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号称地球的“第三极”,由于其特殊的地理结构限制了其政治的发展成熟度,在古代这里形成了中国疆域内独一无二的以宗教为基本统合逻辑的秩序,并因此对蒙古草原世界形成极深刻的影响。
雪域高原上有若干条近于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主要是北线的昆仑—阿尔金—祁连山脉,大致构成青藏高原与塔里木盆地的界线;中线的唐古拉山脉,大致构成西藏与青海的界线;中南线的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脉,大致构成西藏内部的农耕与游牧的界线;南线的喜马拉雅山脉,大致构成青藏高原与印度平原的界线;西北向还有喀喇昆仑山脉,与前述大山汇聚成帕米尔高原,帕米尔高原向东北联系着西域的天山山脉,向西南联系着阿富汗的兴都库什山脉。这一系列庞大的山脉对海洋水汽的输送形成天然的屏障,在本质意义上决定了低海拔的西域、中亚与高海拔的雪域这两种特殊的社会生态。雪域的山间河谷地区构成了海洋水汽进入的若干通道,曲折而至的水汽转化为高山积雪,融雪成为西域绿洲所依凭的水源,也形成一系列世界级大河的源头。
山与水的关系,将雪域高原切割为若干个地理和生态的亚区域,并构成了文明传播通道的约束条件。从大区块上,亚区域分为安多地区、康巴地区和卫藏地区。安多地区主要指今天的青海南部、甘南地区和四川西北,这里是高原上最重要的游牧区域,茶马贸易中的“马”主要来自此地。安多地区还提供了丝绸之路上一个重要的通道,即青海道,由此可抵西域。 康巴地区包括今天的西藏东部、青海西南部、四川西部、云南西北部等,属于雪域高原与西南地区的过渡地带,也是从中原进入雪域高原的一个重要通道,尤其是在明清之际,其重要性更形凸显。
卫藏地区是对历史上的“卫”与“藏”以及阿里地区的合称。“卫”是藏语“中心”的意思,意指西藏的中心区域,后来又称前藏,以拉萨和山南地区为中心;“藏”则是后藏地区,以日喀则为中心;前藏后藏都属于东流的雅鲁藏布江流域,阿里则属于西流的印度河流域。冈底斯—念青唐古拉山脉横亘卫藏内部,山脉以南是重要的河谷地区,能够享受到穿越雅鲁藏布大峡谷而来的印度洋水汽,气候相对较好,适宜发展农业;山脉以北,各个方向的大山挡住了海上的水汽,自然条件恶劣。
西北的帕米尔高原则构成了欧亚大陆深处重要的分水岭。帕米尔向西是中亚的河间地区,有一系列内流河;向东是西域的一系列内流河水系;向西南则是通向南亚的印度河水系。就整个雪域高原来看,安多和康巴地区的水系都属于太平洋水系,卫藏地区的水系则以冈底斯—念青唐古拉为界,以北是内流水系,以南是印度洋水系,印度洋水系则又分为东向的雅鲁藏布江水系和西向的印度河水系。
雪域高原的地理特征导致其生态很严酷,地理被分割得极为破碎,交通困难,无法形成大规模的人口聚集繁衍,治理成本奇高无比,这使得雪域地区长期处于一种政治低成熟度状态。另外,整个高原是几大重要水系的分水岭,这些水系河谷不仅会带来对应方向的海洋水汽,还有对应方向的文化之传播;而文化的不同传播路径带来了不同的组织资源,同时也蕴含着各种冲突。这些构成了雪域之历史演化最重要的约束条件。
雪域高原上最早与中原发生较多实质性关联的是安多地区。汉武帝时西逐诸羌,开始了中原帝国对河湟地区的统治,也开启了与西羌的冲突。对汉帝国来说,倘若草原的匈奴与高原的西羌联合起来,将从内亚方向对中原地区形成战略包围,这对长安有着很现实的威胁;因此,必须控制河西走廊以便切断它们之间的联系,为控制河西走廊,又需要进一步经略西域。这样一种冲突模式与战略谋划,呈现为草原-高原的南北关系与中原-西域的东西关系之间的对峙,构成嗣后两千年历史中非常重要的地缘政治结构,在吐蕃王朝时期、明清帝国时期以更大的规模多次重现。
在卫藏地区进入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之前很久,阿里地区就有了苯教,这是卫藏最早的宗教,影响力逐渐扩大到全藏。苯教有着高度的萨满教特征,以及多神教的宇宙观,这与多头并存的贵族制社会结构相匹配。在高成熟度的政治秩序发展起来以前,部落制是典型的社会组织形式;在共同体的规模超过某个门槛,以至于统治者可以通过政治手段来实现对共同体的整合之前(所谓政治手段,要以财政-军事手段对社会的压制为前提),整合小规模跨血缘共同体的最根本手段便是宗教,所以部落头领一定同时兼具宗教属性,他们也就是后来的贵族。雪域高原上高昂的交通与治理成本,使得大规模共同体极难建立起来,多头并存之贵族制与多神萨满之苯教的共生关系,便成为高原的基本秩序。阿里地区建立的象雄王朝,也是一种贵族制的政治结构。
6世纪中后期迎来了古代气候周期上的一个重要小暖期,2世纪后期小冰期的冲击所致的中原分裂局面终于结束,大一统的隋唐帝国建立起来。雪域高原上也迎来重要的发展,前藏山南地区的雅鲁藏布江中游河谷崛起了一支力量,迅速完成了对差不多整个雪域高原的征服,建起了大一统的吐蕃。早期吐蕃统治者的谱系湮灭在各种传说中,杳然难考,从松赞干布起,才有了明确的断代纪年。
雪域上的政治秩序之所以崛起自前藏,也与前述的地理结构相关。安多地区临近汉地,能够比较早地从中原吸收文化,但是河湟地区被中原所占,安多地区的土著丧失了对这一重要财富区的掌控,无法建起大规模政治体;康巴地区也相对临近汉地,但是当地的土著无法与低地的汉人相竞争,而且由于横断山脉的存在,太平洋水系的康巴人很难向印度洋水系的卫藏地区进行扩张。阿里地区资源不够丰富,虽然能够从印度和中亚两个方向获取文明,但是难以组织起大规模政治体。唯有前藏的山南地区,地处雪域最适合农耕的地方,人口和资源在卫藏地区是最多、最丰富的,其地理位置又最适合从东亚和南亚两个方向吸收技术和文明。位于雅鲁藏布江上游的后藏日喀则,在这方面远不如前藏有近水楼台之便。
从吐蕃能够飞快地建立起来便可知道,它必定也是一种贵族制政权,而不可能是大一统的官僚政权,因为吐蕃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可能建立起必要的文书系统。吐蕃到了松赞干布统治时期才开始派人到印度求学,并创立文字,而文书系统是官僚系统运作的前提。贵族制天然地有离心倾向,在这种情况下,维系统一的关键在于最高统治者赞普是否能够持续地从外部攫取资源,能做到的话,赞普在与仅有本地资源的贵族们博弈时,便能拥有竞争优势。松赞干布因此做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努力。他击败吐谷浑,征服象雄王朝,掌握了雪域通往西域和中亚的几条重要通道,并由此可以威胁到丝绸之路从河西走廊到西域乃至中亚的部分路段。这些持续不断的战争带来了大量的财富,带来了赞普对贵族们的优势力量,提升了整合能力;这也构成松赞干布的后继者们持续的战略基础。松赞干布通过与唐朝和亲获得了一种额外的正当性资源,同时他又引入佛教,通过来自大唐的文成公主引入汉地佛教,通过来自尼泊尔的尺尊公主引入印度佛教。佛教是一种普世性宗教,不似多神的苯教,前者更适合一个统一王朝的精神需求。赞普与贵族们的政治冲突,于是又以佛教与苯教之宗教冲突的形式呈现出来。
长久以来,雪域高原上仅有略高于部落秩序的发展水平,松赞干布开启的这一系列努力,奇迹般地建立起一个令人眩目的政治秩序。但这一政治秩序很脆弱,雪域原生的是贵族社会,赞普则高度依赖于这之外的财政来源,这种外部财政可以来自对高原以东汉地的劫掠,或者对高原以北丝绸之路的控制; 因此能够通达这两个方向的安多、康巴与阿里,虽然无法成为吐蕃的政治或文化中心,却对它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 尤其是安多,东可入汉地,北可入西域,对吐蕃至关重要,这也是吐蕃在崛起之后首先要灭掉占据此地的吐谷浑的原因。 安多与康巴可被视作吐蕃的边疆,它们以特定的方式定义着吐蕃;倘若没有这两个地区,雪域将难以获得其政治秩序,无论这一秩序是如吐蕃时期内生的,还是如元代以后外赋的。 从长时段来看,这两个地区也构成了使雪域与中原拥有共享历史记忆的地缘纽带。
吐蕃的崛起依赖于各种历史机缘的耦合,无法复制,在它于842年(唐武宗会昌二年)崩溃之后, 雪域高原无法内生地恢复普遍性的政治秩序,而只能形成一系列很小的区域性秩序。在这种情况下, 形成秩序的关键要素,不是像中原一样比拼哪种组织模式效率更高—这种比拼以资源丰富为前提;而是要比拼哪种组织模式成本更低—这是高原的资源稀缺状态所带来的一个根本约束。
在资源稀缺的小共同体中,最低成本的组织模式就是以宗教为核心形成的。各个小共同体的首领只要同时具有宗教身份,甚至以宗教身份为其首要身份,便可形成一种较为稳定的秩序。 雪域高原因此成为古代中国一个非常独特的区域,它成了唯一一个教权有机会独立于政权之外发展起来的地方。 另一个与此有相似性的地方是中世纪的西欧,世俗秩序崩溃,教权作为更低成本的组织模式,遂获得独立发展的机会,形成庞大的教会。两者的差别在于,西欧的资源匮乏不是地理硬约束所致,政治秩序还有内生性地恢复起来的可能;雪域则没有这个可能,只能等着外部世界以某种方式向其提供政治秩序,雪域再以其宗教性与外部世界形成特定的互动关系,并由此获得自己的历史哲学意义。
倘若政治秩序建立不起来,则雪域无法与外部世界形成有效互动,只能永远在匮乏困窘的状态下挣扎;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 通过外部世界输入政治秩序是雪域的内在需求。 雪域的秩序输入只能从东亚的帝国方向获得,而无法从印度方向或中亚方向获得,因为这两个方向由于其各自的特定原因,自身也处在一种政治低成熟度的状态,有待通过其他力量输入政治秩序。基于中原帝国与草原帝国的不同治理逻辑,我们甚至可以说,雪域的政治秩序只能通过超越于中原-草原之上的普遍帝国才能获得,而这个普遍帝国也将因此真正成就其普遍性。 由此雪域才获得其完整的精神自觉,它也在这个意义上,与中原、草原、西域、海洋等各种生态区拥有深刻的共享历史记忆。
松赞干布时期的佛教传入被称为“前弘期”。吐蕃末代赞普朗达玛灭佛,在短短数年间便让佛教遭遇毁灭性打击,尤其是在吐蕃核心区域卫藏地区,佛教沉寂了颇久。到11世纪,皈依了伊斯兰教的中亚突厥人王国反复远征印度,印度的很多佛教徒被迫逃亡,他们顺着印度河谷最便捷的逃亡地便是阿里,就此开启了佛教在雪域高原的“后弘期”。佛教在阿里的复兴是所谓“上路弘法”;吐蕃崩溃之际从卫藏逃到安多的几位僧人留下一些宗教种子,吸引卫藏的人来求法,形成所谓“下路弘法”。 阿里与安多这两个雪域的边缘地区,至此开始从精神上重新定义雪域高原。后弘期的佛教不再像前弘期一样面对一个大帝国,而是必须面对大量部落规模的小群体;由于赞普消失了,当年因赞普与贵族的政治对抗而导致的佛教与苯教的冲突也不再继续。这些小群体秩序的最初形成都是基于苯教,佛教的再次传入顺势与苯教形成一种融合关系,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从前弘期的“藏地佛教”到后弘期的“藏传佛教”的转型。
这一系列的约束条件使得后弘期的藏传佛教都以家族秘传为传播载体,秘传性必定会导致各传承系统的宗教解释有差别,且不易沟通,藏传佛教因此分化出非常多的教派,几乎一个部落就会形成一个教派。 宗教秩序作为最低成本的组织模式,一跃成为雪域低成熟度政治的基本表达形式,形成在小群体规模上政教合一的结构。 教派领袖的势力取代了世袭封建贵族的势力,成为雪域高原的历史动力。各教派的寺院变成了既是经济组织又是政治组织,它们有时互相竞争,有时又结成临时盟友,但始终都保持了自己的独立性。 其他秩序都围绕着宗教秩序成长起来。
一些佛教大师不断努力尝试进行改革,以改变令人不满的宗教状况,在这个基础上藏传佛教形成了几个大的教派,按照历史顺序,分别是宁玛派(红教)、萨迦派(花教)、噶举派(白教)、格鲁派(黄教)。 由于小群体秘传这一根本前提,每个大的教派下面仍然演化出了大量的分支小教派。
雪域这种独特的宗教秩序终于在蒙古扩张的时代获得了其政治性,高原与草原由此产生极为深刻的联系。高原上的教派冲突与草原上的部落政治冲突,相互缠绕着向前演化,使得高原-草原的联系从元到清经历了复杂的历程。 雪域在此历程中获得了超越彼此竞争的诸教派的普遍秩序,这是帝国对雪域的政治秩序输出;雪域则因其宗教性而实现了对帝国的精神秩序输出。元明清三代皆有以藏传佛教的宗教力量进行自我政治整合的做法,雪域高原的政治低成熟度却使得政治高成熟度的东亚帝国获得了某种非政治的(前政治的)精神秩序的载体,以支撑起显白的政治叙事所无法负载的隐微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