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雨的诺曼底大地,驯化的乡野……
你说过:我们将在春天交欢,就在我熟悉的某某树丛下,在长满苔藓而隐蔽的某某地点,在白天的某一时辰,而且天气晴和温煦,去年在那儿鸣唱的鸟儿又去那儿欢唱。——然而,今年春天姗姗来迟,寒意料峭推荐一种不同的快乐。
夏季也无精打采,天气温和。你所盼望的女人没有来。于是你就说:这种种失望,至少秋天会来补偿,会来排遣我的烦恼。我估计她还是来不了,不过,至少树林会染上火红的秋色。有些日子还挺暖和,我就去池塘边上闲坐,去年那里落了许多枯叶。我坐在那里等待黄昏……在另一些日子的傍晚,我要下坡走到映着夕阳余晖的树林边缘。然而,今年秋雨连绵,树木染上霉斑,几乎没有着上秋色。池塘的水漫溢出来,你不可能到岸边闲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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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我一直在田间忙碌,观看收割和耕地,眼看着秋季一天天过去。今年不同往年,秋天特别温暖,但是阴雨连绵。快到九月底,一场大风暴整整刮了十二小时,吹干了所有树木的半边。暴风没有刮落的那些树叶,就变成了金黄色。我离群索居,觉得这事儿和世上任何大事件同样重要,值得提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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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复一日,晨昏朝夕,时光流逝。
清晨,有时天不亮我就起床,头脑还迷迷糊糊。唉!秋天灰蒙蒙的早晨!因情绪焦躁而彻底未眠,心灵没有得到休息,醒来疲惫不堪,真希望再睡下,尝一尝死亡的滋味。明天,我就离开这草地覆霜的萧瑟的乡间。狗在地穴里藏了面包和骨头,以备饥饿的日子;同样,我也知道在何处能找到快乐。我知道,在小溪拐弯的洼地有一丝暖风,在木栅栏上方挺立一棵未落叶的金色椴树;碰见铁匠铺的孩子上学,就冲他笑一笑,抚摩他一下;再往前走,能闻到厚厚的落叶的气味;我经过一间茅舍,可以冲一个女人微微一笑,亲一口她的小孩;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秋天传到很远……“就这些吗?”——“算啦,睡觉吧!”——“事情也太微不足道了。”——“而我也太厌倦,不抱什么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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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拂晓前朦胧夜色中启程,实在太遭罪了。灵魂和肉体都瑟瑟发抖,头昏眼花,还得寻找能够带走的东西。“梅纳尔克,你临行的时候,最喜欢什么?”他回答:“最喜欢临死的滋味。”
当然,并不是看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走,而是放弃多少对我可有可无的东西。唉!纳塔纳埃尔,还有多少东西我们可以卸掉啊!灵魂再怎么卸空了,也不足以满满盛下爱——而爱情、期待和希望,唯有这些才是我们真正的财富。
啊!所有这些我们同样能生活的地方!幸福能繁衍的地方:勤劳的农场、不可估价的农活、劳累、无比安宁的睡眠……
出发吧!我们哪里停下哪里算!……
我换下城里装束,以免总保持一种过分庄重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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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旁边,紧紧靠着我。我感到他的心跳,便知道他是个活人;小小身躯的体温烤得我热乎乎的。他靠在我肩头睡着了。我听见他的呼吸声,呼出的热气令我难受,但是我不敢移动,怕把他弄醒。他那小小脑袋随着车子颠簸不停地摇晃。这辆车子挤得要命,其他人也都睡着了,在梦中打发残夜。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又是爱情,而且还有许许多多;可是,对当时的那种温情,难道我说不出一点体会吗?
是的,不错,我体验过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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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为游荡者,就是要接触一切游荡的东西。我怀着一股温情,对待一切无处取暖的东西,我十分热爱一切漂泊不定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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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四年前,我在这座小城度过一个黄昏;现在重游,同样是秋季,同样不是礼拜天,同样过了炎热的时刻。
记得那次也像今天这样,我在街上闲逛,一直走到城边,只见那里展现一座平台式花园,俯瞰着这个美丽的地方。
我沿着同一条路走去,认出所有的景物。
我又踏着上次的足迹,重温昔日的激动……有一条石凳我曾坐过。——“就是这儿,我在这儿看过书。”“什么书呢?”“哦!是维吉尔。”“我还听见洗衣妇捣衣的声音。”“我听见了。”“那时一点儿风也没有……”“就像今天这样。”
孩子们放学,从学校出来;记得那天也是。路上过往行人,也像上次那样。那天正值落日,现在恰巧黄昏,白天的欢歌行将止息……
就是这些。
“可是,这还不够做一首诗呀。”
“那就丢开吧。”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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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有过拂晓就匆忙起来的情况。
车夫在院子里套车。
一桶桶水冲洗铺石街道。压水机井汲水的声响。
一夜思绪纷乱,未能成眠,起来脑袋昏昏沉沉。这地点又得离开;小小的卧室;这儿,我的头曾靠过一会儿;感受过,想过,失过眠。——死了算啦!随便什么地方(一旦命没了,就无所谓在哪儿,而且哪儿也不在)。
多少卧室一次次离开!多美妙啊一次次启程,我从来不愿意临行成为忧伤的场面。想到现在我有这个,心头总要一阵激动。
在这个窗口,我们再凭眺一会儿吧……一瞬间又产生出发的念头。我当即希望出发的瞬间在凭眺的瞬间之前……以便在这快要夜阑的时候,再眺望一下无限可能的幸福。
迷人的瞬间,向无垠的碧空抛了一朵曙光的浪花……
驿车备好了。出发吧!让我刚才所想的一切,跟我一起消失在出逃的迷惘之中。
穿越森林。不同温度气息的区域。最温暖的地段飘溢着大地的气息,最冷的地段散发着腐叶的气味。我又睁开闭着的眼睛。不错,那里是落叶,这里是翻耕的土地……
啊!“奇妙的大教堂!”——钟楼高耸入云!——在钟楼顶端,就像坐在摇摇晃晃的气球吊篮里,能俯视房顶上的鹳鸟。
正规而不自然,
还有长长的脚,
好似雕刻一般;目光缓缓移动,难得有这种观赏的机会。
夜里,我到仓棚里睡觉;
早晨,车夫在草堆里把我找到。
……
第三杯樱桃酒下肚,热血冲到我的脑门儿;
第四杯下肚,便有几分醉意,觉得所有物体都向我飘来,伸手可取;喝了第五杯,我所在的房间,这个世界似乎终于变得雄伟,而我的雄伟思想可以更加自由地演变了;
再喝下第六杯,我觉得有点喝累了,便进入梦乡。
(我们感官的所有乐趣,就像幻景一样残缺不全。)
我品尝了旅店的浓酒,回味起来有一股紫罗兰的芬芳,让人酣睡了一中午。我也体验过夜晚喝醉的感觉,在你强大的思想重压下,整个大地仿佛摇晃起来。
纳塔纳埃尔,我来对你谈谈醉意吧。
纳塔纳埃尔,最简单的满足,就往往令我沉醉,而且在满足之前,欲望已经使我醉意醺醺了。我在旅途上,首先寻求的不是旅店,而是饥饿感。
醉意,由空腹产生,尤其大清早就赶路,那饥饿就不再是食欲,而是眩晕了。行路一直到黄昏,又有焦渴产生的醉意。
我饿极了,觉得粗茶淡饭也无比丰盛,就像穷奢极欲的宴饮。我满怀激情,体味我生命的强烈感受。但凡触碰我感官的东西,无不给我带来快感,如同我这可以触摸的幸福。
我也体验过微微改变思想的醉意。记得有一天,我的活跃思想,就像一节节抽出来的圆筒望远镜。总以为抽到最后一根,已经细极了,结果又抽出一根更细的。记得还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十分圆滑,只好任其滚动了。还记得有一天,我的思想变得极富弹性,每种思想都相继采取所有其他思想的外形,相互变来变去。有时,两种思想平行,仿佛永远延伸下去而不相交。
我还体验过这样一种醉意:它能使你相信自己比实际上更善良,更高尚,更可敬,更有德行,更富有……
农民在大田里正忙着秋耕,薄暮中垄沟扬起烟尘;耕马疲惫了,走得越来越慢。每天黄昏都令我陶醉,就好像头一回闻到泥土的气息。暮色中,我总喜欢坐到落叶满地的路边斜坡上,聆听耕田的农夫唱歌,观赏疲倦的夕阳要在天边的原野上安眠。
潮湿的季节,多雨的诺曼底大地……
漫步。……荒野,但并不崎岖。……悬崖峭壁。……森林。……冰凉的溪流。树荫下小憩,谈天说地。……橙红色蕨草。
“牧场啊!”我们心中暗想,“我们在旅途中为什么没有遇见你,我们多希望纵马从你上面飞驰而过”(牧场周围有森林环绕)。
黄昏散步。
夜晚散步。
……“生存”,对我来说,变得乐趣无穷。我真想普遍尝试各种生存方式,尝试鱼类和植物的生存方式。在感官的各种愉悦之中,我最想尝到的是触摸的快感。
原野上一棵树,独立秋雨中,枯黄的叶子纷纷飘落。我想雨水长时间浇灌,它深深扎在地下的根须早已浸饱了。
在那种年龄,我还是光着脚,直接踏着湿乎乎的地面、汩汩流淌的水洼、清凉或热乎的泥浆。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喜欢水,尤其喜欢湿漉漉的东西,只因水比空气更能直接让我们觉出温差的变化。我喜欢潮润的秋风,喜欢诺曼底多雨的大地。
大车运回收获的芳香的食粮。
仓棚里堆满了饲草。
沉重的大车,你碰撞着路坡,在辙沟里颠簸;有多少回呀,我和晒草的野小子躺在草垛上,由你从田间载回!
啊!什么时候我还能躺夜草堆上,等待黄昏降临?……
黄昏降临了,我们到了仓棚门口,只见这农家院里还逗留一抹夕阳的余晖。
农夫!歌唱你的农家院吧。
我要在你这仓棚附近休息一会儿,畅想饲草的清香将唤我忆起的夏天。
拿上你的所有钥匙,一扇一扇将门给我打开。
头一扇是草棚的门:
啊!时光有多么忠实呀!……啊!我怎么不挨着草棚,躺在温暖的草堆上休息,何必到处流浪,凭着一股热情去战胜沙漠的焦渴呢!……留在这里,我可以倾听收割者的歌声,可以清闲自在地看着大车载回沉甸甸的收获——无比珍贵的食粮,仿佛是我的欲望种种疑问所期待的答复。我无须再到原野上寻求什么,在这里从容不迫地就能完全满足我的欲望。
有笑的时刻,就有哭过的时刻。
有笑的时刻,过后,自然就有回忆笑过的时刻。
纳塔纳埃尔,毫无疑问,肯定是我本人,而不是别人,观看过这些青草随风摇晃——这些青草,现在枯萎了,同所有割倒的东西一样,散发着干草味儿……这些青草活着,绿油油的,又变成金黄色,在晚风中摇曳。——唉!怎么不回到那个时候,躺在草地边上……高高的青草迎接我们的欢爱!
小猎物在草叶下来回奔跑,跑过的每条小径都堪称林荫大道。我俯下身子,仔细察看地面,由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由一朵花到另一朵花,我看见成群的小昆虫。
我从绿叶的光泽和花瓣的质地,就能看出土壤的湿度。哪片草地开满了雏菊,然而,我们更喜欢那块草坪,那是我们欢爱的地方,白花花开满伞状花:有的小巧玲珑,有的形同大摇篮,色彩发暗,花瓣硕大。暮晚时分,草地变成深绿色,所有白花恍若脱离了花茎,由升腾的雾气托起,亮晶晶的,宛若漂浮的水母。
***
第二扇是谷仓的门:
谷粒,我要赞颂你们。食粮。金黄的麦子,期待中的财富,无比珍贵的食物。
哪怕我们的面包吃光!谷仓,我还有你的钥匙。谷粒,你们就堆在谷仓里。你们让我全吃下去,难道还不能解饿吗?田野上有天空飞鸟,在谷仓里有成群的老鼠,而我们餐桌上坐着所有穷人……你们余下来的,是否能解除我的饥饿?……
谷粒,我抓了一把保留,等到春光明媚的季节,就播种在我这肥沃的田地里:一粒产一百粒,另一粒产一千粒。
食粮啊!食粮,我越饥饿,你也越丰美。
麦子啊,你刚生出来,像青青的小草,告诉我,你这弯弯的茎秆儿,能支撑多沉的金黄的麦穗儿?
金黄的麦秸、金黄的麦穗、金黄的麦捆——我播下的一把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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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扇是乳品房的门:
安歇!宁静!柳条箩筐不断滤滴,乳酪逐渐干缩,再放在金属网箱里压成实块。七月三伏天的凝乳,气味更新鲜、更寡淡,不,不是寡淡,而是隐隐约约有一股酸味,淡淡的,吸到鼻孔深处才能觉出来,可以说已经从嗅觉到味觉了。
搅乳器十分洁净。小块小块的黄油用甘蓝菜叶托着。农妇两手红红的。窗户总敞着,但是装了金属纱网,以防猫和苍蝇进入。
一排排大碗盛满牛奶。牛奶的颜色日益变黄,直到奶油全部浮上来,慢慢结层,先是膨胀,继而又皱缩,乳汁就这样脱脂了。等乳汁完全变清,就捞出奶油……不过,纳塔纳埃尔,全过程我讲不清。我有一位务农的朋友,他讲起来才头头是道呢,他告诉我每种东西的用途,就是乳清也不能白扔(在诺曼底,乳清用来喂猪,此外似乎还有更好的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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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扇是牛棚的门:
牛棚里热乎乎的,叫人难以忍受,但是奶牛的气味很好闻。啊!真想回到孩提时代,我和浑身流汗气味好闻的农家孩子一起,在奶牛的腿之间钻来钻去,到食槽角落里找鸡蛋,连续几小时看着奶牛,看奶牛拉屎,啪的一声摊在地上,我们还打赌,看哪一头先拉屎;有一天我吓跑了,以为有一头牛会突然产下一只牛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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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扇是果品贮藏室的门:
阳光普照的窗前,一串串葡萄吊在细绳上,每一粒都在酝酿和成熟,默默地咀嚼着阳光,酿制着芬芳的糖分。
梨。成堆的苹果。水果啊!我吃了你们多汁的果肉,把核儿吐到地上。让果核儿发芽,再给我们带来欢乐吧!
小小的杏仁,蕴藏着奇迹;果仁,微观的春天,在睡眠中等待。两个夏季之间的果实,历夏的种子。
纳塔纳埃尔,我们还要想一想,种子发芽的痛苦状(胚芽冲出核壳所付出的努力令人敬佩)。
然而现在,让我们惊叹这一点:每次孕育都伴随着快感。果实由美味包裹着,由欢乐不懈地追求生命。
果肉,爱情醇香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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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扇是压榨室的门:
啊!厂棚下热气减退了,真希望此刻,我和你并排躺在压榨过的苹果中间,躺在压榨过而酸味刺鼻的苹果中间。啊!书念美女,我们一起来尝试一下,我们的身体躺在湿漉漉的苹果上,所产生的快感,凭借苹果圣洁的香味,会不会持续久些,会不会那么快就消失呢……
压榨机轮转动的声响伴随着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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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扇是蒸馏室的门:
光线昏暗。炉火熊熊。机器黑乎乎的。大盆的铜光闪亮。
蒸馏器,神秘流出的液汁,都十分珍惜地接收(我见过以同样方法接收松脂、樱桃木变质胶、韧性的无花果树乳汁、棕榈树截顶流出的酒液)。细口的玻璃瓶,醉醒的波涛在你这里面汇流,汹涌激荡。酒精,你集中了水果中全部甘美和烈性的成分,以及鲜花里全部甘美和芬芳的成分。
蒸馏器啊!要蒸馏出金色的液滴(有的比樱桃浓汁还要味美,有的像草地一样芬芳)。纳塔纳埃尔!这真是神奇的幻象,就仿佛整个春天浓缩在这里……啊!现在,让我的醉意像演戏一般,一幕幕展现春天吧!让我痛饮吧,等一会儿我就不再注意是关在这黑房子里……让我痛饮吧,既解脱我的精神,又让我的肉体领略我渴望的其他一切地方的景象。
***
第八扇是库房的门:
噢!我的金杯子打碎了——我清醒过来了。沉醉一向是幸福的替身。马车!随时都可能逃逸。雪橇,冰天雪地,我要把我的欲望套在雪橇上。
纳塔纳埃尔,我们走向万物:我们将陆续接触那一切。我的马鞍两侧的皮套里装有金子,箱子里装有几乎能让人喜欢寒冷的皮裘。车轮,谁会计算你奔逃时转动的圈数?马车,轻便的房屋,寄居我们悬望的快乐,让我们一时兴起将你劫走吧!犁铧,让牛带你在我们的田地上漫步吧!你要像尖刀一样翻耕土地吧!犁铧放在仓库里不用会生锈,所有农具都一样……我们身上的各种惰性哟,你们全在痛苦中等待,等待套上一种欲望拉走你们,那得是向往最美丽的地方的人……
雪橇!我要把我的全部欲望给你套上,让我们飞驰,在你后边扬起雪尘!……
最后一扇门向旷野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