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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米亚丑闻

对福尔摩斯来说,她永远都是那个女人。我几乎没听到他提起她时,用过其他称呼。在他眼里,她是出类拔萃的女性,任何别的女性和她相比,都会黯然失色。这并不是说他对艾琳·阿德勒有什么近于爱恋的情感。凡是情感(爱情就更不用说),在他冷静、精准而又平衡得那么出色的头脑中,都是没有容身之地的。不妨这么说吧,他是这个世界上所能见到的最完美的推理和观测的机器,但要论谈情说爱,他绝对是个让人不敢恭维的家伙。他自己从来不说温情脉脉的话,听人说起这种话,则不是嘲讽就是冷笑。对一个观察者来说,另一个人身上表现出的温情,自有其价值——此人的行为以及动机,往往会在其中显露无遗。但是对一个训练有素的推理者而言,容许这种情感侵袭自己灵巧的、精心校准的心理机制,无异于引入一种干扰因素,使推理的结论蒙上疑虑的阴影。即使一台灵敏的仪表掉进了尘粒,或者他的某一个高倍放大镜出现了裂缝,其后果都不会比他的这种个性受到某种情感冲动的干扰更为严重。然而,还是有一个女人,那就是已故的艾琳·阿德勒,给他留下了有些含糊、颇可争议的回忆。

近来我很少见到福尔摩斯。我婚后一直和他疏于来往。一个男人第一次拥有自己的小家庭,由此带来的无比幸福和生活乐趣,已经足以吸引我的全部注意力。而福尔摩斯,他那种波西米亚人的气质,是和任何一种社会生活方式都格格不入的;他仍然住在我俩在贝克街的那座屋子里,埋头于旧书堆中;周复一周,或因吸食可卡因而变得很倦懒,或因焕发天生的旺盛精力而变得很亢奋。他一如既往地醉心于案件研究,以卓越的才能和非凡的观察力梳理警方搁置的悬案,找出线索,解开谜团。我不时会听到一些有关他大致情况的消息:应请前去敖德萨受理特雷波夫谋杀案,侦破亭可马里 怪异的阿特金森兄弟惨案,以及他为荷兰王室完成得极为漂亮的一桩使命,等等。他的这些行踪,我也跟读者一样,只是从报上看到的,除此之外,我对这位当年的朋友和伙伴的情况所知甚少。

有一天晚上——那天是一八八八年的三月二十日——我出诊回来(这时我已重新开业行医),正好路过贝克街。那扇大门我记忆犹新,我的求婚,《血字的研究》中那些神秘的事件,都和它关联在一起。我心头突然涌上一股渴念,想进去看看福尔摩斯,了解他又为自己卓异的禀赋找到了哪些用武之地。几个房间都点着灯,我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他那高挑瘦削的身影两次在窗帘上掠过。他头垂在胸前,双手背在身后,快速、急切地在屋里来回走动。我对他的性情、习惯太熟悉了,单凭他的神态、举止我就能知道他处于怎样的境况。他又在工作了。他从药品引起的梦幻状态中醒来,又在孜孜不倦地寻找某个新问题的线索了。我拉了门铃,进得屋来,到了先前曾和他合住的房间里。

他看上去并没显得很热情。感情外露的情况,在他身上向来很罕见。但我想,他看见我还是很高兴的。他没说什么话,但带着亲切的目光,挥手示意我在一把扶手椅里就座,把他的雪茄匣扔给我,又指指角落里的酒瓶架和苏打水桶。然后他站在壁炉前,带着他特有的审视的神情从上往下望着我。

“结婚对你很合适,”他开口说。“我想,华生,自从上次见你以后,你重了七磅半。”

“七磅!”我回答说。

“是吗,我可以为还要多一点呢。华生,我猜还要稍稍多一点儿。还有,我看你又开业行医了。你没告诉过我打算重操旧业啊。”

“哎,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来,推断出来的。要不我又怎么会知道你最近淋过雨,而且你们家的年轻女佣又笨又毛手毛脚呢?”

“我亲爱的福尔摩斯,”我说,“你真是太神了。你要是早生几个世纪,一定会被判火刑的。你说得没错,我星期四是到乡下去了一趟,回家时被大雨淋得够呛,可是我已经换过衣服了,我实在想不出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至于玛丽·珍妮,她简直是无可救药,已经被我妻子解雇了;不过,我不明白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福尔摩斯暗自笑出声来,来回搓着两只手指修长、显得有点神经质的手。

“其实事情很简单,”他说,“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左脚鞋子的内侧,刚好就在壁炉火光照得到的地方,皮面上有六道几乎平行的划痕。很明显,这些划痕是有人在清除沾在鞋帮上的泥垢时,毛手毛脚刮出来的。因此,你看,我同时作出两个推理,一个是你外出遇到了坏天气,另一个是你有一个粗心的女用人,能把主人的靴子划出这么多道道来的女用人,在伦敦还真不多见。至于你开业行医嘛,你想,要是有位体面的先生走进我的房间,身上有股碘酊的气味,右手食指上有硝酸银的黑色痕迹,礼帽的右侧微微鼓起,表明他在那儿藏过听诊器,要是就这样我还不能判断他是位业务繁忙的医生,那我就真的太愚钝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发现整个推理过程原来这么简单,不禁大声笑了起来。“听你分析每一步推理的过程,”我说,“我常常会觉得事情简单得令人可笑,仿佛我自己也能很轻松地解决问题似的,可是到了下一步,我又觉得困惑不解了,非得等你把你的推理过程解释清楚了,我才恍然大悟。不过,我还是相信,我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管用。”

“一点不错,”他点燃一支烟,重重地往扶手椅里一坐,回答说,“但你是在看,而不是在观察。两者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比如说,从门厅通到这个房间的楼梯,你是经常看见的吧?”

“经常看见啊。”

“看见多少次了?”

“哦,总有几百次了吧。”

“那么楼梯一共有多少级?”

“多少级?我不知道。”

“一点不错!你没有观察。你只是在看。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呢,知道它一共是十七级,因为我不仅在看,而且在观察。顺便说一下,既然你对我的那些小问题感兴趣,还不惮其烦地把我微不足道的那点经验一一记录下来,你对这个东西大概会有兴趣的。”说着他拿起桌上一张厚实的粉红色便笺纸,轻轻地扔给我。“是上一次邮班送来的,”他说,“请你大声读一下。”

这张便笺上没有注明日期和地址,也没有署名。上面这样写道:

今晚七点三刻有位男士前往造访,旨在就一件极为紧要之事向阁下咨询。阁下最近曾为欧洲某王室效力,足以表明阁下完全值得信赖,可托付以重要事务——此类事务之重要,是无论怎样说都不为过分的。有关阁下的信息,我们系从各地搜罗而得。届时务请留在府上,来客如戴面罩则请勿见怪。

“真有点神秘兮兮的,”我说,“你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还没有掌握可以作为论据的事实。在弄清事实之前进行推测,是最大的错误。那样就会有意无意地曲解事实去迎合推测,而不是以事实为依据进行推测。现在只有这张便笺。你从中可以作出哪些推断?”

我仔细察看了笔迹,以及便笺的用纸。

“写这张便笺的人,看上去相当富裕,”我尽力模仿我伙伴的推理方法,说道。“这种纸起码要卖到一个半克朗一沓。纸质特别结实,特别紧致。”

“‘特别’这两个字用得好,”福尔摩斯说。“它压根儿就不是英国造的纸。你对着光照一下。”

我举起纸对光一照,发现纸上有几个水印字母:一个大写的E和一个小写的g,一个P,还有一个大写的G和一个小写的t。

“你作何想法?”

“很可能是厂商的名字,或者确切地说,是名字的缩写。”

“错。G和小写t一起,代表Gesellschaft,这是德文中的‘公司’,这是一种惯用的缩略方式,就像我们的Co.;P,当然就是Papier——‘纸’。再来看Eg,我们来看看《大陆地名词典》是怎么说的。”他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厚重的棕色封面的词典。“Eglow,Eglonitz——噢,有了,Egria。它在一个德语国家——在波西米亚,离卡尔斯巴德 不远。‘华伦斯坦 卒于此地,以拥有众多玻璃厂、造纸厂而著称。’哈哈,老伙计,你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他双眼熠熠发光,吸一口雪茄,得意地吐出一大圈蓝色的烟雾。

“这种纸是在波西米亚生产的,”我说。

“完全正确。而且写这张便笺的人是个德国人。你注意到这种特别的句子结构了吗?——‘有关阁下的信息,我们系从各地搜罗而得。’法国人和俄国人不会这么写。只有德国人才会用词如此粗鲁。所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看看这个使用波西米亚造的便笺,而且要戴着面罩不肯让人看见他的脸的德国人,究竟想干什么了。嗬,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这就来为我们揭开谜底了。”

说话之间,传来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擦过界石的声音,随后响起一阵刺耳的门铃声。福尔摩斯吹了声口哨。

“听声音,是两匹马,”他说。“没错,”他往窗外瞥了一眼,接着说。“一辆小巧精致的布鲁厄姆马车,配一对漂亮的辕马。每匹马值一百五十几尼 。这桩案子,华生,即便没有其他收益,至少报酬会很丰厚。”

“我想我最好回避一下,福尔摩斯。”

“完全不用,华生。坐那儿别动。我要没有我的鲍斯威尔 ,就没人给我立传喽。再说,这桩案子看来挺有意思,错过了岂不可惜。”

“可是你的委托人——”

“不用管他。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他也一样。现在他来了。请你坐在那张扶手椅里,华生,仔细听好我们说的每一句话。”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过道响起,到房门口戛然而止。随后是果决的敲门声,声音不响,但自有一种威严的意味。

“请进!”福尔摩斯说。

一位男士推门进来,他足足有六英尺六英寸高,胸部和四肢都有如赫拉克勒斯那般强健。他衣着华贵,这种华贵在英国不免会显得有些俗气。双排扣上衣的袖口和前襟都镶着厚实的俄国羔羊皮,搭在肩头的深蓝色披风,衬里是明亮的橘红色绸缎,用一枚饰针别在颈部,饰针上是一颗闪亮的绿宝石。齐腿肚的长筒靴,靴口上镶着华贵的棕色裘皮,更使他浑身上下给人以一种炫富的印象。他手里捏着一顶宽边帽子,脸上则戴着一个黑色面罩遮住上半张脸,这个面罩显然是刚戴上的,因为他进门时手还没从那上面拿下来。从下半张脸,可以看出他是个性格坚强的人,往下噘的厚嘴唇,长而直的下巴,都让人想见他的果决已然到了极端固执的地步。

“我的便笺您收到了吧?”他问,声音严厉而低沉,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我通知过您这次来访。”他依次看着我们两人,好像是没确准要和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和同事华生医生,他有时会赏脸帮助我办一些案子。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您可以称呼我冯·克拉姆伯爵,一位波西米亚的贵族。我相信这位先生,您的朋友,是位可靠而审慎的绅士,我可以当着他的面把极为重要的事情告诉您。如若不然,我宁可和您单独谈话。”

我起身就走,但福尔摩斯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推回扶手椅里。“要么两人一起谈,要么谁也不谈,”他说。“您可以对我说的话,都可以当着这位先生的面说。”

伯爵耸了耸宽厚的肩膀。“那我有言在先,”他说,“你们二位必须承诺在两年之内严守秘密;两年过后,这件事情就无关紧要了。眼下,就是说它事关重大,足以影响欧洲历史的进程,也毫不为过。”

“我承诺,”福尔摩斯说。

“我也承诺。”

“这个面罩还请见谅,”陌生来客继续说,“派我来的那位重要人物,不希望你们知道他的代理人是谁,所以我这就得申明,我刚才所说的并不是我的真名。”

“这我知道,”福尔摩斯冷冷地说。

“事情非常棘手,必须采取一切防范措施,避免事态扩大,酿成重大丑闻,影响欧洲一个王室的声誉。直说了吧,这件事情涉及高贵的奥姆斯泰因家族,波西米亚世袭的王位拥有者。”

“这我也知道,”福尔摩斯轻声说,在扶手椅上往里坐实,闭上眼睛。

来客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明显地带有惊讶的意味,眼前这个没精打采、懒懒散散地坐在扶手椅里的人,想必人家在他面前是说成全欧洲推理能力超人一等、精悍敏捷无人可比的侦探的。福尔摩斯慢慢地睁开眼睛,不耐烦地望着身材魁梧的委托人。

“陛下不妨屈尊陈述有关案情,”他说,“以便鄙人提供咨询意见。”

那人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激动难抑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而后,他做了个绝望的姿势,从脸上扯下面罩,把它扔在地上。“您说得对,”他大声说:“我是国王。我何必藏藏掖掖呢?”

“是啊,何必呢?”福尔摩斯轻轻地说。“陛下还没开口,我就知道我有幸在和威廉·戈特赖希·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斯泰因,卡斯尔——菲尔斯泰因大公,世袭波西米亚国王说话。”

“那您想必能理解,”这位不寻常的来客重新坐下,摸了一下高高的、白皙的额头,“您想必能理解,我平时是不会亲自处理这种事情的。可是这件事实在太棘手,我担心一旦把它告诉了别人,就有可能被对方当作把柄。因此我才从布拉格微服出行,前来向您咨询。”

“那么,请咨询吧,”福尔摩斯说完,又闭上眼睛。

“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以前,我出访华沙,逗留时间较长,当时结识了曾因她的冒险经历红极一时的艾琳·阿德勒。这个名字想必您也听说过。”

“麻烦你在那本索引里查一下,华生,”福尔摩斯轻声说,没有睁开眼睛。多年来,他系统地搜集有关人物、事件的资料,摘要整理成册。只要提到某个事件或人物,他几乎都可以立即在这本索引中查到相关的信息。这一次我同样查到了她的简历,夹在一个犹太教律法专家和一个写过关于深海鱼的专著的参谋长的资料中间。

“让我瞧瞧!”福尔摩斯说。“嗯!一八五八年生于新泽西州。女低音——嗯!斯卡拉歌剧院,嗯!华沙帝国歌剧院首席女低音——对了!从歌剧舞台隐退——哈!寓居伦敦——一点没错!据我看,陛下是和这位年轻女子有过一段交往,给她写过几封信,担心信的内容一旦公布,会对陛下不利,所以急于取回这几封信。”

“正是如此。可是,怎么……”

“有过秘密婚约吗?”

“没有。”

“没有正式文件或证书?”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陛下在担心什么了。倘若这个年轻女子想要用这些信来达到敲诈或其他目的,她如何证明它们的真实性呢?”

“有我的笔迹。”

“哼哼!伪造的。”

“是我的私人信笺。”

“偷来的。”

“有我的印鉴。”

“仿造的。”

“有我的照片。”

“买来的。”

“照片上有我们两个人。”

“啊呀呀!这就糟了!陛下实在太轻率了。”

“我当时疯了——我犯浑。”

“陛下此举后果非常严重。”

“我当时只是王储,还很年轻。现在我才三十岁。”

“必须把照片拿回来。”

“我们试过,没成功。”

“陛下得出钱,把它买下来。”

“她不肯卖。”

“那就偷。”

“试过五次。有两次我雇用的窃贼都把她的屋子搜了个遍。有一次我们趁她旅行的机会,把她的行李挪开仔细搜查。还有两次是半路拦劫她。结果一无所获。”

“没有线索?”

“一点都没有。”

福尔摩斯笑了起来。“这件事,小菜一碟,”他说。

“可是对我来说事关重大,”国王回了一句,语气中有责备的意味。

“事关重大,没错。那么她打算用这张照片干什么呢?”

“毁掉我。”

“怎么个毁法?”

“我就要结婚了。”

“这我听说了。”

“新娘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次女,克洛蒂尔德·洛特曼·冯·萨克斯——曼宁根公主。您也许知道,他们家规极严。她本人也遇事容不得半点苟且。只要他们对我的行止有丝毫怀疑,婚事就要告吹。”

“那么艾琳·阿德勒呢?”

“她威胁说要把照片交给他们。她会这么做的,我知道她是说得出就做得到的。你们不了解她,她个性强硬之极。她有最美的女人的脸,有最决绝的男人的心。要是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都能做绝。”

“您能肯定她还没有把照片交出去?”

“我能肯定。”

“何以见得?”

“因为她说过,她要在我的婚约公布之日把它交出去。婚约定在下星期一公布。”

“噢,那我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说着,打了个呵欠。“幸好如此,因为我眼下正有一两桩要紧的事情要处理一下。陛下这几天,当然留在伦敦喽?”

“当然。我下榻在兰厄姆旅馆,用的是冯·克拉姆伯爵的名字。”

“我会送短信告知我们的进展情况。”

“务请来信,我急切地想知道进展情况。”

“那就谈谈钱吧。”

“您说多少都行。”

“此话当真?”

“我可以告诉您,为了取回那张照片,我愿意拿王国的一个省做交换。”

“眼前的费用呢?”

国王从披风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羚羊皮袋,放在桌上。

“这里是三百镑金币,七百镑纸币,”他说。

福尔摩斯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写好一张收据交给他。

“那位小姐的地址?”他问。

“圣约翰林苑,赛彭坦大街,布里奥尼别墅。”

福尔摩斯记下地址。“还有一个问题,”他说。“照片是大尺寸的吗?”

“是的。”

“好,晚安,陛下,我相信很快就会有好消息的。”

街上响起了王家布鲁厄姆马车车轮的辚辚声,这时他对我说:“晚安,华生。劳驾明天下午三点过来一趟,这桩小事的有些细节,我想和你谈一下。”

三点整,我来到贝克街,不料福尔摩斯还没回来。房东太太告诉我,他早晨八点刚过就出门了。我在火炉旁坐下,决定等他回来,无论要等到几点。我对他接手的这桩案子很感兴趣,因为,虽然这桩案子跟我前面记述的那两个案子相比,没有那么惊险和离奇,但是案子的特殊性和委托人的地位之尊贵,却自有一种吸引人的意味。其实,除了这桩案子本身,我这位朋友对事态的准确判断,他精湛的推理本领,也在吸引我,我始终感到,研究他的办案过程,观察他迅速、巧妙地解开种种错综复杂的谜团的思考方法,其中有着一种乐趣。我对他的成功已经习以为常,从没想过他会有失手的时候。

快到四点了,才有个马夫模样的人推开了门。他邋里邋遢的,胡子也没刮干净,满脸通红,衣着破旧,一路走进屋来。我对福尔摩斯出神入化的化装技巧早已熟知,但我还是对此人端详了三次,才敢确认那就是他。他朝我点点头,随即进入卧室,五分钟后出来,依然又是一身粗花呢套装,一派绅士风度。他双手插在衣袋里,舒展身体,把双脚伸到火炉跟前,尽情地笑了一阵子。

“嗬,有意思!”他大声说,呛了一下,又放声大笑,一直笑到瘫倒在椅子上直不起身来。

“怎么啦?”

“实在太有趣了。我敢肯定,你一定猜不出我一个上午都在干什么,有哪些收获。”

“我猜不出。我想你是去看艾琳·阿德勒小姐的起居情况,或许还看了她的屋子。”

“一点不错;不过结果很出乎意料。好吧,你听我告诉你。今早八点一过,我就扮作一个没活儿干的马夫出门了。那些马夫爱抱成团,讲义气。入了这一行,你就想知道什么就能打听到什么。我很快找到了布里奥尼别墅。那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别墅,后面有个花园,不过前面正对着大街,一共是两层楼。门上装着保险锁。右侧是宽敞的起居室,摆设很讲究,落地长窗挺气派,但是这种英国货的长窗扣件很差,连小孩也能拨开。屋子背部,除了从马车房顶上够得到过道窗子以外,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绕别墅转了一圈,从每个角度仔细观察了一番,没看到多少让我感兴趣的东西。

“于是我沿大街往前走,不出所料,前面果然有个马厩,就在贴着花园围墙的那条车道里面。我自告奋勇帮里面的马夫擦洗马匹,活干完后,他们给了我两个便士、一杯混合酒和够装满两烟斗的粗烟丝,另外还把我想了解的有关阿德勒小姐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当然,我少不得还硬着头皮听他们讲了好几个邻居的闲言碎语,那是没法子的事。”

“艾琳·阿德勒是什么情况?”我问。

“哦,她的美貌令那一带的男人全都为之倾倒。天下没有比她更迷人的妞儿。在赛彭坦马厩,人人都这么说。她的生活很平静,每天五点乘马车出门,去音乐厅演唱,七点钟准时回家用晚餐。除了演唱,平时深居简出。只有一位来访者,但这位男士来得很勤。他肤色黝黑,长得挺帅,很有风度,每天起码来一次,通常是两次。此人是戈德弗雷·诺顿先生,在内殿律师学院供职。你瞧,受主人宠信的马车夫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呢。他们驾车把那位男士从赛彭坦送回他的住处,常来常往,对他的情况非常了解。我听罢他们每人的讲述,又在布里奥尼别墅周围来回走了两遍,寻思该从哪儿下手。

“那位戈德弗雷·诺顿,显然是这件事情中很重要的人物。他是律师,这一点似乎有些棘手。他和阿德勒小姐之间是什么关系,他频频来访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是他的客户,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情妇?如果是前一种情况,她很可能会把照片交给他保管。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很可能不会那么做。这个问题关系到,我是应该继续在布里奥尼别墅调查案情呢,还是应该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先生在内殿学院的住所。作这个决定必须非常谨慎,它关乎我是否要扩大调查的范围。恐怕这些细节让您听得有些烦了吧,不过,倘若您想要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把这些小小的难处如实相告,还是有必要的。”

“我在仔细听呢,”我回答说。

“且说我正在心里盘算的时候,只见一辆漂亮的出租马车驶到布里奥尼别墅跟前,一位绅士跳下车来。他长得很英俊,皮肤黧黑,鹰钩鼻,留着小胡子——很显然这就是我听说的那位男士。他看上去非常匆忙,高声喊车夫留在那儿等他,女仆刚打开门,他就一个箭步冲进屋去,显而易见他对这儿是熟门熟路的。

“他在屋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我从起居室的窗子里隐约可以看见他在来回踱步,兴奋地说着话,挥动着双臂。她的身影,我一点也看不见。不一会儿他出来了,看上去比刚才更加激动。跨上马车踏板的当口,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表,急匆匆地看了一眼。‘越快越好,’他喊道,‘先到摄政王街的格罗斯——汉基旅馆,然后去埃奇韦尔路的圣莫妮卡教堂。二十分钟赶到那儿,给你半个几尼!’

“他们走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只见车道上驶过来一辆精致的小型马车,车夫的上衣只扣了一半纽子,领带歪在一边,车上的挽具也都没有扣紧。车还没停稳,她就从厅门疾速奔出,上了车。我在这个当口匆匆见到了她,但就凭这一瞥,我看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她的美貌足以让一个男人为她去死。

“‘约翰,去圣莫妮卡教堂,’她大声说,‘二十分钟赶到,给你一枚半镑金币。’

“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好,再也不容我错过了,华生。我正在想,是该攀上她这辆马车的后背呢,还是该随后跟上去,正巧看见街上来了另一辆出租马车。车夫见我穿得破破烂烂的模样,打量了我两次,但我不容他分说,径直跳上了车。‘圣莫妮卡教堂,’我说,‘二十分钟赶到那儿,给你一枚半镑金币。’这时离正午还有二十五分钟,那儿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然是显而易见的。

“马车夫使劲赶路。我想我从没乘过比这跑得更快的马车,但是那两辆马车还是比我们先到达了那儿。我们赶到时,只见那两辆马车停在教堂门前,驾车的辕马浑身冒着汗。我把金币给了车夫,快步走进教堂。教堂里空荡荡的,只有我跟踪的那两个人和一个穿白袍的神职人员面对面地站在祭坛跟前。那个神甫看上去在和他俩争辩什么。我在侧廊上慢慢往前走,就像是路过教堂进来随便逛逛似的。突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祭坛前的三个人一齐转过脸来看着我,戈德弗雷·诺顿使足劲儿朝我奔来。

“‘谢天谢地,’他大声说道。‘您来得正好。快上来!快上来!’

“‘上去干什么?’我问道。

“‘来吧,朋友,来吧,就三分钟工夫。要不然,这事就不合教规了。’

“我就那么给拉到了祭坛前面,没等我弄清是怎么回事,就听得耳边有人在问我什么,我含含糊糊地作了回答,糊里糊涂地做了个证人,见证艾琳·阿德勒小姐和戈德弗雷·诺顿先生结为夫妻。事情几乎是在一刹那之间发生的,随后,那位先生在我一侧对我表示感谢,女士在我的另一侧,神甫则笑吟吟地面对着我。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处于如此荒诞可笑的境地,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那情景,我就禁不住要发笑。看来是这么回事,由于没有证婚人,他俩的结合不够正式,所以刚才神甫执意不肯主持婚礼,坚持必须至少有个见证人,这时候我碰巧出现,新郎也就不用跑到教堂外面去找人来救急了。新郎给了我一枚半镑的金币,我打算系在表链上做个纪念。”

“事情在急转直下了,”我说,“下文如何?”

“我发现我的计划正面临严重威胁。看来他俩马上就要离开此地,所以我必须立即采取果断有力的措施。不过,他们在教堂门口还是分了手,他回内殿学院,她回家。‘我跟平时一样,五点去公园,’临分手时她对他说。我能听到的就这么一句。两人的车向不同的方向驶去,我也去为自己稍做准备。”

“准备什么?”

“一份冷牛肉和一杯啤酒。”他一边回答,一边摇了摇铃。“刚才我实在太忙,顾不上吃东西,今晚我很可能会更忙。华生,我希望你能和我合作。”

“我很愿意。”

“你不在乎违法?”

“压根儿不在乎。”

“不怕蹲监狱?”

“只要事情干得在理。”

“喔,绝对在理!”

“那就行。”

“我就知道相信你没错。”

“你究竟作何打算呢?”

“等特纳太太把东西端上来了,我就详细告诉你。不过现在,”他一脸饿相地转向房东太太端来的简餐说,“看来我得边吃边说了,否则恐怕时间来不及。现在快五点了。两小时以后,我们必须赶到行动现场。艾琳小姐,准确地说是艾琳夫人,七点钟会乘车回家。我们必须在布里奥尼别墅候着她。”

“候着以后呢?”

“以后的事就归我了。我已经把接下去的情况都安排好了。但有一点,是我必须对你强调的。那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介入。你明白吗?”

“我就那么袖手旁观?”

“什么事也别做。也许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混乱局面,你千万别搅和进去。事态会以我被送进屋里告终。四五分钟过后,起居室的窗子会打开。你要找一个离窗口最近的位置,事先等在那儿。”

“好的。”

“你要注意我的一举一动,我会处于你的视线之内。”

“好的。”

“当我举起手来——就像这样——的时候,你就把我让你扔的东西扔进屋里,同时大声嚷嚷,高喊着火了。你都听仔细了?”

“非常仔细。”

“事情并不复杂,”他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只雪茄形状的圆筒。“这是管道工在污水沟里检漏时用的喷烟器,两头都有引盖,可以自动引燃。你的任务就是把它扔进屋去。你带头高喊着火,就会有一大帮人跟着你喊。这时你趁乱走到街的那一头,我十分钟后到那里和你会合。我想,我已经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吧?”

“我先不要介入,设法靠近窗口,注意你的举动,看到你举手为号,把这个东西扔进去,然后大声喊着火了,再到街的拐角处等你。”

“一点不错。”

“你放心,我一定干好。”

“那太好了。我看,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准备一下,扮个新角色了。”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从里面出来一个和蔼可亲、天真可掬的新教牧师。黑色的宽边帽,宽松下垂的裤子,白领结,满脸堆笑,而那种牢牢盯住对方的目光,那种透着仁慈的好奇神情,恐怕只有约翰·黑尔先生那样的好演员才能学得像。福尔摩斯不光是换了一身装束。他的表情,他的神态,他的整个人,都仿佛随着他扮演一个新角色而变了。他入了这一行,我们多了一个难得的好侦探,舞台上却少了一个演技出众的演员,正如学院里少了一个聪敏过人、擅长推理的科学家。

我们是六点一刻离开贝克街的,到达赛彭坦大街时,比预定的时间还早了十分钟。已经是黄昏时分,我们在布里奥尼别墅跟前踱来踱去,等待别墅的女主人回家的时候,周围的人家都亮起了灯。这座屋子,跟福尔摩斯对我简要描述时我所想象的模样完全一样,只是所处的环境不如我预想的那么宁静。由于周围其他街道都很安静,这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居然人来人往如此嘈杂,显得颇有些不同寻常。有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在街角处抽烟嬉笑,一个磨剪刀的匠人推着装有磨轮的小车,两个禁卫军士兵在跟一个小保姆调情,几个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嘴上叼着雪茄在街上闲逛。

“你看,”福尔摩斯趁我们在屋子跟前踱步的当口对我说,“刚才的婚礼使事情变得不那么复杂了。这张照片成了一把双刃剑。目前的情况是,她也不想让戈德弗雷·诺顿先生看见这张照片,正如我们的委托人唯恐它落入他那位公主的视线一样。现在的问题是,在哪儿能找到这张照片?”

“是啊,在哪儿呢?”

“她几乎没有可能随身带着它。照片是放在镜框里的那种尺寸。要藏在一个女人身上,谈何容易。她知道国王有可能派人拦截她搜身。这样的事已经有过两次了。所以我们可以推断,她不会把它藏在身上。”

“那么会藏在哪儿呢?”

“有两种可能,或者交给银行,或者交给律师保管。但我认为两种可能性都不大。女人天生喜欢有点秘密,而且喜欢自己来保守她的秘密。她有什么必要把它交给别人呢?她完全可以相信自己有能力保守这份秘密,至于某个银行家或律师,在受到来自政治方面或其他方面的影响时会作何反应,她对此恰恰是信不过的。再说,我们还记得,这张照片她是准备几天之后就要用的。它一定在一个她很方便取到的地方。照片一定就在她家里。”

“可她家里不是已经被偷过两次了吗?”

“哼!他们不懂怎么去找。”

“我们怎么去找呢?”

“我不用去找。”

“此话怎讲?”

“我要让她拿给我看。”

“她会拒绝的。”

“她没法拒绝。喔,我听见马车的声音了。是她的马车。切记要按我说的去做。”

他说这话时,马车侧灯的微光从大街的弯道上闪现了出来。一辆小巧的单排座马车,正辚辚作响地往布里奥尼别墅驶来。马车刚在别墅门前停住,在街角那儿瞎混的一个汉子冲过来,想去开车门讨个赏钱,不料另一个汉子抢上前去,用肘子把他推开,争着去开车门。两人你推我搡地吵了起来,两个禁卫军士兵加入进来,帮其中一个汉子,磨剪子的也来凑热闹,帮另一个汉子。争吵变成了斗殴,顿时,刚从马车踏脚上下来的女士,被这群脸红耳赤、拳棒挥舞乱成一团的男子围在了正中央。福尔摩斯冲入人群保护这位女士;可是他刚冲到她的跟前,就大叫一声扑倒在地,脸上顿时血流不止。见他倒地,那两个士兵慌忙夺路而逃,而那几个打群架的汉子,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而去。刚才在一旁观战的那伙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一拥而上帮助女士、照料伤者。艾琳·阿德勒(我还是愿意这样称呼她)急匆匆地走上台阶;但当她踏上最高那级台阶,优美的身影被客厅的灯光勾勒出来之时,她回头向街上看去。

“那位可怜的绅士伤得很重吗?”她问。

“他死了,”好几个声音大声说道。

“不,没有死,他还活着!”另一个声音喊道。“但恐怕来不及送医院,他就没救了。”

“他可真勇敢,”一个女人说。“要不是他冲上去,那帮家伙就把女士的钱包和表都抢走了。那是一帮粗胚。喔,现在他缓过气来了。”

“不能让他躺在街上。我们可以抬他进去吗,夫人?”

“当然。把他抬进起居室吧。那儿有张沙发可以躺下。请从这儿走!”

众人动作缓慢、郑重其事地把他抬进布里奥尼别墅的正厅,而此时,我正从窗前的位置上静观事情的进展。灯亮了,但窗帘没有拉上,所以我可以瞧见躺在长沙发上的福尔摩斯。我不知道他此刻是否在为自己扮演的角色感到良心上的不安,但我知道,在我看到我参与算计的那位女士惊人的美貌,看到她照顾伤者时优雅、亲切的态度的时候,我感到了有生以来最锥心的羞愧。可是,此时如果置福尔摩斯分派我的任务于不顾,那无异于对他的背信弃义。我硬硬心肠,从宽松的长外套里掏出那个喷雾筒。无论如何,我心想,我们毕竟并没有去伤害她。我们只是阻止她去伤害另一个人而已。

福尔摩斯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看他的样子,像是想要呼吸新鲜空气似的。一个侍女赶忙去把窗子打开。就在此刻,福尔摩斯举起了一只手,我一见这行动暗号,马上把喷雾筒扔进房间,同时大喊:“着火了!”话音未落,整个围观的人群,无论衣着整洁还是邋遢——绅士,马夫,女仆——全都大声嚷道:“着火了!”浓重的烟雾从房间里袅袅升起,向窗外飘去。我只见眼前的人影在奔来奔去,稍后才听见响起福尔摩斯的声音,他告诉大家其实并没有着火,只是虚惊一场。我赶紧穿过大声嚷嚷的人群,快步走到街的拐角处,十分钟后欣喜地看见福尔摩斯过来,和我手挽手撤离骚乱的现场。他步子很快,我俩默默地走了几分钟,折进一条通埃奇韦尔路的安静的小街。

“你干得很漂亮,华生,”他对我说。“事情非常顺利。好极了。”

“你拿到照片了?”

“我知道它在哪儿了。”

“你怎么找到的?”

“是她给我看的,我对你说过她会这么做。”

“我仍然是一头雾水。”

“我不给你卖关子了,”他说着,笑了起来。“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了。你,想必看出街上那群人都是我的同伙了。他们是我今晚雇用的。”

“我猜也就是这么回事。”

“好,他们吵起来时,我往手掌心里抹了一点红颜料。我冲上前去,倒在地上,用手在脸上一拍,就变成那副可怜的模样。这套把戏并不新鲜了。”

“这一层我也想到了。”

“然后,他们就把我抬进屋去。她也只能让我进去。否则她有什么办法呢?我被安置在起居室,这正是我觉得最可疑的房间。照片不是藏在这个房间,就是藏在她的卧室,我要吃准究竟是在哪一间里。我被安放在沙发上。我做出要吸点新鲜空气的样子,她们只能把窗打开,这样你的机会就来了。”

“我扔东西对你有何帮助?”

“这一点至关重要。一个女人以为自己家里着火的时候,她出于本能,会立即奔过去抢救她心目中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冲动,我不止一次利用这一点来破案,可谓屡试不爽。达林顿调包案里用过,安斯沃思城堡案里也用过。一个已婚的女人会护住她的孩子;一个未婚的女人会冲向她的首饰盒。现在很清楚,我们眼前的这位女士,对她来说这座屋子里最珍贵的东西,就是我们要找的照片。她一定会冲过去拿的。火警的效果做得很逼真。一个人的神经哪怕再坚强,面对滚滚的浓烟和慌乱的喊声,也会松弛动摇。她的反应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照片藏在右边的拉铃绳索正上方的壁龛里,前面有块滑板挡着。她在那儿停了一会儿,我瞥见她把照片抽出了一半。趁这当口,我高喊屋子没有着火,她一听就把它放回了原处。这时她瞧见了喷烟筒,扭头往外就跑,此后我就没再见过她。我站起身来,找了个借口从那座屋子里出来。我犹豫过一下,考虑是否要当场把照片拿到手;但这时马车夫闯进来了,见他警觉地瞧着我的模样,我心想还是等为上策。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前功尽弃。”

“现在怎么办呢?”我问。

“侦查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我明天和国王一起去拜访她,你如果愿意,你也一起去。女仆会把我们领进起居室,让我们在那儿等夫人出来;不过等她出来,也许我们和照片早就不翼而飞了。让国王陛下亲手拿回照片,对他来说称得上是如愿以偿了吧。”

“你什么时候去?”

“早晨八点。她还没起身,这样我们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另外,我们必须动作要快,因为她的婚礼意味着她的整个生活和起居习惯可能会有彻底的改变。我得尽快通知国王。”

我们回到贝克街,在门前立定。他在衣袋里摸钥匙的当口,只听得有个过路人说道:

“晚安,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这时人行道上有好几个行人,不过这个声音好像来自一个身穿宽松长外套、身材细长的年轻人。

“这个声音我以前听到过,”福尔摩斯凝视着灯光昏暗的街道说,“可是我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了。”

当天晚上我睡在贝克街。第二天早晨我俩正在喝咖啡吃吐司的时候,波西米亚国王推门闯了进来。

“您真的拿到了!”他抓住福尔摩斯的双肩,热切地望着他的脸大声说道。

“还没有。”

“但有希望了?”

“有希望了。”

“那就快走吧,我都等不及了。”

“我们得喊辆马车。”

“不用,我的马车在下面等着。”

“这样就方便多了。”我们下楼出门,再次往布里奥尼别墅驶去。

“艾琳·阿德勒结婚了,”福尔摩斯说。

“结婚了!什么时候?”

“昨天。”

“跟谁?”

“跟一个名叫诺顿的英国律师。”

“她是不可能爱他的。”

“我指望她能爱他。”

“您何出此言?”

“那样的话,陛下对日后可能发生种种麻烦的担忧,就都可以打消了。如果这位女士爱她的丈夫,她就不会爱陛下。如果她不爱陛下,她就不会有任何理由来干扰陛下的计划。”

“可也是。不过——唉!她要是身份和我相当就好喽!她当王后,那有多美!”他神情忧郁地停住话头,在马车驶抵赛彭坦大街前没再开过口。

布里奥尼别墅的门开着,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我们下车时,她冷眼看着我们,目光中有一丝嘲笑的意味。

“您就是福尔摩斯先生吧?”她问。

“我就是福尔摩斯,”我的同伴注视着她说,探询的目光中颇有几分惊愕的意味。

“果然没错!女主人告诉我您多半会来的。她今儿早上坐五点一刻的火车,从查令十字街站出发去国外。”

“什么!”歇洛克·福尔摩斯失色喊道,懊恼和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您是说她已经离开英国了?”

“今后不会再回来了。”

“那照片呢?”国王声音嘶哑地问道。“全都完了。”

“马上就能见分晓,”福尔摩斯推开女仆,疾步走进客厅,国王和我紧随其后。只见家具乱七八糟地散放着,到处是拆散的橱架、拉开的抽屉,简直就像女主人临出门前把自家洗劫过一遍。福尔摩斯冲到拉铃绳跟前,推开小滑门,探手取出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是身穿晚礼服的艾琳·阿德勒的单人照,信封上写着:“留交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亲启”。福尔摩斯打开信纸,我们三人一起看信。信是昨天午夜写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您确实干得很漂亮。我完全被您给骗过了。即便在您高喊着火之后,我还是没有起疑心。但后来,当我发现我暴露了自己的秘密的时候,我开始警觉了。几个月以前就有人警告我,对您要格外当心。人家对我说,国王如果雇用侦探的话,那侦探一定是您。他们把您的住址都告诉了我。可是即便如此,您还是让我自己把您要找的东西拿出来给您看了。即便在我起了疑心以后,我仍然难以相信这样一位和蔼可爱的老牧师,居然会算计我。不过,您要知道,我是个训练有素的演员。女扮男装在我算不得新鲜事。我经常身穿男装,好使行动更方便些。我让我的车夫约翰去监视您,自己上楼去换装,穿上我所谓的散步便装,我下楼时您刚好离开。

我尾随您来到您的住处门前,确认把我作为感兴趣的侦查目标的,的确就是大名鼎鼎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然后,我颇有些冒失地对您道了声晚安,才去内殿学院和我丈夫见面。

我们俩都认为,被这么厉害的对手盯上了,唯有走为上策;所以您明天见访,看到的会是一个空巢。至于那张照片,您的委托人无须顾虑。我和一个比他好得多的男人在一起,我爱他,他也爱我。国王可以放心做他想做的事情,不必担心一个曾经被他伤害过的女人会对他有所妨碍。我保存照片,仅仅是为了自卫,一旦他有意加害于我,这张照片就是我防御的武器。我留下一张照片,他若愿意要,照片可以给他。谨此向您,亲爱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致意。

艾琳·阿德勒·诺顿

“多了不起的女人——哦,多了不起的女人!”我们三人一起看信时,波西米亚国王大声说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她有多么机敏和果断吗?她要是当了王后,难道还不是一位万人传颂的王后吗?她的门第和我不相当,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以我对这位女士的了解,就相当这一点而言,陛下和她确实差得很远,”福尔摩斯冷冷地说,“我很抱歉,没能让陛下在这件事上有个完满的结局。”

“亲爱的先生,情况恰恰相反,”国王大声说道,“再没有比这更完满的结局了。我知道她是说话算数的。那张照片现在就像烧掉了一样安全。”

“我很高兴听到陛下这么说。”

“我对您真是感激不尽。请告诉我,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报偿您。这个戒指——”他从手指上褪下一枚祖母绿的蛇形戒指,托在手心里递过去。

“陛下有一样东西,是我更为看重的,”福尔摩斯说。

“您尽管开口。”

“这张照片。”

国王惊讶地看着他。

“艾琳的照片!”他大声说。“只要您要,您当然可以拿去。”

“多谢陛下。这件事情现在已经告一段落。请允许我对陛下道声早安。”他躬了躬身掉头就走,对国王伸向他的手,连看也没看一眼。我陪他一同回他的寓所而去。

这就是波西米亚王国如何面临一场严重丑闻的威胁,而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的周密计划又如何受挫于一个女人的智慧的故事始末。他向来对女人的聪明抱嘲笑的态度,但近来我不再听他这么说了。每当他说起艾琳·阿德勒,或者提起那张照片时,他必定用敬重的语气称她为那个女人。 s4IPYtMgNngZ/oivH2iE/VnbG4mqJOuk5xmj+L4sQ16wLDlmKAWq9c1ua77dA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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