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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李商隐《无题》
一如他的诗，李商隐给人的感觉像梦一般神秘，像谜一般朦胧，像雾一般缥缈。
我对李商隐最原始的记忆竟是来自《红楼梦》，那个时候的我和林黛玉一样，喜欢称他为李义山。
宝玉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宝钗笑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林黛玉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宝玉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说着已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留得残荷听雨声，出自李商隐的寄友人诗《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枯荷听雨，声声瘦。如此凄美的意境，他写的却是对友人的思念，也是对自身的叹息……他笔底的那片烟霞，总是带着一种朦胧的虚弱美，这是他惯用的风格。
或许，这与他那几段“不许人间见白头”的虚弱爱情有关吧。
李商隐最正式的一段感情，自然是与他的妻子，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女儿——王晏媄。
不过王晏媄并非李商隐的第一任妻子，他的初婚妻子姓甚名谁，在历史上连只字片语都未留下，我们只能从他《祭小侄女寄寄文》中那句“况吾别娶已来，胤绪未立”猜测：在娶王晏媄之前，他曾有过一位妻子。至于他为何别娶，初婚妻子后来如何了，已然是一个永远的谜。
李商隐和王晏媄，就像是那个时代淡化了故事轮廓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成婚之前他们分别生活在朝廷对立的两个派系之中。
李商隐未到弱冠之年，其出众的才华就被天平节度使令狐楚看中，令狐楚对李商隐的照顾丝毫不下于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令狐绹，而令狐绹曾与李商隐一起游学，既是至交好友，也是手足兄弟，多年后，令狐绹更是成了当朝宰相。有令狐家这层关系网，李商隐在朝中又岂会一直碌碌无名。他能考中进士，不可否认他的才华，但也离不开令狐父子的影响和帮助。
就在李商隐中进士那年，令狐楚病逝。而后，李商隐应王茂元的聘请，成了他的幕僚。王茂英和令狐楚一样，对李商隐很是看中，甚至将小女儿王晏媄许配给了他。
在这个故事中，最令人看不透的一层关系是：王茂元和令狐楚是互相对立的两派官员。
李商隐和王晏媄，本该因为这层关系而参商分离，成就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凄美爱情。可偏偏，李商隐在令狐楚尸骨未寒之时就轻易倒戈，娶了“仇人”的女儿，那么顺利，那么理所当然。
所以，李商隐没有机会像罗密欧一样，深情地为他的爱人吟诵：“朦胧的夜色可以替我遮过他们的眼睛。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瞧见我吧；与其因为得不到你的爱情而在这世上捱命，还不如在仇人的刀剑下丧生。”但他为王晏媄写下的诗篇亦不在少数。
李商隐初见王晏媄，传说是在曲江的一次宴会上，王晏媄的容颜，只一次便令他相思如絮。宴会之后他赋《曲池》一首，记录了他们月下那场短暂的回眸。
日下繁香不自持，
月中流艳与谁期。
迎忧急鼓钟声断，
分隔休灯灭烛时。
张盖欲判江滟滟，
回头更望柳丝丝。
从来此地黄昏散，
未信河梁是别离。
然而，一旦牵扯到朝廷的派系斗争，这样的爱情是不可能长长久久的。李商隐和王晏媄的婚姻虽看似顺利，却不乏暗涛汹涌。令狐家对李商隐可谓恩同再造，可李商隐似乎并不看重这份恩情，又或许，对他来说爱情弥足珍贵，为了心爱的女子，他不惜委身恩师的敌人。
令狐家对李商隐的背叛给予了最简单直接的惩罚，他虽考中进士，却也是要通过授官考试才能接受朝廷的任命，可是在复试的时候，他被除名了。这使得一心想在政治上崭头露角的李商隐万分沮丧。
为爱情而倒戈的这次选择，成了禁锢李商隐仕途的魔咒，他在朝堂原本可以光明到底的前路，至此中断。可纵观他为妻子所写的诗，他应该从未为自己的决定后悔过。他和王晏媄婚后有过一段时间的快乐日子，但他因去了蜀地任职，长期与妻子分隔两地，仅靠书信维系感情。
可惜，王晏媄红颜薄命。在嫁给李商隐十年之后，她生病去世，留下一双儿女。
李商隐一时难以接受妻子已经离去的事实，他只当她是睡着了，可自欺欺人的梦终归是要醒来的。梦醒之后，他仿佛是记叙生活的日常一般，写下了悼亡妻子的《房中曲》。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儿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蔷薇初开，花瓣上凝结着露珠，儿女尚不知生离死别的痛苦，正痴痴酣睡。望着熟睡的孩童，他想起了妻子的体贴与温柔。这样的夜里，他本该与妻子相拥而眠，可此时此刻，床上空留下她睡过的龙宫石枕和玉簟，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王晏媄离世之后，李商隐没有再娶。他是个多情、重情之人，在遇到王晏媄之前，他也有过几段铭心刻骨的感情，然而能影响他一生的，始终是患难与共的妻子，只有她才是他命中注定的执手之人。
李商隐在仕途上始终郁郁不得志，直到四十五岁抱憾谢世。他对王晏媄用情之深，王晏媄对他的影响之深，从他留下的诗中全然可以看出。倘若再做一次选择，他应该还是会娶王晏媄这位“仇人”之女吧。
至于原因，除了李商隐自己，又有谁知道呢？
不过，李商隐最传奇的一段感情并非他的原配妻子。那个他一直心心念念无法放下的女子，是玉阳山的女冠，宋华阳。
时隔多年，他应该很想知道，昔日虔诚焚香的修道女子，如今可还安好。若重来一次，或许，最好的选择是未曾相识。
李商隐和宋华阳的恋情，背负了太多感情以外的枷锁，好似在夹缝中拼命汲取养分生长的种子，周遭环境越是恶劣，它渴求生命的欲望越是强烈。
然，生根又如何？发芽又如何？没有阳光与甘霖，依然开不出花，结不了果。
后来，他为他们的故事付以笔墨，永以为存。而凝结他们最好的爱情岁月的，是他最生涩难懂的三首《碧城》。
宋华阳之所以是李商隐诸多恋人中最受争议也是最神秘的一位，是因她的身份。唐朝道教盛行，无论男女，出家修道之风盛行，甚至连贵族女子也纷纷修建道观，带发修行。如唐玄宗时期的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宰相李林甫的女儿李腾空。
公主不比寻常女子，身份尊贵的她们即便是出家，也是需要侍女贴身伺候的。于是，不少宫女会跟随公主一同前往道观修行，宋华阳便是玉阳山修行的某位公主诸多宫女中的一位。
那时候的李商隐还年轻，他在玉阳山东边山峰的玉阳观中学仙修道。玉阳山西边山峰的灵都观是宋华阳居住的地方，她和其他十余个女道士一起侍奉公主，日子就像无风的湖面，平静无波。而李商隐的出现好似突然落入湖中的巨石，不经意间激起巨浪，水花四溅，她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商隐和宋华阳的相遇，看似偶然，却也是注定会发生的事。玉阳山东西二峰相距不远，同在此山中，若注定有缘，迟早会有邂逅的那一天。
据说，他们是一见钟情。
粗布麻衣，难掩胭脂色。宋华阳长得很美，端庄秀丽，即便穿着宽松朴素的道士服，他的美貌也丝毫没有被掩藏。李商隐几乎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陷入了一场无法自拔的爱情之中。
宋华阳的身份使得他们不能堂而皇之地来往，她是女冠，是修道之人，是侍奉神灵的，她的心也应该与她每日焚的香一样，溢满虔诚的气息。她明知不能僭越，却还是跨过了心里的那道坎，与心上人共赴禁忌的漩涡。
坠入爱河的李商隐和宋华阳，不可能像普通恋人一样日日缠绵，他们只能靠书信来往。在恋爱期间，李商隐为宋华阳写过不少诗词。
民国才女苏雪林在她的《玉溪诗谜》中大胆推测了李商隐和宋华阳的关系。她认为，李商隐这首《无题》，写的正是他与宋华阳心有灵犀的爱。
昨夜星辰昨夜风，
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
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
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
走马兰台类转蓬。
从诗词的字面意思来看，这似乎写的就是床笫之欢了。昨夜，微风，画楼中，花前月下，红烛帐中，他与朝思暮想的她，多久才等来一次缠绵悱恻……
分开后，他们各自罹受相思之苦，他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她身边。尽管肉体不能在一起，至少他们是心意相通的。
每一段背负枷锁的爱情，都有着各自的无可奈何。
然而，有所禁锢，爱情也往往会比她合乎时宜的时候更张扬而激烈。唐朝的女冠们，拥有暧昧朦胧情感的，又何止宋华阳。
如玉真公主和诗佛王维，他们难以跨越身份，跨越年龄。
如李季兰和茶圣陆羽，他们吟诵风雅，志趣相投，却未成眷属。
如鱼玄机和温庭筠，却也是碍着师徒的身份，她落花有意，而他流水无情。
李商隐和温庭筠并称“温李”，他们写诗有着类似的缠绵，就连感情生活上也都有着与女道士相关的话题。
对李商隐来说，宋华阳美得像仙女一样，又是修仙的女冠，那自然是圣女了，所以他为她过了一首《圣女祠》。
杳蔼逢仙迹，苍茫滞客途。
何年归碧落，此路向皇都。
消息期青雀，逢迎异紫姑。
肠回楚国梦，心断汉宫巫。
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
星娥一去后，月姊更来无。
寡鹄迷苍壑，羁凰怨翠梧。
惟应碧桃下，方朔是狂夫。
玉阳山上翘首等待相见的日子，像吹过四季的清风，如凝视沧桑的明月，不经意间，白驹过隙，转眼已到了尽头。而结束这段美好日子的，是一件让李商隐和宋华阳都觉得可怕的事——宋华阳怀孕了。
女道士怀孕，这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违背伦常的事。尤其，宋华阳不是一般的女道士，她是当朝公主的侍女。在玉阳山这么神圣的地方发生这种事，传出去必定会一石激起千层浪。
纸包不住火，所以这件事还是被发现了。李商隐被赶出道观，宋华阳因与公主关系亲近，也得以从轻发落。但这对恋人从此天各一方，再难有相见之日。
离开玉阳山的李商隐，辗转开始了他人生新的篇章。再接下来，他将会遇到另一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情。似乎，他和宋华阳的故事至此就该终结。就连李商隐自己都没想到，多年后他会再次遇到宋华阳。
彼时的他们，都已人到中年。李商隐入仕当了不痛不痒的小官，宋华阳的身份依然是女道士。想起那段爱得无法自拔的曾经，已然褪去青涩外衣的他们都唏嘘不已。他们都经历了太多……
但无论怎么说，初恋的美好是没有什么能够比拟的。他们聊起曾经，各自都有说不完的话。月夜将至，她邀他与她和她的两个道士姊妹一同赏月。不知为何，他没有应约。
或许，他怕触碰内心最柔软的某个地方；
或许，他不想揭开已经结痂愈合的伤疤；
或许，他不能再次堕入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之中；
……
不知原因为何，但他终归是没有去。他写了一首《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作为回应。
偷桃窃药事难兼，
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
玉楼仍隔水晶帘。
他想告诉宋华阳的是，修仙求道与男欢女爱，一是超脱世俗，一是红尘俗世，二者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当年他们在玉阳山的往事虽然美丽，但也都是过去了。如今他本该与她们姊妹三人一同赏月，可她们修仙问道，他却是凡夫俗子，她们居住的玉楼与他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就像隔着厚厚的水晶帘子，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时隔多年，他想通了。他不想重蹈覆辙，再犯一次当年的错误。
既然此生不可能再续前缘，那么，不如不见。
有人说，这是李商隐在追忆自己无果的初恋，因为“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是对初恋最完美的解释。
读遍李商隐的诗，再细揪他历来扑朔迷离而又精致婉转的感情世界，也许这个猜测是真的，也说不定。至少如此怅然若失，又带着青春气息的初恋，的确让人心生向往。
也有人说，这是他对自己身世的哀伤，他看似在感叹爱情，其实是为了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惆怅和郁闷。
众说纷纭，难下定论。
李商隐本就是一个心思细腻而婉转的诗人，他信手拈来的一首诗，有时却包含了多种情感。而这些细节与感受，恐怕也只有当时写作的李商隐本人能够体会了，而后世的我们只能从这些诗句的字里行间，浅读他的愁思，轻触他的那颗七窍玲珑心。
锦瑟是一种乐器。《周礼·乐器图》记载：“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者曰宝瑟，绘文如锦者曰锦瑟。”
读之，脑中不禁浮现了有些诡异的一幕：一间华美却纱幔零落的房间内，一架雕花精致的锦瑟安静的躺在地上，寒风吹进屋子，纱随着风七零八落的摇摆，无人拨弄的锦瑟，却径直演奏出了绝美的乐章。
这首诗，以锦瑟之曲而起，却以怅然的暧昧情愫为终。
然，无论什么样的感情，终会因为岁月而变淡，只是回忆起当时的时候，会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些美好、纯净，最终成为回忆，而今想来，除却苦涩一笑外，也只剩下惆怅和迷惘了。
至于这首《锦瑟》是写给谁的，也至今无人能猜透。
有一种说法是，锦瑟的弦断，其实暗指妻子的去世，所以这是他写给亡妻王晏媄的悼亡诗。
诗意朦胧幽怨，说是悼亡，似乎颇有道理。
有一种说法是，《锦瑟》的女主人公正是一位叫“锦瑟”的女子。她是令狐楚府上的一名婢女，李商隐在令狐家居住时，曾和锦瑟有过一段恋情，但最终也因为某些原因而分开了。
很多人赞同这种说法，但我却存有疑问。令狐楚是李商隐的恩师，以他对李商隐的器重，会连一位区区婢女都舍不得赐给李商隐？若李商隐真看上这样一位婢女，他们理应喜结良缘才是，有什么天大的理由能让李商隐和锦瑟分开？
还有一种说法是，《锦瑟》根本就是写给宋华阳的。她是他的初恋，是他一生无法渡过的劫，是他心中永远的爱与痛，是他此生难再的惆怅与惘然……
如此说来，未尝不可，甚至可能性很大。他与宋华阳的爱情，不正是《锦瑟》所呈现的那般吗？若这真是一首写初恋的诗，那么，他写的应该就是宋华阳吧。
罢了，事过境迁，再多猜测也是徒然。
李商隐的诗如同他的人，他的感情一般难以捉摸，那些如昙花乍现的女子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很快离开，有谁能够长长久久呢？
后人评价李商隐的诗，朦胧梦幻、缠绵悱恻、动人心弦……殊不知，若非有真情实感倾注其中，他又岂能创造出如此哀婉，如此轻易打动人心的凄美意境。
绮丽的语言，华丽的诗词，不过都是用他破碎不堪的感情换来的罢了。接连痛失所爱，对普通人来说已是伤心之事，更何况李商隐这般细腻多情的男子。他所承受的每一分痛，到头来，换来的是字里行间中难以言说的凄美。
一日日，一年年，那些缱绻缠绵的传说最终随着他的离世而永远埋葬了，只留下一首首或甜蜜，或温馨，或伤感，又或悲愤的诗词，来隐约照出他前行道路上的波澜与曲折。
他一生有胸襟，却无处可开怀，他一生有多情，却留不住一人，只待回首时，岁月流转，人生已走到了尽头。
他以锦瑟写流年，以悲歌唱人生。黛玉说得对，义山的诗确实不讨喜。因为太写实，太虚弱，太萧瑟，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他挥洒出的凄怆中，再难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