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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我因恐惧而计划逃跑时,我觉得凄惨、悲伤,但真的逃跑了,反而觉得十分有趣。我还是个孩子时,便离开故乡、亲人,无依无靠,没有经济来源;手艺只学了一半,尚未掌握谋生本领,便弃之而去;身陷穷途末路,不知何时才能摆脱;稚弱无辜的年纪,就得面临邪恶和绝望的各种诱惑;在一种比我以前所不能忍受的桎梏更加难以挣脱的桎梏下,去远方面对苦恼、谬误、陷阱、奴役和死亡——这些就是我当时要做的,也是我本该料想得到的前景。它与我想象的真是天壤之别!我以为已经获得的独立是唯一使我心暖的东西。我自由了,成了自己的主人,我以为什么都可以做,而且可以做成,我只需纵身一跃,便腾空而起,在空中翱翔了。我安然地走进广袤世界;我将大显身手;每走一步,我都要碰上盛宴、财宝、奇遇、准备为我效劳的朋友、急于讨我欢心的情妇。我一出现,便要主宰世界,但我并不要整个世界,我要放弃一些,因为我无须这么多。一个可爱的交际圈就足够了,不用为其他的东西受累了。我的节制会使我进入一个狭小的范围,但那是用心选定的,可保证我在其中的统治地位。我野心不大,一座城堡足矣,只要成为城堡的主人主妇的宠儿、小姐的情人、少爷的朋友、邻居们的保护人,我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

我满心期盼这普通的未来,在城郊四周流浪数日,住在一些熟识的农夫家里,他们全都比城里人待我好。他们欢迎我,留我食宿,待我真是太好了,我受之有愧。这不能称为施舍,因为他们并没显出高人一等的神气。

我到处走,到处去,一直走到离日内瓦两法里的萨瓦境内的孔菲格农。当地的神父是蓬韦尔先生。这个共和国历史上显赫的姓氏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好奇地想看看“羹匙”贵族 的后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我便去拜访蓬韦尔先生。他热情地接待了我,跟我谈起日内瓦的异端邪说和圣母会的威望,还留我用膳。我对于如此这般结束的谈话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我觉得,在他家中吃得这么好,这样的神父至少与我们的牧师难分伯仲。我的学问肯定比蓬韦尔先生的要深,尽管他是贵族,但我当时只顾着吃,便顾不上去当一个好神学家了。而且,我觉得他那弗朗基葡萄酒味道醇美,能让他在辩论中取胜,所以,要是让这么一位好主人闭上嘴,我会汗颜的。所以我让步了,或者说,我至少没有正面顶撞他。就我的行为而言,有人可能认为我虚伪。那就错了,我只不过是老实而已,这一点确实无疑。奉承,或者说迎合,不总是一种恶习,反倒常常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在年轻人身上。我们对善待我们的人是有感情的,我之所以谦让,并不是为了欺骗他,而是为了不让他败兴,不以怨报德。蓬韦尔先生接待我,盛情地款待我,有心说服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除了我受益之外,他并无任何好处。我年轻的心就是这么寻思的。我对这位仁慈的神父的感激和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感觉出自己高他一筹,但我不想不知好歹,让他难堪。我这么做,并无丝毫的虚伪动机,我压根儿不想改宗变教,我非但没有这么快就产生这一念头,而且只要心有此念便觉得可怕,使我在很长的时间里对这一想法避之有余。我只是想着别惹恼那些想劝我改变信仰的人。我想维持他们对我的好心善意,便显得不如实际上那样铁了心,好让他们存有成功的希望。在这一点上,我的错误犹如正派女人的献媚,她们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有时候既不允许什么,也不答应什么,却善于使人产生一种得到比她们所愿意给的东西要多的希望。

理智、怜悯、喜欢明理,这肯定要求人们非但不赞同我的癫狂之举,而且要把我打发回家,以使我远离我所滑向的自毁之路。这才是一切真正有道德的人本会做或试图要做的事。蓬韦尔先生尽管是个好人,却不是一个有德的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信徒,只知道崇拜偶像和做祷告,不知道其他什么道德。他是一个传教士,为了维护信仰,除了写些小册子来反对日内瓦的牧师们之外,就想不出任何高招儿了。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要让我回家,反而趁我想离家出走的时候,使我即使想回家也回不去。完全可以断定,他在把我往贫困潦倒或变成无赖的道路上推。他根本就没有看到这一点,他看见的是一个从异教中抢救出来并归还给天主教的灵魂。只要我去望弥撒,我是正派人或者无赖又有何妨呢?况且,别以为这种想法是天主教徒所独有的,只重信仰而非行为的任何独断的宗教皆如此。

蓬韦尔先生对我说:“主在召唤您,去阿讷西吧。您在那儿会遇上一位非常仁慈的夫人,国王的恩泽使她能够把别人的灵魂从她本人已摆脱的错误中拯救出来。”他指的是新皈依的瓦朗夫人,神父们确实在迫使她同前来出卖自己灵魂的任何混蛋分享撒丁王赐给她的两千法郎年金。需要一位非常仁慈的夫人的帮助,我感到十分丢人。我很希望别人提供给我生活必需品,但我不想要别人的施舍,而且一个女信徒对我没太大的吸引力。然而,由于蓬韦尔先生的催促和辘辘饥肠的驱使,也由于很高兴能去玩一趟,还有一个具体的目标,尽管不甘心,我还是决定去阿讷西。一天工夫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到达,但我不急不忙,花了三天才走到。每每遇上路两旁有城堡,我都要跑去看看,深信有奇遇在等着我。我既不敢擅自闯入,也不敢敲门,因为我非常胆怯。我会唱一些很优美的歌曲,是我的伙伴们教给我的,而且我唱得很动听,于是我在最有希望的窗下唱歌,但我非常惊讶,放声歌唱了半天,竟不见有贵妇或小姐被我美妙的歌喉或风趣的歌词吸引出来。

我终于走到了。我见到了瓦朗夫人。我一生中的这一阶段决定了我的性格,绝不能一笔带过。我已十六岁半了。我算不上人们所说的漂亮小伙儿,但是我长得娇小匀称,腿细脚美,神态潇洒,容貌姣好,嘴很秀气,黑发黑眉,小眼深凹,喷射出热血沸腾的光芒。不幸的是,我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从未想到过自己的风姿,等到想着它时,早已错过良机。因此,除因年龄小而胆怯以外,我还有着很重感情的人的那种胆怯,总是提心吊胆,生怕惹人不快。此外,尽管自己已有较为丰富的知识,却不谙世事,根本不懂社交礼节,所以我的知识非但不能弥补我的不足,反而使我感到在这方面更加欠缺,更加使我畏首畏尾。

由于害怕贸然造访多有不便,我便采取了于我有利的方法,以演说家的风格写了一封很漂亮的信,把书中的好词佳句与学徒的词语糅在一起,极尽自己的才华,以博取瓦朗夫人的好感。我把蓬韦尔先生的信夹在我的信里,然后前去进行这次可怕的拜访。我没见到瓦朗夫人,人家对我说,她刚出门,上教堂去了。那天是一七二八年的圣枝主日。我立即追了上去。我见到她,等了等,同她谈了话……我大概还记得那个地方,此后我在那儿洒下过不少泪水,亲吻过那个地方。我真想用金栏杆把这幸福的地方给围起来,让全球的人来朝拜它!但凡尊崇人类获救纪念物的人都应该跪行到它的面前。

那是她住所后面的一条走道,右首房屋和花园之间有一条小溪,左边是院墙,有一扇便门通向方济各会教堂。瓦朗夫人正准备进那扇门,听见我的喊声,便扭过头来。我一见,惊呆了!我原以为她是令人厌恶的老修女,以为蓬韦尔先生说的那个好女人只能如此。可我看见的是花容月貌,两只美丽的蓝眼睛柔情似水,肤色光彩照人,胸脯微露,美丽诱人。我这个年轻的天主教徒——因为我就在这一刹那信奉了她的宗教,深信由这样的一些传教士宣扬的宗教肯定会把人引向天堂的——匆忙地把她看了个遍。她笑吟吟地接过我哆哆嗦嗦地递给她的信,打开来,看了一眼蓬韦尔先生的信,便看我的信。她从头看到尾,要不是她的仆人催她进教堂,她会再看一遍的。“唉!孩子,”她的声音让我一哆嗦,“您这么小就满世界跑,真是太可惜了。”然后,没等我搭腔,她又说道,“去家里等着我吧。让他们给您预备饭,弥撒结束后,我要同您聊聊。”

路易丝-埃莱奥诺尔·德·瓦朗是沃州沃韦市一个古老贵族拉图尔·德·皮尔家的小姐,很年轻的时候便嫁给了洛桑卢瓦家族维拉尔丹先生的长子瓦朗先生。这桩婚姻没有给夫妇俩带来孩子,不太美满,再加上一些家庭纠纷,瓦朗夫人便趁维克多-阿马戴乌斯王驾临埃维昂时,过湖去投靠这位国王。就这样,她像我一样冒失,背离了丈夫、家庭和故乡。她为此总是哭哭啼啼的。这位国王喜欢装作热情的天主教徒,便收留下她,给了她一千五百皮埃蒙特里弗尔 的年金,这对一位不甚慷慨的国王来说够可观的了。可是,当他发现有人认为他此举是坠入爱河的表现时,便派一支卫队把她送到了阿讷西。在日内瓦名誉主教米歇尔·加布里埃尔·德·贝尔内的主持下,在圣母往见会 修道院里,她发誓弃绝原来的宗教信仰。

我到的时候,她在那儿已经六载了。她与本世纪同时诞生,已经二十八岁了。她风韵犹存,因为她的美不再在于容貌,而在于其风姿,因此,她仍如少女时一般窈窕。她神情亲切温柔,目光含情,笑如天使,嘴同我的嘴一般大小,灰白色的秀发散发着少有的美,随便拢一拢便光彩照人。她身材不高,有点儿矮,虽不致不匀称,但稍许嫌胖。然而,她的脑袋、胸脯、双手、双臂简直美极了,无与伦比。

她受的教育很杂。她同我一样,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所以不知区别地有什么学什么。她跟家庭女教师学了一点儿,跟父亲学了一点儿,跟学校的老师学了一点儿。但她从她的几个情人那儿学了不少,特别是塔维尔先生,他既高雅又博学,以此点化他所钟爱的女人。然而,这么多不同类型的教育在互相掣肘,她也没有很好地厘清,所以学到的各种东西就不能正确引导她的才智的发展。尽管她学到了一些哲学和物理学的原理,但父亲对江湖医学和炼丹术的爱好也影响了她。她常制造一些酏剂、酊剂、香膏和灵丹妙药,还声称掌握秘诀。江湖术士利用她的弱点,抓住她,纠缠她,毁了她,在炉子和药剂中耗尽了她的才智、天赋和风姿,而她本可以此风靡上流社会的。

诚然,卑鄙的骗子们利用她所受的未加引导的教育模糊了她理智的光芒,但是,她那卓越的心灵经受住了考验,始终如一。她那亲切温柔的性格,她那对落难者的同情,她那无尽的善良,她那欢快、开朗、坦率的脾性,从未改变。甚至在她接近晚年,贫病交加、灾难重重的时候,她美丽的灵魂依然宁静爽朗,一直到死都使她保持着最美好时日时的那种欢快。

她的错误的根源在于她精力旺盛,总想找事干。她所需要的不是女人的那些偷情私通,而是创办和领导一些大事业。她生来就是干大事的。隆格维尔夫人 要是处于她的位置,只能是一个为小事奔忙的女人;而她要是处在隆格维尔夫人的位置,则能治国安邦。她怀才不遇。她若身处高位,这些才能本可以使她名扬天下,却因她实际的生活环境而使她一败涂地。在她所处理的那些事情中,她总是把计划想得很大,把目标定得很高。因此,她采用的一些手段与想法符合,但达不到应有的力度,由于别人的过错,便以失败告终。计划未能成功,她自己毁了,别人却几乎毫无损伤。这种事业心给她带来了很多痛苦,但至少使她蛰居修道院时获得一个很大的好处:使她不像她进来时想的那样苦度余生。单调乏味的修女生活、接待室里的无聊谈话等这一切不能让一个始终活跃的头脑满意。这头脑每天都有新的方案,需要自由,使方案得以实施。好心的贝尔内主教,脑子虽不如弗朗索瓦·德·萨勒,但在许多方面与他很像。而他称为孩子的瓦朗夫人在其他许多方面很像尚塔尔夫人 。瓦朗夫人如果不是因为其爱好使之不安于修道院的无聊生活,而是乐于隐身其间的话,可能更像她。如果这位可爱的女子没有做那些似乎符合一个新皈依的修女在主教指引之下做的修行小事的话,那并不说明她缺乏热情。无论她改宗的动机是什么,反正她对皈依的宗教是真心实意的。她可以因犯了一个错而懊悔,但并不想纠正它。她不仅死的时候是个好天主教徒,而且她在虔诚笃信之中度过了一生。我想我看透了她的心思,我敢说,她纯粹是因为厌恶装腔作势才不愿当众表现为虔诚的信女的。她的信仰非常坚定,用不着装模作样。不过,现在不是详谈她的信仰的时候,我会有机会谈谈这事的。

但愿那些否认灵犀相通的人——如果可能的话——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与瓦朗夫人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谈、第一次对视就使得我不仅深深地被她吸引住了,而且对她产生了从未消失的完全信赖。假定我对她的感情确实是爱情的话(凡是注视着我同她今后关系的人至少将会觉得这是不可信的),那么,这种激情怎么会一产生就伴随着与爱情不沾边的心宁、气静、坦诚、安稳、信赖等感受呢?怎么会在第一次接触一位可爱、端庄、貌美的女人,接触一位地位比我高而我又从未接触过的贵妇,接触一位我的命运可以说取决于她的关怀之大小的女人,总而言之,在接触这么一个女人的当儿,我怎么会那么无拘无束、那么轻松愉快,仿佛我完全肯定能博得她的欢心呢?我怎么会丝毫没有感到局促、胆怯、拘谨呢?我生性羞怯、拘束,从未见过大世面,怎么会第一天、第一刻便同她谈话随便,言辞亲切,语气亲热,仿佛与她是十年老友,亲密无间呢?没有欲望的爱情我是不谈的,因为我有欲望,但是,没有焦虑、没有忌妒的爱情存在吗?一个人难道不想至少问一声自己心爱的人爱不爱他吗?我一生中再没有想到过要问她这一问题,倒是我在问自己是否爱她,她也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在我对这个美丽的女人的感情中肯定有点儿奇特的地方,大家以后会发现一些没有料到的怪事。

我们要谈谈我的前途问题,为了谈得从容些,她留我吃午饭。这是我一生中头一次吃饭时没有食欲。她的女佣在为我们上菜时,也说她从未见过我这种年龄、这种体格的远方客人没有食欲。她的话并没有使她的女主人对我产生不好的想法,倒是有点儿击中了同我们一道用餐的一个肥胖的乡下人。他狼吞虎咽,一个人足足吃了六个人的饭。至于我,心花怒放,不想吃了。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全新的感情,遍及全身,脑子无法再考虑其他任何事。

瓦朗夫人想知道我过去的一切。为了说给她听,我恢复了在师傅家丧失的满腔热情。我越是激发这个卓越的女人对我的关怀,她越是为我即将面对的命运抱屈。她的神情、她的目光、她的举动都透着她亲切的怜悯。她不敢规劝我回日内瓦去。处于她的地位,这么做是犯了亵渎天主教之罪。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被严密地监视着,不能随便说话。但是,她以催人泪下的口吻谈到我父亲的痛苦,使我清楚地看出,我若回去安慰老父,她会赞同的。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反驳自己。除了我主意已定——这一点我认为已经说过了——我越是觉得她言之有理,令人信服,她的话就越是打动我的心,我也就越是下不了狠心离开她。我感觉到,若是回日内瓦,就在她和我之间筑起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堤坝,除非再采取已采取过的行动。倒不如横一横心,留下来为好。于是,我留下来了。瓦朗夫人见劝说无用,也就没再说下去,免得连累自己,但她用一种怜惜的目光望着我说:“可怜的孩子,你应该到主召唤你去的地方去,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想起我的。”我相信她自己也未曾想到她竟然残酷地一语成谶。

前面依然是困难重重。这么小就远离故土,怎么活下去?我的手艺还没学到一半,根本谈不上精通。即使精通,也无法在非常贫穷、养不起手艺人的萨瓦赖以为生。替我们吃饭的乡下人被迫停了一会儿咀嚼,歇歇颌骨。他说出一个看法,说那是来自上苍的,但从结果来看,不如说是来自地狱的。他建议我去都灵,说那儿有一个教养院,是为训练初学教理者创办的,去了那儿,我的肉体和精神就有了着落,等我进入天主教的怀抱之后,就可以依靠善男信女们的仁慈找到一个适合我的位置。他继续说道:“至于盘缠,如果夫人向主教大人建议这一善行义举,他肯定会善心大发,很乐意提供给你的,而且男爵夫人是那样乐善好施,”他俯首向着餐碟说,“也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我感到所有这些施舍都很让人难堪,我很揪心,一句话也没说。而瓦朗夫人对这一建议没有提议人那么热心,只是说,对于善行义举,各人都得尽力而为,她将找主教谈谈这事。但是,那个鬼家伙担心她按她自己的意思去说,再者,他在这件事情上还有点儿小便宜占,所以便先跑去通知神父们,跟这些善良的神父都说通了,以至当瓦朗夫人不放心我去那儿而找主教谈时,发觉事情已经定了,而且主教当时就把我此行的一点点儿盘缠交给了她。她不敢坚持要我留下,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像她这么大年岁的女人把一个男青年留在身边是不成体统的。

我的旅行就这样由关怀我的人安排好了,我只好服从,我甚至并无太大反感地就照办了。尽管都灵比日内瓦远,但我猜想,作为京城 ,它同阿讷西的关系比同一个不同宗、不同教的外国城市更密切。再说,我是遵从瓦朗夫人之命前去的,所以我认为自己仍旧是在她的指引下生活,甚至胜于在她身边生活。再者,长途旅行很能满足我已经开始形成的漫游的癖好。我觉得,我这么大的人,翻山越岭,攀上阿尔卑斯山巅,俯视自己的伙伴们,真是美极了。对一个日内瓦人来说,四处看看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因此,我答应了。两天之后那个乡下人便要同他妻子一起动身。我被托付给他们,由他们一路上照顾。我的钱也交给了他们,其中包括瓦朗夫人在千叮咛万嘱咐的同时偷偷地塞给我的一小笔钱。复活节前的星期三,我们便上路了。

我离开阿讷西的第二天,父亲同他的一个叫里瓦尔的朋友寻我来了。里瓦尔先生同父亲一样,也是钟表匠。此人聪颖过人,很有学问,作的诗优于拉莫特 ,口才也几乎同后者不相上下,为人十分正派,但其文采未能得以发挥,他只是把自己的一个儿子培养成了喜剧演员。

这两位先生见了瓦朗夫人,只是同她一起为我的命运长吁短叹,并没有去追赶我。他们骑马,我步行,他们很容易就能追上我的。我舅舅贝尔纳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到过孔菲格农,知道我在阿讷西,便回日内瓦去了。我的亲人们似乎在同我的星宿串通一气,把我交给等待着我的命运。我哥哥就是因为类似的漫不经心而不知去向的,至今谁也不知其下落。我父亲不仅是一个诚实的人,而且为人极其耿直。他有着一颗造就伟大美德的坚强的心。此外,他还是一位好父亲,尤其是对我。他很疼我,但他也喜欢自己玩乐。自从我远离他之后,其他的一些爱好有点儿冲淡了他的父爱。他在尼翁又结了婚。尽管继母已超过给我添弟弟妹妹的年岁,但她还有亲戚。这就组成了另一个家庭,有了另一种目标,过起了新的生活,所以父亲就不再常常思念我了。他老了,而且没有多少钱养老。我哥哥和我有母亲留下的一点儿财产,其收益在我们离家时应该归父亲所有。父亲并不是主动想要这些钱的,而且这并不妨碍他履行他的责任。但是这种念头在不知不觉之中发生了作用,连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来,以至有时冲淡了他的热情,要不然他会更疼爱我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他起先找我找到阿讷西,可又没有追到尚贝里,他肯定会在那儿找到我的呀。这也是为什么我出走之后,常去看望他时,我总是获得父亲的爱抚,却不见他竭力留住我。

我十分了解父亲的温柔和品德,他这么做,使我反省了自己,对我保持心理健康起了不少作用。我从中得到了一个重大的道德准则,也许是可用于实际的唯一准则,那就是避免使我们的义务与利益相冲突,避免使我们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我相信,如果不避免这些情况的发生,不管你多么诚挚高尚,迟早都要不知不觉地气馁颓败,尽管你内心依然公正善良,实际上却变得不义和邪恶。

这一准则铭刻在我的内心深处,尽管稍嫌晚了点儿,但仍贯穿我所有的行为。它是使我在公开场合,特别是在熟人中间,显得最古怪、最愚蠢的众多准则之一。大家责怪我想别出心裁、标新立异。说实在的,我既不怎么想做得与他人一样,也不想与众不同,我只是真心实意地想做好事而已。我总是尽力避免使我的利益与他人的利益相悖,免得对他人的不幸产生一种虽不是有意却是窃喜的心情。

两年前,元帅大人 想把我写在他的遗嘱里。我拼命反对。我对他说,我绝不会被列入任何人的遗嘱,更不想被列入他的遗嘱。他依了我。现在,他想给我一笔终身年金,我没有反对。有人会说这么一来对我更合适,也许是的。但是,我的恩人和父亲啊,如果我不幸死于您之后,我知道,失去您,我就失去了一切,我也就一无所获。

我看这就是好的哲学,唯一真正符合人心的哲学。我天天在深刻地体会它的深邃之处,并且在最近的著作中,我在以不同的方式加以阐述。但是,公众轻佻浅薄,并没有很好地注意到这一点。如果本书完成之后,我还侥幸活着,能写另一部书的话,我想在《爱弥儿》续集中写一个有关这哲理的同样生动感人的实例,迫使我的读者加以注意。对一个漂泊者来说,反省已经够了,又该上路了。

我的旅途比我想象的要愉快,而且那个乡下人不像其外表那样粗鲁。他是个中年人,花白的头发结成一条小辫子,一副掷弹兵的模样,粗声粗气,人挺活泼,能走,更能吃。他什么行当都干过,可都一窍不通。我记得,他曾建议在阿讷西搞一个什么作坊。瓦朗夫人肯定是同意他的计划的,而且,他是试图让大臣批准才去都灵的,路上的大量花销也不用自己掏腰包。此人善于钻营,总是混迹于神父圈子,装出为他们效劳的殷勤样子。他曾在神父学校学到某种虔诚的行话,老在使用它,以伟大的预言家自诩。他学会《圣经》上的一段拉丁文,便装作知道成百上千段似的,因为他每天都要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段拉丁文。此外,当他知道别人兜里有钱时,他就很少缺钱花。他比骗子更精明,他以连哄带骗地招募兵丁的口吻滔滔不绝,宛如隐士彼得腰悬佩剑在鼓动十字军。

至于他妻子萨布朗太太,倒是个好女人,她白天比夜里安静。由于我一直与他们睡在同一间房里,她夜间折腾的声响经常吵醒我,如果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的话,我就更睡不着了。可我甚至都没猜想到,我在这一方面愚蠢透顶,只好让本能来开导我了。

我同我虔诚的向导及其活泼的妻子愉快地赶路,一路上没发生任何意外。我的身体和精神都从未有过地好。我年轻力壮,朝气蓬勃,无忧无虑,对自己和别人充满信赖。我正处于人生中那短暂而宝贵的时刻,有一种外露的幸福感,可以说把我们身上的所有感官都舒展开了,用生活的魅力把我们眼前的大自然美化了。我那微微不安的心绪有了目标,不再飘忽不定,并固定了我的遐想。我把自己看作瓦朗夫人的作品、学生、朋友,甚至情人。她对我说的亲切话语、对我的温柔抚爱、她似乎对我表现出的那极大的关怀,以及她那我觉得充满爱的愉悦的目光——因为那目光激起了我的爱恋——这一切,一路上都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使我想入非非。对自己命运的任何担惊受怕都没有干扰我的这些梦想。我觉得,把我送往都灵是保证我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我不用再操心自己了,有人在替我想着哩。因此,扔掉了这一重负,我步履轻快了。我心中充满了青春的愿望、美好的希望和光明的未来。我看见的所有东西似乎都在证明我即将获得幸福。我想象着家家户户都有乡村盛宴,在草场上疯狂地戏耍,在水边沐浴、漫步和垂钓,树上长满美果,树荫下男女幽会偷情,山间有大桶牛奶和奶油。这简直是一派悠然自得、平和、单纯、轻快的景象。总之,映入眼帘的一切都给我的心灵带来了一种醉人的享受。景象的雄伟、多姿和自然美使我的这一感受合情合理。这其中确实透着一点儿虚荣。我觉得,自己这么年轻便能去意大利,且已经到过不少地方,并踏着汉尼拔 的足迹翻山越岭,这是超越我这么小小年纪的人的一种荣光。此外,我还常在一些很好的驿站歇脚,还用好吃好喝来满足旺盛的食欲,其实我犯不着客气,同萨布朗先生的吃法相比,我吃的东西简直不值一提。

我想不起我一生之中有过像我们这七八天的旅行那么无忧无虑的时光了。因为我们必须照顾走得慢的萨布朗太太,所以这一次简直就是在做长途散步。对这次旅途的回忆,使我对一切与之相关的东西,特别是对那些山峦,对徒步旅行,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只是在我美好的时日徒步旅行过,而且总是乐此不疲。不久,因为各种职责、事务或行李拖累,我不得不摆出绅士派头,乘车外出。我一上车便提心吊胆、心烦意乱,不像从前那样只觉得走路的快活,而是立即想到尽快赶到目的地。在巴黎时,我曾想找两个趣味相投的伙伴,每人掏五十路易,花上一年时间,一起徒步环游意大利,不带任何行李,只带一名背着睡袋的小厮。有不少人前来,看上去都对这一计划很感兴趣,但骨子里都把它当成异想天开,只是空谈一气,不愿身体力行。我记得,我兴致勃勃地与狄德罗和格里姆谈过这一打算,他们终于也想这么大干一场。我以为就这么说好了,但最后竟成了一次纸上神游。格里姆觉得最有趣的是让狄德罗在这样的旅行之中犯下许多反宗教的罪行,而让我代他受过,被打入宗教裁判所。

我很遗憾这么快便到了都灵,但我看到的是一座大城市,有希望在此出人头地,因为脑子里已经为勃勃野心所填充,因此遗憾为之一扫。我已经看见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学徒了,但我真的没想到我马上就要连个小学徒都不如了。

在往下叙述之前,就我刚才说的那些琐事和我即将叙述的读者觉得毫无兴趣的事,我得先请读者原谅,或者说要向读者表白一番。我已决心整个儿地展示给读者,所以就该说得一清二楚,不能有任何隐瞒。我必须始终暴露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看清我心中的所有迷惑,看清我生活中的各个角落,眼睛一刻也不离开我,免得在我的叙述中发现最小的疏漏时,他们会纳闷儿:他这期间都干了些什么?因此他们便会指责我不愿意把一切全讲出来。我通过我的叙述展示了人性的不少邪恶,不想因沉默而使之扩大。

我的一点点钱没了,因为我说漏了嘴。我的粗心对我的向导们来说是大为有利的。萨布朗太太竟然有办法把瓦朗夫人送给我配在短剑上的一条银丝带夺走了,那是我最心疼不过的东西。要不是死不相让,我连短剑也保不住。一路上,他们倒是老老实实地替我付了账,但一点儿钱都没留给我。我人到了都灵,但衣物、钱、换洗衣服全都没了,着着实实地把我逼到白手起家去发财致富的地步。

我带了推荐信,交给了收信人,我随即被带到初学教理者教养院,在那儿接受我被卖身的那个宗教的教育。我进门时,看见一扇大铁门,我一走进去,门立即被牢牢地锁上了。我觉得这个开头很沉重,令人不快活,并且使我在被带到一间大屋子里时开始思索起来。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只是房间顶头有一个带有大十字架的木制祭坛,周围有四五把椅子。椅子也是木制的,仿佛打过蜡似的,其实是因为坐得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这间大厅里有四五个凶神恶煞,是我的学友,他们简直像魔鬼的卫士,哪像要做上帝之子的初入教者?这帮混蛋中有两个是斯洛文尼亚人,自称是犹太人和摩尔人,他们告诉我,他们一直在西班牙和意大利漂泊流浪,只要有利可图,就到处接受天主教义和洗礼。另外一扇铁门打开了,铁门位于一个大阳台中间,朝向院子。我们那些初入教的姐妹从这扇铁门走进来。她们同我一样,不是通过受洗,而是通过庄重的改教宣誓来获得新生的。她们是历来玷污基督羊圈 的最下贱、最淫荡的轻佻女子。我觉得其中只有一个漂亮,比较有意思。她与我年岁相仿,也许大我一两岁。她目光狡黠,有时与我四目相对,这使我产生一种想结识她的欲望。但是,她已在此待了三个月,在她还要待下去的差不多两个月里,我绝不可能接触她,因为她被我们那个监管老太婆看管得很严,而且那个神圣的传教士老是缠着她,在努力让她改教,其热情超乎寻常。她尽管看上去不像,但一定极其愚笨,因为对她的训导从未有过地长。那个神圣的人总觉得她没有达到宣誓弃绝的程度。但她腻烦这种禁锢,说是想出去,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基督徒。必须趁她还愿意入教的时候照她的话做,免得她恼起来,不愿意再入教了。

小团体集合起来欢迎我这个新来者。有人对我们做了一段简短的训话,对我,是督促我不要辜负上帝对我的惠顾;而对别人,则要他们为我祈祷,为我做出表率。然后,我们的贞女们回自己的内院去了,我才有时间怀着惊奇,悠然自得地看看我待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又把我们集合起来训导,这时我才头一次琢磨要采取的行动,以及把我引到这一步的前因后果。

我说过的、我现在重复的,也许还要再说的、我日益深信的一件事就是,如果会有一个接受过合理而良好教育的孩子,那就是我。我出生于一个习俗不同于一般人的家庭,接受的都是我所有亲人的明智的教育,以及他们贤德的榜样。我父亲虽然是个爱玩乐的人,但他十分耿直,而且虔诚信教。他在社交界是个风流人物,在家里却是个基督徒。他很早就用他的感情启迪了我。我的三位姑姑全都贤惠端庄。大姑和二姑都是虔诚信女。三姑是一位风姿绰约、才华横溢、知书明理的女子,也许比大姑二姑还要虔诚,尽管表面上看不太出来。我从这个应受尊重的家庭到了朗贝尔西埃先生家里。后者是教会中人和传教者,真心信奉上帝,可以说言行一致。他和他妹妹通过温和而明智的教导,培育他们在我心中发现的虔诚因子。这两个可敬的人为此使用了一些那么真诚、那么谨慎、那么合理的方法,使我对讲道毫不腻烦,而且听完之后深受感动,决心好好生活。我常常想到自己的决心,很少食言。但我贝尔纳舅母的虔诚让我有点儿厌烦,因为她成天就知道顶礼膜拜。在我师傅家里,我不再多想宗教了,但我的想法并没有改变。我没有遇上什么拉我堕落的年轻人。我变成了一个淘气包,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

所以,我当时对宗教的信仰完全是我那么大的孩子可能有的虔诚的信仰,甚至我的信仰更虔诚些。为什么要在这里隐瞒自己的思想呢?小时候,我一点儿都不像孩子。我总是像大人一样去感受,去思考,只是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才恢复常态。我生下来就不同凡响。大家见我把自己说得有点儿像神童,一定觉得好笑。那就笑吧。但是,笑够了之后,请大家找出一个孩子,六岁就恋上了小说,对小说产生兴趣,被小说感动得热泪涟涟。那样的话,我会感到我的虚荣心之可笑,我会认同我说错了。

因此,要想让孩子有一天信仰宗教,就绝不能同他们谈宗教,他们是根本不可能按我们的方式去理解上帝的。我的这一感觉是从我的观察,而不是从亲身经验中得出的,因为我知道我的经验是不适用于别人的。找几个像六岁的让-雅克·卢梭一样的孩子来,在他们七岁的时候跟他们谈谈上帝,我保证绝对不成问题。我认为,大家都觉得对一个孩子,甚至对一个大人来说,所谓有信仰,就是生在哪个环境就信哪个教。有时候,信仰会减弱,很少会加强。对教义的信仰是教育的结果。除了这个把我拴在我先辈们的信仰上的一般道理以外,我还特别对天主教有着我故乡的人所特有的那种厌恶。人们告诉我们,天主教是一种可怕的偶像崇拜,把神父们描绘得极其阴险狡诈。这种感情在我身上根深蒂固,以致开始时,我一进教堂里面,一碰见一个穿着宽袖白色法衣的神父,一听见仪式队伍的铃声,便恐惧惊慌得颤抖不已。到了城里就不这样了,但在乡村教堂里常常旧病复发,因为它们同我最初产生这种感觉的教堂很相似。的确,这种感觉与日内瓦市郊的神父们喜欢爱抚当地的孩子的情景形成极其强烈的反差。送临终圣体的铃声固然使我害怕,弥撒或晚祷的钟声却使我想到早餐、点心、新鲜黄油、水果和乳制品。蓬韦尔先生家的美餐仍余香在口。因此,我很容易地便被这一切麻痹了。我只是从好玩和贪馋的角度去考虑天主教,觉得不难习惯天主教的生活。但是,正式加入只不过是一闪念,是遥远的将来的事。此时此刻,再也没有办法改弦易辙了,我怀着最为强烈的厌恶,看见我许下的诺言及其不可避免的后果。我身边那些未来的新教徒并不能以其榜样来鼓舞我,所以,我无法遮掩,我将从事的神圣事业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强徒的行径罢了。尽管我还很年轻,但我感觉到,不管哪个宗教是正宗的,我都要出卖自己的宗教了,而且,即使我选择得很对,在内心深处我仍要欺骗上帝,应该受到世人的唾弃。我越是这么想,越是痛恨自己,而且悲叹命运不济,弄到如此地步,仿佛这不是我自作自受的结果。有时候,这些想法十分强烈,以致一旦发现大门开着,我就必逃无疑。但是我没遇到这样的时机,我的决心也没有那么大。

有太多的私心杂念在搅和着,所以,我总下不了决心。再说,坚决不回日内瓦的既定方案、羞愧、重新翻山越岭的艰难、离乡背井、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窘境等等,都使我视良心上的愧疚为一种为时已晚的悔恨。我假装谴责自己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开脱。我在夸大往日过错的同时,把将来的错误视为一种必然的结果。我心里没对自己说:“你什么错也没犯,如果愿意,你可以成为清白的人。”而是这么对自己说:“为你所犯下的和已不得不犯的罪过悲叹吧。”

的确,我这么大的人,需要多么罕有的精神力量,才能推翻在此之前我所许诺或别人希望的一切,才能砸断自己给自己套上的锁链,才能义无反顾地勇敢宣称,我愿仍旧信奉我先辈们的宗教!我这种年岁的人是没有这种气魄的,而且侥幸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已无回天之力,而且,越是拼命抗争,越是遭到别人想方设法的压服。

毁掉我的那种诡辩正是大多数人的那种诡辩,现在为时已晚,他们才来抱怨缺乏勇气。对我们来说,勇气只有在我们犯错误的时候才是可贵的,如果我们愿意始终审慎,我们就用不着什么勇气了。但是,一些易于克服的倾向在令人无法抗拒地吸引着我们,我们因忽视其危险而对一些微小的诱惑听之任之。我们不知不觉地便陷入一些危险境地,这本是很容易避免的,可是,陷进去了,就得以惊人的英勇顽强才能挣脱出来。我们终于掉进了深渊,这才祷告上帝:“您为什么让我这么软弱?”上帝却不管这些,只是对我们的良心说:“我是把你造得太弱,爬不出深渊,但我曾把你造得挺坚强,让你别掉进去。”

我还没明确地决定成为天主教徒,但我发现限期尚远,便从从容地去习惯这一想法。其间,我在想象出现某种意料不到的事情使我摆脱困境。为了争取时间,我决心尽可能地进行最有效的防范。不久,虚荣心使我不再去想自己的改宗决定。自打我发现有时候我竟难倒了想开导我的那些人时起,我便觉得无须更多努力便可以完全驳倒他们。我这么做时特别起劲儿,挺滑稽的。因为,在他们开导我时,我也想开导他们。我真的以为,只要说服了他们,就可以让他们改奉新教了。

因此,他们觉得我无论是在知识方面还是意志方面都不像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好对付。一般来说,新教徒要比天主教徒知识面广。这是必然的,因为新教教义要求讨论,而天主教只要求驯服。天主教徒应该接受别人对他做出的决定,而新教徒应学会自己拿主意。他们清楚这一点,但他们没想到,凭我的身份和年龄,会给一些训练有素的人出一些偌大的难题。再说,我连初领圣体都没有过,也没有受过与此相关的教育,这些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在朗贝尔西埃先生那里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我有一个让这帮先生头疼的小存货,也就是《宗教与帝国史》,我在父亲那儿时就已背诵下来,后来又几乎忘得一干二净,但随着争论变得激烈,我又想了起来。

有一位老神父,个头儿很小,却令人肃然起敬。他给我们讲第一课。对我的同伴们来说,这第一课是一次教理问答,而不是辩论。他要做的是开导他们,而不是解答他们的疑问。但对我这样的就不行了。轮到我时,我便就一切问题难为他,把所能找到的难题全都向他提出来。第一课因此拖得很长,使其他听众觉得很乏味。老神父说了很多,越说越冒火。他东拉西扯,最后,声称听不太懂法语,溜之大吉。第二天,因为害怕我随随便便的诘问带坏了其他同学,他们便把我弄到另一间屋里,同一个神父住在一起。这个神父比较年轻,巧舌如簧,也就是说,夸夸其谈,而且自鸣得意,俨如圣师。但是,我并没太被他那威严的样子唬住。而且,我觉得,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便能比较胸有成竹地回答他,并且尽可能地从各个方面噎住他。他以为用圣奥古斯丁、圣格雷戈里和其他圣人就能击败我,但他惊奇万分地发现,我对这些圣人几乎同他一样了如指掌。并不是因为我曾读过他们的著作,也许他也没有读过,但是我记住了勒·叙厄尔书中的许多片断。等他刚引述完一段,我并不对其引证加以反驳,而是用同一圣人的另一段来回敬他,常常使他十分狼狈。但是,最后取胜的是他,原因有二:首先,他居高临下,可以说,我感到自己受制于他,尽管我很年轻,却很明白不能把他逼得太紧,因为我看得出来,那个矮个子老神父对我的博学及我本人没有好感;再者,这位年轻神父有所研究,我却根本没有。这就使得他论证时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而我听不懂,而且,当他一感觉到被一种出乎意料的反驳问住时,便找借口跑题,拖至翌日再谈。他有时甚至把我的所有引文斥为错的,主动替我去找原书,硬说我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觉得自己并没冒多大风险,认为我尽管背得滚瓜烂熟,却不太会查寻书籍,我又不太通晓拉丁文,在一大厚本书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确信引文就在其中。我甚至怀疑他用过他指责牧师们的不忠实手段,有时候编造一些引文,以摆脱遭到反驳时无言以对的困境。

这些唇枪舌剑在继续,在成天争论、祈祷和耍无赖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但够令人恶心的事,差一点儿给我带来恶果。

再卑鄙的灵魂、再凶蛮的心,也不可能没有产生爱恋之情的时候。自称摩尔人的两个恶煞中的一个看上我了。他有意接近我,同我说些他那纯属莫名其妙的事,向我献点儿小殷勤,有时把自己的那份菜分点儿给我,特别是还经常热烈地吻我,弄得我很不自在。他的脸好似香料面包,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光火辣,好似暴怒而非柔情。尽管这张脸不免让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是承受着他的吻,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对我十分友爱,拂逆他是不对的。”但他渐渐地越发放肆了,说些极为奇怪的话,以至我有时认为他昏了头。有一天晚上,他想来同我一起睡。我不干,说我的床太小。他就催逼我去他的床上睡。我仍旧不干,因为这家伙实在太脏,浑身一股嚼过的烟草味儿,我觉得挺恶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厅里只有我们俩。他又开始动手动脚的,动作十分粗野,让人害怕。最后,他居然想干起最下流的狎昵事来,攥住我的手逼着我也那么干。我大吼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向后跳了一步,但并没表示恼怒、气愤,因为我根本不懂那是怎么回事。我十分坚决地表达我的惊愕和厌恶,他就没再逼我。但是,当他自我癫狂一阵之后,我看见有黏糊糊、白花花的东西向壁炉射去,落在地上,心里直恶心。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激动、慌乱甚至害怕过,我向阳台奔去,差点儿晕过去。

我无法理解那个可怜虫到底是怎么了。我以为他得了癫痫,或者其他什么更为可怕的疯病,而且,说真格的,我不知道,对一个冷静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看见这种肮脏下流的举动和这副最淫荡的丑恶嘴脸更令人恶心的了。我从未见别的男人这样做过。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癫狂,她们一定对我们厌恶透顶,除非她们的眼睛被迷住了。

我急不可耐地去把我刚刚遇到的这一切告诉了大家。我们的老女总管叫我住嘴,我看得出这事让她非常不安,而且我听见她在咬牙切齿地嘟嘟囔囔:“该死坯!孽畜!”由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许我声张,我仍旧不顾禁令地四处嚷嚷,而且因为嚷得太凶,第二天一大清早,一个管理员便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责怪我小题大做,败坏圣院名声。

他训斥了我很久,一边还向我解释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并不认为是在教我懂这些事情,因为他相信我知道那个人要跟我干什么,而我只是因为不同意才反抗的。他严肃地对我说,这种事同淫荡一样是不可为的,但对作为行为对象的那个人来说,这种意愿并不算什么侮辱,被人看见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他毫不避讳地对我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种荣幸,由于来得突然,未及抵御,但他一点儿都没觉得那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使用那些专门的词语,以为我不肯的原因是怕疼,便对我保证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犯不着大惊小怪。

我听着这个无耻之徒的话,非常惊奇,因为他根本不是在为自己辩解,好像是为我好才来开导我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平常得很,用不着背着人去说。我们俩旁边还有一人,是一位教士,同他一样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可令人生气的。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气把我唬住了,以至我终于相信这想必是世间习以为常的事,只是我早先没有机会受教而已。因此,我在听他讲的时候没有生气,但不无厌恶。我所遭遇的,特别是我所看见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心里仍觉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那件事的憎恶竟波及辩护者了,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以至让他看出了他的教诲所产生的恶果。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从此之后,他便不遗余力地让我在教养院里的日子不好过。他完全达到目的了。我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所以便像当初避之犹恐不及的那样,急不可耐地走了这条路。

这一经历使我日后不再受到同性恋男人的引诱,而且,我一看见这种人,便想起那个可怕的摩尔人的神情、举止,心里始终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恰恰相反,与之相比,女人却大大地赢得我的心。我觉得,我应该对她们温柔缱绻、深表敬意,以补偿我们男性对她们的非礼,因此,当我想起那个假非洲人的时候,最丑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可敬可爱的了。

至于那个假非洲人,我不知道大家会怎么看他,反正我觉得,除了洛朗莎太太以外,大家仍一如既往地看待他。不过,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同我说话了。一个星期后,他隆重地接受了洗礼,浑身上下穿了一身白,以示其再生灵魂的纯真。第二天,他离开了教养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个月后才轮到我,为了让我的训导者们获得使“刺儿头”皈依的荣誉,时间太短不能说明问题,他们还让我把所有的信条复习了一遍,以炫耀他们已使我服服帖帖。

最后,在充分地受教和充分地听命于我的训导者们之后,我便被招结队引向圣-让主教堂,去庄重地宣誓皈依,并参加洗礼的辅助仪式。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给我施洗礼,但是,辅助仪式与正式仪式几乎一样。这样做就是让人明白,新教徒并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种专供这种场合穿戴的饰有白色花边的灰长袍,前后各有一人托着铜盆,用钥匙敲着,大家根据自己的虔诚或对新皈依者的关怀程度往里面布施。总而言之,天主教的繁文缛节应有尽有,以便更好地教育大家并羞辱我。只有那件对我本是极其有用的白衣服,他们没有像对摩尔人那样让我穿,因为我没有荣幸成为犹太人。

这还不算完。随后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对异教徒的赦罪,再举行亨利四世由其钦差代行的同样的改宗仪式,回到天主教的怀抱。可敬的裁判神父那神态、举止没能祛除我走进此屋时的那种恐惧。就我的信仰、职业、家庭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他突然问我母亲是不是下了地狱。我突然而生的愤怒被恐惧压住了。我只是回答说,我希望她没下地狱,上帝的光辉在她临终时可能照亮了她。他没有吭声,但做了个鬼脸,看得出,他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这一切结束之后,正当我寻思终于会按照我的意愿安排自己时,他们却把我逐出门外,只把布施得来的二十多法郎的零钱给了我。他们叮嘱我,要像一个好的信徒那样生活,要忠于圣宠。然后,他们祝我好运,把门一关,一切就都消失了。

我的伟大希望就这样转瞬间化为乌有了。我刚才所做的利害相关的一切,留给我的只剩下既是弃教者又是受骗者的回忆了。不难想象,当我从飞黄腾达的美梦中落入贫困潦倒的境地时,当我早晨还对将要居住的宫殿挑三拣四,晚上就要露宿街头时,我的脑子简直乱套了。有人会以为我开始陷入一种极其痛苦的绝望,尤其是因为自己悔不当初,怨恨自己亲手造就了自己所有的不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我平生头一次被禁闭了两个多月。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重新获得了自由。做了长久的奴隶,又变成了自己和自己行为的主宰之后,我发现自己跻身于一座繁华富庶、满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城市里,一旦我的聪明才智为人赏识,我不会不受到欢迎的。再说,我有的是时间等待,而且兜里的二十多法郎对我来说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我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向任何人报账。我这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富有。我远没有垂头丧气、痛哭流涕,我只是改变了想法,但自尊心一点儿都没丧失。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自信和镇定过。我认为自己出息了,而且因为这全是靠自己,所以我觉得挺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全城,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即使这只是为了表示我自由了。我去看卫兵上岗,因为我很喜欢军乐。我跟着迎圣体行列看热闹,因为我喜欢听神父们唱圣歌。我去参观王宫,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见别人进去,我也跟进去,没人拦我。也许是因为我腋下夹了个小包才让我进去的。不管怎么说,进入王宫时,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几乎已经把自己看作居于宫中的人了。最后,因为老是走来走去的,我觉得没劲儿了。肚子饿了,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给我端上来奶糕、炼乳和两个我最喜欢的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我只花了五六个苏,便吃了我有生以来最美味的一餐。

必须找个住处。因为我已经会说不少皮埃蒙特话,能让人听懂,所以找个住处并不难。我挺小心,只是根据财力而非兴趣选择住处。有人告诉我,波河街有个士兵的女人留宿闲散仆人,一夜一个苏。我在她家得到了一张破旧空床,便安顿下来。那个女人尽管已经有五六个孩子,但人很年轻。母亲、孩子、客人全都住在一个房间,我在她家时一直是这么住的。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人,尽管满嘴粗话,总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但心地善良,嘘寒问暖,对我很友好,甚至还帮过我。

我好几天都完全沉湎于自由自在和好奇的快乐之中。我在城里城外游荡,东张西望,观看我觉得好奇和新鲜的一切。而且,对一个逃出樊笼、从未到过京城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稀罕和新奇的。我对瞻仰王宫特别守时无误,每天早晨都参加王家小教堂的弥撒。同这位王公及其随从待在同一座小教堂里,我觉得美极了。但是,这种执着更多的是出于我那开始显露的对音乐的热情,而宫廷的排场很快便全看到了,而且总是老一套,不久也就失去了魅力。撒丁王当时拥有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尔丹和贝佐齐父子 交替在乐队里大显身手。为了吸引一个年轻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乐队,只需把一件小乐器演奏好,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毕竟,对于眼前的豪华气派,我只是惊愕赞叹而已,并非贪得无厌。在这王室的辉煌之中,唯一使我感兴趣的事就是看看其中是否有这么一位年轻公主,既值得我尊敬,又能与她风流一番。

我差一点儿干出一桩风流事来,那是在一种不这么豪华的场合中,但是,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在其中寻找到极其美妙的乐趣的。

尽管我生活十分节俭,但钱袋不知不觉地瘪了。这种节俭毕竟不是出于未雨绸缪,而是纯属一种饮食的不讲究,即使今天,盛宴佳肴也没有使之改变。我以前没吃过,而且今天仍旧没吃过比粗茶淡饭更好的餐食。只要有乳制品、鸡蛋、蔬菜、奶酪、黑面包和一般的葡萄酒,人们就可以放心让我美餐一顿了。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只要没有膳食总管和仆人围着我,让我看腻他们那令人讨厌的样子,就行了。我那时花上六七个苏就能吃上一顿非常好的饭,可后来花六七个法郎也吃不上。我因为没有受到丰盛美食的诱惑而饮食有节。但我把这一切称为饮食有节是错误的,因为我只要有口福可享,就从不放过。一吃上梨子、奶糕、奶酪、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和几杯掺兑讲究的蒙斐拉普通葡萄酒,我就成了最幸福的贪馋的人。尽管如此节俭,我那二十法郎还是快要用完了。我一天天地看得越来越清楚,尽管还年轻不懂事,但瞻念前程,我觉得不寒而栗。我的所有幻想就只剩下一个了:寻找一份能让我活下去的活计。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行当,但我的手艺不精,没有师傅会雇用我,而且在都灵干这一行的师傅并不多见。于是,我一面等待好机会,一面决定逐个铺子去毛遂自荐,在餐具上刻个姓名起首字母图案或徽记什么的,然后听人赏赐,希望以廉价劳动吸引人。这个办法收效甚微,几乎到处碰壁,而且,即使找到活儿干,工钱也微乎其微,仅够几顿饭钱。然而,有一天,我一大清早从孔特拉诺瓦街走过时,透过一家店铺橱窗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美貌迷人的年轻女老板,尽管我在女人面前羞怯腼腆,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向她推荐我的雕虫小技。她没有拒绝我,反而让我坐下,让我说说我的简单经历。她很同情我,叫我鼓起勇气,她说,善良的基督徒是不会撇下我不管的。然后,她一面让人到附近的一家金银器店去找我说的我需要的工具,一面到楼上厨房里去亲自给我拿早点吃。我觉得这个开端是个好兆头,以后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好像挺满意我的那点儿活计,而且对我稍微放松一点儿之后的一通闲聊更是满意。她亮丽可人,着意打扮,尽管态度和蔼可亲,但她那风采让我望而生畏。然而,她好心的招待、同情的语气、温柔亲切的举止很快便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我看到自己成功了,这还会使我获得更大的成功。尽管她是意大利人,而且过于漂亮,显得有点儿妖冶,但是,她是那么稳重,而我又是那么胆怯,所以感情很难立即有所发展。我们也没来得及成全好事。每当我想起在她身边度过的那些短暂时刻,总会感到极其欣慰,而且,可以说,我在其中尝到了初恋般的最甜蜜、最纯洁的爱的情趣。

她是个特别迷人的褐发女子,她那漂亮脸蛋儿上显现的天生善良使她的活泼劲儿十分动人。她是巴齐尔太太。她丈夫比她年岁大,而且醋劲儿不小,外出时,他便让一个总阴沉着脸、不会讨女人喜欢的伙计看管她。这个伙计也有自己的野心,只不过是用赌气来表示而已。他对我很不客气,尽管他吹笛子吹得不错,我很喜欢听。这个新埃癸斯托斯 看见我进了他女主人的店里之后,便成天嘟嘟囔囔的。他一脸不屑地对待我,巴齐尔太太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甚至好像有意在他面前与我亲热,好折磨他。而这种报复方式极对我的胃口,要是单独在一起时她也这样,那就更合我意了。但她并没把事情推向这一步,至少方式方法上不一样。要么是因为她觉得我太小,要么是因为她根本不会主动进攻,要么是因为她确实想做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反正她持一种矜持的态度,虽非拒人千里之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望而生畏。尽管我对她没有感到像对瓦朗夫人那样既真实又温情的尊敬,却觉得更加胆怯,不敢亲近她。我窘迫局促,战战兢兢,不敢看她,在她身边时大气也不敢出,但让我离开她,我就觉得比死都可怕。我以贪婪的目光偷偷地看着我能看到的一切:她衣裙上的花、漂亮的脚尖、手套和袖口间露出的那一截儿结实雪白的胳膊,以及有时脖颈儿和围巾之间裸露的那个地方。每一部分都使我联想到其他地方。由于老盯着我能看见的地方,甚至看不见的地方,我竟眼花缭乱,胸口憋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常常默不作声时轻轻地唉声叹气而已。幸好,巴齐尔太太忙着干活儿,我觉得她并没发现什么。然而,我有时看到她由于某种同情心使然,披肩起伏不停,这种危险的景象让我魂不守舍,而当我准备听凭激情迸发时,她却以平静的口吻说上一句话,我便立即老实下来了。

我多次和她这样单独地待在一起,但从未说过一句话、做出一个动作甚至传递一个过分的眼神,表示我们俩之间有任何灵犀相通之处。这种状况使我很苦恼,但让我感到甜蜜,我那颗单纯的心几乎无法想象我为什么如此苦恼。好像她也并不讨厌这种短暂的二人独处,至少她常常提供这种机会。在她那方面,这样做只不过是表示点儿关怀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思,她也没容我借机有所表示。

有一天,她厌烦了那个伙计的无聊絮叨,便上楼回房去了。我正在店铺后屋,便赶忙把那点儿活儿干完,随后便上了楼。她的房门虚掩着,我进去了,她没有觉察到。她正背对着门,在一扇窗前绣花。她不可能看见我进来,而且因为街上马车辚辚,她也听不见我进来。她总是很注意衣着,那一天,她的穿戴近乎妖艳。她姿态优美,头微微地低着,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秀发雅致地盘起,还插了一些花。她整个外形散发着一种魅力,我仔细地端详着,不能自已。我一进屋便跪倒在地,激动不已地把双臂向她伸去。我深信她不可能听见我的声响,也没想到她能看见我。但是,壁炉上有一面镜子,让我暴露了。我不知道我的冲动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她根本没有看我,也没跟我说话,只是侧转过脸来,用指头稍稍指了指她面前的垫子。我既颤抖又呼唤着,奔向她指给我的地方。但是,人们也许很难相信的是,在这种状况下,我竟没敢越雷池一步,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抬眼看她,甚至没有借此僵直的姿态触摸她一下,好暂时靠在她的腿上。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心里肯定是不平静的:我身上的一切都表达出我的激动、高兴、感激,以及既捉摸不透对方又害怕引起对方不快的强烈欲望。我那颗年轻的心不能肯定她是否讨厌我。

她显得并不比我平静,而且好像比我还要胆怯。她看见我在那儿,心慌意乱,见我被引诱到如此地步,不禁手足无措,开始意识到一个想必没有很好考虑的手势的严重性。她既没欢迎我,也没撵我,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活计,竭力想装作没看见我在她跟前。我再怎么蠢也看得出来,她同我一样尴尬,也许与我一样渴望,只是被与我一样的羞愧阻遏。但这并没有给我克服羞愧的力量。我觉得,她比我大五六岁,应该非常大胆才是。但我寻思,她既然没有用任何表示鼓励我壮起胆来,就是不愿意我胆大妄为。即使在今天,我仍认为我想的是对的,而且,她肯定很聪明,不难看出,像我这样的一个小毛孩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需要引导。

如果不是有人打扰,我不知道这个激动无言的场面如何收场,也不知道我会这样既滑稽可笑又称心如意地一动不动地待多长时间。在我最激动的时刻,只听见紧挨着我们俩待的那个房间的厨房门开了。巴齐尔太太大吃一惊,赶紧慌里慌张连说带比画地冲我说:“快起来,罗吉娜来了!”我急忙站起来,同时抓住她伸给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印上了两个热烈的吻,在吻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出那纤纤玉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温馨的时刻。可惜,我失去的机会没有再来,我们俩那不成熟的爱就此告终。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位可爱的女子的形象才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那么令人心醉的印象。甚至,随着我对世事和女人更深地了解,她在我心中变得更加美丽。只要她稍微有点儿经验,她就会采用另一种做法,以激励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诚然,她的心很软,但很诚挚。她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引诱她的那种念头,但完全可以看出,她这是头一次不忠贞,而我也许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消除自己的而非她的羞愧。我虽未能做到这一点,却在她身边品尝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和甜蜜。占有女子的一切感觉都无法与我在她面前度过的那两分钟相比,尽管我连她的衣裙都没敢触及。真的,人们所爱的正派女子所能给予的快乐是任何快乐都比不上的。在她身边,一切都是恩宠。巴齐尔太太手指微微一动,手在我嘴唇上轻轻地一按,都使我受宠若惊,而且,每当我想起这些细微的恩宠时,我仍旧心醉神迷。

之后的两天里,我徒劳地窥视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此良机了,而且,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创造这种机会的意思。她的态度并没有冷淡,只是比平时更加矜持,而且我觉得她在躲着我的目光,担心自己乱了方寸。她那个该死的伙计比以前更加令人讨厌。他甚至在冷嘲热讽,说我靠着女人能飞黄腾达。我因自己的某种不谨慎而胆战心惊,而且,我认为自己已与巴齐尔太太心意相通,便想把一种一直无须过于遮掩的兴趣用神秘笼罩起来。这使我在寻机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变得更加谨言慎行,而且,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我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我还有另一种浪漫的怪癖,从未去除,而且,与我天生的腼腆结合在一起,大大地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预言。我敢说,我爱得过于实在,过于真挚,所以很难幸福。从未有过像我这么既十分强烈又十分纯洁的激情,从未有过更加温柔、更加真实、更加无私的爱情。我宁可为了我心上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对我来说,她的名声比我的生命更宝贵,我宁可放弃一切快乐,也不愿扰乱她片刻的安宁。这使得我在行动时非常细心、隐蔽、谨慎,以致一事无成。我之所以在女人面前屡屡失败,全是因为我太爱她们。

再来谈谈那个会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这个阴险小人虽然越来越令人讨厌,但好像更加殷勤。巴齐尔太太从对我青睐的第一天起,便想让我在店里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懂点儿算术,她便建议那个伙计教我管账,但那个人坚决反对,也许是害怕被我取而代之。因此,我在雕刻完活计之后的全部工作就是抄写几笔账目和账单,誊清几本账簿,或把几封意大利文商业信函译成法文。突然,那家伙又想重提那个被他拒绝的建议,说是他要教我记账,想让我在巴齐尔先生回来之后能为巴齐尔先生效劳。在他的口气、神态中,有一种我说不清的虚假、狡诈和嘲弄,使我无法相信他。巴齐尔太太没等我回答,便生硬地对他说,我对他的好意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运最终会让我发挥聪明才智,认为我这么聪明的人只当个小伙计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好几次对我说,想给我介绍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人。她比较明智,觉得是该让我离开她的时候了。我们俩无言的心声是在那个星期四表露的。星期日,她请人吃午饭,我也在座。客人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她把我介绍给了他。这位修士待我很友善,祝贺我的皈依,还对我说了好几桩我个人经历的事,这使我得知巴齐尔太太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过他。然后,这位修士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面颊,叫我要听话,要有勇气,还叫我去看他,好一块儿更从容地聊一聊。从大家对他的敬意来看,我断定他是个非同一般的人,再从他同巴齐尔太太说话时那慈父般的口吻来看,他是后者的听忏悔神父。我同样清楚地记得,他那亲切有礼的态度中夹杂着对他的忏悔者的器重,甚至尊敬,对此我今天回想起来比当时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如果我当时更聪明点儿的话,我会为能让一个受到其听忏悔的神父尊重的年轻女子动心而更加激动不已!

我们人多,餐桌不够大,必须加一张小桌子。我同那个伙计便自在地单独在小桌子上吃了。从关怀和佳肴来看,我一点儿都没受损失,小桌子上端来了好多菜,那肯定不是那个伙计的。到这时为止,一切都挺好的:女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殷勤有加,巴齐尔太太以迷人的风采在款待客人。饭吃到一半,只听见门口停下一辆马车。有人在上楼,是巴齐尔先生。对他进来时的样子我仍历历在目:他穿着一件有金色纽扣的鲜红上装。自那一天起,我便对这种颜色厌恶透顶。巴齐尔先生身材高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腾腾地走了进来,一脸想吓住大家的神气,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朋友。他妻子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百般地温柔抚爱,他却并未有所回应。他向众宾客打了招呼,有人给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吃了起来。大家刚谈起他这趟旅行,他便朝小桌子看过去,恶声恶气地问他看见的坐在那儿的小男孩是什么人。巴齐尔太太很天真无邪地告诉了他。他问我是否住在他家里。有人告诉他,不住。他又粗暴地诘问:“为什么不住?既然白天在这儿,那他晚上当然就会在这儿。”修士这时开了腔。他先对巴齐尔太太既认真又属实地赞扬了一番,又称赞了我几句,接着补充道,巴齐尔先生不仅不该呵斥他太太的仁慈为怀,反而应该积极地参与她的善行义事,因为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过分之举。巴齐尔先生气哼哼地抢白了几句,但碍于修士的情面,他忍住了火气,可这足以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已有所耳闻,而且他明白那个伙计弄巧成拙了。

大家刚离席,那个伙计便奉了他老板的旨意,神气活现地跑来告诉我,老板要我立即离开他家,而且今生今世不许再进他家的门。那个伙计的话里添加了不少恶言秽语,十分伤人、残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心里十分难受,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这个可爱的女人,而是因让她听任丈夫的虐待而痛心。他不愿让她不忠,这想必是对的。她尽管端庄,出身良家,但她毕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既多情又好报复。我觉得他不该那样对待她,那样反而会招致他所担心的不幸。

我第一次的艳遇就这么结束了。我曾试着在那条街上走了两三趟,盼着至少能再见一见我日夜思念的那个她。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看见了她丈夫和那个警觉的伙计。那个伙计一发现我,便拿起店里的尺子,不是在表示欢迎,而是表示羞辱。我发现被严加防范,便泄气了,没再去过。我本想至少去看看她为我引见的那个修士,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在修道院周围转悠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见他,但未能遂愿。最后,其他的一些事使我抛开了对巴齐尔太太的甜蜜回忆,而且,我很快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我又同从前一样单纯、稚气,见了漂亮女人也不为其所惑了。

然而,她的馈赠多少充实了一点儿我那个小行囊。尽管礼物极其有限,却是出自一个谨小慎微的细心女人之手。这个女人注重的是整洁,而不是华丽,她不想让我受苦,但也不想让我花哨。我从日内瓦带来的那件上衣挺好的,还可以穿;她只是给我添了一顶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但她并不想给我,尽管我非常想要。她只是让我穿得干干净净的,只要我在她跟前,不用多说,我都是这样的。

我的不幸过后没几天,我曾提过的待我挺好的那位女房东告诉我,她可能替我找到了一份差使,说是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想见见我。我一听,满以为又有美妙的奇遇了,因为我总往这上面想。那位夫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引人注目。我是同曾跟她谈起过我的那个仆人一起去她家的。她问了问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觉得我并不讨厌,因此,我便立刻被留下来了,但并不完全是她的宠儿,而是她的仆人。我穿着仆人的衣服,唯一的区别是,其他仆人衣服上有植绒,而我的没有。由于号衣上没有饰带,几乎像一件平民百姓的服装。这样,我所有的伟大希望终于出乎意料地结束了。

我来到的是韦塞利伯爵夫人家。她是寡妇,没有子女。她亡夫是皮埃蒙特人,而我一直以为她是萨瓦人,因为我想象不到一个皮埃蒙特女人能将法语说得这么好,口音又那么地道。她已入中年,容貌高贵,很有才气,喜好并深谙法国文学。她写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写的。她的信札遣词造句颇似塞维尼夫人 ,文采也几乎与其相同,有几封信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的主要活计——我倒并不讨厌这活计——就是她口授、我记录,因为她身患乳腺癌,非常痛苦,不能亲自动笔。

韦塞利夫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心灵高贵而坚强。直到她死,我一直在她身旁。我看见她忍受痛苦到死亡,但她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没有丝毫挣扎的样子,没有失却女人的仪容,而且没有想到这其中竟有其哲学道理,因为“哲学”这个词当时尚未传开,她也并不了解这个词今天所含有的意思。这种坚强的性格有时竟至生硬冷漠。我总觉得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感情。当她为落难的人做点儿好事时,并不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同情,只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我在她身边度过的三个月里多少感受到了一点儿这种冷漠。她对一个常在她跟前的有点儿希望的年轻人自然会有所怜爱,她想到自己行将就木,也会想到这个年轻人在她死后是需要帮助和支持的,但是,或许她觉得我不配受她青睐,或许缠着她的那些人使她只能想着他们,反正她没为我做过任何事。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她曾有点儿好奇地想了解我。她有时会问问我。她很高兴我把写给瓦朗夫人的信给她看,很高兴我跟她谈心。但是,她了解我的心思的办法很不好,因为她从不向我透露她的心思。我只要感觉到别人愿意听,就乐意倾诉自己的心声,但韦塞利夫人只是生硬冷漠地询问,对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使我无法信赖她。当我看不出我的絮叨是讨喜还是讨厌时,我总是惴惴不安,所以宁可少谈自己的心思,免得说出什么可能引起麻烦的话来。后来,我发现,这种通过干巴巴的提问来了解人的方法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的通病。她们以为在不暴露自己的点滴心思的同时就能更好地洞悉对方的心灵,但是,她们没有看到这样反而使别人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思了。一个被人询问的男人就凭这一点便开始小心防范了,如果他认为别人只是套他的话,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他,那么他便或撒谎,或缄默,或加倍小心提防,而且,宁可被当成一个傻瓜,也不愿上您那好奇心的当。总而言之,想洞察别人的心而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藏掖掖的,总归是下策。

韦塞利夫人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使我感到可心、怜惜、亲切的话。她冷冰冰地询问我,我有所保留地应答。我的回答怯生生的,她一定觉得无聊和讨厌。后来,她便不再问我了,跟我说话也只是交代干活儿。她对我的判断不是根据我这个人,而是根据她让我成为的那个人。在见我只像个仆人时,她便使我只能以仆人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了。

我觉得,我自这时起便对这种贯穿我一生的隐藏利己之心,并对产生这种心思的本能的厌恶有所感悟。韦塞利夫人没有子女,只有她的外甥拉罗克伯爵作为继承人,后者对她一味地溜须拍马。她的心腹仆人见她死期将至,也都没有闲着,她周围还有那么多献媚取宠的人,所以她很难有工夫想到我。她家的总管名叫洛朗齐尼先生,是一个机灵人;其妻比他更加机灵,深得其女主人的恩宠,以至她在女主人家里不像雇来的女人,而像女主人的一位女友。她把自己的侄女推荐给夫人当了侍女。她的侄女是蓬塔尔小姐,是个机灵鬼,摆出一副贵妇侍女的架势,帮助她姑姑缠着女主人,以致后者完全被这仨人蒙蔽,一切均由他们代行其事。我没有讨得他们仨的欢喜:我服从,但不巴结,我想象不出除了效命于我们共同的女主人以外,还得听她的仆人使唤。再者,我是使他们不放心的人物。他们看得很清楚,我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担心夫人也看出这一点来而对我另有看顾,便减少他们的份额,因为他们这种人太贪,心术不正,把遗嘱里赠给他人的一切东西都视为从他们的私人财产中剜去似的。因此,他们便串通起来,把我从夫人眼前支开。夫人喜欢写信,这是她病中的一种消遣。于是,他们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并通过医生来说服她,说这样做太劳神。他们借口我不会服侍,便另雇了两名抬轿大汉在她身旁。总之,他们干得很漂亮,以至当夫人立遗嘱时,我有一个星期未能进她的房间。的确,在这之后,我同先前一样进她房间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如绞。她那始终强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极其令人崇敬和爱戴。我在她房中流下了许多真诚的泪水,但并没有让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见。

我们终于失去了她。我是看着她咽气的。她的一生是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哲的死。可以说,她以宁静的灵魂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徒的义务,使我觉得天主教可爱了。她生性严肃认真。在她病危之际,她表现出的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快乐,不像装出来的,而是理智对病痛的一种抗衡。她只是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还不断地同大家平静地聊天。最后,她不再言语了,奄奄一息。这时,她放了个响屁。她扭过脸来说:“好!”这就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她遗赠了一年的薪水给粗使仆人。但她家的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没摊到。但是,拉罗克伯爵让人拿三十里弗尔给我,还让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走了,而洛朗齐尼先生原本是想让我脱下来的。他甚至答应设法给我找个差使,还允许我去看他。我去过两三次,但都没能同他说上话。我很容易气馁,所以就没有再去。大家不久就会看到我错了。

我为什么没能把在韦塞利夫人家逗留期间所有要说的都说出来?尽管我表面上依旧像从前一样,但是我离开她家时与进她家时并不一样。我从那儿带走了对罪恶的长久回忆和内疚得无法承担的重负。直到四十年后,我良心上仍压着这种重负,而且,那种苦涩的滋味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年岁增长而加重。谁会想到一个孩子的错误会产生这么残酷的后果?正是因为这些极为可能的后果,我的内心才不得安宁。我也许使一个可爱可敬、诚实正派而且肯定比我强过百倍的姑娘陷入贫穷与屈辱了。

一个家庭的瓦解难免不引起一点儿混乱,难免不丢失许多东西。但是,由于仆人们的忠心和洛朗齐尼夫妇的警惕,财产清单上一样没少。只有蓬塔尔小姐丢了一条已经用旧的银白相间的粉红小丝带。我可以拿走的更好的东西多的是,可我偏偏看中了这条丝带,便偷拿走了。由于我并没有藏藏掖掖的,所以很快便被人发现了。大家想要知道我是在哪儿拿的。我慌神儿了,支支吾吾的,最后,我满脸通红地说是马里翁给我的。马里翁是一位年轻的莫里昂讷姑娘,当韦塞利夫人不再请客,把自己的厨师辞退之后,便让她当了厨娘,因为韦塞利夫人需要的是鲜汤,而不再是佳肴了。马里翁不仅漂亮,而且有着只有山里人才有的健康肤色,特别是她态度谦虚、温柔,人见人爱。此外,她还是一位乖巧、绝对忠实的好姑娘。当我供认是她时,人人惊诧不已。大家更多是不相信我,所以认为应该查明到底我们俩谁是小偷。有人把她叫来。大家蜂拥而至,拉罗克伯爵也在场。她来了之后,有人把丝带拿给她看。我无耻地指控她,她愣住了,一声不吭,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魔鬼都得屈服,但我那颗残酷的心在顽抗着。她终于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并没表现得激动。她训斥我,叫我凭良心说,不要玷辱一个从未坑害过我的无辜女孩。我却仍无耻透顶地一口咬定,当着她的面硬说丝带是她给我的。可怜的姑娘哭了起来,只是对我这么说道:“啊!卢梭,我原以为您是个好人,您坑苦我了。但我不想学您的样儿。”她没再对我说什么,只是继续朴实而坚定地为自己辩护,绝对没有骂我一声。她的忍让,再加上我的不松口,使她理亏了。一个是那么疯狂大胆,另一个又是那么如天使般温柔,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但偏向认为是她偷的。当时场面乱糟糟的,没有时间去深究,拉罗克伯爵便把我们俩一块儿辞退了,只是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为无辜者报仇的。他的预言并未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

我不知道这个受我诬陷的姑娘的下落,但是看来这事之后她不容易谋到差使了。她蒙受了一种使她名誉扫地的残酷罪名。偷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终归是偷,而且,更糟糕的是偷了去诱惑一个小男孩。总之,既撒谎又死不认账,对这种集各种恶习于一身的女子,人们是不抱任何希望了。我甚至没有看到是我把她推进了贫穷、遭人唾弃的最大险境。谁知道像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因为无辜受辱而颓丧绝望,会有什么后果呢?唉!如果说我对让她身遭不幸后悔不已的话,请大家想一想,我竟然使她比我更糟,我又有多内疚呀!

这种残酷的回忆有时使我心慌意乱,竟至在不眠之夜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前来责备我的罪孽,仿佛我昨天才犯下这罪。每当我生活平静时,这种回忆就不怎么使我苦恼。但是,当我命途多舛时,这种回忆便会驱走我那种无辜受害者最甜美的慰藉,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认为我在某本书里说过的:身处顺境,内疚沉睡;身处逆境,内疚激烈。但是,我从未在与朋友促膝谈心时把这心思和盘托出,以减轻内心负担。最亲密无间的友谊也未能让我把这一心思掏出来,连对瓦朗夫人也不例外。我所能做的只是承认我干过一件残忍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我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事。这一重负至今仍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而且,我可以说,稍稍摆脱这种重负的欲望对我下定决心撰写《忏悔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我刚才在直率地忏悔,大家肯定不会觉得我在此掩饰自己的卑劣行径。但是,如果我不同时把自己内心的想法以及因害怕被人认为诡辩而不把当时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我就没有贯彻写这本书的目的。在那残忍的时刻,我并没有害她之心。当我诬告那个可怜的姑娘时,我是出于对她的友情,这挺奇怪,但又确实如此。她正萦绕在我的脑际,我便随口把责任推到了她身上。我把自己想干的事嫁祸于她,说她把丝带送给了我,因为我心里是想送给她的。当我看见她来了的时候,我的心碎了,但是,在场的人那么多,我不敢改口了。我怕的不是受罚,而是羞耻,害怕得胜过死亡、犯罪乃至一切。我无地自容,真想钻到地心里去憋死算了。无法抗御的羞耻心压倒了一切,使我无耻透顶的正是这羞耻心。于是,我越是有罪,就越怕承认,就越是态度死硬。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被认定为小偷,被公开宣布是一个小偷、撒谎者、诬陷者。大家全都慷慨激昂,使我只剩下害怕了。如果大家让我冷静一下,我肯定会说出实话的。如果拉罗克先生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别毁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是你干的,就跟我实说了吧。”那么我当即就会跪在他的面前,这一点我敢肯定。但是,必须给我打气的时候,大家却一个劲儿地吓唬我。再说,年龄问题也是应该考虑的。我刚迈出童年,甚至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就犯罪,比长大成人犯罪更加罪莫大矣。但是,因一时糊涂而干坏事,不是什么大罪,而我的过错也仅此而已。因此,回忆起这件事来,我难过的不是这事本身,而是这事可能造成的恶果。这件事对我甚至是件好事,使我常常回忆起我干过的这一坏事,而今生今世保证不再干出任何导致犯罪的事来。我认为,我对撒谎深恶痛绝,大部分原因在于悔恨曾经说过如此卑鄙恶劣的谎话。如果这是一桩可以弥补的罪行,我敢说,那么我晚年遭受那么多的不幸以及我四十年来在艰难的环境下仍然正直和诚实总该弥补了吧。而且,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可怜的马里翁报仇,所以就算我把她坑苦了,我也不太害怕死后再受惩罚了。这就是关于此事我所要说的。请允许我永远不再提起它。 HW+/YNIE0RBLAuxQvbeAxhLQn5Grww7hbrdGSjd6ssYndBduMy6Tpb+JoJsCcc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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