从左肩到右胁),身上已经有很多蚂蚁。
二舅其实是抱养的。战争年代到处都有婴儿被遗弃。草丛水沟里到处都有腐烂的婴儿的尸体,尤其是女婴,爬满红头苍蝇。有一天,外公早上起来就看到五脚基上布包里有个熟睡的婴儿。谁会那么大老远地把婴儿遗弃到山芭里?多半是附近割胶人家。二舅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哥哥存在,失去独子的外公外婆太伤心了,从来不提起那死去的孩子。不得已时只好编故事,朋友们也很有默契。二舅从小就很聪明,这一点和辛很像。他们是把他当成辛来养了——当成是死去的辛的灵魂以这种方式归来——母亲的用词是“回来”。只要不再提起那死去的,就好像他从不曾死去。
以二舅的聪明,他多半早就知道了。以他的贴心,知道了也不会说破。只是不断地用故事迂回地诉说。你想起他郑而重之地反复说过的,二舅妈濒危治疗时在甘梦烟里他做的那个梦。
绑了块头巾的他被一个不可抗拒的声音派往某处偷取一种极其珍稀的药,以解救他患了不治之症的爱妻。沿着一条神秘的兽径,走入一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不断向下延伸,滑溜的阶梯、像巴剎鱼档那样重的鱼腥味,好像是千年大鲈鳗的家。
石缝里透进月光,他看到一处墙上有多个壁龛,里头嵌摆着一尊尊神像一般的事物。他想起脑中的秘密指令,即摊开带去的两块黄布,各包了一尊,就快步沿着原来的路径离去。但就在离开地道、眼前一片明亮的那瞬间,一跨步,就发现自己不知怎地不能动弹,连眼珠都不能动,只剩下斜斜的一个角度——他说的时候比了个手势,约莫是左眼余光的角度。耳畔清脆的少女声:“又抓到一个。”斜视,一面巨大的墙上挂着一幅幅裱好的画。都是些人物画。有的已经很旧,黑黑的,不知道是烟熏的,还是太潮湿长了霉。
看久了,其中一幅画里好像是年轻的外公牵着一个小男孩。——“我那时就觉得很奇怪,你外婆快四十岁了才生我的喔。你也许会怀疑我会看错。不会的,你知道我被挂在那墙上多久吗?至少有几十年。每年农历年他们都过得很盛大的,放鞭炮,敲锣打鼓的,我大概算了算,感觉就那样过了一生。我至少斜眼仔细看了那幅画几十年。后来看东西就有点斜,改不过来。”
挂在那里听得到声音,风声、雨声、读书声。每天都听到钟声,香味,拜神那种香,白天特别多,熏到眼睛都会痛。有很多人来拜的大概,可是我看不到,那些事情都发生在我的右边,那里应该有个大尊的观世音菩萨,我听到来拜的人跪在那里祈祷。有的生不出仔的、有的女儿跟有老婆的男人偷生的、老公出门很久都不见鬼影的、家里有人生病的,发神经的、中降头的,被婆婆虐待的、给老公打的、老婆生的小孩像隔壁印度人的……什么都有啦,几十年下来耳朵都听到结土蜂窝了。
也感觉得到冷热干湿。衣鱼咬的时候也会痒。夜深人静时,常听到一个男人震耳的狂笑声,笑声停了很久以后屋顶还在响。他听到许多女人哀求的声音。有一天,一个无比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哀求:“只要你放了他,我什么事都愿意做——我甚至,愿意给您生孩子。永远留下来。”“那是你舅娘的声音。但我看不到她。但我流下很多眼泪。我知道。一时间觉得双手好重(到现在都还是),那两个黄布包原来一直在我手肘上。‘那幅画湿了。’有人说。是不是屋顶漏水?”
原来外头正下着大雨。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而他竟因此睡着——因为眼睛闭不上,他几十年没睡觉了(你不得不承认,他这次最唬烂),烟熏得太多,因此还得了干眼症。
几十年没做梦,睡着后却马上做了个梦。脚被什么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
被挟着在梦里奔跑。听到风声、汗水味,女人身体独异的味道,呛得头晕晕。往高处时缓而喘,往低处时跃起如风。好一会,他才搞清楚是整个卷轴被那女人夹在腋下,汗水湿透了大半幅,没命地奔跑。然后他听到一声枪响,人伏倒,卷轴从她腋下滚落,那瞬间他看到她飘起的大辫子,后背涌出血,血花飞溅。
醒来时已经在那两棵高大挺直的臭豆树下的马来甘榜入口,两腋夹着的黄布包和里头的事物都还在,硬,重。找到门口冒着烟的那处高脚屋,二舅娘犹昏睡未醒。交出黄布包时,竟从一个布包夹缝里掉出一张黑白旧照。一个绑着两条大辫子的年轻女孩。
那巫医人家呢?
母亲说,被一场大火烧掉了。有一天夜里,满山遍野的大大小小红的蓝的白的鬼火,巫医夫妇寡不敌众,化作一阵烟逃走了。但也可能在那场大火里被烧成了灰。
你费劲地掰开已然锈蚀的皮箱扣子——由一条皮制的带子联系着。然后是几乎锈得熔解成一片、齿牙不再分明的拉链,你得拿个扳手轻轻地敲它,敲掉一些锈屑,方能涩涩地勉强拉开,拉时异常费力。
打开箱子时,你看到一片黄色绒布,宽松地包裹着什么。你捧起它,沉甸甸的、硬实的。掀开布包打开一看,像是一副由漂流木雕琢成的物像,好像被大火烧过,表面焦黑,尺许长,有几分像鱼,眼部占的比率大,仿佛有鳞。又像是干枯的婴尸,四肢缩到躯体前,双目闭合如沉睡,看起来非常古老,神情有几分像二舅沉睡时的模样。
你记得二舅多年以前有一回提起,他曾以高价从卖老东西的朋友手上买到一个据说是南中国海深海底中国古沉船的废木,雕成了一个婴孩送给了舅妈,以代替胎死腹中的孩子。因为她一心想为他生个儿子传香火,所以雕成男婴。但其实自己更期盼舅妈为他生个女儿,所以也为自己依她微笑的模样雕了个女婴,舅妈过世后送给了你妹妹。
二舅葬礼后的一个黄昏,你和妹妹在郊外空地架了个柴火堆,点燃了,把它连同那黄布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一整夜,柴烧尽后,只有它依然金灿灿地发着光,红通通如炬。然后冉冉浮起,一团火奔向森林的方向,终至化为一道光,飘飘荡荡地,在浓稠的夜暗里固执地淡淡地亮着。
远方有雷声。时不时乍亮。雨哗地落下,在你看得见、看不见的所有地方。
那年的雨季开始了。
二舅的名字里有两个火,但不是炎,言部。不知道谁给他取的名字。在他最后的时光,这些部件都被他自己拆开了,再也合不回去。
二○一四年六月十三日初稿,九月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