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五章

我想,正如我上面说的,我是一七三二年到了尚贝里,开始在土地普查处为国王效忠。我当时已过二十岁,将近二十一岁了。就我这个年岁而言,我的智力比较发达了,但判断力欠缺些,我非常需要有人教我如何为人处世,因为几年的经验并没有能够根治我那浪漫的幻想,而且,尽管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苦难,但我仍旧不是很了解世事人情,好像我并未从苦难中得到什么教益。

我住在自己家里,也就是说,住在妈妈家里,但住的不是像在阿讷西那样的一个房间,这里没有花园,没有溪流,没有景色。妈妈的这幢房子阴暗凄凉,而我那个房间又是整幢屋子中最阴暗、最凄凉的一间。窗外是一堵高墙,窗下是一条死胡同,空气不流通,光线暗淡,地方狭窄,蟋蟀、老鼠猖獗,地板腐烂。这一切使人住着很不舒服。但我住在“妈妈”家,待在“妈妈”身边,而且常在办公室或者在她的房间,所以很少注意我的房间的丑陋不堪。我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似乎很奇怪,她为什么在尚贝里故意住这么一所破房子。这正是她聪明的地方,我得说一说。她是带着厌恶的心情去都灵的,非常清楚在最近的变故之后,在宫廷仍动荡不安之时去都灵不是时候。但是,她个人的事情使她不得不去。她担心被人遗忘,或断了接济。她尤其知道财政总监圣-洛朗伯爵对她不是很照顾。后者在尚贝里有一座旧宅,造得很不好,而且地段又很糟糕,所以一直空着。妈妈租下它来,住下了。这样做比跑一趟都灵要有效得多。因此,她的年金一点儿没少,而且,圣-洛朗伯爵便从此一直是她的朋友了。

我觉得她家里的布置差不多同从前一样,而且忠心耿耿的克洛德·阿内始终同她在一起。我记得曾经说过,阿内原是蒙特勒的一个农民,童年时便在汝拉山中采集植物,制作瑞士茶。“妈妈”因为要配制药物,便雇用了他,认为有一个懂药草的仆人挺合适。阿内非常热衷于此,而“妈妈”又鼎力相助,以至他竟成了一名真正的植物学家,而且,如果他不是英年早逝的话,他本会在这门科学中有点儿名气的,正如他作为一个诚实的人已经享有的声誉一样。由于他不苟言笑,甚至很严肃,而我又比他小,所以他对我来说有如一位家庭教师,让我少干了不少蠢事,因为我觉得他很威严,不敢在他面前忘乎所以。连他的女主人都觉得他威严。她了解他的远见卓识、他的正直以及对她忠贞不贰,她也并没有亏待他。克洛德·阿内毋庸置疑是个少有的人,而且是我所见过的唯一一个他那样的人。他慢条斯理,沉着稳重,深思熟虑,谨言慎行,态度冷漠,言辞简洁干脆。他热情似火,虽从不外露,却在体内烧灼着他,使他一生中干下了唯一却可怕的一件蠢事——服毒自杀。这幕悲剧是在我到达后不久发生的。通过这件事,我才了解到这个小伙子同他女主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因为如果不是她亲口告诉我,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无疑,如果爱恋、热情和忠贞能够获得如此回报的话,他应该得到这种回报,这也证明他受之无愧,他从未得寸进尺。他们俩很少争吵,即使争吵,最后也总是和好如初。但是,有一次,争吵的结果很不好:他的女主人在气头上说了一句侮辱他的话,他受不了了。他颓丧绝望,身旁正好有一瓶鸦片酊,他便吞下了,然后在床上静静地躺着,希望永不醒来。幸好,瓦朗夫人自己也烦躁不安,激动不已,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发现药瓶空了,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赶忙向他奔去,一面大声喊叫。我听见了,便也赶了过去。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恳求我帮忙,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让阿内把鸦片呕吐出来。目睹这一场面,我挺惊叹,我竟然愚蠢到对她告诉我对他们俩的关系没有丝毫的觉察。不过,克洛德·阿内非常谨慎,比我眼睛更尖的人也不一定看得出来。他们俩又言归于好了,连我都非常感动,从此以后,我除了对他钦佩之外,又增添了尊敬,可以说是变成了他的学生,但我并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

得知有人能够比我更亲密无间地与她生活在一起,我是很难过的。我虽然并没想过自己要得到这个位置,但看到这个位置被另外一个人占去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很自然的。然而,我非但没有怨恨夺去这个位置的人,反而真正感到自己把对她的爱恋延伸到那个人的身上了。我把她的幸福置于一切之上,既然她需要有他才能幸福,那我很高兴他也能幸福。就他而言,他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意愿,真心实意地对待她选择的我这个朋友。他对我并不摆出他的职位使之有权摆出的架子,而是很自然地利用其理智高于我的那种优势。我不敢做任何他似乎不赞成的事,而他只是不赞成那些坏事。因此,我们生活在一种大家都很幸福的和睦之中,只有死亡才会摧毁这种和睦。这个可爱的女人具有卓越秉性的证据之一,就是所有爱她的人都彼此相爱。忌妒,甚至争风吃醋,都让位给了她所启迪的高尚情感,我还从未见过她身边的任何人彼此交恶。但愿读者们能稍停片刻,想一想这段赞美,如果能找到也能受此褒扬的另一个女人的话,为了生活的安宁,就去爱她吧,哪怕她是最最下贱的女人。

从我到尚贝里直到我于一七四一年离开去了巴黎,这八九年之久的一段时期开始了。在这期间,我没多少事可说的,因为我的生活既简单又温馨,而这种安生的生活正是我最为需要的,以便彻底铸就我的性格。因连续不断的纷扰,我的性格一直未能定型。正是在这段宝贵时期,我的繁杂而不系统的教育才稳定下来,使我在日后的风风雨雨中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本色。这种进步是不知不觉的、缓慢的,没有什么可资回忆的事情,却是值得详细叙述的。

一开始,我只是一心忙着干活儿。办公室的繁忙使我无暇他顾。我仅有的那一点点空闲时间也是在好妈妈身边度过的,我甚至连读书的时间都没有,所以也想不到去读书。但是,当工作成了一种俗套,无须太动脑筋的时候,我就又不安分了,又渴望读书了,仿佛这种兴味总是越难以满足就越来劲儿,如果没有其他兴趣跑来打扰而有所转移的话,它一定又要像在我师傅家那样变成一种狂热。

尽管我们的丈量工作无须太高深的算术,但毕竟是需要一些的,所以有时我挺犯难的。为了克服这一难题,我买了一些算术书,认认真真地学,毕竟我是独自在学。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确的话,搞算术也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有些运算极其繁难,有时我看到一些优秀的丈量员在运算过程中也给搞糊涂了。思考与运用相结合,就能思维清晰,找到一些简便的算法。创造简便算法能满足自尊心,而其准确性又能开发智力,使人乐意去做那让人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我对此十分投入,所以凡是用数字可以解决的问题都难不倒我了。而今,我所熟悉的一切都一天天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但事隔三十年,这算术知识还有一部分留在脑子里。几天前,我在去达文波特做客时,在主人家里,我看着他的孩子们在做算术,我便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兴趣演算了最难的一道题。我把答案写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又回到了在尚贝里的那些幸福时日。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

丈量员们对图形的渲染使我对绘画也产生了兴趣。我买了些颜料,开始画起鲜花和风景来。可惜,我对这门艺术缺乏天才,却乐此不疲。我可以几个月不出门,一心摆弄铅笔和画笔。我对此太上心了,大家只好硬逼我住手。我开始入迷任何爱好时都是如此。爱好越来越强烈,我如痴如醉,很快便对世上的其他事都不闻不问,心思全用在迷恋的事上。年龄大了,这毛病也没改掉,甚至都没有减轻一分。就是现在,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说话颠三倒四的人了,却又迷上了另一种无用的学问,我对它一窍不通,即使那些青年时代投身其中的人,到了我开始研究的这个年龄,也都不得不弃之不干了。

当时可能是研究那门学问的最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看见阿内采集许多新植物回来时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有两三回,我真想跟着他一起去采集。我几乎敢肯定,如果我跟他去过一次,便会爱不释手,我今天也许就成一名伟大的植物学家了,因为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学问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了。而且,我十年来在乡间的生活也就是不停地采集植物,只是说实在的,是漫无目的的,也就没有任何长进。不过,那时候,我对植物学一窍不通,对它可以说是挺蔑视,甚至讨厌,只把它看作药剂师的事。“妈妈”喜欢它,但她也没有对它另有研究,只是寻找有用的植物用来配药。因此,植物学、化学和解剖学在我脑子里混在一起成了医学,只是成天给我提供些有趣的讽刺话,还不时地给我招来几记耳光。不过,另一种与之不同的、截然相反的爱好在逐渐发展起来,很快便压倒了其他所有爱好。我指的是音乐。我一定是生来就喜欢音乐,因为我打小就开始喜欢,而且是我一生中唯一始终喜爱的。奇怪的是,我生来就喜爱的那种艺术却让我学起来费了牛劲儿,进步十分缓慢,练了一辈子,也从来不能很有把握地翻开乐谱就唱。尤其使我喜欢它的是,我可以同“妈妈”一起练唱。我们兴趣不尽相同,而音乐是联系我们的一根纽带,我当然不会放过。妈妈也不反对。我当时的学习进展几乎与她相同,一首歌练上两三次便可试唱了。有时候,看见她在炉边忙个不停,我便对她说:“妈妈,这是一首优美的二重唱,我看您一定喜欢,准把药熬焦了。”她回答我说:“啊!好啊,你要是让我把药熬焦了,我就让你把它吃了。”我一边耍贫嘴,一边将她拉到她的琴旁。我们沉浸在音乐里,刺柏或苦艾浸膏熬成焦炭了。她便往我脸上抹。这一切真是其乐无穷。

大家可以看到,我虽空闲时间很少,却利用来做了许多事。而且我又有了一种新的玩法,比其他所有的娱乐都更加带劲儿。

我们住的地方像地牢,闷死人了,我们需要经常到户外去吸点儿新鲜空气。阿内鼓动“妈妈”在市郊租了一座园子,栽培植物。这座园子有一个小农舍,挺漂亮的,我们简单地添置了些家具。我们在屋里安了张床。我们常去那儿吃饭,我有时也在那儿过夜。我不知不觉地便迷上了这个小小的隐蔽所;我在里面放了些书,挂了不少的版画;我花了一部分时间去布置它,还为妈妈弄了点儿新奇玩意儿,好等她来玩时感到惊喜。我离开她,跑来这里关怀她,在这儿更加快活地思念她。这是我的又一个怪癖,我既不辩解也无须解释,但我要坦白,因为事情就是这样的。我记得,有一次,卢森堡夫人冲着我打趣地说,有一个男人离开了他的情人,好给她写信。我对她说,我真愿做这个男人,而且可能要补充一句,我曾经就是这样的男人。但是,我在“妈妈”身边时,从未感到这种为了更加爱她而离开她的需要,因为同她单独在一起时,我同独自一人时一样无拘无束,而我在其他任何人面前,不管是在男人还是女人面前,都从未这样过,无论我对他们的感情有多深。然而,她身边经常不断人,而且是我极看不惯的人,因此,我既厌恶又心烦,便跑去隐蔽所,去随心所欲地思念她,用不着担心讨厌的人跑来打扰我们。

当我如此这般地用心于工作、娱乐和学习的时候,我生活得极其恬静,但欧洲没我这么平静。法兰西和皇帝刚刚互相宣战,撒丁王卷了进去,于是,法国军队便途经皮埃蒙特,开进米兰省。有一支纵队从尚贝里经过,其中的香槟团是由上校特里穆耶公爵大人率领的,我被引见给他,他对我许了很多愿,当然,他后来肯定没再想到过我。我们的小园子正好在市郊高坡上,军队打那儿过,我十分开心地跑去看,对这场战争的胜利很关心,仿佛与我有很大的关系。在这之前,我从不敢去想国家大事,而现在我头一次开始看报了,心里极其偏袒法国,以至它稍微得胜,我的心便快活得直跳,而一旦它有所失利,我就愁眉不展,好像自己倒了霉似的。如果这种癫狂只是很短暂的话,我也就不屑去说它了,但它无端地在我心中扎下了根,以至当我后来在巴黎成了反君主派和坚定的共和派时,不知怎么搞的,我对这个国家里我觉得奴颜婢膝的民族和这个我喜欢责难的政府心里暗自喜爱着。有趣的是,我对与我的准则背道而驰的这种倾向感到羞耻,不但不敢对任何人言及,还要嘲笑法国人的失败,心里却比法国人还要难受。生活在一个善待他而他又崇拜的民族之中,却又装作不屑于它,我肯定是独一无二的一个。总之,我的这一倾向那样忘我、那样强烈、那样坚定不移、那样不可战胜,以至即使我离开了法兰西王国,在政府、法官、作家联合起来疯狂地打击我的时候,在对我大肆诬蔑诽谤的时候,我也未能根除掉这一怪癖。我情不自禁地热爱他们,尽管他们虐待我。看到我在英国繁荣昌盛时便预言它的衰败开始显露时,我便痴迷地盼望着法兰西民族强盛,也许有一天它会把我从我忧伤的羁绊中解救出来。

我对这种偏爱的原因寻找了很久,只有在产生它的环境中才找到其根源。不断增强的对文学的爱好使我迷上了法国书籍,迷上了这些书的作者,进而迷上了这些作者的祖国。就在法兰西军队在我眼前经过的时候,我正在读布朗托姆的《名将传》。我的脑子里装满了克利松、巴亚尔、洛特雷克、科利尼、蒙莫朗西、特里穆耶等人物,而且喜欢上了眼前的士兵,把他们看作名将们的后裔,是他们的功勋及勇敢的继承者。我从走过的每个团队中,好像又都看到了从前在皮埃蒙特有过那么多丰功伟绩的那些著名的黑带军。总之,我把从书中汲取的想法用在了我看见的东西上。我不断地读书,又总是读法国书,这就培养了我对法国的感情,以致最后变成了一种盲目的狂热,什么也无法战胜。后来,我有机会在旅行中发现,有这种感情的并非我一人,而且,在所有的国家中,凡是爱好阅读并喜欢文学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感情的影响,使得他们摒弃了由于法国人的倨傲而产生的普遍仇视。法国小说比法国男人更吸引各国的女人,法国的戏剧杰作使年轻人迷上了法国剧院。巴黎剧院的大名吸引了大批外国人,他们看后赞叹不已。总之,法国文学的美妙情趣使所有有文学头脑的人折服,而且,在那场惨败的战争里,我看见法国的作家和哲学家们仍在维护受到军人们玷辱的法兰西名字的荣誉。

因此,我已经是个激情满怀的法国人了,而且这使我成为爱打听消息的人。我同一群轻信的糊涂虫一起跑去广场等候邮件递送人的到来,而且比拉封丹寓言中的驴还蠢,竟急不可耐地要知道我将荣幸地套上哪个主人的鞍子,因为当时大家都在说,我们将属于法国了,萨瓦要同米兰对换。但应该承认,我是有一些担心的理由的,因为,假如这场战争对同盟国不利的话,“妈妈”的年金就很悬了。但我对我的好友们充满信心,而且,这一次,尽管布罗伊元帅遭到偷袭,然而多亏了我未曾想到的撒丁王援助,我没有看错。

当人们在意大利打仗时,在法国却是歌舞升平。拉摩 的歌剧开始名声大振,使他的那些因其晦涩难懂而少有人知的理论著作也引人关注了。我偶然地听人谈到他的《和声学》,于是四处寻找,买到了这本书。又一次偶然之中,我病倒了,得了炎症,来势凶猛,烧退得也快,但康复期挺长,我有一个月出不了门。这期间,我先粗略地读,后便啃起我那本《和声学》。这本书冗长紊乱,编排很糟,我感到必须花很多时间才能搞懂它。于是,我没再读下去,而是练起音乐来,以便让眼睛得到休息。我当时练习的贝尼埃的合唱曲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记熟了其中的四五支曲子,尤其是那首《眠中的爱神》,我虽自那以后再没看过,但至今仍几乎全部记得,还有克莱朗博优美的合唱曲《被蜜蜂蜇了的爱神》,我差不多也是在那时候学会的,至今也还记得。

更来劲儿的是,从瓦尔德奥斯塔来了一位年轻的管风琴演奏家,名叫帕莱神父,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一个好人,羽管键琴弹得很好。我与他相识之后,俩人便形影不离了。他师从一位可称为伟大的管风琴家的意大利神父。他同我谈了他的乐理,我把它们同拉摩的理论做了比较。我脑子里满是伴奏、谐音、和声。必须训练到耳朵熟悉这一切。我建议“妈妈”每月搞一次小型音乐会,她同意了。我一心扑在这些音乐会上,没日没夜地干着,无暇他顾。这事确实够我忙的,要收集乐谱、邀请演奏员、寻找乐器、分配声部等等。“妈妈”要唱,我提到过的和还要提到的那个卡东神父也要唱,一位名叫罗什的舞蹈教师及他儿子拉小提琴,在土地普查处工作、后来在巴黎结婚的皮埃蒙特音乐家卡纳瓦拉大提琴,帕莱神父用羽管键琴伴奏。我有幸拿指挥棒担任指挥。大家可以想见,这一切有多美呀!虽说比不上特雷托伦先生那里的音乐会,但也相差无几了。

瓦朗夫人是新近改的教,据说又是依靠国王的恩赐生活,所以一伙虔诚信徒对她的小型音乐会颇有微词。但好些正直的人视它为一种快活的娱乐。大家猜想不出我要让谁来主持这种音乐会吧?是一位教士,一位有才甚至很可爱的教士,他后来的不幸使我十分悲痛,我一想到他便想到我那些美好的时光,所以我至今仍在怀念他。他就是卡东神父,方济各会修士。他同多尔唐伯爵一起让人在里昂扣留了可怜的“小猫”的乐谱,这是他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一页。他毕业于索邦神学院,在巴黎生活了很久,常出入上流社会,特别是与当时的撒丁王国大使昂特尔蒙侯爵过从甚密。他身材高大,仪表堂堂,气宇轩昂,眼睛凸出,头发墨黑,未加修饰地卷曲在额边。他神态高贵,开朗,谦和,显得单纯而风雅,既无教士们那种伪善或无耻的样子,也没有时髦人物的那种放浪形骸,尽管他也是个时髦人物。他有的却是正派人的那种自信,不以穿着黑袍为耻,而是自尊自爱,在正直的人中间始终如鱼得水。尽管卡东神父的学问不深,够不上一位博士,但作为交际场中人,他的学识绰绰有余。而且,他从不急于卖弄学问,而是看准时机才表现,因此就显得更有学问。他因为长期生活在交际场中,所以对有趣的才能比对扎实的知识更加喜爱。他很聪明,会作诗,善谈吐,唱得更好,嗓音很美,会演奏管风琴和羽管键琴。为了讨人喜欢,用不着这么多长处,可他就是有这么多长处,但他并未因此忽略了本身的职务,所以,尽管有许多忌妒的竞争者,但他还是被选为他那个省的参议,或者像大家所说的,成了其修会中戴金项链中的一位。

这位卡东神父是在昂特尔蒙侯爵家里认识“妈妈”的。他听说了我们的音乐会,便想参加;他参加了,使音乐会成绩辉煌。我们很快便因对音乐的共同爱好而结下了友谊。我们俩对音乐都非常狂热,但不同的是,他真的是音乐家,而我只不过是滥竽充数罢了。我同卡纳瓦和帕莱神父常去他屋里玩乐器,有时节日里还去他的管风琴台演奏。我们常常分享他的那一点点吃食,因为,作为一名教士,他还有其惊人之处:豪爽侠义,慷慨大方,享乐而不粗俗。在我们举办音乐会的日子里,他便在“妈妈”家用晚餐。晚餐气氛欢快、舒畅,大家神聊胡侃,还来个二重唱什么的,我也无拘无束,才思敏捷,妙语连珠。卡东神父和蔼可亲,“妈妈”令人崇敬,帕莱神父因一副粗哑嗓子常遭众人取笑。疯狂的青年时代那如此甜蜜的时光呀,你早已飘逝而去了!

关于这位可怜的卡东神父,我没什么更多的可说的了,我现在就简单地说几句,以结束他那悲惨的经历。其他教士见他才华横溢、道德高尚,无丝毫教士的堕落之风,便忌妒他,或者应说是对他很气愤。他们非常仇视他,因为他不像他们那样可恨。头头儿们串通一气整他,煽动那些觊觎其位而以前又不敢正眼看他的小教士与他作对。他们百般地侮辱他、贬谪他,把他从那布置朴实无华但别致高雅的房间里赶出去,我不知他被放逐到了何方。最后,这帮无赖对他实在无礼之极,使他那颗正直而傲岸的心实在无法忍受,这个在最可爱的社交场上风流倜傥的人终于痛苦不堪地死在某个监房或地牢的破床上。但凡认识他的正直的人无不感到遗憾,痛哭不已,认为他没别的错,就是不该当教士。

我这么优哉游哉地生活着,不久便完全沉浸在音乐之中,无心去想其他事情了,去办公室也老大不乐意,工作的繁难和艰辛对我来说简直是难以忍受的酷刑,终于使我想要辞工不干,全身心地投入到音乐中去。可想而知,这种荒唐的想法不会不遭到反对的。丢掉一份像样的、有固定收入的职位,去教不保险的音乐,简直太欠考虑,“妈妈”当然会不高兴的。即使我将来真的如自己想象的那样功成名就,但把自己的一生局限于当一名音乐家,那也太禁锢自己的雄心壮志了。“妈妈”总是设想一些辉煌的计划,而且已不再完全同意多博纳先生对我的评语了,看见我一心扑在一种她认为不值一提的技艺上,心里极其难受,便常常对我唠叨那句不太适合巴黎的外省谚语:“能歌善舞,没有出路。”另一方面,她也看出我被一种无法抗拒的爱好拖下了水,我对音乐的激情已经达到疯狂的程度,我很可能因工作不专心而遭人辞退,倒不如主动辞职为好。我还对她说,这份工作长不了,我得有门手艺谋生,所以,通过实践,把我爱好的又是她为我选定的技能完全掌握才更加保险,免得仰人鼻息,或另起炉灶,弄不好一事无成,再过了学习的年岁,那就只有不名一文忍饥挨饿了。总之,我是通过软磨硬泡而不是她所喜欢的道理使她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刻跑去向土地普查处的总头儿柯赛利先生自豪地致谢辞行,仿佛干了一件最英雄的业绩。我无缘无故地也没找个借口,就自愿辞去了工作,同不到两年前我就任此职时一样高兴或更加高兴。

这一举动虽然十分荒唐,但在当地为我赢得了某种尊敬,对我很有用处。有的人猜想我有钱,其实我并没有;另一些人见我全身心地投入音乐,就以我的牺牲来判断我有此天才,认为我如此热衷这门艺术,必定造诣很深。“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当地只有几个差劲儿的教师,所以我便成了佼佼者。我毕竟歌喉尚可,再加上年轻,脸蛋儿又漂亮,所以很快便有了不少女学生,比当文书挣得还要多。

就生活的快乐而言,肯定没人能这么快地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在土地普查处,每天八小时埋首于最讨厌的工作之中,还是同更加讨厌的人在一起,关在一间破败不堪的办公室里,闻着这帮乡下人的臭气和汗味儿,大部分人又都是头也不梳、澡也不洗的,所以,我有时由于紧张、臭气、不安和烦躁而头晕目眩。与此相反,我现在完全置身于上流社会,受到上等人家的邀请和欢迎,到处是笑脸相迎、亲切款待,一派节日气氛。一些花枝招展的可爱的小姐在等着我,殷勤地接待我;我看见的尽是些可爱的东西,闻到的全是玫瑰和橘花的芬芳;大家在唱、在聊、在笑、在玩;我出这家到那家,遇见的都是一样的情景。即使两种工作报酬相同,也可以肯定,谁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因此我对自己的选择十分满意,从没有后悔过,即使现在我用理智去衡量我一生中的行为,即使我已摆脱了支配我的那些缺乏理智的动机,我对此也毫不后悔。

几乎唯有这一次,我听任自己爱好的支配而没有使期望落空。当地人的殷勤接待、平易近人、性格随和,使我同上流社会交往愉快,而我当时在其中感到的兴趣向我清楚地证明,如果说我喜欢离群索居,那么错不在我,而在别人。

真遗憾,萨瓦人不富有,或者说他们要是富有的话,也许就真遗憾了,因为他们现在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最可交往的人。如果说世界上有一座小城,人们可以在愉悦而安全的交往中享受生活的甜蜜,那就是尚贝里。聚集在该城的外省贵族,仅有的财产仅够生活,并无足够的资财可以致富,又因为不能野心勃勃,就只好听从西尼阿斯的劝告 。他们年轻时从军,年老时归来安度晚年。荣誉和理智支配着这两种生活。女人们美丽动人,而且可以无须这么美,她们有着一切办法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弥补美中不足。奇怪的是,我因职业关系,可以见到许多少女,我记不得在尚贝里有哪一个姑娘不是楚楚动人的。有人会说,我因有心,才觉得她们是美丽的,这么说可能是对的,但我无须为此加上主观因素。说真的,每当我回想起我的那些年轻女学生,我便感到快乐。我在此提及可爱的女学生时,恨不得把她们同我一起带回到我在她们身边度过温馨无邪时光的那幸福的岁月!第一位是梅拉雷德小姐,她是我的邻居,是盖姆先生的学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泼的褐发姑娘,非常可爱,娇媚而不轻佻。她稍微有点儿瘦,如同大部分与她同龄的姑娘一样,但她明眸闪亮,身材苗条,神采迷人,无须丰腴就很惹人喜爱。我早上去她家里,她一般还穿着便服,头发未梳,只是随便往上一拢,插了几朵花,那是为我的到来插上的,待我走后便取下来梳头。我最害怕在交际场上看见穿便服的漂亮女子,如果她打扮好了,我就不怎么害怕了。我常常下午去芒东小姐家。芒东小姐总是打扮得很整齐,给我的印象也是很甜美的,但又不一样。她一头稍微带灰的金发,十分娇小、腼腆,皮肤白皙。她嗓音清脆,吐字清楚,声如银笛,但不敢放开嗓门儿说话。她胸前有被开水烫过的伤疤,一条蓝丝绒围巾没能完全遮住。这块伤疤有时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但我的注意力很快便不集中在伤疤上了。我的另一位邻居夏尔小姐是一位成熟的少女。她身材高挑,宽肩美丽,体态丰满,曾是个漂亮女子。她已不再是个美人儿了,但是个值得一提的人,因为她风度翩翩,性格平和,生性温厚。她姐姐莎丽夫人是尚贝里最美的女人,已不学音乐了,但叫她女儿学。她女儿年岁尚小,但已显得将与其母的美貌并驾齐驱,只是很遗憾,她的头发略呈棕红色。我在圣母往见会还有个学生,是一位年轻的法国小姐,我忘了她的名字,但她应该列入我喜爱的学生的名单。她说话的腔调如修女们一样,慢条斯理,有气无力,但说出的话非常俏皮,与她的举止似乎不甚相称。另外,她挺懒,不肯轻易表现自己的才智,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她的这份恩宠。只是在我教了她一两个月的课之后,她才从漫不经心到开始用心,我也就更加努力地去教她,光靠我自己,我永远做不到这一点。我在教课时总是很高兴的,但我不喜欢被迫去教,也不愿受时间的约束。在任何事情上,我都忍受不了约束和屈从,它们会让我对高兴做的事也感到嫌恶。据说,在伊斯兰世界,拂晓时分,有一个男人走街串巷,命令丈夫们对妻子尽自己的义务。要是我处在这种时刻,肯定是个不好的土耳其人。

我在有产者中间也有几个女学生,特别是其中的一个成了我的某种关系变化的间接原因,既然我应该什么都说出来,那这事我是要谈一谈的。她是香料商的女儿,名叫拉尔小姐,简直就是希腊雕塑的模特儿。如果世界上真有什么无生命、无灵魂的美人儿,我就会把她看作我所见过的最美貌的姑娘。她的麻木不仁、淡漠冷峻、无动于衷,简直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既无法使她高兴,也无法让她动气。我深信,要是有个男人作践她,她也会任其摆弄,这并不是因为她有此情趣,而是因为她麻木不仁。她母亲怕她生出这种事来,便与她寸步不离。她母亲想尽一切办法来使她高兴,让她学唱歌,还给她请了一位年轻的教师,但都毫无成效。当教师逗女儿时,母亲就逗教师,但这也收效甚微。拉尔太太在自己那天生的活泼中增加了她女儿本该有的轻佻劲儿。她是一个矮个、脸蛋儿小的女人,笑吟吟的,面带倦容,并有几粒细麻点,两只眼睛火辣辣的,稍微有点儿红,因为她几乎总在费眼。每天早上我到的时候,奶油咖啡都摆好了,她母亲从不忘记亲吻我的嘴巴,以示欢迎。而我出于好奇,真想用这个亲吻回敬她的女儿,看看她做何反应。毕竟这一切做起来如此简单而又无甚下文,所以即使拉尔先生在场,挑逗与亲吻仍照行不误。拉尔先生是一个老好人,是他女儿的好父亲,他妻子并不欺骗他,因为无此必要。

我以平常那愚蠢的态度去对待所有爱抚,干脆把它们都看作纯粹友谊的表示。但是,有几回我也感到厌烦了,因为活泼的拉尔太太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且,如果我白天路过店前而不进去的话,那废话可就多了。当我有急事时,我不得不绕道走另一条街,深知进她那里容易,出来难。

拉尔太太太关心我了,所以我也对她关心起来。她的关怀深深地打动了我,所以我就像谈一件不怎么神秘的事一样把这事告诉了“妈妈”。其实,就是有什么神秘的地方,我同样也会说给她听的,因为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不可能对她保密。我的心在她面前如同在上帝面前一样,是敞开的。但她看待此事不完全像我那么简单。我只看作友谊,她却认为其中必有蹊跷。“妈妈”断定拉尔太太想脸上有光,让我变得不像她觉得的那样蠢笨,她会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成功地让我明白她的苦衷。而且,“妈妈”认为,除了不应该让另一个女人来开导自己的学生以外,她还有更适合她的理由来保护我,不致使我落入我的年龄和处境使我面临的陷阱。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设下了某种更加危险的陷阱,我逃脱了,但她感到危险在不断地威胁着我,她觉得有必要尽一切可能防患于未然。

我的一位女学生的母亲芒东伯爵夫人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人,但人们说她非常坏。据说,她曾引起许多家庭的不和,特别是给昂特尔蒙家带来了致命的后果。“妈妈”曾与她关系很好,所以了解她的为人。“妈妈”曾很无辜地引起了芒东夫人爱上的某个人的青睐。尽管她并未让这男人上过手,也没让他登过门,芒东夫人却非要把这份冤孽债加在“妈妈”身上。从此以后,芒东夫人便耍了很多花招儿对付“妈妈”,但一次也未能得逞。我来举一个最可笑的例证吧。她们俩同附近的好几个绅士一起到野外去,其中就有上面所说的那个人。芒东夫人有一天对这帮绅士中的一位说,瓦朗夫人只是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毫无情趣,衣着不整,总像有产者女人那样遮起胸部。那位先生是个爱逗趣的人,便对她说:“至于最后那一点嘛,她是自有道理的。我知道,她酥胸上有一块印记,像一只讨厌的大老鼠,栩栩如生,好像会跑似的。”恨和爱使人轻信。芒东夫人决心利用这一发现。有一天,“妈妈”在同芒东夫人的那个多情宠儿玩牌,芒东夫人便趁机走到妈妈身后,把她的椅子往后扳倒,灵巧地揭开了妈妈的围巾。但那位先生并没有看见大老鼠,只是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而且见到容易忘掉难,这使芒东夫人大失所望。

我不是芒东夫人要关心的人,她需要的只是一些有名气的人在她身边。然而,她对我有点儿关心,倒不是因为我的脸蛋儿,她肯定对它毫无兴趣,而是因为大家所说的我的才气,我可能对她的爱好有用。她对讽刺有着一种较强烈的喜好。她喜欢用歌曲和诗词来讽刺不讨她喜欢的人。如果她果真觉得我挺有才,能帮她诌点儿诗并乐意写下来的话,我们俩很快就能把尚贝里闹个天翻地覆。要是追究起这些诽谤调词句的作者的话,芒东夫人就可以牺牲我而保全自己,那我后半生也许就会被关起来,去反省对贵妇们装福玻斯 的教训。

幸好,这一切并未发生。芒东夫人只是为了聊天留我吃过两三次饭,发觉了我只不过是个傻瓜。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为此悲叹,深羡我的朋友旺蒂尔的才华,其实我倒是应该感谢我的愚蠢,把我从种种危险中解救了出来。我在芒东夫人眼里只是她女儿的音乐教师,仅此而已,但我在尚贝里生活得很平静,始终受人欢迎。这比成为她眼中的才子却成为当地其他人眼中的蛇蝎要强得多。

不管怎么说,“妈妈”看到,为了使我摆脱年轻人的危险,是该把我当大人看待了,她也这么做了,但方式方法很奇特,是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从来也想不到的。我发觉她神情比以前更加严肃了,话语比平时更有说教味儿了。她通常在教诲中夹杂着的那种说笑突然不见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很肯定的口气,既不严厉也不亲切,但好像是在准备做一番解释似的。为什么有这种变化?我自己琢磨了好久,但终不得其解,只好问她,她也正等着我问哩。她建议我第二天与她一起去小园子里散散步,我们一清早就去了。她做了安排,以便我们俩一整天单独在一起。她用了整整一天让我享受她要给予我的恩情,但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通过诡计和挑逗,而是通过充满感情和理智的谈话。她的那番话不是在诱惑我,而是在教导我,对我心灵的触动大于对感官的刺激。然而,无论她对我说的话多么精彩、多么有用,这些话既不冷酷也不忧伤,反正我并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也没像从前那样铭记于心。开始谈话时那预做准备的神态已经让我有点儿不安,因此,在她说话的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心不在焉,没注意听她说些什么,而是寻思她到底想干什么。一旦我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同她在一起时从未想到过的她那新奇的想法就完全吸引了我,容不得我再去想她所说的话了。我只顾想她了,也就没再注意听。

老师们想让年轻人注意听要对他们说的话时,常犯一个毛病,那就是让他们看到最后会有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我在《爱弥儿》中也未能避免这一毛病。年轻人被别人告诉他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心里只想着它,便死乞白赖地奔向那个东西,而不去耐心地听你慢慢腾腾地引他走向那个东西而作的长篇大论了。如果你想让他注意力集中,就不要先露了底,“妈妈”在这一点上弄巧成拙了。她性格奇特,凡事有板有眼,总是白费心思地去说明情况,但我一旦看出其中的好处,就不去听她说些什么,急忙满口答应了。我甚至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坦率或者比较勇敢的男人敢于讨价还价,没有一个女人会原谅这么做的男人。由于同样古怪的脾气,她对这个协议用了最为郑重其事的手续,还给了八天时间让我考虑,我却假惺惺地说我用不着考虑。其实,这简直是怪到极点了,我真想好好考虑一下,因为她那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动,脑子里简直乱了套,需要时间来理一理。

大家会以为这八天对我来说简直是八个世纪。恰恰相反,我还真希望能延长到这么久。我不知如何描绘我的心境,我心里充满了某种夹杂着烦躁的恐惧,很害怕我所渴望的事情,竟至有时在脑子里真的在寻找某种正当的办法以避免这种幸福。大家想一想我那激情似火和贪恋女色的气质、我那沸腾的血液、我那充满爱的心灵、我那充沛的精力、我那强健的体魄、我的年龄。请想一想,我心中渴望着女人,却连一个女人也没接触过。请想一想,想象、需求、虚荣、好奇交织在一起,使我急切地渴望成为一个男人,表现出男子气概。大家特别要想到,因为这是绝不该忘记的,我对她的那份热烈而又缠绵的依恋远没有减弱,反而在与日俱增。我只有在她身旁时才感到惬意,我的远去是为了想念她。我的心不仅充满了她的恩情、她可爱的脾性,而且充满了她的女性特征、她的容颜、她的肉体,总之,充满了这个在各个方面对我来说都可能是宝贵的她。大家别以为我比她小十到十二岁,她就老了,或者我就觉得她老了。自我头一次遇见她便感到激动不已的五六年以来,她的确没怎么变,而且我觉得她一点儿都没变。我觉得她始终那么迷人,而且大家都这么觉得。只是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儿发福。其余的都没有变,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酥胸、同样的容颜、同样的金黄秀发、同样的欢快,一切的一切,甚至那声音也都一样,仍旧是充满青春气息的银铃般的声音,始终给我深刻的印象,使我至今只要听见一个姑娘的甜美声音便激动不已。

当然,在等待占有一个非常心爱的人时,我所担心的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想象,管不住自己,提前下手。大家将看到,在我年岁大一些的时候,只要想到有个可爱的人儿正在等着我,她那微不足道的恩惠就会使我热血沸腾,以至我都无法坦然地走完我和她相隔的那短短的一段路 。在我如花年华时,我怎么会活见鬼了,对于人生的初次欢乐那么不上心呢?我怎么会见到那一时刻临近反而痛苦多于快乐呢?我怎么会感觉不到那使我陶醉的癫狂,反倒几乎感到厌恶和害怕呢?毫无疑问,如果我能得体地摆脱这种幸福的话,我会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我说过,在我对她的依恋之中有一些离奇的东西,而这肯定就是大家未曾想到的一件事。

读者一定很气愤,认为她已委身于他人,却又要夹在两个人中间,在我心目中她已堕落了,这种鄙夷与不屑减弱了我对她的爱——这么想就错了。的确,这种两男一女的状况令我十分难受,既是因为这种敏感极其自然,也是因为这对她对我都很不相称。但是,我对她的感情并没因此受到影响,而且,我可以发誓,当我不怎么想占有她时,我则更加缠绵缱绻地爱着她。我太了解她那颗纯洁的心及其冷漠的气质了,我从未想到过在她这种放任自流之中有任何的感官快活的成分。我完全确信,她只是想使我摆脱几乎肯定不可避免的危险,使我完全洁身自好,忠于自己的义务,才使她违背了自己的一种义务。对此她与其他所有女人的看法不同,我在下面将要谈到。我怜惜她,也怜惜自己。我本想对她说:“不,妈妈,没这个必要。不这样,我也不会辜负您的。”但我不敢这么说,首先,这不是该说的一件事,其次,我由衷地感到这不是真话,而且确实只有一个女人能够使我抵御其他女人,不受她们诱惑。我不想占有她,但我很高兴她使我抛弃了占有别的女人的欲望,因为我把一切可能使我与她疏远的事都看作不幸。

长久无邪地生活在一起的习惯,非但没有减弱我对她的感情,反而使之增强,但与此同时,也赋予了它另一种情调,使之更加亲切,也许更加温柔缱绻,却更少肉欲。因为总叫她“妈妈”,而且总像儿子那样亲切,所以,我已习惯把自己看作她的儿子了。我想,这就是虽然她对我非常宝贵,我却不怎么想占有她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我最初的情感虽然不太强烈,但充满色欲。在阿讷西时,我如醉如痴;在尚贝里时,我就不再这样了。我对她的爱强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我爱她更多的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或者说,我在她身边寻求的更多的是我的幸福而非享乐。她对我来说,胜过一个姐姐,胜过一个母亲,胜过一个女友,胜过一个情妇,而正因为如此,她不是我的情妇。总之,我太爱她了,不会占有她,这一点在我脑子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所害怕而非渴望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我什么都答应了,也就不想言而无信。我的心认可了我的保证,但并不希望得到报偿。然而我得到了报偿。我头一次投入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我所崇拜的女人的怀抱里。我幸福吗?不,我感觉到的是肉欲。我不知道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忧伤毒化了它的魅力。我仿佛犯下了乱伦之罪。有两三次,我在激动地拥抱她时,泪水浸湿了她的酥胸。而她既不忧伤也不激动,只是温柔和平静。由于她不是个淫荡的女人,根本没有寻求过肉欲,所以并没有那种陶醉之态,也从未因此悔恨。

我再说一遍,她的一切过错全来自她的行为,而非她的情欲。她出身良家,心地纯洁,喜欢正经的事,品性正直高尚,情趣高雅,生来就是她一直喜爱的那种道德高尚的女人,却从未能遵守这一高尚道德,因为她没有听从会把她引向正道的心灵的忠告,而是听从了理智,把她引向了歧途。当一些谬误的准则迷惑她时,她的真正感情一直在抵御着,但不幸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而她为自己定下的道德原则损害了她的心灵让她遵守的道德。

她的第一个情人塔维尔先生是她的哲学老师。他灌输给她的准则是他需要用来引诱她的准则。他见她忠于丈夫,恪守妇道,总是冷冰冰的,颇有理智,无法通过色欲攻破她,便用一些诡辩之词向她发起进攻,竟然向她表明她如此恪守的妇道只不过是用来哄小孩的教理问答式的瞎话,把两性的结合说成是其本身无关紧要,夫妻之间的忠实只是为了防止流言的一种表面文章,使丈夫安心是妇道的唯一标准,所以偷人养汉只要不为人知,就根本不是在欺骗自己的丈夫,也并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总之,他说服她,说事情本身并没什么,只是传出去才成了问题,而所有的所谓贤德的女人——说实在的——只是做得隐蔽而已。就这样,那个坏家伙终于得逞了,腐蚀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理智,却未能腐蚀她的心灵。他因此受到了最强烈的忌妒心的惩罚,因为他深信她像他教她对待她丈夫那样对待他自己。我不知道他在这一点上是否弄错了。佩雷牧师被看作他的接替者。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年轻女子的冷漠性格本该使她不接受这种理论的,却使她在日后欲罢不能。她无法想象,人们把她认为的区区小事看得那么重。她从未把她认为毫不费事的节制欲望冠之以道德的美名。

因此,她并没有为了自己而滥用这一错误的准则,却为了他人这么做了,她那是根据另一条几乎同样错误的道理做的,但这道理与她善良的心更加吻合。她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比占有更能使一个男人紧紧地依恋着一个女人的了,虽然她对自己的男友们的爱纯属友谊,但这种友谊是那么缠绵,以至她动用她力所能及的所有办法使他们更加紧紧地依恋着她。奇特的是,她几乎总能成功。她的确非常可爱,人们越是与她亲密无间,就越能发现新的爱她的理由。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第一次失足之后,她宠幸的几乎全是不幸之人。名人显贵在她面前全都是白费心思。一个男人若是开始被她怜惜,最后却没被她爱上,那么这个男人一定是太不可爱了。如果她所选择的人配不上她,那绝不是出于与她那高贵的心灵不搭界的卑鄙欲念,而仅仅是因为她太慷慨、太善良、太富有同情心、太敏感,以致不总是能够头脑较清醒地把握住。

诚然,几个错误的道理把她引入歧途,但又有多少值得赞美的原则她从未背离过啊!如果人们可以把肉欲成分极少的一些错误称为弱点的话,她用了多少美德弥补了它们啊!那在某一点上欺骗了她的男人,在其他许许多多方面却绝妙地教导了她。因为她那并非狂热的激情使她能够始终沿着正道走,所以只要诡辩哲学没有迷惑住她,她便平安无事。即使她做错了事,她的动机也是值得称赞的。由于误解,她可能做错事,但她不可能有意干坏事。她厌恶口是心非、撒谎骗人。她为人正直、公正、仁爱、无私,她信守诺言,忠于朋友,忠于自己认为应该遵守的义务,对人既不报复也不仇恨,甚至想象不出宽容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总之,就拿她那不可饶恕的错误来说,她并不太看重给予他人的宠爱,也从未以此来做一种肮脏的交易。她滥施恩宠,但并不出卖它们,尽管她常常为生计犯愁。我敢说,苏格拉底如果能看重阿斯帕西娅,那他就能尊敬瓦朗夫人

我早就知道,说她生性多情、冷淡,有人会像通常那样指责我自相矛盾,而这又是不无道理的。也许错在大自然,人不该一身兼有两种对立的性格。我只知道她确实如此。但凡认识瓦朗夫人的人,至今仍有不少人尚健在,都可以证明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甚至敢补充一句,她只知道世上有一种乐趣,那就是让她所爱的那些人快乐。不过,就这一点,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可以高明地证明这不是事实。我的任务是说出真情,而不是非让人相信不可。

我在我们俩关系更亲密之后的谈话中才逐渐地了解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单单这些谈话就使我们俩亲密无间。她不无道理地希望她的怜爱会对我有所帮助。就我的教育来说,我从中受益匪浅。在这之前,她在对我谈论我个人的事时就像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她开始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也跟我谈谈她自己了。她对我说的一切我都非常感兴趣,使我非常感动,以至在反躬自省时,我从她的知心话里比从她的教导中所得到的益处大得多。当你真的感觉到对方说的是肺腑之言时,你会敞开心扉去接纳对方的真情流露的。一个学究的说教永远抵不上你所爱恋的一个聪明女人那缠绵缱绻的话语。

我同她的亲密相处使她给予了我比以前更高的评价。她认为,尽管我貌似笨拙,但值得教育,可进入上流社会,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在上流社会有了一定的根基,则可飞黄腾达。根据这一看法,她不仅专心培养我的判断力,而且注意我的仪表及言谈举止,使我既可亲可爱又受人尊敬。如果在上流社会真的能将成功与道德相结合的话——我可是不相信这一点的——我至少坚信,除了她所选择的并想教给我的那条路以外,是没别的路径的,因为瓦朗夫人了解人,善于为人处世,既不虚伪也不冒失,既不欺骗人也不惹恼人。但是,这种艺术存在于她的性格里,而非她的教导之中。她善于运用它而不善于传授它,而且我是世界上最学不会这一艺术的人。因此,她在这上面做的一切努力几乎全都付诸东流,甚至她延师教我跳舞和剑术的心思也白费了。我虽然身轻体健,但连小步舞都学不会。我因为长有鸡眼,所以非常习惯用脚后跟走路,罗什都没能改掉我这个坏毛病,所以,我看上去步履轻健,但连一条小沟都蹦不过去。在剑术练习厅里就更加糟糕了。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我仍旧只会招架,不会进攻,而且手腕很不灵活,胳膊无力,所以剑术师要想打掉我的剑,易如反掌。再者,我对这种训练及想教我的剑术师讨厌得要死。我从未想到过人们会对杀人的技巧如此自豪。剑术师为了使我掌握他的伟大才能,就专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做比较。他发现剑术的第三四式与音乐的第三四音程极其相似,当他想佯攻时,便让我注意那升半音符号,因为从前升半音符号与“佯攻”是同一个词。当他把我的剑拨开时,便大笑着对我说,这是“休止符”。总之,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比这个头戴羽饰、胸有护甲的可怜虫更令人难以忍受的好为人师者了。

因此,我的剑术长进不大,不久我便纯粹因为厌恶而弃之不顾了。但是,我在另一种更有用的艺术上颇有长进,那就是知足常乐,不去追求我开始感到不是那块料的更有出息的前途。我一心想着让“妈妈”生活幸福,在她身边时我总是喜滋滋的,而当我为了进城教音乐而必须离开她时,尽管我对音乐很喜爱,但我开始感到教音乐很没劲了。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内是否看出了我们俩的亲密关系。我有理由相信,这事没能瞒过他。阿内是一个目光敏锐而又十分审慎的小伙子,从不说违心的话,但也不总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丝毫未表现出知道内情的样子,但从他的行动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行为肯定不是源自灵魂的卑贱,而是因为他赞成女主人的准则,所以不能反对她因此采取的行动。尽管他同她一样年轻,但他非常老成持重,把我们俩视为两个应予宽恕的孩子,而我们俩则把他看作一个可尊敬的大人,对他应该有所尊重。我是在她对他不忠之后才完全弄明白她对他爱得有多深的。由于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全属于她,所以她才告诉我她是多么爱他,以便我也同样爱他。她着重说明的倒不是她对他的爱,而是对他的尊敬,因为这是我最能充分与她分享的感情。她常对我们俩说,我们俩对她生活的幸福都是缺一不可的,这使我们俩常常感动不已,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但愿读到这儿的女性不要讪笑。以她那样的性格,这种需要毫不低俗,那完全是她心灵的需求。

就这样,在我们三个人中间建立起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关系。我们的所有愿望、关注、心灵都是共通的,什么也没有超出这个小圈子。一起生活的习惯、不许他人介入的习惯,已十分强烈,以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三人中若有一个不在,或者又来了第四个人,那就全乱套了。尽管我们之间有着个别联系,但二人单独在一起时总没有三个人在一起时那么愉快。使我们之间不致产生烦恼的是相互间的一种极度的信任,而不致厌烦的是我们都很忙。“妈妈”总是在计划着、忙碌着,不怎么让我们俩得着空闲,而且我们俩各自都有自己的事,占满了我们的时间。据我看,无所事事同孤独寂寞一样,都是社会的灾难。长时间地面对面地待在一间屋里,无事可干,只好神吹瞎聊,这是最会使人思想偏狭、无中生有、惹是生非、忧心忡忡、造谣诬蔑的了。如果大家都很忙的话,只有有事说才说话;而如果什么也没有,那就要没话找话了,而这就是最最讨厌和最最危险的事。我甚至敢说——而且我坚持己见——为了使一个小圈子真正快乐,不仅每个人都必须为它做点儿什么,而且应该做点儿需要用点儿心思的事。打花结就等于什么事也没做,因为面对打花结的女人和抄着双手的女人,都得陪着同样的小心去逗她们开心。但是,当一个女人在绣花时,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她专心绣花,无暇去搭理人家。在这种时候,看到十多个傻大个儿起来、坐下,走来走去,转来绕去,不停地把玩着壁炉上的瓷人,绞尽脑汁地去没话找话——这叫什么事!——那真是既烦人又可笑。这种人不管做什么,始终都是别人和他们自己的累赘。在莫蒂埃的时候,我常去一些芳邻家里编束带;如果我回到交际场合,我总是在口袋里装一只比尔包开 ,整天地玩,免得没话找话。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人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了,他们的交往也就更加可靠了,我还认为,也就更加有趣了。总之,如果谁觉得可笑,那就让他笑吧,反正我认为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唯一的道德就是比尔包开道德。

再说,人们也不怎么让我们自己费心去避免烦恼,那些讨厌的客人走后,总是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麻烦,所以当剩下我们三人时,也就够我们忙的了。这些人以前使我感到的不耐烦并未减少,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时间去不耐烦了。可怜的“妈妈”一点儿都没丢掉她那种爱做事和有板有眼的老毛病。恰恰相反,家庭所需越是紧张,为了生计,她就越是浮想联翩。眼前越是拮据,她越是憧憬未来。年岁的增长反倒使她的这种怪癖愈演愈烈。随着社交乐趣和年轻人的乐趣的丧失,她代之以寻秘方订计划的乐趣。家里总是不断江湖郎中、制药商、方士以及形形色色的承办人,他们吹嘘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钱财,可最终连一个埃居都不放过。每个人离开她家时手里都没空着,可我有一事总挺惊奇的:她老这么大的开销,可就是没有囊空如洗,也从不拖欠债务。

我谈到的那个时期,她最热衷的计划不是她所制订的最不合理的计划——在尚贝里建造一座皇家植物园,外带聘请一位领薪俸的技师,而且大家早就清楚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该城位于阿尔卑斯山中部,很适合进行植物研究,而且“妈妈”又总喜欢用一个计划促使另一个计划实现。她同时提出创建一个药物所的计划,这倒真的很有用,因为这地方很穷,药剂师几乎就是仅有的那几位医生。维克多国王驾崩之后,御医格洛希退隐尚贝里,因此她认为这对她的想法大有帮助。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有此想法。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对格洛希下功夫了,可后者并不太吃这一套,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刻薄、最粗鲁的先生。我下面举两三个例子,大家可以看一看。

有一天,他同其他几位医生会诊,其中有一位是从阿讷西请来的,是平常给那位病人看病的医生。这个年轻人尚不太懂医生这一行的规矩,竟敢不同意御医大人的意见。御医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回去时打哪儿走,乘什么车。年轻医生回答了御医的问话之后,也问他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格洛希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在您走过时站到窗前,高兴地看看蠢驴坐马车。”御医十分富有,但为人吝啬、冷酷。他的一位朋友有一天问他借点儿钱,并有可靠保证。他攥住朋友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朋友,就是圣彼得从天上下界来问我借十个皮斯托尔 ,并以三位一体作保,我也不会借给他的。”有一天,他应邀前往萨瓦地方长官一十分虔诚的比贡伯爵家吃午餐,他提前到了。长官阁下当时正在祈祷,便建议他一同祈祷。御医不太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便做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跪了下来。但是,他刚念了两句《圣母经》便耐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比贡伯爵赶忙追上去,冲他喊道:“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别走呀,那边铁钎上正在为您烤一只美味鹧鸪哩。”他扭过头来回答说:“伯爵先生!您就是给我一个烤天使,我也不等了。”这就是“妈妈”想拉拢而且终于笼络住的那个御医格洛希先生的德行。他尽管非常忙,却已习惯经常来“妈妈”家,同阿内的关系挺好,显得很赏识阿内,谈起来不无敬重。而且,大家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么个粗暴无礼的人,为了消除过去的印象,竟能装作很器重阿内,因为,尽管阿内已不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曾经当过仆人,因此,必须御医大人率先以其威望来使大家对阿内另眼相看。克洛德·阿内身穿黑上衣,假发梳得整整齐齐,举止端庄有礼,行为乖巧谨慎,医学和植物学知识渊博,再加上医学泰斗的垂青,只要计划中的植物园能够建立,他理所当然地有望担任皇家技师之职,并受到欢迎。实际上,格洛希很是欣赏并采纳了这一计划,只等着恢复和平,可以考虑公益事业的时机到来,好筹出一笔经费,再向宫廷提出。

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行,我本会投身植物学的,我觉得我生来就该搞这一行。可是一个能把最精心策划的计划打乱的意想不到的打击使它落了空。我是注定要逐步沦为苦命人的典型的。好像上苍有意让我经受这些巨大的考验,把所有妨碍我成为苦命人的典型的一切全用手推开了。阿内有一次去高山顶上寻找一种山蒿。这是一种稀有植物,只生长在阿尔卑斯山上,是格洛希先生要的。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爬得浑身大汗淋漓,得了胸膜炎。据说山蒿专治此症,但并未能救活他。尽管堪称医术高手的格洛希医术高明,尽管有他那好心的女主人和我对他的悉心照料,他还是在第五天异常痛苦地挣扎之后,在我们面前死去了。临终之时,只有我在劝慰他。我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如果他能听得见的话,他会得到一些慰藉的。就这样,我失去了我一生之中最忠实的朋友,一个值得尊敬、不可多得的人,一个大自然弥补了他不曾受到的教育的人,一个地位卑微却具有伟人的一切美德的人,一个若能活着并且有了身份地位则可让众人看到他是个伟人的人。

第二天,我怀着异常沉痛和真挚的心情同妈妈谈起了他。突然间,谈着谈着,我产生了一种卑鄙可耻的想法:我可以得到他的衣服,特别是那件令我生羡的漂亮的黑上衣。我这么想着,也就说了出来,因为在“妈妈”跟前,我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我这句卑鄙的话比什么都更使她感到痛失亲人,因为无私与心灵的高尚是死者所具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可怜的女人没有吭声,只是扭过脸去哭了起来。可亲可贵的泪水!我明白这眼泪的含义,它们全都滴在了我的心上,涤尽了我那卑鄙龌龊的心思。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

阿内的死给“妈妈”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损失。从这个时候起,她的景况便江河日下了。阿内是个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小伙子,把女主人的家料理得有条不紊。大家都害怕他盯着,谁也不敢浪费,连“妈妈”都怕他查问,有所克制,不敢挥霍。对她来说,单有他的爱恋还不够,她还需要他的敬重,而且她很害怕他的正当指责,因为他见她挥霍他人和她自己的钱财时,有时是敢于直言不讳的。我同他想法一样,甚至也会说出来,但我对她没有他那样的影响力,所以我的话就不像他的那么顶用。他不在了,我只好顶替他的位置,但我对此既不擅长也无兴趣,所以很不称职。我很不细心,又很腼腆,只知背地里咕哝,不敢上前阻止。再说,我虽获得同样的信任,却没有同样的权威。我看见杂乱无章,只知摇头叹息,怨天怨地,没人听我的话。我太年轻,又太浮躁,所以做不到合情合理,当我想干预一番时,“妈妈”就亲热地拍拍我的脸蛋儿,叫声“我的小老师”,我就只好又回归适合我的那个角色。

我深深地感到,她那毫无节制的花销迟早会把她抛向穷困潦倒的境地,成为她家的监督之后,我亲眼看到她入不敷出。我心中那一直存在着的吝啬的倾向就是从这时开始养成的。我除了心血来潮,从未疯狂地挥霍过,但在这之前从未太过担心有钱还是没钱。我开始注意这事了,开始关心起自己的钱袋了。我出于一种崇高的动机,变得吝啬可鄙了,因为,实际上,我只是想给“妈妈”省点儿钱,以防我所预见的不测。我担心债主们会扣住她的年金,或者年金被完全取消,而且,根据我的狭隘看法,我以为我的那一点点积蓄到时候会帮她的大忙。但是,为了攒钱,特别是为了保住钱,就必须背着她,因为当她东挪西借的时候,让她知道我有私房钱,那就不妙了。因此,我便到处找些隐秘的地方藏上几个金路易 ,想着不断地越藏越多,到时候再拿出来给她。但是,我在选择藏匿点时太笨了,全被她发现了。然后,为了使我得知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便把我藏的金路易取走,再放上更多的一些别的钱币。我很难为情地把那点儿私房钱放回公用钱袋中去,但她总是用这些钱来为我添置衣服和用品,如银剑、怀表或其他类似的东西。

我深信,攒钱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成功,而对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所以我终于意识到,为了防止我所担心的不幸发生,在她要揭不开锅,无法养活我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想办法来供养她。不幸的是,我只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出发拟订计划,疯狂地在音乐上找机会,感到脑子里装满了主题和歌曲,认为一旦从中得益,马上就能成为名人,成为当代的俄耳甫斯 ,美妙的歌声能把秘鲁的银子全吸引过来。我已开始能凑合看懂乐谱了,关键是要学会作曲。困难在于要找到人来教我才行,光靠那本拉瘁的书,甭想无师自通,但自从勒梅特尔走了之后,萨瓦就没人懂和声了。

在这里,大家将看到我一生中充满轻率的又一例证,即使在我认为要达到目的时,它们也常常让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旺蒂尔曾经常常跟我谈起他的作曲教师布朗夏尔神父。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可尊敬的人,当时是贝桑松大教堂的音乐指挥,现在在凡尔赛宫小教堂任音乐指挥。我想着去贝桑松向布朗夏尔神父求教。我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并且终于使“妈妈”也认为可行。于是,“妈妈”为我准备起行装来,样样都弄得挺铺张浪费。因此,尽管我总想使她免遭破产,想将来弥补她因浪费造成的亏空,但在当时我一开始就让她破费了八百法郎:我原想救她,结果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不管这一行动有多么荒唐,但她也好,我也好,都充满了幻想,我深信我的所作所为对她有好处,而她坚信她所做的对我有益。

我本以为仍能在阿讷西找到旺蒂尔,让他为我写封举荐信给布朗夏尔神父,但他已不在那儿了。我的全部证明只有他留给我的他亲自创作、亲手誊写的一支四声部弥撒曲。我便带上它去贝桑松了。路过日内瓦时,我去看了几位亲戚。途经尼翁时,我去探望了父亲,他像往常一样接待了我,并负责把我随后而来的行李箱运到贝桑松去,因为我是骑马来的。我到了贝桑松。布朗夏尔热情地接待了我,答应教我,并尽量关照我。我们正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箱子被设在瑞士边境的法国鲁斯哨卡扣住并没收了。我顿时傻了眼,便托在贝桑松结识的熟人们打听行李箱为何被没收,因为我深信自己没有走私,想象不出他们根据什么没收箱子。最后,我知道了缘由。我得说一说,因为这事挺滑稽。

我在尚贝里认识一个年老的里昂人,是个敦厚的长者,名叫迪维维埃,曾在摄政时代的检验局 供职。他因为赋闲在家,便来土地普查处做事了。他在上流社会生活过,有才气,有学问,温良谦恭,彬彬有礼,还懂音乐。由于我们俩在同一个办公室,在我们周围那帮粗俗不堪的人中,我们俩关系最好。他在巴黎有一些通信的朋友,常给他寄点儿小作——一些随生随灭的新奇之作。这些作品为什么传播开来,又是怎么销声匿迹的,无人知晓,如果没人再提,就再也想不到它们了。我因为有时领他到“妈妈”家吃饭,所以他有心讨好我,为了显得投机,他便尽力让我喜欢这些无聊的作品,其实我对这类东西一直非常嫌恶,一辈子也从未一个人单独看过。为了不扫他的兴,我便接过这些宝贵的手纸,装进口袋,不再去想它们,只等专门需要它们时才拿出来用。不幸的是,这些该死的纸片中的一张却留在了一件新礼服的上衣口袋里了。这衣服我只是在与同事们应酬时穿过两三次。这篇东西是一篇詹森派的滑稽模仿之作,平淡乏味,模仿的是拉辛的《密特里达德》中最美的一幕。我连十句诗都没读完,便把它遗忘在口袋里了,因此,我的行李被没收了。办事员们在我行李清单的前面加了份洋洋洒洒的笔录,认为这篇东西源自日内瓦,想在法国印刷和散发,便大做文章,抨击上帝和教会的敌人,并对自己的虔诚与警惕大书特书,认为这是制止了这一罪恶阴谋的实现。他们想必以为我的那些衬衣上都有异教的气味,因为他们根据这张可怕的纸把我的东西全部没收了。我想不出什么招儿来,所以我始终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行李到底被如何处理了。我去找过税所的人,可他们又要说明,又要清单,又要证明,又要记录,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好作罢。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把鲁斯哨卡的那篇笔录保存下来。要是把它收入本书的附集,那可真是一篇绝妙的材料。

没了行李,我只好立即回到尚贝里,并没有跟布朗夏尔神父学点儿什么,而且,我看到干什么都不顺,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专心一意地跟“妈妈”在一起,与她相依为命,不再去为一个我无力左右的前途无谓地操心了。她好像我带回了财宝似的欢迎我,渐渐地替我添置起了衣物,所以对我和对她都是挺大的不幸几乎刚发生便被忘却了。

尽管这个不幸给我的音乐计划泼了冷水,但我仍旧在继续研究拉摩的那本书。由于艰苦努力,我终于弄懂了它,并且还试作了几支曲子,成绩不错,勇气倍增。昂特尔蒙侯爵之子贝勒加德伯爵在奥古斯特国王死后从德累斯顿回来了。他在巴黎生活过很久,极其喜爱音乐,对拉摩的作品爱得发狂。他的兄弟南济伯爵会拉小提琴,他们的妹妹图尔伯爵夫人歌唱得不错。因此,音乐在尚贝里成了时尚。他们还举办了一种公开的音乐会,起先想让我来指挥,但他们很快便发现我不能胜任,就另做安排了。我依然把我作的几首小东西也拿去演奏,其中的一支合唱曲很受欢迎。它并非一首佳作,但充满了新的曲调和效果极佳的东西,大家想象不出我能写得出来。这帮先生无法相信识谱能力很差的我竟然能够作出不错的曲子来,所以怀疑我是不是拿着别人的东西充当自己的。为了辨明真假,有一天早上,南济先生拿着克莱朗博的一支合唱曲前来找我,说是他移了调,以便于演唱,但因移了调,克莱朗博的曲子就无法用乐器演奏了,所以必须另写一个低音部。我回答说这是项大工程,无法立即完成。他以为我想溜,便逼我至少写一个宣叙调的低音部。我写了,但无疑写得很差,因为不管什么事,要做好的话,我必须是从从容容、自由自在的才行,但这一次我是按规则写的,而且又是当着他的面,所以他就不能怀疑我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这样,我没有失去我的女学生们,但我对音乐的热情有所减退,因为我看到她们在举办音乐会,却没我的份儿。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和平恢复了,法国军队翻山回国了。好几位军官前来探望“妈妈”,其中就有奥尔良团团长洛特雷克伯爵,后来担任驻日内瓦全权大使,最后升任法兰西元帅。“妈妈”把我介绍给他。他根据她的介绍,对我似乎很感兴趣,并给我许了不少愿,但直到他临死那年,我已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想起来。其父为当时驻都灵大使的年轻侯爵塞内克泰尔,他也在同一时间路过尚贝里。他在芒东夫人家吃饭,我那天正好也在。饭后,大家谈起了音乐,他很懂。当时歌剧《耶弗他》正走红,他谈起了它。有人便把本子拿了来。他提议我们俩一同演唱,使我激动不已。他打开乐谱,正翻到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间、地狱,甚至天堂,

全都在主的面前不安、惊惶。

他对我说:“您想唱几个声部?我唱这六个声部。”我还不习惯这种法国式的急促节奏:尽管我有时也勉强地唱一唱,但我并不明白同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唱六个声部,即使两个也不成。在音乐演唱中,我最犯难的就是从一个声部轻快地跳到另一个声部,而眼睛同时要盯着整个乐谱。塞内克泰尔先生见我推托的样子,一定是在怀疑我不懂音乐。也许是为了弄个明白,他才建议我把他要献给芒东小姐的一首歌记录下来。这样我就不好推辞了。他唱了这首歌,我记了下来,都没请他重唱一遍。然后,他看了一遍,认为记录得很准确,一点儿不差。他先前见我挺尴尬,所以便有意对这小小的成绩大加赞扬一番。其实,这事挺容易的。我实际上深谙音乐,我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看就会的机灵劲儿,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这个能耐,而在音乐方面只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他的正直关怀,把我在他人心中和我思想上的那点儿小小羞耻给抹去了。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我在巴黎不同的人家又见过他,我多次想向他重提这段往事,以便向他表明我仍记忆犹新,但他自那时起便双目失明了,我害怕向他提及他当年擅长的事而使他伤感,所以没有吱声。

我已开始接近把往昔同今朝相连接的时刻。一直保持至今的友情变得对我十分宝贵,它们常常使我留恋那幸福却默默无闻的时期,自称是我的朋友的那些人,之所以与我交往并爱我这个人,纯粹是出于善意,而非出于与一个名人交往的虚荣心,或者居心叵测地想寻找更多的机会来伤害我。我就是从这时开始结识老友戈弗古尔的。尽管有人挑拨离间,但他永远是我的好友。永远是!唉,可惜啊!我刚刚失去了他。他只是在停止呼吸时才终止了对我的爱,我们俩的友谊随着他的逝去才结束。戈弗古尔先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中的一个。只要见到他,就没有人不喜欢他,没有人同他在一起而不结下深厚的友谊。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开朗,更可亲,更恬静,更聪明,更富有感情,更可信赖。不管你多么审慎,一见到他,你便与他亲切得有如相识二十年的老友。就连我这个一见生人便脸红的人,也同他一见如故。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言谈同他的仪表相得益彰。他的嗓音清脆、饱满、洪亮,是一种带有乐声的雄浑的优美男低音,灌满你的耳朵,震颤你的心扉。没有人比他更欢快、更和蔼,没有人比他的风度更真挚、更纯朴,没有人比他的才华更质朴、修养更高雅。除此以外,他还有一颗爱着所有人的心,但爱得稍许有点儿过分。他生性殷勤,但助人不看对象。他热心帮助朋友,或者说是成为他所能帮助的人的朋友,而且在十分热情地帮助他人的同时,又非常巧妙地办好自己的事情。戈弗古尔是一个普通钟表匠的儿子,自己也曾做过钟表匠。但是,他的仪表及才干召唤着他进入另一个圈子,他很快便踏入其中。他结识了法国常驻日内瓦的代表克洛苏尔先生,后者对他很好,替他在巴黎介绍了另一些对他十分有用的朋友。他通过这些人有幸得到瓦莱州食盐专供的差使,每年有两万里弗尔的进项。他在男人方面相当不错的机缘到此为止,但在女人方面有点儿应接不暇,必须加以挑选,遂其心愿。最罕见而且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到处都受到欢迎,大家都对他趋之若鹜,他从未遭人忌妒和憎恨。我相信,他一直到死,一辈子都从未有一个仇人。真是个有福之人!他每年都来艾克斯温泉浴场,附近上流社会的人也就随之聚集在那儿。他同萨瓦的所有贵族过从甚密,所以他从艾克斯到尚贝里来看望贝勒加德伯爵及其父昂特尔蒙侯爵。“妈妈”就是在后者家里时让我同他相识的。这种一面之交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中断了多年,却在我将要谈到的场合中又续上了,而且我们竟成了莫逆之交。单凭这一点,我就得谈谈这个我与之相交甚笃的朋友。即使我不从个人利害去缅怀他,此人也是个十分可爱、生逢其时的人,为了全人类的荣誉,我始终认为应该永远怀念他。不过,这位如此可爱的人同别人一样也有缺点,大家以后会看到的。然而,如果他没这些缺点,他也许就没那么可爱了。为了使他尽可能地引人注目,必须让他有点儿可原谅之处。

在同一时期,我还同另一个人过从甚密。这种交往至今仍在诱惑着我去追求那种在一个人的心中很难泯灭的短暂幸福。此人名叫孔济埃先生,是萨瓦的贵族,当时既年轻又可爱,因心血来潮想学音乐,或者说是想结识教音乐的人。孔济埃先生除了在艺术方面有天分和爱好以外,性格很温柔,而我正好对这种人也是非常喜欢的,所以我们很快便成了朋友。开始在我头脑里萌动的文学和哲学的胚芽,只需要一点点培养和激励,就可茁壮成长起来。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种培养和激励。孔济埃先生对音乐无甚天资,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教课的时间全用在视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我们一起吃早点、聊天、读点儿新出版物,就是不谈音乐。当时伏尔泰与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名噪一时,我们便常常谈论这两位著名人物。后者不久前登基,已经露出他快要成为的那种人的峥嵘,而前者所受的诋毁如同现在所受到的赞颂一般,使我们打心眼儿里为紧盯住他不放的不幸而悲叹,而这种不幸是所有伟大天才都必然会遭遇的。普鲁士皇太子年轻时不幸福,而伏尔泰好像生来就永远是幸福不了的人。我们对他们俩的关注扩展到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去。伏尔泰所有的作品我们全都读了。由于饶有兴味地读了他的著作,我萌生了学习以优雅的文笔写东西的愿望,也渴望竭力模仿让我着迷的这位作家绚丽隽永的风格。不久之后,《哲学通信》出版了 。尽管这不是他的最佳之作,却是最吸引我去探索的作品,而且这个新产生的兴趣自此便再没有消失。

但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时刻尚未到来。我的性情仍旧有点儿浮躁,东奔西跑的欲望只能说是有所收敛,尚未泯灭,而且瓦朗夫人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虽喜欢孤独,但静不下心来。每天都有许多陌生人从各处拥来,我深信这帮人都各有高招儿,旨在欺骗“妈妈”,使我住在这儿十分难受。自从我接替克洛德·阿内成了“妈妈”的心腹之后,我更加注意她的经济状况了,我发现它每况愈下,十分惊恐。我一再地忠告她,恳求她,催逼她,哀求她,但都无济于事。我跪在她的面前,强烈地向她表示灾难迫在眉睫,竭力地要求她紧缩开支,可以先从我开始,并告诉她年轻时受点儿苦不要紧,免得到老的时候背负一身的债,让人追逼着,愁苦不堪。她为我的真诚热情所感动,同意了我的劝告,口口声声表示照我说的做,但是,只要来个无赖,她便立马全忘了。我一再发现自己全是白费口舌,除了视而不见我无法防范的厄运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离开看守不住的家门,去尼翁、日内瓦、里昂小兜了一圈,这虽然使我压抑住心中的苦恼,却因花销而增加了烦恼的缘由。我可以发誓,要是妈妈真能好好使用我省下的钱的话,我是宁愿不花一分钱的。但我确信,即使我再省,钱也会跑到一些骗子手中,所以我只好滥用她的慷慨,与骗子们分享了。我就像从屠宰场回来的狗,既然无法保住肉,那我就先把我的那一份叼了走。

就这些旅行而言,我是不乏其借口的,而且“妈妈”就可以给我提供,因为她到处都有关系,都有事要接洽、商谈,都有事要委托可靠的人去办。她只想派我去,我也正想去,这就必然使我过着一种东奔西跑的生活。这些旅行使我结交了一些人,他们日后或成了我的好友,或对我大有裨益。其中,在里昂,我认识了佩里松先生,我深悔没有与他深交下去,因为他对我非常好。我认识的那位好心的巴里索先生,我将在适当时候再谈。在格勒诺布尔,我认识了代邦夫人和巴尔多南什议长夫人。后者是一个极有才气的女人,要是我能常去拜望,她本会对我产生好感的。在日内瓦,我结识了法国常驻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他常跟我提起我母亲,尽管她已去世很久,但他对她仍念念不忘。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老巴里约称我为他的孙子,他是一位很喜欢交际的人,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让人尊敬的人之一。在共和国动荡时期,这两位公民参加了对立的两派:儿子投身了平民党,父亲加入了行政官员党。一七三七年,当人们拿起武器的时候,我正在日内瓦,看见父子俩全副武装地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前往市政厅,儿子则去自己的街区,俩人都知道两小时之后将要相逢,面对面地准备厮杀。这一可怕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我发誓,一旦我恢复了公民权,我绝不参加任何内战,绝不在国内用自己的行动或言论支持通过武力得到的自由。我可以证明自己在一个微妙的情况下遵守了这一誓言 ,这种克制态度,至少我认为,大家应该觉得是了不起的。

但是,我尚未意识到拿起武器的日内瓦在我心中激起的这初期的爱国热情。大家将看到我由于一件责任在我的严重事件,离这种爱国主义相去甚远。这一事件我忘了谈,现在不能不补上。

我舅舅贝尔纳几年前为了建造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去了卡罗来纳。他不久就在当地去世了,我可怜的表兄为效忠普鲁士国王也死了,这样我舅母几乎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这使她对我这个仅存的亲戚增加了点儿热情。我去日内瓦时,便住在她那里,饶有兴味地寻找舅舅遗留的书籍和文件来翻看。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书及肯定没人会料得到的书信。舅母对这些故纸堆不屑一顾,只要我愿意,她会让我全拿走。我只拿了两三本我外祖父贝尔纳牧师亲手批点的书,其中有一本罗奥的四开本“遗著”,空白处写有密密麻麻的精湛的旁注,它使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放在瓦朗夫人的藏书中了,我因为未能保存它而一直很恼火。除此之外,我还拿了五六本论文手稿,唯有一本刊印成书,那是著名的米凯利·迪克雷的作品。迪克雷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一个开明的学者,但过于好动,遭到日内瓦的行政官员们极其残酷的迫害,最后死于阿尔贝格要塞。据说,他因参与伯尔尼的阴谋而被关在里面多年。

这是一篇对已在日内瓦部分执行了的巨大而荒唐的筑城计划相当理智的批评。筑城术专家们不了解议会实施这一庞大工程的底细,都极力地讽刺这一计划。因谴责该计划而被逐出筑城委员会的米凯利先生认为,不用说自己是两百人委员会的成员,就是作为公民,也可以充分地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他写下了这篇文章,很欠考虑地把它印了出来,尽管并未发行。他只印了两百份,分发给成员们,却被邮局奉小议会之命给扣留了。我在我舅舅的文件中找到了这份东西及他负责写的答辩书,把两份文件全拿走了。我的这次旅行是在离开土地普查处不久进行的,我同担任律师领导的戈克赛利律师有点儿交情。此后不久,关税局长竟然求我做他的一个儿子的教父,并请戈克赛利夫人做教母。荣誉使我智昏,并因与这位律师大人关系如此密切而颇为自豪,因此我尽力地装出大人物的派头,以显示自己应该享有这份荣誉。

有了这种念头,我便认为我所能做的,最好莫过于让他看看我手里那份米凯利先生的刊印件,那的确是一份稀有文件,以向他证明我是属于知道国家机密的日内瓦名人之列的。然而,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存了个心眼儿,没有把我舅舅的那份答辩书给他看,也许是因为那是手稿,而给律师大人看的必须是工工整整的。他可是非常清楚我傻乎乎地交给他的东西的价值的,所以我再没能收回来,也没再见过它,而且,我深知无论如何也要不回来了,就干脆做个人情,把他抢夺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他。我一刻也没怀疑过,他在都灵宫廷大肆宣扬了这份稀奇多于有用的文件,想尽办法根据它应有的价值大大地捞了一笔。幸好,在未来所有的风云变幻中,最不可能的是有一天撒丁王围攻日内瓦。但是,凡事都有可能,我将永远责怪自己愚蠢的虚荣心,竟把这座要塞最大的缺陷告诉了它的最大宿敌。

我就这样在音乐、药剂、计划和旅行之间度过了两三年,经常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很想做成一事却又不知干什么好,但也逐渐地对学问有所爱好,常去拜望一些文人,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也插上几句,却不是去了解书的内容,更多的是学点儿书中难懂的话。在去日内瓦的旅行中,我不时地顺便去探望一下我往日的好友西蒙先生,他用从巴耶或科洛米耶文学界得到的最新消息大大地刺激了我初生的求知欲。我在尚贝里时,还常去看望一位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位和善的教士,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常搞一些小试验,我极其感兴趣。我曾想照他的办法配制密写墨水。我把一只瓶子装了大半瓶生石灰、雌黄和水,然后把瓶口塞紧。几乎与此同时,瓶内闹开了锅,我赶紧跑过去想把瓶塞拔掉,但来不及了,瓶子像炸弹似的炸着了我的脸,我咽进了一些雌黄和石灰,差点儿送了命,整整六个多星期两眼看不见东西,因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实验原理就别胡来。

这次意外对我的身体影响很坏,因为我的健康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每况愈下。我原本身体挺好,又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明白为何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我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呼吸本该通畅,却常常胸闷气短,无缘无故就气喘吁吁,有时还心跳过速,咯血,后来又常有低烧,从未好过。正值青春年华,又无任何脏器毛病,又没干过任何糟蹋身子的事,何以落到这步田地?

俗话说“英雄反被英雄误”,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的激情使我精力充沛,但也伤害了我。有人会问:“什么激情?”就是对无足轻重的事的热衷:世界上最幼稚的那些事却使我激动,宛如占有海伦 或登上统治全世界的宝座一般。首先是女人。当我占有了一个女人时,感官是安生了,心却从不安分。在肉欲中,我对爱的渴求却在啃噬我。我有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我需要一个情妇。我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把她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情况,以迷惑自己。如果我在拥抱她时以为拥抱的是“妈妈”,虽然我搂得仍然紧紧地,但我所有的欲火都熄灭了,我会因动情而抽泣,却没有快感。快感!男人生来就该有快感吗?啊!如果我一生中哪怕有一次尝到爱的全部美酒,我想我那孱弱之躯会消受不了,也许会当场毙命的。

因此我受着爱的煎熬却又无处消火,这也许是最伤人的。我可怜的“妈妈”的景况不佳,她的大手大脚很快便会使她彻底破产,这使我忧心忡忡、焦虑不堪。我那可怕的想象力总是杞人忧天,成天想着那可怕的情景及其全部后果。我预想到自己不得不因贫困而离开这个我为之献身,而且离了她我就享受不到生活乐趣的女人。我的心就是如此这般地惶惑不宁,欲望和担忧轮番撕咬着我。

音乐对我来说是另一种激情,虽然不太炽热,却没少费心劳神,因为我对它很入迷,刻苦钻研拉摩晦涩难懂的书,越是记不住,越是拼命地去死记硬背,还要因教授音乐不停地东跑西颠,以及通宵达旦地誊抄、编写大量的乐曲。所有那些经过我那不安分的脑子的荒唐事、所有那些仅一时的短暂乐趣——旅行、音乐会、晚餐、散步、读书、看戏等等这些最不必去事先考虑即可随时享受或办到的事——对我来说都能变成强烈的激情,以致荒唐可笑,都能把我害苦了,我又何必要提那些经常干的活儿呢?我疯狂地但又时断时续地阅读《克利夫兰》 中那些虚构的不幸,我认为它们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加让我悲从中来。

有一个日内瓦人,名叫巴格莱先生,曾在彼得大帝的俄国宫廷供过职,是我见过的最卑鄙、最荒唐的人中的一个,总是满脑子想着同他的为人一样荒唐的计划,把拥有几百万看成小事一桩,而一无所有时他也毫不在意。这家伙是因某种纠纷要找元老院而来尚贝里的,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妈妈”,向她吹嘘他那些一本万利的计划,也就把她的那一点点儿可怜的银币一枚枚地骗走了。我很不喜欢他,他也看出来了,因为对我这种人,看出来并不难,因此,为了巴结我,他使出了所有的卑鄙伎俩。他竟然建议教我下棋,可他只会一点点儿。我差不多是勉勉强强地试试的,而且凑合着会走棋之后,进步就十分快,没等第一局下完,我便以他开始的那一着儿对付他了。这一下,我的劲头来了,立刻成了棋迷。我买了一副棋,买了加拉布莱的棋谱,关起门来,没日没夜地一个人没完没了地摆棋,潜心研究所有的路数,死记硬背下来。经过这么两三个月的苦心钻研和无法想象的努力,我便到咖啡馆去了,人又瘦又黄,几乎呆头呆脑的。我要试试自己的棋艺,就又同巴格莱先生杀了起来: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又输了,连输了二十盘。我脑子里的棋路全搅和在一起了,想象力也完全没了,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每次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想好好研究一下棋路时,同样的情况就会发生。由于疲劳过度,我的身体比以前更差劲儿了。再说,不管我扔下棋或是继续紧张地钻研,我都同第一次一样,毫无长进,始终停留在第一局棋终局时的水平。我即使练上千百年,最终顶多也只能将巴格莱一军而已。大家会说,真是瞎耽误工夫!是的,我是没少花时间。我只是在无力继续时才结束这最初的尝试。当我走出房间露面时,活像从坟墓中出来的人。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也就甭想出坟墓了。大家可以想见,像我这种头脑的人,特别是年轻气盛之时,是很难始终保持健康的体魄的。

健康不佳也影响到我的性情,抑制了我对奇思异想的狂热。因为感到身体虚弱,我变得安分了,稍许减少了旅行的热情。我更加深居简出了,感到的不是烦闷而是忧伤。气郁代替了激情,颓丧变成了忧愁。我常常无端流泪和叹息。我感到尚未尝到人生的欢乐,生命就要离我而去。我为把可怜的“妈妈”撇在眼见她将陷入的悲惨景况而哀伤,可以说,我唯一遗憾的就是离开她,让她处于凄凉境地。最后,我完全病倒了。她胜过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照料我,这对她本人很有好处,可以不再去想那些计划并远离制订计划的人。如果就在此时此刻死去,那该有多美啊!诚然,我很少尝到生活的乐趣,但我也很少尝到生活的苦水。我平静的灵魂可以在没有深刻感受到人间的不平时离去了。我可以因永远活在我最好的另一半心中而聊以自慰,虽死犹生。如果我无须为她的命运担忧,那么我死的时候犹如安然入睡,而且这种担忧本身因有一个爱恋和温情的对象而能减轻痛苦。我对她说:“您是我整个人的保管者,您让我幸福吧。”有两三次,当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竟然在夜里下了床,拖着病体来到她的房间,就她的行为提出忠告。我敢说,这些忠告都是既正确又明智的,而最为突出的就是我对其命运的关怀。仿佛眼泪是我的食粮和药物,我坐在她的床上,两手攥住她的双手,在她的身旁,同她一块儿流泪,精神为之振作。这种夜间交谈长达数小时。我返回时,身体比去时好多了。我因她对我的许诺及她给予我的希望而高兴、安详,便带着平静和听天由命的心情安然入睡了。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恨事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使我生活动荡、使我感到生活犹如重负的刀霜箭雨之后,愿上帝在即将结束我生命的死亡到来时能让我同那时一样感受不到多大的痛苦。

由于她的精心照料、悉心看护和令人难以置信的关怀,我被她救活了,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她能够救我。我不太相信医生们的医术,却深信挚友们的照料。我们的幸福所依赖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比其他任何事情要好。如果说生活中有一种甜美的感觉的话,那就是我们俩所感受到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们俩相互间的依恋并未因此增长,那是不可能的,但在这种极其质朴的依恋中产生了一种我说不清的更加亲密、更加感人的东西。我完全成了她的工作、她的孩子,她比我的亲生母亲对我还要亲。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开始谁也离不开谁了,可以说开始把我们的生命糅合在了一起,而且我们感到相互之间不仅需要,而且满足,已习惯于不再去想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把我们俩的幸福和所有的愿望绝对地局限于这种相互的而且也许是人间唯一的占有之中,这根本不是我曾说过的那种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于感官、性别、年龄、相貌,而是基于人之为人的、只有到死才会丧失的那一切。

由于什么原因,这一宝贵的骤变未能为她和我的余生带来幸福呢?原因不在于我,我深信这一点,并因此聊以自慰;也不在于她,至少不是她的意愿。命中注定的是,不可战胜的本性很快便恢复了影响。但这不幸的结局并非突然发生的。感谢上苍,这中间有个过程,一个短暂而宝贵的过程,它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而终止的,我也不用后悔自己没有很好地利用它!

尽管我大难不死,但精气神没有恢复。我仍旧胸闷气短,始终低烧不退,浑身无力。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想在我亲爱的人身边了却余生,使她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恒心,让她感到幸福生活的真正魅力究竟是什么,并尽我的可能让她生活幸福。但是,我认为甚至感觉到,在一个阴森凄凉的家里,总这么寂寞对视最终也会忧伤烦闷的。治疗这种状况的药方不请自来。“妈妈”曾命令我喝牛奶,并要我去乡下喝。只要她陪我去,我就同意。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问题就是选什么地方了。市郊的园子谈不上是真正的乡下,因为周围有房子和其他园子,根本没有乡间退隐所的魅力。再说,阿内死后,为了节省,我们离开了这座园子,已无心种植,而且因为有其他的事缠身,所以丢开这个破地方也就没什么可惋惜的。

现在,我发现她厌恶城市,便趁机劝她干脆离开城市,住到一个幽静的地方去,找间偏僻的小房子,避开那些讨厌的人。如果她这么做了,那么她和我的守护神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就真的会保证我们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直到死神来将我们俩分开。但我们注定要过的并非这种生活。“妈妈”在过惯了奢华的日子之后,不得不经受穷困潦倒的所有痛苦,以便使她死而无怨。而我,因为集各种苦难于一身,所以应该有朝一日成为只热爱公众利益和正义,不靠阴谋诡计,不靠党派的保护,单凭自己的纯真而敢于公开向人们说真话的人的一个榜样。

一种不幸的担心使她犹豫了。她不敢离开她那座破屋子,生怕得罪房东。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挺美,很合我的胃口,但隐居也得活呀。离开我这座监牢,我很可能没了接济,而在乡下没了吃的时,我们就又得返回城里来找。为了减少回城的麻烦,我们还是别完全离开它。我们照旧会给圣-洛朗伯爵房租,以免他扣我的年金。咱们去寻一个离城既不远又不近的去处,既可安安静静地生活,又可在必要之时回城里来。”这事就这么定了。经过一番寻找,我们便选定沙尔麦特村的孔济埃先生的领地,离尚贝里不远,却偏僻幽静,仿佛有百里之遥。在两座较高的山丘之间,有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山谷,涧水在乱石和树丛中流过。沿着山谷的半山坡上,散落着几座房屋,对于喜爱荒野偏僻处所的人来说,是极其合适的。我们看了其中的两三处,最后选中了最漂亮的那所房子,那是属于诺厄莱先生的,他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贵族。那所房子住着很合适。前面是一座高台式园子,上层种着葡萄,下面是果园,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处有一眼泉。更高处的山上,有草地可放牧。总之,对于我们想建立的田园式小家庭来说,应有尽有。据我记忆所及,我们是将近一七三六年夏末住过去的。我们睡在那儿的头一天,我兴奋极了。我拥抱着我亲爱的女友,流下了温情、快活的泪水。我对她说:“啊,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日子啊。如果我们俩在这儿找不到幸福和纯洁,那就甭想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MRQjysclOzcr3NLWiqFpLyhy+DtXIVo7BHOOg9jihQKT0S5nNlL3rrHLWe4ZQ6u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