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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劫金珠小豪杰出世
割青草老英雄显能

话说前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因新政殉难的六君子当中,有一个浏阳人谭嗣同,当就刑的时候,口号了一首绝命诗道:“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两昆仑”这首绝命诗,当时传遍了全国,无人不知道,无人不念诵;只是这诗末尾那句去留肝胆两昆仑的话,多有不知他何所指的。曾有自命知道的人,说那两昆仑,系一指康有为,一指大刀王五。究竟是与不是?当时谭嗣同不曾做出注脚;于今嗣同己死,无从证实。只好姑且认他所指的,确是这两个。不过在下的意思,觉得这两人当中,当得起“昆仑”两字,受之能无愧色的,只有大刀王五一人。至于康有为何以够不上“昆仑”两字,不俟在下饶舌,也不俟盖棺论定,看官们大约也都明白,也都首肯。

但是大刀王五,是个什么人?如何当得起“昆仑”两字?如何倒受之能无愧色呢?在下若不说明出来,看官们必有不知道的;必也有略略知道而不详悉的。

这部书本是为近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写照,要写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固不能不讲出一位事业在千秋、声名垂宇宙的英雄,作一个开场人物。然二十年来的侠义英雄,和大刀王五不相伯仲的,很有不少的人;这便不能不就这部书中,所要写的人物和事实当中,拣一位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的,开始写来。大刀王五的事迹,又恰是年代次序,都能与文字上以便利;所以单独请他出来,作个开场人物。好好的姓王行五,就叫做王五好咧,为什么却要加上“大刀”两字呢?姓名上有了这大刀两字,不论何人,一听到耳里,便能断定这人,是一个会武艺的。从来江湖上的英雄,绿林中的好汉,无人不有一个绰号。绰号的取义,有就其形像的,有就其性质的,有就其行为的,有就其身份的,有就其技艺的。不问谁人的绰号,大概总难出这五种的范围。

于今且借梁山泊上人物的绰号,证明这五种的取义来。曾读过“水浒传”的先生们,当那读一百零八人绰号的时候,读了“摸着天”和“云里金刚”这两个绰号,必知道杜迁、宋万二人的身量,是很高的。“矮脚虎”王芙是很矮的。“白面郎君”郑天寿是很漂亮的。“美髯公”朱同、“紫髯伯”皇甫端,是胡须生得很好的。这种绰号,就是就其形像的取义。读了“霹雳火”、“拚命三郎”两个绰号,必知道秦明的性子最暴躁,石秀的性子最好勇斗狠。这种绰号的取义,便是就其性质的。读了“及时雨”、“鼓上蚤”两个绰号,必知道宋江是个肯周济人的;时迁是个当小偷的,这便是就其行为的取义。

至于就其身份的,如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船火儿张横、浪子燕青等等。很多很多,不胜枚举。双鞭呼延灼、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铁叫子乐和、玉臂匠金大坚,都是就各人所长的技艺。于今在下所写的大刀王五,是和梁山泊上的大刀关胜一样的。不论《水浒传》上,所写大刀关胜的写法,是一样一样的都模仿着《三国演义》上所写的关云长。关云长使的是青龙偃月刀,关胜使的也是青龙偃月刀;青龙偃月刀是马上临阵的兵器,长大是不待言,所以人称为大刀关胜。只是这种大刀,因是关云长曾用过,至今人都称关刀,并不称大刀。

几十年前的军队里,枪炮很少,大部分用的,是蛇矛刀叉。这种刀在军队里,也占相当的地位,却不称为大刀,也不称为关刀。因为南洋器械中,有这种刀,大家就称为南洋刀。不是军队里的人,不论如何会武艺的,使用这种的最少,为的是太长大、太笨重,极不适用。但王五何以又得了这大刀的绰号呢?原来北道上称单刀,也称大刀。“水浒”上既有个现成的大刀关胜,一般人便也顺口称大刀王五了。其实就是单刀王五。王五得这大刀的绰号,却不寻常,很有些好听的历史,待在下慢慢的写来。

王五的名和字,都叫做子斌,原籍是关东人,生长直隶故乡;生成的一副铜皮铁骨,小时候的气力,就比普通一般小孩子的大。又是天赋的一种侠义心肠,从小听得人谈讲朱家、郭解的行为,他就心焉向往。传授他武艺的师傅,就是他父亲的朋友,姓周,单名一个亮字。于今要写王五的事迹,先得把周亮的历史叙一叙。

周亮是保定府人,练得一身绝好的武艺,十八般兵器以内的,不待说是件件精通;就是十八般兵器以外的,如龙头杆李公拐之类,也没一样不使出来惊人。周亮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在山东河南直隶一带,单人独骑的当响马贼;这一带的保镖达官们,没一个不是拚命的要结识他。结识了他的,每一趟镖,孝敬他多少,他点了头,说没事,便平安无事的一路保到目的地;若是没巴结得他上,或自己逞能耐,竟不打他的招呼,他把镖劫去了,还不容易讨得回来呢。不过他动手劫的镖,总是珠宝一类最贵重而又最轻巧易拿走的;笨重的货物,再多的他也不要。

那时有几处镖行里,都上过这位周亮的当;打又实在打他不过,避也避他不了。各镖行都心想:我们既以保镖为业,倒弄得要仰周亮的鼻息;我们孝敬他银钱,他说给我们保,我们才能保,他说不给我们保,我们就真保不了,他反成了我们的镖手,岂不是笑话吗?于是大家要商议一个对付他的方法。只是周亮的本领,高到绝顶;聪明机警,也高到了绝顶。几家镖行所商议对付他的方法,起初无非是要将他弄死,哪里能做得到呢!三番五次,都是不曾伤害得周亮毫发,倒被周亮用金钱镖,打瞎了好几个有声名的好手。弄到后来,差不多没人敢和周亮交手了。

周亮骑的一匹马,遍身毛色,如火炭一般的通红;最容易使人认识的,就是全体的毛都倒生着,望去如鱼鳞一般。据说那匹马是龙种,日行六百里,两头见日,并不十分高大;保镖的达官们,远远的望见那匹马,即知道是周亮来了。曾在他手里吃过亏的,都望见马影子,就弃镖逃走了。

周亮的威名,越弄越大;保镖达官们的胆量,便越弄越小。那时江湖上的人,也就替周亮取了一个梁山泊上人物的现成绰号,叫做“白日鼠”。为什么把这样一个不雅驯不大方的绰号,加在有大本领的周亮身上呢?这也是就其行为的取义。

因为那时一般江湖上的心理,说绿林好汉,譬如耗子;保镖达官譬如猫儿;所保的财物,譬如五谷杂粮。多存留了五谷杂粮的人家,若没有猫儿,耗子必是肆无忌惮的把五谷杂粮搬运到洞里去。犹之财物有保镖的,就不怕绿林好汉来劫。然而周亮竟不怕保镖的,竟敢明目张胆,来劫保镖达官所保的镖,这不是犹之大胆的耗子一般吗?公然敢白日里出现,心目中哪里还有猫儿呢?几家镖行,既是没法能对付这白日鼠周亮,就只得仍走到巴结他的这条道路上去。

但是每一趟生意,都得孝敬周亮多少银两;银两虽是取之客商,并不须镖行破费,然面子上总觉得过不去。后来却被几家镖行,想出一个妥当的巴结法子,和周亮商量,公请周亮,做几家镖行里的大总头,大碗酒、大块肉的供奉着周亮,一次也不要周亮亲自出马;每趟生意,恭送三成给周亮。周亮见各镖行都如此低头俯就,也就不愿认真多结仇怨,当下便答应了各镖行。

只是周亮是个少年好动,又是有本领要强的人;像这般坐着不动,安享人家的供奉,吃孤老粮似的,一则无功受禄,于体面上不大好看;二则恐把自己养成一个偷惰的性子,将来没精神创家立业。因此在镖行当这公推的大总头,当不到几月,便不肯当下去了。有人劝周亮自己开一个镖行的,周亮心想也是,就辞了各镖行,独自新开了一个,叫做震远镖局,生意异常兴旺。山东西、河南北,都有震远镖局的分局。在震远镖局当伙计的,共有二三百人;把各镖行的生意,全部夺去了十分之八九。

一日,周亮亲自押着几骡车的镖,打故城经过。因是三月的天气,田野间桃红柳绿,燕语莺啼,周亮骑着那一匹日行六百里的翻毛赤炭马,在这般阳和景物之中,款段行来,不觉心旷神怡。偶然想起几年前,就凭着这匹马,这副身手,出没山东河南之间,专一和镖行中人物作对;没人能在我马前,和我走几个回合。弄得一般镖行中人物,望影而逃;几十年来的响马,谁能及得我这般身手。绿林中人,洗手改营镖业的,从来也不在少数,又谁能及得我这般威镇直、鲁、豫三省!怎的几年来,却不见绿林中再有我这般人前来和我作对?可见得有真实本领者的人很少。俗语道得好:“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树儿,有多么大的影儿;有多么高的本领,便有多么大的声名。我如今的声名,盖了三省,自然本领也盖了三省,怪不得没人敢出头和我作对。

周亮正在马上,蹯躇满志,高兴得了不得;觉得骡车行得太慢,强压着行六百里的马,跟在后面,缓缓的行走,太没趣味。便招呼骡夫,尽管驾着车往前走,约了在前面杨柳洼悦来火铺打尖。遂将缰头一领,两腿紧了一紧,那马便昂头扬鬣,从旁边一条小路,向一座树木青翠的小山底下飞跑。

周亮用手拍着马颈项,对马笑着说道:“伙伴伙伴!我几年就凭着你,走东西,闯南北,得着今日这般地位,这般声望,何尝不是全亏了你。我知道你生成的这般筋骨,终日投闲置散,是不舒服的;难得今日这么好清朗的天气,又在这田野之间,没什么东西碍你脚步;可尽你的兴致,奔驰一会,乏了再去杨柳洼上料。”那马就像听懂了周亮的言语似的,登时四蹄如翻银盏,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两丈远的壕坑,只头一点,便缵过去了。一气奔腾了七八十里地,周亮一则不肯将马跑得太乏,一则恐怕离远了镖,发生意外,渐渐的将缰头勒住。

正要转到上杨柳洼的道路,只见路边一个须发都白的老头,割了一竹篮的青草,一手托住篮底,一手用两个指头,套在竹篮的小窟窿里,高高的举在肩头上行走。周亮估量那大篮青草,结结实实的,至少也有一百斤上下,那老头一手托得高高的,一些儿也不像吃力;心中已是很有些纳罕,故意勒住马,一步一步的跟在后面走,想看这老头是那一家的。

老头只管向前走,并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窥探,也不回头望一望。周亮跟着行了十来里见老头始终是那么举着,不曾换过手,心里不由得大惊;慌忙跳下马来,赶到老头面前,抱拳说道:“请问老英雄贵姓大名,尊居哪里?”

老头一面打量周亮,一面点了点头笑道:“对不起达官,恕老朽两手不闲,不能回礼。老朽姓王,乡村里的野人,从来没有用名字的时候。现在人家都叫我王老头,我的名字,就是王老头了。”

说话时,仍不肯将草篮放下。周亮看了王老头这般神气,更料知不是个寻常人物,复作了一个揖道:“小辈想到老英雄府上,拜望拜望,不知尊意如何?”王老头且不回周亮的话,两眼注视着那匹翻毛赤炭马,不住的点头笑道:“果是名不虚传,非这般人物,不能骑这般好马;这倒是一匹龙驹,只可惜不能教它在疆场上建功立业。就退一步讲,在绿林中,也还用得它着。”说时,回头望着周亮笑道:“老哥的意思,以为如何?老哥现在,是不是委屈了它呢?”

周亮答道:“如果有干城之将,效力疆场,小辈固愿将这马奉送。就是有绿林中人物,够得上做这马主人的,小辈也不吝惜。奈几年不曾遇着,若是老英雄肯赏脸将它收下,小辈可即时奉赠。”

王老头哈哈笑道:“送给老朽驮草篮,那就更加可惜了!寒舍即在前面,老哥是不容易降临的贵客;老朽倒没有什么,小儿平日闻老哥的大名,非常仰慕,时常自恨没有结识老哥的道路。今日也是有缘,老朽往常总是在离寒舍三五里地割草,今日偏巧高兴,割到十里以外去了,不然也遇不着老哥?”

周亮听得,暗想这老头,并没请教我姓名,听他这话,竟像是认识我的,可见得我的名头,实在不小。心中高兴不过,对王老头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请你老人家把草篮放下来,小辈替你老人家,驮到尊府去。”周亮说这话的用意,是想量量这一大篮青草,看毕竟有多重?看自己托在手上,吃力不吃力。王老头似乎理会得周亮的用意,只随口谦让了两句,便将草篮放下来笑道:“教老哥代劳,如何敢当,仔细弄脏了老哥的盛服。”

周亮笑嘻嘻的,将手中的马鞭和缰头,都挂在判官头上。那马教练惯了的,只要把缰头往判官头上一挂,周亮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旁人谁也牵它不动。周亮弯腰将草篮往手中一托,也照王老头的样,左手两个指头,套在草篮的小窟窿里,扶住草篮,不教倾倒。王老头在前面走着道:“老朽在前引道了。”

周亮将全身的力,都运在一条右臂上,起初一些儿也不觉吃力,草篮重不过一百二十斤;才跟着走了半里多路,便觉得右肩有些酸胀起来了,只是还不难忍耐。又行了半里,右臂渐渐有些抖起来了;左手的两个指头,也胀疼得几乎失了知觉,草篮便越加重了分两个的。心里想换用左手托着才好,忽转念想起王老头,行了十来里,又立着和我谈了好一会,他并不曾换过手,且始终没露出一些儿吃力的样子;他的年纪,比我大了好几倍,又不是个有大声名的人,尚且有如此本领,我怎么就这般不济,难道一半也赶他不上吗?他说他家就在前面,大约也没多远了;我道番若不忍苦,把这篮草托到他家里,未免太给他笑话。周亮心里既有此转念,立时觉得气力增加了好些。

王老头旋走旋抬头看天色,回头向周亮笑道:“请老哥去寒舍午饭,此刻也是时候了,老哥可能快些儿走么?”周亮是个要强的人,如何肯示人以弱呢!只得连连答道:“随你老人家的便,要快走就快走。”王老头的脚步,真个紧了。可怜周亮平生不曾吃过这种苦头,走了里多路,已是支持不来了。在这支持不来的时候,更教他快走,他口里虽是那么强硬的答应,身体哪里能来得及?只把个周亮急得恨无地缝可入。

不知周亮这草篮,如何下地?且俟第二回再说。 q+OGXKjqJml8piS8dCneGALntBfsZWp7ZA4AC15dUZQHQknbt5yLgJxzC+kyNE8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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