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
风为裳,水为佩。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苏小小墓》
长居杭州,每逢路过苏小小墓,总忍不住会去想,人死后是否真有魂魄?若有,还会记得生前的种种吗?若是记得,已然成为幽魂的她和他,会不会执着那段本该放下的情感?
显然,李贺并不觉得苏小小死后能够解开自己身上的情感束缚,凄清幽冷的西湖水畔,她孤寂地飘荡着,慢慢回忆前尘往事。风雨夜,钱塘柳,香魂夜中泪染袖……罢罢罢,去也终须去,万般无奈,唯有放手。
李贺写苏小小,诗名叫《苏小小墓》,内容也扣准这个“墓”字。此时的苏小小不再拥有鲜活的生命,她只是墓中一缕芳魂,偶尔执念往事,轻轻低诉。幽兰滴露,如她含泪的眼;萋萋芳草,似她的茵褥;青翠松木,像她的伞盖;微风轻剪,是她的衣袂;潺潺流水,即她的环佩。逝去的她跟活着的时候一样美,婀娜多姿,风采不减。这段对苏小小外形的刻画,让我想起了杜牧《沈下贤》中的一句话: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
死后化作幽魂的她,再不能像生前那样肆意随性,也不能在西泠桥畔与心上人结同心。留在西陵的,只有幽冷的烛光和冷风吹着细雨。或许是因为“无物结同心”的遗憾,死后的她芳魂不散,时常出没人间。据说宋朝有书生梦见一女子夜间唱歌,问其名,答曰西陵苏小小。问所唱是何歌曲,答曰《黄金缕》。
这一传说跟《聊斋》倒有几分相似,带着森森阴冷之气,却又不乏香艳色彩。无论是真有其事,还是捕风捉影的传言,苏小小墓在退却中又增添了几分神秘。
对苏小小这位钱塘名妓,我时常会在书中找到她的影子。同是妓,苏小小没有秦淮八艳那么大的名声,亦不曾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她的一生就像是一朵空谷幽兰绽放的过程,无刻意的喧嚣,无过分的浮华,花开时芬芳四溢,虽招惹过蜂蝶,却也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终在风雨中悄然凋零,化作一缕芳魂。
因出生时长得太过娇小,她被称作小小,名如其人。年幼时苏小小家境殷实,即便称不上大家闺秀,也算得上是小家碧玉了。然没几年之后,父母相继去世,苏小小和乳母贾姨变卖家产,迁移至钱塘西泠桥畔。她长得美,心如美玉,玲珑剔透,又喜好诗词,很受文人雅士的欢迎。小小生性烂漫,不愿受世俗眼光拘束,对于诗友的拜访她毫不避讳,小楼中常常是欢声盈盈,笑语满满。自那时起,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名号便传开了。
小小喜爱西湖秀丽的风景,她常常在西泠桥畔一边漫步一边观赏山水,为了方便出行,她请人为自己做了一辆油壁香车。偶然天气晴朗,她乘着油壁香车出门游玩,随心所欲,揽尽钱塘美景。这样的生活无拘无束,是小小人生中最惬意的时光。
春日的杭州城万紫千红,风景如画,杨柳风拂面,杏花雨沾衣,燕子声声呢喃,花瓣如雨纷纷而下。小小一如既往地乘着她的油壁车在外踏青,她心情甚好,正要撩起帘子往外看,突然车子一阵颠簸,她赶紧稳住身子,待下车时,只见一英俊少年从受惊的青骢马上下来,朝她行李道歉。
那一眼,二人都已深深将对方刻在心上。
少年乃是当朝宰相的公子阮郁,那日一别,他始终忘不了小小的倩影,他四处打听小小住处,次日便登门拜访。此后二人朝夕相处,日久生情,在西泠桥许下了白头誓言:妾乘油壁车,狼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不久之后,阮郁在钱塘与日日与歌妓在一起的消息传到了金陵,阮郁的父亲震怒,他表面同意儿子与小小往来,心里却有了另外的打算。阮郁见父亲不反对,也就放宽了心。几日之后京城又来了信,说是父亲病重,让他速速回去探望。阮郁信以为真,岂料等他回到家中,父亲非但没事,还把他软禁起来,不许他再见小小。阮郁心有不舍,又无法拂逆父亲的意思,他没想到,这一分开竟是他和小小的永别。
等不到心上人的小小日盼夜盼,病倒在床榻之上。虽然难受,但她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阮郁是不会再回来了。期盼无果,她也就断了念想,继续跟文人雅士来往,家中的小楼再次门庭若市。被负心人伤了心的她,依然是那个才高貌美的钱塘名妓苏小小。
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苏小小实在太聪明。她不像一般女子,爱上一个人便把所有心思放在他身上,一旦被负便茶不思饭不想,仿佛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一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何必因为他人而不去珍惜?
和小小相比,一心求死的杜十娘太过痴傻,她没想过,其实带着她的钱财好好过日子,活得比以前更潇洒,才是对负心男子的最大报复。还有那心有郁结的霍小玉,为一男人生生病死,实为不值,就凭她死前那句“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即便化作幽魂,她也不可能再放下了。
阮郁是苏小小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但不可否认他给苏小小带来了致命的打击。被爱情伤过一次的苏小小,恐怕也难再像以前一样轻易付出自己的真心了。
有一个晴朗的日子,苏小小在西湖畔遇见一位叫鲍仁的书生,衣着朴素,看似十分清苦。打听之后她才知道,原来鲍仁因为穷困,没有足够的盘缠进京赶考。小小惜才。主动提供财物资助鲍仁,鲍仁很感激,暗暗发誓,若他日高中,必定不忘小小的恩情。
我想,老天爷要是垂怜这个可怜的女子,就让鲍仁高中之后和她长相厮守吧。可偏偏事与愿违,红颜似乎都摆脱不了“命薄”二字,第二年的春天小小便咯血而死,年仅十九岁。被小小资助的书生鲍仁不负所望,终于金榜题名而归,他未曾想到自己赶到钱塘之时,见到的却是小小的棺木。想起当年的种种,鲍仁抚棺而泣,心痛不已。慕才亭苏小小墓碑上的字本是鲍仁亲笔所题,只是几经毁建,再也看不到原先模样。
苏小小的故事常被后人提起,有书生在西湖畔为她写了以下诗句:“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不过我还是觉得白居易的那首《杨柳枝》最符合我心中苏小小的形象。
苏州杨柳任君夸,
更有钱塘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
绿杨深处是苏家。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自是多情才女,无情风雨,一代名妓苏小小,留给后人的除了意犹未尽的传奇之外,还有一段绮丽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