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
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
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
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
露脚斜飞湿寒兔。
——李贺《李凭箜篌引》
李贺这首写声乐的诗,倒是和杜甫《赠花卿》有异曲同工之妙。杜甫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李贺虽未言明,但那一连串关于神仙幻境的描写,想必他对李凭箜篌技艺的评价,已在杜甫之上。
李凭是唐朝宫廷乐师中的佼佼者,一手箜篌弹得出神入化,轰动京城,甚至比盛唐著名歌唱家李龟年还要红,有“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之说。如此高的待遇,若活在现代,李凭毫无疑问是巨星级别的乐师了。
钟子期能够听从俞伯牙的琴声中听出“巍巍乎若太山,洋洋乎若江河”,是以被俞伯牙当做知音。听过李凭弹箜篌的人不在少数,其中不乏欣赏他的人,也有叶公好龙凑热闹者,但是只有李贺能领悟到如此境界,他应该也算是李凭的知音之人吧。
清朝人方扶南评价李贺这首诗的时候说:“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引》,皆摹写声音之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
白居易号香山居士,因而被称作白香山,韩退之指的是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退之是他的字,李长吉就是李贺。他们三人都有写过关于声乐的诗,白居易的《琵琶行》自是不必说,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也是唐朝音乐诗中的名篇。不过白居易和韩愈的音乐诗以写实为主,李贺虽未明着写李凭的箜篌之音如何如何,但是他用了极其丰富的想象,从侧面把李凭技艺之高超形容得天上有人间无。
方扶南把李贺跟白居易、韩愈放在一起,对他们的音乐诗分别作出了“惊天、泣鬼、移人”的评价,他对此三人的赞誉都是极高的。
江南素来是丝竹之音的圣地,李凭的箜篌用江南吴地的丝和蜀地的桐木作材料,深秋之际,奏出的音乐随风飘散开来,优美悦耳,连天上的白云都凝聚在一起,忘了向前流动。“空山凝云颓不流”一句和王勃“纤歌凝而白云遏”艺术效果是相同的,都是化用了《列子·汤问》中“歌唱家秦青抚节悲歌,天上的行云都为之停留”的典故,比喻看似夸张,却极具说服力。
李凭的音乐声不仅能挽留住天上的行云,天上仙境中的神仙们也纷纷为之动容。舜帝的两位妃子娥皇、女英,听到李凭的箜篌声,感动得泣泪而下,泪落在湘妃竹上,留下斑斑痕迹;那上古神女乐师素女听到李凭的箜篌声,蹙起眉头无端生出了哀愁……
关于素女,《汉书》上还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据说秦始皇让一个叫素女的女乐师弹瑟,她弹奏的曲调声很悲,秦始皇听得心里难受,便叫她停下来,但是素女沉浸在音乐中太深了,没听到秦始皇的话,秦始皇大怒,叫人把她的瑟劈成两半,由五十弦变为后来的二十五弦。李商隐有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说的就是秦之前的瑟。
能让娥皇女英和素女感动落泪的音乐,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它像昆山的美玉碎裂一般清脆,像凤凰的鸣叫声一般嘹亮,时而低回,时而轻快,如芙蓉花在露水中轻轻啜泣,如兰花在风中静静绽放。
李凭弹箜篌时,长安城东南西北十二道门前的寒光冷气全都被音乐声融化了,整座长安城都沉浸在优美的音乐声中。箜篌的二十三根弦被轻轻拨动,音符跳跃而出,天上最尊贵的神也都被吸引了。当年女娲炼五彩石补天,天从此牢固,千万年不破。可一旦李凭的箜篌声响起,五彩石收到震惊,纷纷碎裂,漫天洒起了秋雨。
读完全诗,终于明白为什么方扶南要说李贺这首诗能“泣鬼”了。天宫没有仙乐?当然不是。飞天反弹琵琶,在漫天如雨的花瓣中鼓瑟吹笙,月中仙子嫦娥在仙乐中翩翩起舞……可是李凭却做到了让神仙为之动容,曲声有多美,可想而知。
《搜神记》中有记载载一位喜爱音乐的女仙——成夫人。成夫人技艺高超,尤其擅长弹奏箜篌。可是李凭却在梦中得到成夫人的请求,让他传授箜篌绝技。还有那湖里的老鱼和瘦蛟闻此乐声,都浮出水面,和着曲声跳起舞来。月中的吴刚树叶不砍了,靠着桂花树听曲;玉兔也不捣药了,听曲听得入迷,连寒露滴在身上都不顾。
“梦入神山教神妪”这一句,我想,应就是化用了唐玄宗梦见龙女求曲的典故吧。唐玄宗喜欢诗词歌赋,他自己就是个作曲家,所作之曲无不令人折服,比如大名鼎鼎的《霓裳羽衣曲》。传说一次睡梦中,有龙女向唐玄宗求曲子,唐玄宗即兴而作,梦醒之后依稀还记得自己所写的旋律,遂赶紧记录下来,取名为《凌波曲》。
李凭有这样一门绝技,难怪能名噪一时。不知他看见李贺为自己写的这首诗后,作何感想?有知音如此,也算不枉此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