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律
有关欧洲历史的读本近年越来越多,各种类型的通史和断代史都有自己的长处,从市场的销售来看,均表现不错。因此,要在热销的欧洲历史读本中脱颖而出,引人注目,已经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了。
不过,手边的这本《追逐荣耀:1648—1815》(蒂莫西·布莱宁著,吴畋译,中信出版集团),却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欧洲近代史读本,其主要特点就是体例的编排、整体的构思很有意思。现在多数的通史都是以时间为序,以重大的政治或经济事件为节点而展开的,这样的好处是符合人们阅读史书的习惯,便于上手。然而,缺陷却是以这种叙事体例构成的读本,很容易大同小异,读完一本,再读类似的书就很难留下深刻印象了。而这本书在体例编排上大开大合,首先就有一种先声夺人的气势,使人有读下去的冲动,开卷之后,其他章节的构思也有其独到之处,作者常常将一些晦涩的史学思想巧妙地融入似乎不经意的描述中,使人在不知不觉中领悟到作者的苦心。我不妨就此谈谈自己的一点体会。
比如,作者体例的第一部分就与众不同。他的近现代欧洲史,不是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开创了人类的新纪元写起,而是首先谈到了“生与死”这样似乎属于哲学的终极问题。的确,不是那些比较“飘”的“高大上”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生存与毁灭,才是当时欧洲面临的难题。正因如此,作者把《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作为起点别具慧眼。因为此前的“三十年战争”把欧洲的精气神和物资基础耗费了大半,而和约表明了一个重要的事实:谁也无法继续打下去了,只能妥协。这种妥协的结果是:其一,西班牙承认了荷兰共和国的独立,表明在欧洲通过武力实现“统一”是不大可行的,以后的历史也证明,凡是试图武装“统一”欧洲的国家和民族,都为此吃尽了苦头;其二,承认宗教多元主义的存在,尽管新教和天主教的狂热分子都试图让自己的信仰获得真正的胜利,但和约已经证明,宗教信仰的统一也是不可能的。正是这两大特点影响了此后欧洲的发展轨迹。既然谁也不能彻底征服对方,那么,也只能怀着不同的理念共存了。或许,这就是一种宽容,尽管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宽容。
在这样“生存还是毁灭”的背景下,此书的另一个特点也凸显出来,那就是举重若轻。作者首先从当时的交通状况谈起,让人们对几百年前的生活有一个粗略的概念:当时陆路的交通一塌糊涂,无论是英国还是法国,道路的状况和交通的工具都令今天的人们无法忍受——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道路,马粪的味道熏人,旅途颠簸可怕,旅客往往饥寒交迫。短短的篇幅,却立刻使人产生了历史的幻觉,似乎人们可以瞬间穿越时空,触摸到某种历史的轮廓,嗅到某种历史的味道。水路的交通更是带有冒险性质,只要不落水,能顺利抵达目的地,就算万幸了。这样的开篇和描述,与一般欧洲史对同一时段的书写大不相同,因为谁都知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这样的大事件,所以欧洲史往往以这样的事件打头开篇,而当时人们的生活如何,却往往语焉不详。然而,作者却通过这样平实的关于人们交往的描述,逐步地展开了一个新时代的画卷。随着交通工具的改进,贸易和生产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一个现代社会的雏形终于开始在欧洲出现了。于是,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被带入了现代欧洲史,被“圈粉”了。
这本书的第三个特点是其对历史发展重点的把握能力。新的时代开启了,在欧洲这个大陆上,谁也无法彻底压服谁,只能大眼瞪小眼,但并不表明彼此之间就没有竞争了。随着现代世界的发展,欧洲各个君主国与教皇分家过日子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而民族国家则是这种分家的一个结果,也是以后人们大部分生活的单位。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世俗化,但世俗化却不能使民族国家具有政治方面的自发动力和天然的神圣性,于是,民族主义的旗帜就飘扬起来了。正如作者所说,民族主义是一种世俗宗教,能够释放出人们的虔诚和憎恶,其凶猛程度不亚于宗教时期的狂暴。当然,能否成功构建一个强大的民族国家,还取决于多种因素,地缘政治、国内原有的政治架构、社会精英的能力与远见、传统与变革的关系等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这个新事物的诞生。但是,心动不如行动,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竞争中,率先起跑的国家具有了某种先发的优势,而一些还沉醉于旧时代帝国梦的欧洲国家,就不可避免地“悲剧”了。至于这些国家如何未能迅速搭上历史的班车,书中自有详尽的描述,这里就不重复了。但抓住这样一个要点后,其他的问题自然不难解答。因为即便在率先起步的国家中,一些国家也因为种种原因,在一飞冲天后也就没有了下文,足见历史是公正的,发展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想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是没有可行性的。
此外,这本书的一大特点是对宗教和文化的重视。宗教是一个大题目,其复杂属性在历史的发展中很难准确把握。正因为如此,很多类似著作在描述这段欧洲历史时,都会论及各种宗教事件,如宗教改革、英国清教革命等等,但将宗教专门作为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来论述的专著不多。而欧洲作为基督教的大本营,其宗教色彩是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因此,如何体现欧洲近代史的宗教特色,是每个撰写者都感到十分棘手的事。而这本书则选择了一个有趣的切入点,从景观图这个最具欧洲宗教特色的形象开始,让读者领略到了欧洲的宗教特性。其实,各种各样的宗教建筑,是今日中国旅游者游览欧洲最直观的印象。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了这些宗教建筑,巴黎是不是巴黎,罗马是不是罗马,这些著名的城市是不是在欧洲,人们都会产生疑惑。从宗教建筑入手展开欧洲的宗教历史画卷,这使得错综复杂的宗教脉络变得清晰生动,也使得读者即便不记得那些拗口的教皇名讳,也会对欧洲的宗教权威留下深刻的印象。不过,就此而言,这本书还是有一些小小的遗憾:没有为此配上更多精美的插图。如果多一些相关插图,我想读者的体验肯定会好很多。当然,书中描写了很多欧洲普通民众对宗教信仰的狂热,以及这种狂热带来的社会震撼,还提到启蒙运动的法国和它的临近区域往往宗教的权威味道更浓,这也是使人印象深刻的地方。理性思考与宗教狂热居然可以奇妙地结合起来,这为近代以来的欧洲增添了某种绚丽多彩而神秘莫测的格调。而作者以感性文化与理性文化来归纳这一时期的欧洲文化,也是一种独到的眼光。如作者所述,理解这一时期文化的丰富性,对哪怕是最高瞻远瞩、最敏锐深刻的头脑来说也是沉重的负担。因此,作者以一种独特的视角展开了他自身对这种文化本质的理解,他认为,这段时期的文化,是一种以感性文化与理性文化有机交融为特征的文化,正如巴洛克艺术一样,既是宗教的,又是世俗的,是一种对宗教体验的世俗理解。而哲学的思考,正如笛卡儿所说,其基础目标是将头脑带离感知,却不意味着将头脑带离上帝,在笛卡儿的体系中,上帝反倒占据中心位置,是人类认知的担保者。当人们无法通过神谕来揭示物质运行的规律时,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一切豁然开朗。当然,最奇妙的文化现象是巴赫的音乐。巴赫的音乐,按他自己的说法是“为了上帝的荣耀”,而技术上一个令人着迷的创造则是,他的音乐如《音乐的奉献》中,三个声部在不知不觉中进行变调,使得结尾最后能平滑地过渡到开头。这种音乐创作本身是一种智慧的体现,其中交织着各种思想和形式,其共同之处是双重含义和机敏的隐喻。而更神奇的是,据说巴赫音乐居然能使奶牛愉悦而多产牛奶,使作物生长更为迅速,使花儿开得更加绚丽。难道,巴赫的音乐真是将上帝的精神带给了世间万物?或者,诞生于赞美上帝的音乐,本身就带有某种神圣性?总之,天堂是令人向往的,世俗生活更是使人着迷,理性文化在宗教可以接受的范围内突飞猛进,感性文化依然在人们的生活中放射着应有的光芒。正如作者所言,与其把文化发展概念化为从信仰到理性的线性进程,倒不如将其视为理性文化与感性文化的辩证交锋更为合适。
战争与和平是任何一部欧洲史都绕不过去的内容,但如何描述却是衡量作者是否平庸的一个标尺。近代欧洲的战争不断,不仅大国之间、小国之间、国王之间争吵不断,甚至一些自治城市之间也不断进行着结盟或争斗。如何梳理这些大大小小的战争,的确颇费斟酌。作者显然是以法国为主角来描述近代欧洲的战争的,这并不是一个出人意料的选择,但他以和约为主线来展开这一时期的战争与和平,也算是有些想法。从《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到《尼斯塔德和约》,再从《尼斯塔德和约》到拿破仑战争,最终以拿破仑失败为这段历史画上了句号。作者对战争的描述算不上特别生动,但也还算有趣,对一些细节的把握也很到位。不过,这显然不是作者描述战争的目的,作者的结论是:一旦国家脱离了传统制约,落入一人之手,将会出现极其可怕的后果,拿破仑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问题。
当然,更重要的是,尽管在某一个历史的节点,人们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世界的变化,但200年以后,人们不难发现,以往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现在已经变得不可思议了。1648年,人们祈祷上天不要降下雷暴,200年后的人们却忙着安装避雷针;以前人们烧死女巫,现在要想指控女巫的人却要被送上法庭。历史的进步是显而易见的。当然,伴随着科技进步和现代国家机器的完善,人类作恶的能力也在倍增,它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只能取决于人们的智慧了。
阅读之后,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一本好书,值得一读。但就本人的一管之见,还是有点小小的遗憾,那就是读本的硬封面。企鹅丛书本来用的是一种普及型的装帧,但不知为何中译本反而使其“高大上”起来。就读书人而言,软封面最适宜平民百姓,拿起来毫不费事,可以各种舒适的姿势翻阅——可以坐着读,躺着读,甚至睡着读。硬封面的书,则适宜恭恭敬敬地放在书橱展览。当然,这是个人愚见,不足为据,只是一点画蛇添足的文字罢了。
愿诸君能在阅读中获得乐趣和灵感。
2018年11月11日于南京市阳光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