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先生办《论语》,提倡幽默,提倡性灵说,提倡袁中郎。他因之被称为“幽默大师”。有一位黄嘉音先生(后来在上海的孤岛时期,办过一份《西风》杂志者),曾在《论语》上发表过一组漫画,题为《介绍几个读论语的好姿势》,其中有一幅曰“游蛟伏地式”,画一人伏在地上看书。被鲁迅先生在《病后杂谈》一文里,谈到明末军阀孙可望的酷刑时,顺笔加以讽刺过的。
但读书,确实存在一个姿势问题。人之所以要读书,无非求知和消遣两道。当然求知时,无妨得到消遣的乐趣。譬如房龙(Hendrik Willem Van Loon)的书,既很有知识性,也很有趣味性。同样,纯消遣式读书时,也可以得到不少教益。譬如金庸的武侠小说,有些史实考据之类,虽属稗官野史,不足征信,也总是会扩大一些知识面的。所以,这两者实际上,是没有什么严格分界线的。
求知的读书,总是以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为标准姿势了。小学生在教室里就是要挺直脊柱、两手后背的。据说,这有益于健康发育。但在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或前倾,或后仰,或伏桌,或抱头,往往不怎么讲究姿势了。至于学习文件、研读社论,或红笔重杠,或左右交流,或闭目凝思,或略开小差,左手茶,右手烟,姿势就很难一致了。
至于消遣性的读书,除去坐式以外,更有半躺式、全躺式、侧卧式几种闲适自在的姿势。当然也包括“游蛟伏地式”的俯卧,用手支着头颅的读书法。那种手执一书,在沙发里,往后一靠,半躺式的读书看报姿势,则最具群众性了。但若是看古代的“耕读图”或“红袖添香夜读书”之类的绘画,可能由于我国古代无沙发这样的坐具,要想慵懒的话,只好凭几、凭栏或者侧卧,靠胳膊肘支撑着身体来读书了。这都不能坚持太长时间,那是很累人的。幸好古人用文言文,凝字炼句,不敢长篇累牍,可能有这些实际考虑在内的。
最彻底的姿势莫过于躺着读一本手不释卷的书,这恐怕是人生一大乐事了。我们参观毛主席的书房和卧室,看到他床上放置着许多书,可见这位伟人,有时读书也要采取躺姿的。我们也知道,有些人,入睡前,若不翻看几页书的话,是无法入眠的。但是躺下来读书,就像鲁迅先生所说:“像这样的时候,我赞成中国纸的线装书了。……洋装书便于插架,便于保存……但看洋装书要年富力强,正襟危坐,有严肃的态度。假使你躺着看,那就好像两只手捧着一块大砖头,不多工夫,就两臂酸麻,只好叹一口气,将它放下。”(卧读绝对危害视力健康。)
我很惊讶西方人的一切设施、器具、产品、物件,无不从方便使用者角度出发,独独他们的印刷物,不为读者不打算坐着看书时着想,一律“硬领而皮靴”,而且每本书必厚到城砖程度,重达数百克、上千克方过瘾。我在伦敦看到一部最早的莎士比亚全集,那是他死后,由他的几位演员同事,找了一位大亨,筹资出的戏剧集,收罗了他的全部作品。八开本,厚约十厘米,其重无比,休想捧在手上阅读。于是,专门做了一张桌子摆这部书,你要看,你就站在那儿翻吧!由此看,大概还有一种站着的读书姿势。我们过去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现在看贴在电线杆上的马路广告,就属于这种站着看的读书姿势了。
所以,有着五千年文化的中国,那线装书,无论站着、坐着、躺着来读时的那种轻便性,就非西方印刷物的笨重榔槺,所能望其项背的了。除了《永乐大典》《四库全书》这些典籍外,通常的线装书,重不足斤,长不盈尺,可把可卷,袖珍便携,是极方便的。而且中国旧法造纸,化学物质用得较少,变脆发黄的速度,要比洋纸洋书来得缓慢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化也发达过一阵,重印了不少古籍,很多就是珂罗版聚珍仿宋精印的线装书。“文革”时期若未被抄走化为纸浆,现在,甚至比五十年代的出版物,质地还要好些。
很可惜,近年来几乎不出线装书,这份国粹看来快有失传的危险了。
其实,那时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采用普通印刷法装订出版,但也充分考虑到读者的多种读书姿势,每一本都是很薄很薄的,一部《石头记》,分为十六册。如今,《红楼梦》有上中下三册者、上下两册者,每本都不轻。甚至还有精装一厚册者,就有好几斤重了。似乎中国出书的趋势,也是往“硬领而皮靴”的方向发展,读书人将以端坐读书为主,想躺着看,必须具有强劲的臂力腕力方可。
读书的姿势,除了上述这些常见者外,过去,还有一种比较个别情况下的特别姿势,那就是接皇上的圣旨了。圣旨虽然不是书,但也要读。这时候一般得焚香沐浴,恭敬如仪,然后做出“踧踖如也,与与如也”的样子,双膝落地,磕头跪拜,方能一字一字地看下去。不过,现在已经不可能有这种事情了。新人新书新思潮,层出不穷,即或某一界的某位权威,抱残守缺,还想发旧日的威风,来一条手谕,怕也未必有人会买账的。无论如何,时代在飞快地进步着,人们也不那么容易被吓住的了。
所以,不管什么读书姿势,唯有多读,才有清醒,唯有清醒,才理直气壮。道理很简单,大家都知道,“知识就是力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