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万物都在追求快乐。正是快乐促使草茎长高,芽苞抽叶,花蕾绽开。正是快乐安排花冠和阳光接吻,邀请一切存活的事物举行婚礼,让休眠的幼虫变成蛹,再让蛾子逃出蛹壳的囚笼。正是在快乐的指引下,万物都向往最大的安逸,更自觉地趋向进步……这就是为什么,我从快乐中得到的教益多于书本,为什么我越看书越糊涂。
这既不用深思熟虑,也不要讲究方式方法。我不假思索,一头就扎进这欢乐的海洋,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海洋上游泳,根本不会沉下去。正是在快乐中,我们才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这不用下什么决心,我完全是自然而然地投入。早就听说人本性恶,但是我倒希望亲身检验一下。不过,我对自身不如对别人的好奇心强烈,更确切地说,肉欲隐隐导向销魂的冲动,促使我挣脱自己。
探究伦理道德,在我看来并不多么机智,甚至是不可能的,只要我还不知道我是谁。停止寻找自我,就是要重新投入爱中。
在一段时间,要舍得抛开任何伦理道德,不再抵制欲念。唯有欲望能给我教益,因此我听凭驱使。
“唉!”那可怜的残疾人对我说道,“哪怕有那么一回呢!哪怕有一回,能像维吉尔所说的那样,把自己‘朝思暮想的人’搂在怀里……我觉得领略这次快乐之后,就是再也尝不到别的欢乐,就是死了,我也都认了。”
“可怜的人哟!”我对他说道,“这种快乐,只要尝过一回,你就会希望多多尝几回。假如你是诗人,在这类事情上,回忆比想象给你的折磨大得多。”
“你这是想安慰我吗?”那人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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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多少回,我正要采撷快乐之果时,却像个禁欲者那样,猛然掉头而去。
这绝非放弃,而是一种十足的观望态度,看看这种欢悦究竟如何,也是一种十全十美的预测。因此,这种快乐实现了,我也不可能再有什么收益,就只能弃置不顾了,我深知一场欢乐有所准备,以求确保,就只能使其乏味,而一场惊喜完全把人抓住,才是最甜美的。不过,至少我还能从内心消除一切抵触、廉耻、审慎、犹豫和胆怯;这些障碍不除,人在寻欢作乐中也惶恐不安,肉体的快感一旦消失,心灵往往感到内疚。春天常驻我心间,而我在旅途中所见的天光水色、幼鸟的孵化、盛开的鲜花,我觉得无非是这内心春天的回声。我周身仿佛一团火,能把热情传给别人,就像借火给别人点烟,自己的烟头也会燃得更旺。我抖掉身上的烟灰,眼含炽烈的、传播爱的微笑。我想,善良不过是幸福的辐射,通过幸福这种简单的效应,我的心就奉献给所有人了。
尔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的不是欲望减退,也不是厌腻,不是的。然而,在我贪欲的嘴唇上,欢乐往往提前兑现,留下过快衰竭的印迹。我认为占有不如追求那么有价值,我也越来越喜欢焦渴而不是解渴,越来越向往快乐而不是享乐,越来越想无限扩展爱而不是得到满足。
我去瓦莱村探望。他说是快要康复,其实快要死了。他病得脱了相,我几乎认不出来了。
“噢,还不行,真不行了,”他对我说,“现在,器官一个接着一个,肝脏、肾脏、脾……全出毛病了。还有我这膝关节!……哪怕出于好奇,你也不妨瞧一瞧。”
他半掀开被子,收拢干瘦的腿伸出来,显露一个大球状的膝关节。他出了很多汗,衬衣贴在身子上,就更显得瘦骨嶙峋。我勉颜一笑,竭力掩饰内心的悲伤。
“其实,你早就知道,要很长时间才能康复,”我对他说道,“你住在这儿还不错吧?空气新鲜。饭食怎么样?……”
“好极了。我能保住这条命,就是因为消化还很好。近几天,我甚至增加了点体重,烧也退了不少。唔!总之,我明显好转了。”他强颜一笑,脸就变了形,看来他可能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
“再说,春天来了,”我急忙补充说,同时把脸转向窗口,不想让他瞧见我眼中满噙的泪水,“你可以到花园去坐坐了。”
“已经去过,每天午饭后就下去待一会儿。只是晚饭我才让人送到病房来。午饭,我要强撑着去食堂吃,到今天为止也就缺过三顿。回房要爬两层楼梯,有点儿吃力,但是我不着急,上四级就站住喘喘气,总共要爬二十分钟。不过,这样我也稍许活动活动,然后回到床上,心里就高兴极啦!而且,这样也好让人来打扫房间。但最主要的,还是我怕自己消沉下去……你在瞧我的书?……对,那是你写的《人间食粮》。这本小书一直陪伴我。你想象不出,我从中得到多少安慰和鼓励。”
这话比什么恭维都令我感动;老实说,我当初就是担心,这本书只会对身体强健的人产生影响。
“真的,”他又说道,“我病成这样,下楼到花园里,看见花要盛开了,也要像浮士德那样,对正在流逝的时间说:‘你多美呀!……停下来吧!’当时,我看什么都那么和谐、美好……令我难堪的还是我本人,就像这合奏中的一个走调的音符,像这幅画中一个污点……我多么希望自己也很美啊!”
他沉默片刻,目光转向敞着的窗户,眺望蓝天。继而,似乎十分胆怯,压低声音说:“我希望你把我的情况告诉我父母。我呢,实在没有勇气给他们写信了,尤其不敢告诉他们实情。我母亲每次收到我的信,就立刻回信说:我病倒了是我的造化,这是上帝要拯救我,才让我吃这种苦头;我应当吸取教训,改过自新,只有这样我的病才能治好。因此,我给她写信总说见好了,免得惹她说教,……弄得心里只想咒神骂鬼。你给她写封信吧。”
“今天上午就写好。”我握住他汗津津的手,说道。
“噢!别用这么大劲儿,把我握疼了。”
他说着笑了笑。
我们的文学,尤其浪漫主义文学,总是赞扬、培育并传播伤感情调,但又不是那种积极而果断的、催人奋进并建功立业的伤感,而是一种松懈的心态,称之为忧郁,也就是让诗人的额头大大地苍白,目光充满惆怅的神色。这包含着时髦和风雅。快乐则显得粗俗,显得四肢发达而头脑简单;笑脸往往呈现一副怪态。可是,忧伤却显得雅人深致,因而显得老成持重。
至于我,一直喜欢巴赫和莫扎特,超过喜欢贝多芬,我认为缪塞这句广为传颂的诗:
未免亵渎宗教,我也认为人处逆境,遭受打击,也不应当自暴自弃。
不错,我知道这其中毅然决然超过放任自流。我知道普罗米修斯被锁在高加索山上受折磨,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死去,两个都是因为爱人类。我知道在半人半神中,唯有赫丘利 战胜了魔怪、九头蛇妖,以及欺压人类的所有邪恶力量,额头留下忧虑的神色。我也知道,要战胜的恶龙实在太多,现在还有,也许永远也铲不尽……然而,放弃快乐无异于不战自败,无异于认输和怯懦。
时至今日,人仅仅靠损害他人,骑在他人头上来享乐,即使是能达到幸福的那种享乐,我们再也不能允许了。要大多数人在尘世放弃由和谐自然而然产生的幸福,我同样也不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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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人类把希望之乡,把这片天赐的乐土糟蹋成如此模样……实在叫众神羞赧。就连摔坏自己玩具的孩子、践踏天天吃草的牧场、天天要饮水的泉流的牲口,以及弄脏自己窝的鸟儿,也都没有如此愚蠢。噢!城市凄惨的郊区!多么丑陋,多么杂乱,又恶臭不堪……郊区哟,我怀着几分理解和爱心,想到你本来可以成为花园,成为环城绿化带,保护最繁茂最温馨的草木,制止个人破坏大众快乐的任何行为。
闲暇哟!我考虑你可能是什么样子!那是在快乐的祝福中充满情趣的游戏啊!而工作,甚至工作,既然得到补偿,也就逃脱了亵渎宗教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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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个进化论者会去设想,毛虫和蝴蝶之间有什么关系,除非他不知道这两者是同一生物。只有同一性,不可能存在进化关系。作为博物学爱好者,我自觉会竭尽我思想的全力,穷尽我思想的全部疑问,去解这个谜。
如果只有极少数人观察这种变化,如果这种变化又十分罕见,那么我们见了也许更要惊讶。然而,面对经常出现的奇迹,大家就不觉得新鲜了。
变化的何止是外形,还有习性、食欲……
“认识你自身吧”,这一格言既有害又可恶。凡是只顾观察自我者,就停止发展了。毛虫若是专心“认识自身”,就永远也变不成蝴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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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显感到一种不变贯穿我的多变;我感到的多变,却总是我。这种不变,既然我知道也感到它存在,那么又何必去争取呢?我这一生,始终不肯努力认识自己,也就是说,不肯探究自己。我总觉得,这种探究,更确切地说,这种探究的成功,势必给自身存在带来几分局限和贫乏;或者说,只有少许相当贫乏和局限的人,才能认识并了解自己;再确切点儿说,这种自我了解,会限制自己的存在和发展;因为,人一旦发现自己的样子,就想保持,总是处心积虑地像自己;还因为人最好不断地保护那种期望,保护一种永恒的、难以捉摸的变化。比起反复无常来,我更讨厌某种坚定不移的始终如一,更讨厌要忠实于本身的某种意志,以及害怕自相矛盾的心理。此外,我还认为,这种反复无常只是表面现象,其实正好应和某种深藏的连贯性。我同样认为,在这方面和其他方面一样,我们总受语言的欺骗,因为言语强加给我们的逻辑,往往比生活实存的还要多,而我们身上最可宝贵的,正是尚不确定的东西。
我有时乃至经常出于恶意,说别人的坏话比自己想讲的还要多,也出于怯懦,怕得罪作者,对许多作品,书和画说的好话比自己想讲的还要多。有时我冲一些人微笑,心里却觉得他们了无趣味,而且还佯装觉得一些蠢话十分风趣。有时我感到无聊得要命,却还装作很开心,不忍走开,只因人家对我说:“再待一会儿吧……”我容许自己的理智制止心灵的冲动是常事;反之,内心沉默而嘴上高谈阔论也是常事。有时,为了赢得别人赞同,我就做出蠢事;反之,我认为应当做的事有时不敢做,心知做了也得不到别人的赞同。
追惜“活跃的年代”,是老年人最徒劳无益的日常营生。话虽这么说,我自己也难免。你鼓励我这么做,认为这种追悔能不知不觉将迷魂召回来。不过,你误解了我追悔和惋惜的性质。我心头痛悔的是“毫无作为”,是我在整个青年时代,本来能够做并应该做的事情,却被你的道德观制止了。你那道德观我再也不相信了,当初它最妨害我的时候我却认为最好遵奉,结果我为满足自尊心而拒绝了肉体的需要。须知人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心灵和肉体就最适合恋爱,最有资格爱,也最有资格得到爱,拥抱起来最有劲儿,好奇心最强烈也最有教益,情欲也最有价值,然而,也正是在这种年龄,心灵和肉体最有力量抵制爱情的撩拨。
当时你称作的、我也随你称作的“诱惑”,正是我所怀恋的:如果说今天我感到懊悔,那不是因为受了几次诱惑,倒是因为抵制了许多诱惑,而后来我再去追求,那种诱惑已经不那么迷人,对我的思想也不那么有益了。
我懊悔自己的青春时代郁郁寡欢,懊悔当初看重虚构的而轻视现实的东西,懊悔自己背离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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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多少事情,我们本来可以做却没有做……”他们要辞世的时候会这样想。“多少事情,我们本来应当作却没有做!由于种种顾忌,由于延误时机,由于懒惰,总是这么想:‘暧!反正有的是时间。’由于没有抓住一去不返的每一天,没有抓住再难寻觅的每一瞬间。由于总往后推,迟迟不做决定,不努力,不拥抱……”
光阴逝去再难追寻。
“噢!要轮到你了,”他们会想到,“你可得机灵点儿,抓住每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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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时问长河的这一确定时刻,正处于我所占据的空间这个点。我绝不同意说这个点无关紧要。我伸直双臂,说道:“这是南,这是北……我是结果,也将是原因。决定性的原因!一次机会,永世也不会再有了。我存在,不过我要弄清存在的理由。我要了解我为了什么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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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怕人讥笑,往往就十分怯懦。许多青年很有抱负,也自认为浑身是胆,然而他们一听人说他们的信念纯属“空想”,就立刻泄了气,唯恐自己在明智的人眼中成为幻想者。就好像人类的任何重大进步,不是一个个空想变成的现实!就好像明天的现实,不是昨天和今天的空想!除非未来仅仅是过去的简单重复,而这种看法最能剥夺我生活的一切乐趣了。是的,不抱着进步是可能的想法,我就会觉得生活毫无价值了。我在《窄门》中赋予阿莉萨的话,现在当作我的来引用:
“没有进步的状态,不管多么幸福,我也不稀罕……没有进展的一种快乐,我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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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少妖魔鬼怪值得我们那么惧怕。
妖魔鬼怪产生于恐惧——惧怕黑夜和光亮,惧怕死亡和生命,惧怕别人和自身,惧怕魔鬼和上帝,此外,你再也拿不出什么来恐吓我们了。不过,我们还生活在用来吓人的妖怪的威慑之下。是谁说过,敬畏上帝是智慧的开始。那是失慎的智慧,而真正的智慧哟,你始于恐惧的结束,你教育我们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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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可能将信心、悠闲和快乐带往四面八方,这很快就成为我的渴望,成为我不可缺少的幸福的要求。就好像我只能拿别人的幸福铸造自己的幸福,只能出于同情,也可以说受委托品尝他人的幸福。因此,我觉得一切可能阻碍幸福的东西都是可恨的,诸如胆怯,气馁,互不理解,诽谤中伤,美化臆想的痛苦形象,徒然渴望不现实的东西,党派、阶级、民族或种族的纷争,一切把人变成他自身和别人的仇敌的东西,不和的种子,压迫,恐吓,拒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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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鼠不容许游蛇爬行,兔子见到乌龟和刺猬蜷缩起来便逃开。所有这种多样性,在人类也能见到。因此,你不要再指责不同于你的方面。人类社会只有具备多样活动方式,只有促进多样幸福的形式,才可能十全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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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成为我个人的仇敌,诸如:诲淫诲盗者、大煞风景者、教人意志衰退者、落伍者、迟钝缓慢者、玩世不恭者。
我痛恨一切降低人的价值的东西,痛恨一切减退人的智慧、信念和锐气的东西。因为,我不能接受明智总伴随着迟缓和狐疑。也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儿童往往比老人更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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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明智?……哼!他们的明智,最好不要太看重了。
他们的明智就是尽量少生活,防范一切,务求平安无事。
他们给人的忠告,总有一种墨守成规、停滞不前的味道。
他们就像一些家庭的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弄得孩子无所适从:
“别荡得这么厉害,绳子要断的。”
“别待在树下,要打雷的。”
“别走在湿地儿上,你要滑倒的。”
“别坐在草地上,会弄脏衣裳的。”
“到你这年龄,也该懂事了。”
“还要向你重复多少遍:胳膊不要支在桌子上。”
“这孩子真叫人受不了!”
哎!太太,不见得比您还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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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快乐比作那一大盆鲜奶,既出乎意料,又是特别期待的: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我们在荒漠中走了一天路,赶到中途住地见到那盆鲜奶。我们穿越的地区,正流行非洲锥体虫病,饲养不了牛羊,因此,我们有几周没喝到奶了。不过,我们却没有觉察到,几个小时以来,我们已经走在能养牲口的地区了。假如青草不是那么高,而我们骑的马再高些,沿途我们就能望见放牧的一群群牲口。那天晚上,我们没有什么奢望,就将就喝热水解渴。那地方的水不洁净,小心起见,我们就烧开了喝,可是总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那几天喝了多少烧酒和葡萄酒,也冲不下去,时常返上来。不料,那天晚上,在昏暗的茅屋里,我们发现为我们挤的满满一大盆鲜奶,真是喜出望外。薄薄的浮皮落了一层灰沙,失去了光泽。我们用杯子破开那层薄皮,在经受一天的酷暑之后,看到下面的奶,尤其觉得纯洁新鲜。我们喝下去的似乎不是雪白的奶,而是阴凉、休憩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