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在佛罗伦萨
小山(正对着菲索尔山冈)上的花园里聚会。
“昂盖尔、伊迪埃、蒂梯尔,”梅纳尔克说道(纳塔纳埃尔,现在我以个人名义向你转述他的话),“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燃烧我青春的是什么激情。眼见时光流逝,我心里十分恼火;必须做出选择,我也总觉无法忍受。在我看来,选择,与其说是取舍,不如说是摈弃我没有选的东西。我惶恐地发现时光的狭隘性,发现时间仅有一维,不是我所希望的宽阔跑道,而是一条线,我的各种欲望跑在上面,势必相互践踏。我只能如此;要么干这,要么干那。我干了这个,很快就懊悔没有干那个,结果无所适从,往往什么也不敢干了,就像手臂始终张开,唯恐合抱只抓住一件东西。由此铸成我的终生大错:自己下不了决心放弃许多其他东西,就不能持续地进行任何研究。获取任何东西,要付这样的代价,都太不合算了。无论怎样推理分析,也消除不了我的烦恼。走进欢乐的市场,而手中只有几个小钱(托谁的福?)可供支配。支配!选购,就意味放弃,永远放弃其他一切,而这其他一切却是大量的,比任何单个的东西更可取。“因此,我有点憎恶世间的任何占有,唯恐此后就只能占有这一样了。”
“商品!食品!多少新发现!为什么就不能毫无异议地供人享用呢?我知道世界的财富正在枯竭(尽管有无穷尽的替代物),也知道我喝了这杯水,就只给你剩个空杯子了,我的兄弟(尽管水泉就在附近)。然而你们!你们这些非物质的思想!你们这些不受拘束的生活方式、科学、关于上帝的认识、一杯杯真理,喝不干的杯子,你们为什么还讨价还价,不肯多给我们嘴唇几滴呢?其实我们再怎么渴,也不会把你们喝干;你们的水喝下去又满溢,总那么清凉,接待每一张新伸过去的嘴唇。——现在我领悟了,这个巨大的神泉的每滴水都是等价的,一小滴喝下去就会沉醉,就会向我们显示上帝的全部和整体。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痴心妄想,有什么不渴望呢?我羡慕一切生活方式,看到别人无论干别的什么事,我都想自己也干去,听明白了,不是希望干过,而是去干,因为我很少怕苦怕累,认为苦和累是生活的教诲。我有三周妒忌巴门尼德 学土耳其语,两个月之后又妒忌发现天文学的狄奥多西 。我总不愿意限定轮廓,结果给自己勾勒的形象极为模糊,极不确切。“梅纳尔克,”阿尔西德说,“给我们谈谈你的生活吧。”
梅纳尔克便接着说道:“……我十八岁完成了初级阶段的教育,不想干事儿,心没着没落,整个人无精打采,躯体也受不了那份限制,我就干脆出走,漫无目的地游荡,消耗我那一腔热情。你们所知道的事物,我全体验了:春天、大地的气息、田野盛开的野花、河面上的晨雾、牧场上的暮霭。我穿过一座座城镇,在哪儿也不想停留。我常想,幸福属于那些在世上无牵无挂的人,他们总是流动,怀着永恒的热忱到处游荡。我憎恶家园、家庭,憎恶人寻求安歇的所有地方,也憎恶持久的感情、爱的忠贞,以及对各种观念的迷恋——一切损害正义的东西。我常说:我们应当全身心准备好,随时接受新事物。
“书本给我们指出每种短暂的自由,指出所谓自由,无非是选择自己的奴役地位,至少选择如何虔诚。就像菊科植物的花籽,四处飘荡,寻找肥沃的土壤,好扎根生长,唯有固定不动,才能开花结果。然而,我在课堂上学过,推理引导不了人的行为,每种推理都有对应的驳论,只需找到就行了。我在漫游的路上,就常常专心寻找驳论。
“我生活在妙不可言的等待中,等待随便哪种未来。我深知,就像疑问面对早已等在那里的答案一样,面对每种快乐而产生要享乐的渴望,总要先于真正的享乐。我的乐趣就在于每眼水泉都引我口渴;同样,在无水的沙漠里焦渴难忍的时候,我还是愿意受烈日的暴晒,以便增加我的焦渴。傍晚到了神奇的绿洲,那种清爽之感,又因盼望了一整天而格外不同。在浩瀚的沙漠中,烈日炎炎,温度极高,空气微微震颤,我仿佛昏昏欲睡,但又感到无意入睡的生命在搏动,在远处虽然抖瑟衰竭,而在我脚下却充满了爱。
“每天,我时时刻刻都在一心追求,追求深入自然界的更加直接的途径。我有一种可贵的天赋,就是不大自缚手脚。往昔的回忆对我的影响,仅限于使我的一生有个统一性,就好比那条神秘的线,把忒修斯 同他过去的爱情连接起来,但并不妨碍他去观赏新景致。纵然那条线后来断了也无妨……神奇的复生!每天清晨一上路,我常常体味新生的感觉,体味新生感觉的温馨。——‘诗人的天赋,’我叫起来,‘你天生就有无穷无尽的遇合。’——四面八方我都欢迎,我的心灵是开在十字路口的客栈,谁愿意进就进来。我变得特别柔顺,和蔼可亲,我调动起所有感官准备接待,专心致志,什么都能听进去,自己连一点主见都没有了,什么短暂的悸动都能抓住,多么细微的反应都能捕捉,而且,什么也不再视为坏事,更确切地说,什么我也不反对了。况且,不久我就注意到,我对美的钟爱,极少建立在对丑的憎恶上。
“我憎恨厌倦的情绪,深知那是无聊所致。我主张人要追求事物的多样性。我居无定所,有时睡在田间,有时睡在田野。我看见晨曦在一行行麦子之间浮动,鸟雀在山毛榉林中醒来。清晨,我用草上的露水洗脸,再由朝阳晒干夜露打湿的衣服。有一天,我看见农夫高唱着歌儿,赶着牛拉的沉重大车,将丰收的粮食运回家。谁说还有比这更美的乡村景象!
“有时,我乐不可支,真想找人谈一谈,说明快乐在我心中永驻的原因。
“傍晚,我在陌生的村庄,观察白天分头干活儿、晚上团聚的人家。父亲累了一天回家来,孩子也放学了。房门开了一阵,迎接光亮、温暖和笑声,然后又关上过夜。一切游荡的东西都进不去了,待在户外萧瑟的夜风中。——家庭,我憎恨!封闭的窝,关闭的门户,怕人分享幸福的占有!有时,我躲在黑夜中,窥视一扇窗户,久久地观察那家人的习惯。父亲坐在灯旁边,母亲在做针线活儿,祖父的座位空着,一个孩子在父亲身边学习。——我心里萌生强烈的愿望,恨不能带那孩子去流浪。
“第二天,我又见到那孩子放学出来;第三天,我同他说了话。四天之后,他便丢下一切跟我走了。我让他大开眼界,饱览原野的绚烂景色,让他明白原野为他敞开怀抱。于是我又传授,让他的灵魂更加喜爱流浪,说到底快活起来,最后甚至脱离我,自己去体验孤独。
“我独自一人,品尝自豪的狂喜。我爱在黎明前起床,在山顶牧场上召唤太阳,云雀的歌声便是我异想天开的翅膀,朝露便是我晨起的浴缸。我过分喜欢节食,吃得极少,结果头脑总是轻飘飘的,完全处于微醺的状态。我喝过多种葡萄酒,但我清楚,没有一种使我产生腹饥的这种昏昏然的感觉,大清早就天旋地转,趁太阳还未出来,我就躺在干草堆里睡一觉。
“我随身带着面包,但有时等到饿得半昏迷时才吃;于是,我就更加正常地感知大自然,觉得大自然更容易沁入我的身心:外界事物纷至沓来,我敞开所有感官接纳,来者全是客。
“我的心灵终于充满激情,而在孤独中,这种激情尤为猛烈;到了傍晚,就弄得我疲惫不堪。我还以自豪的情绪支撑着,但是难免不怀念伊莱尔;前一年他就劝我改一改脾气,否则太不合群了。
“我常在傍晚时分同他聊天。他还是个诗人,通晓万物的和谐。自然界的每种现象,都变成一种明快的语言,能让我们领会其原因。譬如:我们从飞行的姿态就能辨别出是什么昆虫,从鸣声能辨别出是什么鸟儿,从女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能辨别出她的相貌。他也渴望种种冒险,这种渴望的力量使他变得无所畏惧。不错,我们心灵的青春期啊,什么荣耀也不能同你相比!我们畅想,憧憬一切,竭力抑制欲望也是枉然。我们的每种想法都是一股热情,感知事物对我们是一种奇异的刺激。我们消耗着绚丽多彩的青春,期待着美好的未来,一点也不觉得通向未来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只管大踏步地向前进,同时咀嚼着树篱上的野花,嘴里充满一股甜美的味道和留有余香的苦涩。
“有时,我又路过巴黎,回到我度过勤学童年的那套房屋,小住几天或逗留几小时。屋里寂静无声,没有女人料理,衣物都胡乱丢在桌椅上。我端着灯,逐个察看房间,不想推开关闭多年的百叶窗,也不想拉开散发樟脑味的窗帘。屋里空气滞浊,有一股霉味。只有我的卧室还可以住人。在几间屋里,书房最昏暗也最寂静,书架上和书案上的书籍,仍然保持当初的排列。有时我翻开一本书,坐在灯前阅读——虽是白天还要点灯——很高兴忘记了时间;有时我也打开大钢琴,从记忆中搜索旧曲的节奏,只想起零星的片断,便住了手,以免过分伤感。次日,我离开巴黎,又流浪到远方。
“我天生一颗爱心。这颗爱心好似液体洒向四面八方。我觉得哪一种快乐都不是我个人的,要同邂逅的人共享。我一人独享的时候,也是过于自豪的缘故。
“有些人指责我自私,我就指责他们愚妄。我的本意,绝不爱任何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但我钟爱友情、亲情和爱情。我的爱仅仅是奉献,不是给予一个人而剥夺另一个人的。同样,我也不想独占任何人的肉体或心灵;在这方面也像在自然界那样,我到处流浪,哪儿也不停留。在我看来,任何偏爱都是不公正的;我要把自身交给大家,绝不交给某个人。
“我回忆每座城市,总要想起一次纵乐的情景。我在威尼斯参加过几次化装舞会,还在一只小船上尝到爱的欢乐。由提琴和笛子组成的一支小乐队伴奏,那小船后面还跟随几只小船,满载年轻女子和男人。我们驶向丽都,去那里迎接黎明。然而,旭日东升时,音乐早已停止,我们都疲倦地睡着了。就连虚假的欢乐给我们留下的这种疲惫,就连醒来我们感到欢乐已凋残的这种眩晕,我也都喜爱。我乘大船到别的港口,同水手们一起上岸,走进昏暗的小街,心中又开始责备自己不该产生这种渴望,去体验那唯一的诱惑。于是,到了那些低级下流的酒吧附近,我就丢下水手们,独自回到宁静的码头。夜晚静下心来,又想起那些小街,在遐想中,仿佛还听见那里传来的奇特而激动的喧哗。我更喜欢田野那些珍宝。
“然而,到了二十五岁,我明白,或者说我确信自己终于成熟了,该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发生这种变化,倒不是因为我厌倦了旅行,而是由于在流浪中过分增长的自尊心造成的苦恼。
“‘为什么?’我问他们,‘为什么你们还要我去远游?我当然知道路边的野花又开了,不过,那些鲜花现在等待的是你们。蜜蜂采蜜只有一段时间,然后就酿蜜了。’——我回到被遗弃的故居,从家具上拿掉衣物,打开窗户,再用流浪期间节衣缩食省出的一笔积蓄,买了许多珍玩、花瓶一类易碎的小摆设、珍本书籍,尤其凭着绘画的知识,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一些画。十五年间,我像守财奴一样拼命积攒,不遗余力地充实自己,勤奋自学,掌握几种古代语言,阅读许多书籍,还学会弹奏多种乐器。每天,每一小时,都要花在卓有成效的学习上,尤其爱钻研历史和生物学,还熟悉各国文学。我广结友谊,况且,我博大的心灵和高贵的出身也不容我回避,我比什么都珍视友谊,但又绝不依附。
“五十岁那年,我瞧准机会,卖掉了所有东西。我凭着扎实的鉴赏力和对每件物品的了解,每件物品都卖出好价钱,两天之内就收入一大笔钱。我把钱存入银行,以确保长久的开销。什么都卖光,任何个人的东西也不留在世上,一点点往日的念心儿也不留。
“我对常陪我到田野散步的米尔蒂说:‘像今天这样迷人的清晨,这雾气、这天光、这清新的空气,还有你这生命的搏动,你若能全身心投入进去,得到的乐趣不知要大多少倍。你似为乐在其中了,其实,你的生命最美好的部分被幽禁了,被你妻子、孩子、你的书本和学业攫取,并从上帝那里窃取走了。
“‘你以为在眼前这一瞬间,就能直接、完全而强烈地感受生活,同时又不忘记生命之外的东西吗?你受生活习惯的束缚,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中,不能凭本能感觉什么。米尔蒂,我们算什么,无非存在于这生命的瞬间;任何未来的东西还未降临,整个过去就在这瞬间逝去了。瞬间!你会明白,米尔蒂,瞬间的存在具有多大力量!因为,我们生命的每一瞬间,都根本无法替代。但愿有时你能专注于瞬间,米尔蒂,你若是愿意,而且能做到这一点,在这一瞬间不再牵挂妻室儿女,那么你在人间就单独面对上帝了。然而,你忘不了他们,总背负着你的全部过去,背负着你的全部情爱,以及在人间的全部牵挂,生怕这些失去似的。至于我,我的一切情爱,时刻在等待我,会给我一个新的惊喜;这种情爱,我始终了解,但是换个场合就认不出来了。要知道,米尔蒂,上帝以各种形式出现,专注一种形式,并且迷恋上,你就会迷住双眼。你的喜爱太专一,我看着真难受,但愿你能分散一些。你关闭的每扇门外,无不站着上帝。上帝无论以什么形式出现,都是值得珍视的,万物都是上帝的形体。’
“……我卖东西得到一笔钱之后,首先装备了一条船,带了三位朋友、几名船员和四名见习水手出海。我爱上了其中长得最不好的那个。不过,尽管他的抚摩非常温柔,我还是更喜欢观赏汹涌的浪涛。傍晚,我们驶进神奇的港湾,有时整夜寻欢作乐,天亮之前又离开。我在威尼斯认识一名佳妙无双的烟花女子,同她行乐三个夜晚;只因她长得太美了,我在她身边,就把我其他艳遇的情欢抛到九霄云外了。我那条船就是卖给了她,或者说送给了她。
“我在科莫湖畔的豪华别墅住了几个月,请来最文雅的乐师,还招来善于言谈又行事谨慎的美女。晚上,我们边聊天边听美妙的音乐,然后走下靠地面几级已被夜露打湿的大理石台阶,登上小船游荡,我们在情欢在节奏恬静的桨声中进入梦乡,归途中有时还睡意蒙眬,直到小船靠岸才猛然惊醒,偎在我怀中的伊多爱娜便悄然踏上岸边的石阶。
“第二年,我到旺岱,住在一座大园子里,请来三位诗人同住。他们歌颂我的款待,也吟诵有鱼儿水草的池塘、白杨林荫路、独立的橡树、丛生的榛树,以及园子的美观布局。秋季一到,我就叫人放倒园内的大树,特意把自己的居所搞成一片荒芜。园子变得面目全非,我们一大群人在里面闲逛,走在荒草丛生的林荫路上,无论走到哪儿都听得见伐木的斧声。横在路上的树枝常常剐住衣裙。伐倒的树木展现斑斓的秋色,真是无比绚丽,很久之后我还不想任何别的景象,须知我从那秋色看出自己的暮年晚景。
“此后,我到上阿尔卑斯省的一间小木屋住了一段时间,又去马耳他,住进一座白宫里,附近是老城的香树林,林中的柠檬像橘子一样又酸又甜;还坐在马车上漫游过达尔马提亚岛;再就是现在这座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小山上,正对着索菲尔山冈,今天晚上我邀请诸位来此聚会。
“请不要一口咬定对我说,我的幸福纯属机缘巧合:我固然有不少机遇,但是并没有利用。也不要认为我的幸福是靠财富实现的:须知我的心灵在世上无牵无挂,始终一无所有,我可以毫无留恋地死去。我的幸福基于奔放的热情。我狂热地崇拜,不加区别地穿越一切事物。”
我们登临的那座巨大的平台,从旋梯可以上去,它俯瞰全城,好似停泊在繁枝密叶之上的一艘巨轮,有时就像正驶往市区。这年夏天,等市井的喧嚣平息之后,我时常登上这艘臆想的轮船的高层甲板,品味夜晚凝思的恬静。嘈杂无声,升上来无不衰竭,犹如波涛汹涌,滚滚而至,高高的浪头扩展开来,拍击着墙壁。但是,我越爬越高,浪头再也打不到了。在平台的极顶,耳畔只有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黑夜热切的呼唤了。
碧绿的橡树和高大的月桂树,整齐地排列在林荫路两侧,高矗入天,树梢儿伸到平台边缘;不过,平台的圆形栏杆有几段突出去,仿佛悬在蓝天的阳台。我就是到那突出的部位坐下,一时浮想联翩,真以为是乘船航行。在城市另一侧黝黯的山峦之上,天空一片金黄色:细细的树枝从我所在的平台伸向灿烂的夕阳,还有几乎光秃秃的枝条冲向黑夜。城中仿佛烟雾缭绕,那是反光的尘土升到明亮的广场上空飘浮。在这高温的迷离夜色中,有时不知从哪儿放起一枚烟花,仿佛一声呐喊,呼啸着升空,画个半圆,随着一声神秘的爆破,又散落下来了。我爱这烟花,尤爱这一种,只见淡黄色的火星儿自如地散开,慢悠悠地降落,再看美妙的繁星,真以为也是这样突然奇幻产生的,而且那些火星儿散落之后,星星还缀满天空,就不免让人惊奇了……继而,渐渐地又认出每颗星所属的星座,于是心驰神往,久久不已。
“我身不由己,总受各种事件的支配。”约瑟夫又说道。
“活该!”梅纳尔克说道,“我还是喜欢这样看:不存在的东西,就是本来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那天夜晚,他们歌颂果实。梅纳尔克、阿尔西德和几个人聚会。伊拉斯当众吟唱:
毫无疑问,三棵石榴籽,
就足以勾引起普洛塞耳皮娜
的往事。
也许你还要久久地寻觅
灵魂不可能获取的幸福。
肉体的欢乐感官的欢乐,
别人要谴责也不必在乎,
随他谴责,我却不敢评说
肉体和感官的欢乐之苦。
热忱的哲人迪迪埃,我真敬佩,
你坚信自己的思想,并且认为
精神的快乐胜过一切快乐,
但这种喜爱不是人人都能具备。
我当然也爱你哟,
灵魂要命的战栗,
心之乐精神之乐,
肉欲我要歌唱你。
肉体之乐像芳草那样娇嫩,
又像绿篱的鲜花那样迷人,
但是要比牧草更快地枯萎或割倒,
也比一触即谢的绒线菊凋零得早。
视觉——最令我们懊恼的感官,
触摸不到的东西,会令我们遗憾。
我们的头脑容易捕捉思想,
而手却难抓住眼红的东西。
纳塔纳埃尔啊!
但愿你渴求的正是触摸之物,
不要希图占有更完美的东西。
我的感官最甜美的快乐,
就是已经解饮的焦渴。
毫无疑问,原野日出,
多么惬意呀,晨雾,
多么惬意呀,阳光,
多么惬意呀,赤脚下湿润的地面,
多么惬意呀,海浪打湿的沙滩;
还有在黑暗中亲吻的陌生嘴唇……
然而果实,纳塔纳埃尔,
果实,叫我怎么说呢?
你还没有尝到果实的滋味,
纳塔纳埃尔,正是这一点,
令我大失所望。
果肉细嫩而又多汁,
像带血的肉一样鲜美,
像流血伤口一样殷红。
果实并不声称特别解渴,
纳塔纳埃尔,
只盛在金丝篮中供人食用。
刚吃没味道,有点倒胃口,
不同于世界任何水果,
有点像熟透的番石榴,
果肉仿佛熟过了头;
吃完嘴里留下一股酸涩,
要消除酸涩应再吃一个;
只有吮吸果汁的瞬间,
才会领略美味的快感;
再想那乏味更觉恶心,
而这瞬间也尤觉销魂;
篮中水果很快吃下去,
只剩下最后一个垫底,
大家都不忍再分了吃。
唉!纳塔纳埃尔,
谁能说得准
唇上这苦涩多么难忍?
怎么用水也洗不净。
我们又想吃这水果,
整个心都感到焦灼。
集市上连续找三天,
只可惜季节已过。
纳塔纳埃尔,在浪游中,
在什么地方才能找见
又引起我们欲望的新水果?
有些水果我们在平台上品尝,
面对大海,面对西沉的太阳;
有些水果放进冰淇淋里,
还加少许利口酒和白糖。
有些水果要从树上采摘,
而私人果园四周有围墙,
正是夏天果熟的季节,
一边乘凉一边品尝。
还可以摆上几张小桌,
我们攀着树枝摇几摇,
果子在周围纷纷坠落,
嗜睡的果蝇惊得飞跑。
拾起落果放进大碗里,
我们闻香就馋涎欲滴。
有的果皮能把嘴唇弄脏,
只有渴极了才肯吃点儿。
我们常在沙石路边发现,
果子在叶丛中闪闪发亮,
手去摘时要被叶刺划破,
吃下去也并不怎么解渴。
有的可以用来做成蜜饯,
只需放在太阳下晒干。
有的经冬仍保留酸味,
吃几口就能倒了牙齿。
有的甚至在夏天,
果肉也总有凉意。
大家往往去小酒店,
就蹲在草席上尝鲜。
有的水果再也弄不到时,
一想起来就有口渴之感。
纳塔纳埃尔,
要不要我对你谈谈石榴?
在这东方集市上,
几文钱就出售。
堆在芦席上突然塌方,
只见好些滚落尘埃,
光身的孩子就哄抢。
石榴汁酸溜溜的,
就像未熟的覆盆子。
石榴花似蜡制作,
花色也如同果色。
深藏的珍宝,
蜂巢的隔层,
五角形筑造,
香味浓浓。
果皮开裂,
籽粒脱落,
血红的籽粒,
落进蓝色杯中,
还有金色汁液,
流入彩釉盘中。
西米阿娜,请把无花果歌颂,
只因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
于是她说:我来歌颂,
无花果把爱藏在心中。
密室里举行婚礼,
花瓣紧紧合拢;
花香不外溢,
美味不外扩,
全部花香变美味。
朴实无华的花朵,
甜美可口的果实,
果实就是成熟的花朵。
她说:我歌颂了无花果,
你也来赞赞百花吧。
“好吧,”伊拉斯回答,“我们还没有唱完所有的花果。”诗人的天赋:动不动就大发感慨的天赋。
(在我看来,花的价值,就在于能结果。)
你还没有谈过李子。
树篱上的黑刺李,
经雪一冻甜如蜜。
欧楂要放烂了吃。
枯叶色的大板栗,
火上烤裂才好吃。
“记得有一天,我冒着严寒上山,从雪中釆回来越橘。”
“我不喜欢雪,”洛泰尔说道,“那是一种神秘莫测的物质,还没有在大地上扎根。我讨厌雪那种刺眼的白光,把景物全埋没了。雪又那么冷,拒绝生命。我也知道,雪覆盖生命,保护生命,但是要等雪融化了,生命才能复苏。因此,我倒希望雪是灰色的、肮脏的,半融化状态,差不多跟雨水一样浇灌植物。”
“不要这样说,雪也同样很美。”于尔克说道,“雪只因爱得过分而融化的时候,才换上一副愁苦的容颜。你特别喜欢爱情,才愿意雪处于半融化状态。其实,雪在得意扬扬的时候,才显得非常美。”
“我们别争下去了,”伊拉斯说道,“我说:好极啦!你就别说:糟透啦!”
那天夜晚,我们每人都以歌谣体吟唱。莫利贝唱了一支:
苏勒伊卡!为了你哟我才住口,
不再饮司酒官给我斟的酒。
鲍阿布迪 ,我在格林纳达为了你
才给热内拉利夫的夹竹桃浇水。
巴尔基 ,你从南方省来让我猜谜语,
我却成了苏莱曼 。
他玛 ,我是你哥哥暗嫩,
因为不能占有你而断魂。
伯特莎贝,我正追一只金鸽,
登上我宫殿的最高露台,
忽见你要入浴,
赤裸着玉体走下来,
我就是让你丈夫为我自尽的大卫。
书念美女,我为你歌唱,
听来就像宗教的圣歌。
福纳丽娜,我在你的怀抱,
在你怀抱做爱而欢叫。
左贝伊德,我就是那天早晨你遇到的那个奴隶;当时我走在通向广场的街上,头顶着一只空篮子,而你叫我跟随你,叫我装满一篮子枸橼、柠檬、黄瓜、各种香料和糖果。我见你喜欢我,就向你喊累,于是你留我住下,陪伴你两个妹妹和三名出家的王子。我们每人轮流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听别人讲述。轮到我时,我就说道:“左贝伊德,同你相遇之前,我的生活没有故事,现在怎么能有呢?你不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吗?”——顶篮子的奴隶说到这里,便大吃起蜜果(记得小时候,我特别渴望吃到《一千零一夜》中提到的蜜饯。后来我吃到了用玫瑰汁做成的蜜饯,还听朋友说过荔枝蜜饯)。
阿里阿德涅,我是过客忒修斯
把你遗弃给巴克科斯 ,
以便继续赶我的路程。
欧律狄刻,我的美人儿,
我是你的俄耳甫斯 ,
让你跟着好不心急,
只因回头望了一眼,
就把你抛在地狱里。
接着,莫普絮斯也唱了一支:
一看河水开始猛涨,
有些人就逃到山上,
还有人心想:淤泥能肥田;
另一些人心想:这回破了产;
还有人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
河水已然涨得很高,
有些地方树木还看得见,
还有些地方露出房顶,
钟楼、高墙和远处的山峦,
另一些地方则什么也看不见。
有些农民将羊群赶上山,
还有些将小孩子抱上船;
另一些随身带上金首饰、
食物、证券和一切生财之物。
还有些农民什么东西也不带,
逃到船上漂洋过大海,
醒来发现到了陌生地,
有的到中国,有的到秘鲁,
还有些再也醒不来。
接着,居兹曼则唱了一支:
在此仅录下最后一段
……
在达米亚特,我患了热症。
在新加坡,我浑身起了白色紫色疱疹。
在火地,我的牙齿全脱落。
在刚果河上,鳄鱼咬去我一只脚。
在印度,我得了一种萎靡病,
全身皮肤绿油油的又透明,
眼睛仿佛变大,充满了伤感。
我生活在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每天夜晚都发生形形色色的犯罪案件;然而,离港口不远的海面上,总漂浮着还没有派足苦役犯桨手的桨帆船。一天早晨,我登上一只船出海,总督交给我四十名桨手由我指挥。我们行驶了四天三夜,四十名桨手为我耗尽了惊人的臂力。他们划桨不停地搅动无穷的海浪,这种单调的疲劳动作,消磨了他们好滋事的精力。不过,他们的形象变美了,一个个沉思默想的神态,他们往昔的追忆在无垠的大海上流逝。傍晚,我们驶进一座运河纵横交错的城市,一座金色或灰色的城市,凭其灰褐色还是金黄色,则称作阿姆斯特丹或威尼斯。
傍晚,阳光灿烂的白昼刚刚结束,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在菲索尔山脚下花园,西米阿娜、蒂梯尔、梅纳尔克、纳塔纳埃尔、海伦、阿尔西德和其他几个朋友聚会。那些花园坐落在佛罗伦萨城和菲索尔山之间,早在薄伽丘时代,庞菲尔、菲亚梅达就曾在那里吟唱。
天气炎热,我们在平台上吃过点心,又下来漫步在园中绿荫路上,吟唱了一阵,接着在桂树和橡树下徘徊,准备过一会儿,就躺在碧绿橡树掩映的一泓清泉的草地上,长时间休息,消除白天的疲倦。
我从一伙人走到另一伙人,只听见片言只语,不过大家都在谈论爱情。
“但凡情欲都快活,都值得体验。”埃利法斯说道。
“然而,不见得每一种都适于所有人,总应当有所选择。”
稍远处,特朗斯向费德尔和巴希尔叙述:
“我爱过一个卡比尔族女孩。她皮肤黝黑,肌体刚刚成熟,十分完美,在最娇柔,最沉迷的情欢中,能令人困惑地保持庄重的神态。她是我白天的烦恼,夜晚的欢乐。”
西米阿娜和伊拉斯都说:
“那是个经常要给人吃的小果子。”
伊拉斯唱道:
我们有几次小小的艳遇,就像大路边偷吃摘来的小酸果,真希望再甜点就好了。
我们坐到水泉旁边的草坪上:
……附近夜莺一阵鸣唱,我一时走神儿,没注意听他们的话,现在又听见伊拉斯说道:
“……我的各种感官都有各自的欲望。每次我要回到内心,总发现男女仆人坐满了餐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位置。贵宾席让渴欲占了,其他欲望也都纷纷争取那个位置,全桌闹得不亦乐乎,但是,所有欲望又联手对付我,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一看见我走近餐桌,就群起而攻之,把我赶出去,拖到外面。我只好出来,到别处去给我的欲望采摘葡萄。
“欲望!美好的欲望,我要给你们带来压榨过的葡萄,再次给你们斟满巨大的酒杯,不过,你们要让我回到自己的居所,并且在你们醉入梦乡时,让我戴上紫藤和常春藤花冠,用以遮住我这额头的愁容。”
我本人也喝醉了,再也听不清别的谈话。有时,夜鸟停止啼鸣,夜显得格外幽静,仿佛独自一人凝望夜空。有时,我又似乎听见各处是人声笑语,同我们这伙人的谈话声交织在一起。那些声音说道:
彼此彼此,我们也经历了心灵的忧烦。
种种欲念不让我们塌下心来工作。
……
这一夏天,我的所有欲念都很焦渴。
都仿佛穿越了沙漠,
而我却拒绝给饮料喝,
知道喝多了会病倒。
(有的葡萄串上遗忘在安睡,有的葡萄串上蜜蜂在采蜜,还有的葡萄串上仿佛留住了阳光。)
每天夜晚有一种欲望坐在我床头。
次日黎明我发现它还没有走。
它在那儿守护我整整一通宵。
我走啊走,想把我的欲念拖疲劳,
不料仅仅把我的肉体累坏了。
现在,克勒奥达利兹则唱起:
不知昨夜做了什么梦,
醒来我的欲望就渴得不行,
睡梦中它们似乎穿越了沙漠。
在欲念和烦恼之间,
总徘徊着我们的不安。
欲念啊!你们就不会厌倦?
噢!噢!来了这小小的欢乐,
转瞬间就会过去!
唉!唉!我知道如何延续我的痛苦,
可是我的欢乐,却不知道如何驯服。
我的不安在欲念和烦恼之间徘徊。
在我看来,全人类就像个病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休息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我们的欲望穿越了许多世界,
却从来没有得到餍足。
又渴望休憩又渴望欢乐,
大自然也挣扎得好苦。
我们在空荡荡的房间,
忧伤地高声呼喊。
我们登上塔楼,
只见到茫茫黑夜。
我们沿着干裂的堤岸,
哀号呼叫跟母狗一般。
我们在奥雷斯山上,像狮子一样怒吼;我们在盐湖岸边,像骆驼一样吃灰色藻类,吮吸空心茎中的汁液,只因沙漠里异常缺水。
我们像海燕,
飞渡了无处觅食的重洋。
我们像蝗虫,
为了果腹就一扫而光。
我们像海藻,
随着阵阵风暴到处漂荡。
我们像雪花,
任凭狂风卷得漫天飞扬。
噢!一死倒好,以求永远安息!但愿我的欲望终于衰竭,不再层出不穷地转生!欲望!我拖着你到处流浪;在田野里我让你凄惶,到了大都市我把你灌醉,把你灌得烂醉,却没有给你解渴;我让你沐浴在月色中,带你漫步,带你乘船在波浪上摇荡,好让你进入水上的梦乡……欲望!欲望!我拿你怎么办?你究竟要干什么?难道你就不会厌倦吗?
月亮从橡树枝叶间露出来,像往常一样,毫无变化,但是很美。现在,他们扎成几堆聊天,我只能零星听见几句。他们好像七嘴八舌,都在谈论爱情,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人听。
不久,谈话冷淡下来,而此刻,月亮隐没在橡树的繁枝密叶后面,大家挨着躺在叶子上,听着还喋喋不休的几个男女,但听不明白谈话的内容了,继而,那谈话声更加细微,传到我们耳畔,就混同青苔上溪流的潺潺声了。
西米阿娜忽然站起来,用常青藤做了一个花冠,我闻到撕破绿叶的清香。海伦解开长发,一直垂到长裙上。拉舍尔去釆湿青苔,用来润润眼睛好睡觉。
连月光也消失了。我躺着不动,只觉心醉神迷,乃至有点感伤。我没有一起谈论爱情,但等天一亮就走,再去漫游。我头脑倦怠,早就想睡了。我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就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