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受国家文化部、教育部委托,完成了一项国家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项目——《城镇化进程中民间文学与民俗现状及其保护》(以下简称《民俗现状》)。针对城镇化进程中地域文化的存续问题,进行了系统梳理与分析。时至今日,尽管项目已结项数年,但“城镇化”仍在持续推进,出于学人的责任感及高校科研机构的使命感,我们对地域文化存续问题的关注从未停止。横沔正是在这样的机缘下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横沔位于浦东新区康桥镇,该地区旧属南汇,处长江三角洲东端,是泥沙冲击出的土地,成陆至今已逾千年。横沔最初是傍海的滩涂,以盐场聚集了盐民来此定居。历经数百年积淀与沧海桑田的变幻,明清时期,凭借水路交通必经之路的优势,这里发展为方圆数公里的商贸中心。但随着生产方式、交通方式的变革,以及横沔新镇的发展,20世纪90年代以来,老镇日渐萧条。2016年,浦东新区康桥镇党委有意挖掘横沔老镇文化记忆,对这座行将消逝的古镇进行抢救性记录。我所带领的华东师范大学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团队作为受托方,有幸走入这个历史空间,深入调研。
此时的横沔老镇,日常出入已多是古稀老人与外来租户,看不见几张年轻的本地面孔,街道与建筑也难免呈颓败之气。但近三十年的蛰伏,好似时光停滞,使老镇旧时物理空间的肌理依旧,河西街、中大街、花园街、庙场街,依旧蜿蜒在横沔港畔。加上仍有部分原住民在此生活,较之沪上一些建筑簇新的古镇而言,这里的老味道要正宗许多,也是难得。
首次造访时,老镇将要动迁的传闻已在坊间传开,但正式文件未发,时间尚不明确,街面上气氛依旧宁静,甚至颇显清冷。2017年底,征集动迁意见的告示贴出,街道上顿时多了走动的人。人们相见寒暄,话题自然都是签字、土地性质、宅基地、房产证、户口本云云,街巷中开始有收购旧家具的小贩出入。大半年过去,各家动迁手续基本都已尘埃落定。今年九月初,尚能在傍晚时分的河西街看到排排坐、乘风凉的人们。深秋时节再去,居民都已四散,采访过的老人,几乎都难再寻觅。街道地面刷上了黄色警示线,划分出建筑保护区域范围。夏天在虹桥港边拍摄的一排建造年代较晚的民宅,由于位于黄线以外,已率先被夷为平地。世代生活于此的数百户原住民悉数迁离,屋宅街巷中再无俚语跫音,横沔港流水默默,我们可谓见证了这座古老集镇千年以来最剧烈的转折时刻。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在上文提及的《民俗现状》项目进行期间,我们就曾进行过一些颇具探索性的实践活动,意图在学术研究之外,学以致用,检验自身,服务社会。
三林塘是浦东新区古镇,我的家乡。现代化浪潮冲击之后,古镇风貌已不似我幼时所见,但乡民依旧,六百余年文脉尚在。三林镇党委有志于耙梳家底,传承推广地方文化,温故知新。我们的团队受当地政府委托,前后耗时两年,查阅文献、调研民俗、采录口述、策划体例、编撰文字,完成了四十余万字的《三林塘时光》丛书,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丛书纪实的风格、散文的笔调,在正统的方志书籍与随性的文化散文之外,为地方文化探索出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演绎与记录方式,反响甚好。这是《民俗现状》项目派生出的颇为独特的子项目,乡人由此有了得以窥见乡愁的窗口,于我们而言,则是对当今中国民俗学“经世济民”学术使命的创造性实践,同时开辟了城镇化进程中地域文化传承的新路径。
宋人李觏有诗云:“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城镇化进程中的土地,纷纷改换容颜,起高楼、建新城的也不在少数。乡人们匆忙告别老宅,迁入新居,抬眼望,乡关故园已如云中月、雾里花,难以企及。我们则正是意欲借学术与创作之手,拂去层层暮云,令那些无处安放的乡愁,落于纸上,从而得以出现在乡人的掌中、案头、枕边,供人流连。
而经历着“城镇化”的每一座城镇,境况多少有些不同。因此,好比量体裁衣,文化传承虽有范式可参考,却没有终极模板。与三林塘相比,横沔老镇可参考的文献材料略少,但旧时街道风貌保存的完整度却更高。《看见·横沔老镇》的想法,正是源自这种观察。
同样是挖掘文化、记录文化,后者在挖掘梳理文献的基础上,更侧重对口述资料的运用,让横沔人自己讲述横沔的日常生活,尽可能弥合我们这些外来观察者与观察对象之间的鸿沟。同时,融入大量视觉素材,对于街巷、河流、桥梁、宅院、春夏秋冬风物景观等横沔角角落落的影像,尽可能采录。我们认为,《看见·横沔老镇》不仅要让人看见风景,更要让人看见生活;不仅展现有形的物质,也呈现无形的心意。归根结底,看见横沔老镇,既要见物,也要见人,要让读者看见横沔真正的气息和神韵。如此理念下形成的读物,也将天然地更契合这个时代的读者趣味,对于地方文化的推广无疑也是有益的。
2014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下文简称《规划》),依照《规划》设定的目标,到2020年,中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预计将达到60%左右。毫无疑问,“城镇化”所涉及的人口基数与地域面积都是巨大的,这是一个将长久关乎中国社会发展的深刻命题。那么城镇发展的道路究竟应走向何方?放眼当今中国的城镇化现状,这个方向很大程度上来自人们对待传统的态度,来自人们面对传统时的价值取向。
今年4月,国家发改委办公厅印发了第一批国家新型城镇化综合试点经验,涉及“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农村产权制度改革”“城镇化投融资机制”“城市要素下乡”“行政管理体制”等五大板块。可以说,制度层面的探索已经有了非常具体的成果。然而,城镇化所面临的课题,远远不止于此。美国学者爱德华·希尔斯(E.Shils)在其著名的《论传统》(Tradition)一书中就曾指出,人们不可能全然抛弃传统,也无法彻底以新代旧,只可能在旧传统的基础上加以革新改造(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因此,在土地制度与人口制度之外,还有一个涉及文化传统、关系民众心灵的庞大命题。
冯骥才先生曾表示:“2000年全国有360万个古村落,2010年是270万个,10年就消失了90万个,现在(2015年)的自然村只有200万个左右。中国1300多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绝大多数都在这些古村落里,少数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更是全部都在村落中。”
需要指出的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僵死的财产,而是一个族群的传承性生活文化,是民族的精神家园,承载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族群文化生命的密码,是民众创造力的展现,是民族精神的写照。古村落(镇)的大规模消失,对于国家和民族而言,都将是无法估量的损失。
2016年7月1日,住建部、国家发改委、财政部联合发布通知,决定在全国范围开展特色小镇培育工作。各地顿时掀起了“特色小镇”热,上马项目良莠不齐。我认为建设“特色小镇”本身是好事,有利于改善“城镇化”进程中过于单一的价值取向与思维方式。但究竟何为特色,也不是开个会就能决定的。
其实,无论是否是特色小镇,一个健康的、可持续的新型城镇,都必须是在其原生自然与文化土壤之上生长出的花朵。从村落地理位置的选址、历史发展脉络,到原住民的心意信仰、生活习惯、社交模式,乃至当地的民居文化、业态结构,等等,都是把握城镇发展方向的人们应当首先深入了解的。脱离了固有文化传统的规划,终将在风雨中飘摇。
过去的一年多,我们与时间赛跑,抢出了《看见·横沔老镇》这本书,正是要为老镇的文化传统留一扇窗。我始终坚信,熔古铸今、更新活化,以及原住民的存在,才是建设诗意的新型乡镇的保障。希望人们从中看到乡愁的同时,也能够看到一个更美好的、令人向往的未来。
陈勤建
2018年11月3日
远眺横沔,高尔强摄
远眺横沔,高尔强摄
俯瞰横沔集镇,高尔强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