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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后来的几天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务,下午接待从米尔科特或附近来造访的绅士,有时他们留下来与他共进晚餐。他的伤势好转到可以骑马时,便经常骑马外出,也许是回访,往往到深夜才回来。

在这期间,连阿黛勒也很少给叫到他跟前。我同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走廊上偶然相遇。他有时高傲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远远地点一下头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认了我的存在,而有时却很有绅士风度,和蔼可亲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绪的反复并没有使我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变化与我无关,他情绪的起伏完全是由于同我不相干的原因。

一天有客人来吃饭,他派人来取我的画夹,无疑是要向人家展示里面的画。绅士们走得很早,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要到米尔科特去参加一个公众大会。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气恶劣,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去作陪。他们走后不久,他便打铃,传话来让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头发,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自己穿上了平时的贵格会服装,知道确实已经没有再修饰的余地了——一切都那么贴身而又朴实,包括编了辫子的头发在内,丝毫不见凌乱的痕迹——我们便下楼去了。阿黛勒正疑惑着,不知她的petitcoffre 终于到了没有。因为某些差错,它直到现在还迟迟未至。我们走进餐室,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兴,她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了。

“MabÔite!MabÔite! ”她大嚷着朝它奔过去。

“是的,你的bÔite 终于到了,把它拿到一个角落去,你这位道地的巴黎女儿,你就去掏你盒子里的东西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那声音是从火炉旁巨大的安乐椅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别用解剖过程的细枝末节问题,或者内脏情况的通报来打搅我,你就静静地去动手术吧——tiens-toitranquille,enfant;comprends-tu?

阿黛勒似乎并不需要提醒,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了一张沙发上,这会儿正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她清除了这个障碍,揭起银色包装薄纸,光一个劲儿地大嚷着。

“Oh!Ciel!Quec'estbeau!” 随后便沉浸在兴奋的沉思中了。

“爱小姐在吗?”此刻这位主人发问了。他从位子上欠起身,回过头来看看门口,我仍站在门旁。

“啊!好吧,到前面来,坐在这儿吧。”他把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边。“我不大喜欢听孩子咿咿呀呀,”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他们的喃喃细语,不会让我生起愉快的联想。同一个娃娃面对面消磨整个晚上,让我实在受不了。别把椅子拉得那么开,爱小姐。就在我摆着的地方坐下来——当然,要是你乐意。让那些礼节见鬼去吧!我老是把它们忘掉。我也不特别喜爱头脑简单的老妇人。话得说回来,我得想着点我的那位,她可是怠慢不得。她是费尔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给了家族中的一位。据说血浓于水。”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里提着编织篮。

“晚上好,夫人,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已不允许阿黛勒跟我谈礼品的事,她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你做做好事听她讲讲,并跟她谈谈,那你就功德无量了。”

说真的,阿黛勒一见到费尔法克斯太太,便把她叫到沙发旁,很快在她的膝头摆满了她bÔ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同时用她所能掌握的蹩脚英语,不住地加以解释,告诉她自己有多开心。

“哈,我已扮演了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各得其所,彼此都有乐趣。我应当有权关心一下自己的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点,你坐得太靠后了,我在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变一下位置就看不见你,而我又不想动。”

我照他的吩咐做了,尽管我宁愿仍旧呆在阴影里。但罗切斯特先生却是那么直来直去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从他是理所当然的。

我已做了交代,我们在餐室里。为晚餐而点上的枝形吊灯,使整个房间如节日般大放光明,熊熊炉火通红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门前悬挂着华贵而宽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压着嗓门的交谈(她不敢高声说话),以及谈话停顿间隙响起了敲窗的冷雨,一切都寂静无声。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锦缎面椅子上,显得同我以前看到的大不相同,不那么严厉,更不那么阴沉。他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闪闪发光,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我不敢肯定,不过很可能如此。总之,他正在饭后的兴头上,更加健谈,更加亲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显得更为放纵。不过他看上去依然十分严厉。他那硕大的脑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炉火的光照在他犹如花岗岩镌刻出来的面容上,照进他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因为他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时在眼睛深处也并非没有某种变化,如果那不是柔情,至少也会使你想起这种感情来。

他凝视着炉火已经有两分钟了,而我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着他。突然他回过头来,瞧见我正盯着他的脸看着。

“你在仔细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

要是我仔细考虑的话,我本应当对这个问题做出习惯上含糊、礼貌的回答,但不知怎的我还没意识到就已经冲口而出:

“不,先生。”

“啊!我敢打赌,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神态像个小non-nette ,怪僻、文静、严肃、单纯。你坐着的时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总是低垂着看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穿心透肺似的扫向我脸庞的时候,譬如像刚才那样),别人问你一个问题,或者发表一番你必须回答的看法时,你会突然直言不讳地回答,不是生硬,就是唐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本应当说,像容貌这样的问题,不是轻易可以当场回答的;应当说人的审美趣味各有不同;应当说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当这样来回答。漂亮并不重要,确实如此!原来你是假装要缓和一下刚才的无礼态度,抚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实际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讲下去,请问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我想我像别人一样有鼻子有眼睛的。”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我第一个回答。我并无恶语伤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失言而已。”

“就是这么回事,我想是这样。而你要对此负责。你就挑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额使你不愉快吗?”

他抓起了横贴在额前的波浪似的黑发,露出一大块坚实的智力器官,但是却缺乏那种本该有的仁慈敦厚的迹象。

“好吧,小姐,我是个傻瓜吗?”

“绝对不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不是一个慈善家,你也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吗?”

“你又来了!又捅了我一刀,一面还假装拍拍我的头。那是因为我曾说我不喜欢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轻声点儿!)。不,年轻小姐,我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慈善家,不过我有一颗良心。”于是他指了指据说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亏对他来说,那地方很显眼,使他脑袋的上半部有着引人注目的宽度。“此外,我曾有过一种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偏爱羽毛未丰、无人养育和不幸的人,但是命运却一直打击我,甚至用指关节揉面似的揉我,现在我庆幸自己像一个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不过通过一两处空隙还能渗透到里面,在这一块东西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是的,那使我还能有希望吗?”

“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终从印度皮球再次转变为血肉之躯吗?”

“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可能被转变过来呢?

“你看来大惑不解,爱小姐,而你虽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样,但那种迷惑的神情却同你十分相称。此外,这样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种搜寻的目光,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别处去,忙着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小姐,今儿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很健谈。”

宣布完毕,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伫立着,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姿势使他的体形像面容一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出奇地宽阔,同他四肢的长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数人都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是他举止中却无意识地流露出那么明显的傲慢,在行为方面又那么从容自如,对自己的外表显得那么毫不在乎,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赖其他内在或外来的特质的力量,来弥补自身魅力的缺乏。因此,你一瞧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态度所感染,甚至盲目片面地对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爱凑热闹,也很健谈,”他重复了这句话,“这就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炉火和吊灯还不足以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微好一些,但还是远远低于标准。费尔法克斯太太同样如此。而你,我相信是合我意的,要是你愿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请你下楼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从那时候起,我已几乎把你忘了。脑子里尽想着其他事情,顾不上你。不过今天晚上我决定安闲自在些,忘掉纠缠不休的念头,回忆回忆愉快的事儿。现在我乐于把你的情况掏出来,进一步了解你,所以你就说吧——”

我没有说话,却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别得意,也不顺从。

“说吧。”他催促着。

“说什么呢,先生。”

“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内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选择吧。”

结果我还是端坐着,什么也没有说。“要是他希望我为说而说,炫耀一番,那他会发觉他找错了人啦。”我想。

“你一声不吭,爱小姐。”

我依然一声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头来,匆匆地投过来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噢,这是一致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谬而近乎蛮横。爱小姐,请你原谅。实际上,我永远不想把你当做下人看待。那就是(纠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强的地方,但那只不过是年龄上大二十岁,经历上相差一个世纪的必然结果。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会说的那样,etj’ytiens ,而凭借这种优势,也仅仅如此而已,我想请你跟我谈一会儿,转移一下我的注意力,因为我的思想苦苦纠缠在一点上,像一根生锈的钉子那样正在腐蚀着。”

他已降格做了解释,近乎道歉。我对他的屈尊俯就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如此。

“先生,只要我能够,我是乐意为你解闷的,十分乐意。不过我不能随便谈个话题,因为我怎么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你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个问题是:你同不同意,基于我所陈述的理由,我有权在某些时候稍微专横、唐突或者严厉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纪,我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有着曲折的人生阅历,同很多国家的很多人打过交道,漂泊了半个地球,而你却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类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

“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先生。”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是说,你的回答很气人,因为含糊其辞——回答得明确些。”

“先生,我并不认为你有权支使我,仅仅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所说的优越感取决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哼!答得倒快。但我不承认,我认为与我的情况绝不相符,因为对两者的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没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们暂且不谈这优越性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尔听候我吩咐,而不因为命令的口吻而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微微一笑。我暗自思忖道:“罗切斯特先生也真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三十镑年薪是让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我转瞬即逝的表情说,“不过还得开口说话。”

“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雇用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雇用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用的下属是不是?哦,是的,我把薪俸的事儿给忘了?好吧,那么出于雇用观点,你肯让我耍点儿威风吗?”

“不,先生,不是出于那个理由。但出于你忘掉了雇用观点,却关心你的下属处于从属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肯的。”

“你会同意我省去很多陈规旧矩,而不认为这出自于蛮横吗?”

“我肯定同意,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蛮横无理。一个是我比较喜欢的,而另一个是任何一位自由人都不会屈从的,即使是为了赚取薪金。”

“胡扯!为了薪金,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因此,只说你自己吧,不要妄谈普遍现象,你对此一无所知。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因为你回答了我,我在心里同你握手言好,同样还因为你回答的内容和回答的态度。这种态度坦率诚恳,并不常见。不,恰恰相反,矫揉造作或者冷漠无情,或者对你的意思愚蠢而粗俗地加以误解,常常是坦率正直所得到的报答。三千个初出校门的女学生式家庭教师中,像你刚才那么回答我的不到三个。不过我无意恭维你,要说你是从跟大多数人不同的模子里浇制出来的,这不是你的功劳,而是造化的圣绩。再说我的结论毕竟下得过于匆忙。就我所知,你也未必胜过其他人。也许有难以容忍的缺点,抵消你不多的长处。”

“可能你也一样。”我想。这想法掠过脑际时,他的目光与我的相遇了。他似乎已揣度出我眼神的含意,便做了回答,仿佛那含意不仅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已经说出口了。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过失,我知道。我向你担保,我不想掩饰。上帝知道,我不必对别人太苛刻。我要反省往昔的经历、一连串行为和一种生活方式,因此会招来邻居的讥讽和责备。我开始,或者不如说(因为像其他有过失的人一样,我总爱把一半的罪责推给厄运和逆境)在我二十一岁时被抛入歧途,而且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正道上。要不然我也许会大不相同,也许会像你一样好——更聪明些,几乎一样洁白无瑕。我羡慕你平静的心境、清白的良心、纯洁的记忆。小姑娘,没有污点、未经感染的记忆必定是一大珍宝,是身心愉快的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

“你十八岁时的记忆怎么样,先生?”

“那时很好,无忧无虑,十分健康。没有滚滚污水把它变成臭水潭。十八岁时我同你不相上下——完全如此。总的说来,大自然有意让我做个好人,爱小姐,较好的一类人中的一个,而你看到了,现在我却变了样。你会说,你并没有看到。至少我自以为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层意思(顺便提一句,你要注意那个器官流露出来的感情,我可是很善于察言观色的),那么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你不要那么猜想——不要把这些恶名加给我。不过我确实相信,由于环境而不是天性的缘故,我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罪人,表现在种种可怜的小小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以这种放荡来点缀人生。我向你袒露自己的心迹,你觉得奇怪吗?你要知道,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你常常会发现不由自主地被当做知己,去倾听你熟人的隐秘。人们像我那样凭直觉就能感到,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他们也会感到,你听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别人行为不端而露出不怀好意的蔑视,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人以抚慰和鼓舞,因为它是不动声色地流露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的?这种种情况,你怎么猜到的呢,先生?”

“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谈起来无拘无束,几乎就像把我的思想写在日记中一样。你会说,我本应当战胜环境,确实应当这样——确实应当这样。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亏待了我时,我没有明智地保持冷静,我开始绝望,随后堕落了。现在要是一个可恶的傻瓜用卑俗的下流话激起我的厌恶,我并不以为我的表现会比他好些。我不得不承认我与他彼此彼此而已。我真希望当初自己能不为所动——上帝知道我是这么希望的。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视悔恨为畏途,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是治疗的良药,先生。”

“忏悔治不了它,悔改也许可以疗救。而我能悔改——我有力量这么做,如果——不过既然我已经负荷沉重、步履艰难该受诅咒了,现在想这管什么用呢?既然我已被无可挽回地剥夺了幸福,那我就有权利从生活中获得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多大。”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

“可能如此。不过要是我能获得新鲜甜蜜的欢乐,为什么我必定要沉沦呢?也许我所得到的,同蜜蜂在沼泽地上酿成的野蜂蜜一样甜蜜,一样新鲜。”

“它会螫人的——而且有苦味,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从来没有试过。多严肃!——你看上去多一本正经呀,而你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跟这个浮雕头像一模一样(从壁炉上取了一个)!你无权对我说教,你这位新教士,你还没有步入生活之门,对内中的奥秘毫不知情。”

“我不过是提醒一下你自己的话,先生。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以为,刚才闪过我脑际的想法是个错误。我相信这是一种灵感,而不是一种诱惑。它非常亲切,非常令人欣慰——这我清楚。瞧,它又现形了。我敢肯定,它不是魔鬼,或者要真是的话,它披着光明天使的外衣。我认为这样一位美丽的宾客要求进入我心扉的时候,我应当允许她进来。”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使。”

“再说一遍,你怎么知道的呢?你凭什么直觉,就装做能区别一位坠入深渊的天使和一个来自永恒王座的使者——区别一位向导和一个勾引者?”

“我是根据你说产生这种联想的时候你脸上不安的表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会给你造成更大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着世上最好的信息,至于别的,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因此别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仿佛对着一个除了他自己别人什么也看不见的幻影在说话,随后他把伸出了一半的胳膊,收起来放在胸部,似乎要把看不见的人搂在怀里。

“现在,”他继续说,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待了这位流浪者——乔装打扮的神,我完全相信。它已经为我做了好事。我的心原本是一个停骸所,现在会成为一个神龛。”

“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我无法跟你谈下去了,因为已经超越了我的理解力。我只知道一点,你曾说你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好,你对自己的缺陷感到遗憾——有一件事我是理解的,那就是你说的,玷污了的记忆是一个永久的祸根。我似乎觉得,只要你全力以赴,到时候你会发现有可能成为自己所向往的人,而要是你现在就下决心开始纠正你的思想和行动,不出几年,你就可以建立一个一尘不染的新记忆仓库,你也许会很乐意地去回味。”

“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是使劲在给地狱铺路。

“先生?”

“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我相信它像燧石一般耐磨。当然,今后我所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往的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

“是更好——就像纯粹的矿石比污秽的渣滓要好得多一样。你似乎对我表示怀疑,我倒不怀疑自己。我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此刻我要通过一项目的和动机都是正确的法律,它像玛代人和波斯人 的法律那样不可更改。”

“先生,它们需要一个新的法规将它合法化,否则就不能成立。”

“爱小姐,尽管完全需要一个新法规,但它们能成立:没有先例的复杂状况需要没有先例的法则。”

“这听起来是个危险的格言,先生,因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容易造成滥用。”

“善用格言的圣人!就是这么回事。但我以家神的名义发誓,决不滥用。”

“你是凡人,所以难免出错。”

“我是凡人,你也一样——那又怎么样?”

“凡人难免出错,不应当冒用放心地托付给神明和完人的权力。”

“什么权力?”

“对奇怪而未经准许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

“‘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番自己感到糊里糊涂的谈话。此外,我也意识到,对方的性格是无法摸透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我还感到没有把握,有一种朦胧的不安全感,同时还确信自己很无知。

“你上哪儿去?”

“让阿黛勒睡觉去,已经过了她上床的时间了。”

“你害怕我,因为我交谈起来像斯芬克斯 。”

“你的语言不可捉摸,先生。不过尽管我迷惑不解,但我根本不怕。”

“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

“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胡说八道。”

“你即使胡说八道,也会是一副板着面孔、不动声色的神态,我还会误以为说得很在理呢。你从来没有笑过吗,爱小姐?你不必费心来回答了——我知道你难得一笑。可是你可以笑得很欢。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可恶的。罗沃德的束缚,至今仍在你身上留下某些印迹,控制着你的神态,压抑着你的嗓音,捆绑着你的手脚,所以你害怕在一个男人、一位兄长——或者父亲,或者主人,随你怎么说——面前开怀大笑,害怕说话太随便,害怕动作太迅速。不过到时候,我想你会学着同我自然一些的,就像觉得要我按照陋习来对待你是不可能的。到那时,你的神态和动作会比现在所敢于流露的更富有生气,更多姿多彩。我透过木条紧固的鸟笼,不时看到一只颇为新奇的鸟的眼神。笼子里是一个活跃、不安、不屈不挠的囚徒,一旦获得自由,它一定会高飞云端。你还是执意要走?”

“已经过了九点,先生。”

“没有关系——等一会儿吧,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爱小姐,我背靠炉火,面对房间,有利于观察。跟你说话的时候,我也不时注意着她(我有自己的理由把她当做奇特的研究对象,这理由我某一天可以,不,我会讲给你听的)。大约十分钟之前,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件粉红色丝绸小上衣,打开的时候脸上充满了喜悦,媚俗之气流动在她的血液里,融化在她的脑髓里,沉淀在她的骨髓里。‘Ilfautquejel’essaie!’ 她嚷道,‘etàl’instant même!’ 于是她冲出了房间。现在她跟索菲娅在一起,正忙着试装呢。不要几分钟,她会再次进来,我知道我会看到什么——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当年帷幕开启,她出现在舞台上时的模样。不过,不去管它啦。然而,我的最温柔的感情将为之震动,这就是我的预感,呆着别走,看看是不是会兑现。”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预见的那样,已判若两人。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代替了原先的棕色上衣,这衣服很短,裙摆大得不能再大。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

“Est-cemarobevabien?” 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叫道,“etmessou-liers?etmesbas?Tenez,jecroisquejevaisdanser!”

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到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踮着脚在他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随后一个膝头着地,蹲在他脚边,嚷着:

“Monsieur,jevousremerciemillefoisdevotrebonté.” 随后她立起来补充了一句:“C’estcommecelaque mamanfaisait,n’est-cepas,Mon-sieur?”

“确——实——像,”他答道,“而且‘commecela’ ,她把我迷住了,从我英国裤袋里骗走了我英国的钱。我也很稚嫩,爱小姐——唉,青草一般稚嫩,一度使我生气勃勃的青春色彩并不淡于如今你的。不过我的春天已经逝去,但它在我手中留下了一小朵法国小花,心情不好时,我真想把它摆脱。我并不珍重生出它来的根,还发现它需要用金土来培植,于是我不太喜欢这朵花了,特别是像现在这样它看上去多么矫揉造作。我收留它,养育它,多半是按照罗马天主教教义,用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 +PSxPgPYeM/RGlh0dWseypvmhEirOl5h6ksKaIu6MyOJdP9uEwdBG7VM4NDNwUT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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