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瘦小,体重不足四十公斤。从撞裂的车窗中爬出来,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被碎玻璃划破的胳膊、腿和裙子。她出于本能地爬着,富埃果旁不远处的石头上留下斑斑红色的血迹。
“克洛?克洛?”
你带给我糟糕的生活
“克洛?”
克洛蒂尔德慢吞吞地把耳机从耳朵上撸下来。真烦人。曼吕·乔的歌声伴着黑手乐队的小号声在寂静而滚热的石墙上噼啪作响,却仅仅比酒店墙外蟋蟀的叫声大了那么一点儿。
“干吗?”
“我们该走了……”
克洛蒂尔德叹了口气,却待在长木椅上没动。即使那块裂成两瓣的木桩子硌着她的屁股,她也无所谓。她很喜欢这种毫无拘束的姿势,带着点儿挑衅。双脚随音乐打着拍子,后背隔着帆布裙在石子墙上跟着蹭,椅子上的树皮和木刺也在大腿下面划来划去的。腿上放着本子,指尖夹着笔,蜷坐着。心不在焉。无拘无束。跟家里那种生硬的、科西嘉式的、条条框框的风格完全不搭。她又加大了音量。
我的心被吞掉了
这些歌手才是她心中的神呢!克洛蒂尔德闭上眼睛,张开嘴巴,她宁愿付出所有,能在三年间长高三十厘米,增大三个罩杯,能让自己站到黑手乐队演唱会第一排享受这朝圣之旅。舞台上狂热的吉他手近在咫尺,丰满的胸部在被汗湿透了的黑色T恤下不停晃动。
她睁开眼睛,尼古拉斯还站在她面前,一脸的不耐烦。
“克洛,所有人都在等你。爸爸他会不……”
尼古拉斯十八岁,比她大三岁。不久以后,哥哥将成为一名律师,或者工会的负责人,又或者是GIGN(法国宪兵特勤队)中的一员,负责与持枪抢劫银行的劫匪进行谈判,然后一个一个地解救人质。尼古拉斯很喜欢玩铁砧。喜欢被打倒在地上,被揍,挨打,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强壮、更理智、更可靠。毋庸置疑,这些都会为他一生所用。
克洛蒂尔德转过头,看到了雷威拉塔角的双胞胎月亮,一个掉在水里,一个挂在昏暗的空中;感觉就像是被半岛上的灯塔搜捕着的两个离家出走的人,一个瑟瑟发抖,另一个惊慌失措。她犹豫了,不知道要不要再闭上眼睛。想要瞬间切换到另一个世界,其实很简单。
两眼一睁一闭就好。
一,二,三……拉开大幕!
哦不,她得睁着眼睛,抓紧这最后的几分钟,赶在她的美梦飞走前,记录到放在腿上的本子里,刻在那些空白页面上。十万火急。必须的。
我的梦从身旁流逝,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还能认出奥赛吕西亚海滩的岩石、沙子,还有海湾的形状,它们一直没有变过。我却不是,我已经变老了。我变成了一个老太太!
这用了多长时间?两分钟?两分钟够克洛蒂尔德再写十几行,或者是 Rock Island Line 《岩石岛铁路线》这首歌的时长。黑手乐队的歌都很短。
爸爸觉得这是一种挑衅。但并不是,至少这次不是。他抓住了她的手臂。
克洛蒂尔德觉得她的耳机被拽飞了,右边的耳塞似乎挂在一绺喷过发胶的黑头发上。笔掉到了地上。本子滑到了长木椅上,她都没来得及把它塞进包里,或者至少藏一下也好。
“爸爸,你弄疼我了,我去……”
爸爸停下了手,沉寂,冷淡,平静,一如既往……好像是一块极地浮冰搁浅在了地中海。
“你给我快点儿,克洛蒂尔德。马上就出发去普雷祖娜了。所有人都在等你。”
爸爸满是汗毛的手紧紧箍着她的手腕,就这么把她拖了起来。光着的大腿擦过长木椅边,火辣辣的一阵疼。这时候只能指望丽萨贝塔奶奶能帮她把本子捡起来,和其他乱七八糟散落在地的东西归置在一起,千万别打开看。明天一并交还给她就好。她对奶奶有信心。
也只有她能相信……
爸爸拽着她走了几米,然后把她推到前面,像是松开一个刚刚学会自己走路的孩子,自己站在她身后几步,双臂抱胸。在农庄的院子里,整个家族的人围在一张大桌边愣愣地看着她,空空的酒瓶,凋零的黄玫瑰花束。卡萨努爷爷,丽萨贝塔奶奶,一大家子人……就好像是在科西嘉展馆展出的格雷万蜡像馆里的附属展品,一群不知名的拿破仑表亲。
克洛蒂尔德强忍住要爆发出的笑声。
爸爸从不会对她动手,但是毕竟还有五天的假期。如果她不想让她的随身听、耳机和那些磁带被远远丢到雷威拉塔角附近的海里;如果她还想要她的本子;如果她还想再见到纳塔勒,甚至是欧浩梵、伊德利勒及它们的海豚宝宝;如果她还想要有足够的自由去偷窥尼古拉斯和玛利亚·琪加拉那伙人……那她就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儿,不能太放肆。
克洛蒂尔德很明白这点。她一点儿也没拖沓地朝着雷诺富埃果小跑过去。计划有变,出发去普雷祖娜咯?OK,她会乖乖地跟着爸爸、妈妈和尼古拉斯去那个科西嘉岛密林中的遥远的小教堂,听这场复调合唱音乐会的。贡献出自己的一个晚上,还好啦。但也抛下了点儿自尊,这倒是比较难以接受的。
她看到卡萨努爷爷站了起来,注视着爸爸,爸爸跟他打了个手势表示没事儿。爷爷的目光让她觉得害怕。总之,是比平时更要怕些。
雷诺富埃果在下面停着,停在通往雷威拉塔的路上。妈妈和尼古拉斯已经坐在车里了。尼古拉斯往里挤了挤好给她在后排的座椅上留出个地方,同时还给了她会心的一笑。是啊,去听这个密林深处的小教堂的音乐会,对他来说也是迫于无奈,他讨厌去那里,讨厌听那音乐会。
他比她更讨厌这事儿。不过很明显尼古拉斯厉害多了,他一点儿也没表露出来。不久之后,等他拿到了铁砧证书,他说不定会成为共和国总统,像密特朗一样,七年来闷头苦学毫无怨言,为的是最终被重新选举成为总统……只要兴趣所在,再来七年也一样。
爸爸开得飞快。自从他买了这辆红色的富埃果,经常会开得很快。当他觉得很恼火的时候,也会开得很快。无声的怒火在蔓延。当他开得太快的时候,妈妈时不时地把手放在他的膝上、手指上。他是唯一一个想去听这讨厌的音乐会的人。忘恩负义的孩子,妻子还护着他们,被遗忘的岛根儿,他们的文化,他们受人尊敬的姓氏,他的宽容,他的耐心,都乱哄哄地充斥在他的脑子里。“就这一次”,“就一个晚上,对你们的要求也不高啊,真见鬼”!
转弯一个接着一个。克洛蒂尔德重新把耳机塞到了耳朵里。她一直都有点儿怕科西嘉岛的公路,甚至是白天,特别是白天,当他们与一辆车,一辆野营房车交错而过的时候;简直太疯狂了,这岛上可到处都是峭壁。她在想爸爸开这么快是想发泄一下他的怒火。或许这样就不会迟到,又或许这样就可以坐到那掩映在栗树下的小教堂的第一排位置了。可是如果是与一只山羊、一只野猪或其他任何的自由自在生活的小动物碰上,那就全完了……
一个小动物也没有。至少,克洛蒂尔德一个也没见到。而且即使这只是警察考虑到发生事故的其中一个可能性,也从来没有人发现哪怕一丁点儿它们的踪影。
过了雷威拉塔半岛,在一条又长又直的路的末端紧接着一个急转弯。这是一个悬于二十米高的峡谷之上的急弯。这里有块崩塌的巨石叫佩特拉·科达。
在白天,这里的景色极为壮观。
他们的雷诺富埃果与木栅栏迎面猛烈地撞到了一起。
隔离开悬崖上这条路的三块板子尽了它们所能尽的职责,在猛烈的撞击下变得扭曲不堪;富埃果的两个车灯都爆开了,保险杠也被撞瘪了。
这一切发生在车减速之前。
板子们无力再阻挡了。车子继续直直地向前飞冲出去,就像是动画片里面,主角冲到空中,失去动力停下来时,猛然看到自己双脚悬空,惊骇瞬间袭来……随后像块石头一样掉了下去。
克洛蒂尔德真实地感受到了这一切。雷诺富埃果腾空离开了地面,脚下真实的世界渐渐消失于眼前。可这不应该啊,这是不应该也不可能真实发生的事儿,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发生在她身上。
这是在突发状况扑面而来前,她有过的那么一瞬间的思索。雷诺富埃果先撞到了岩石上,断裂、掉落,接着又被弹起翻滚了两次。
爸爸的胸部和头部在车垂直撞击到大石块时,被方向盘狠狠撕裂了。妈妈在车第二次翻滚着撞到岩石上的时候被甩出车门,头被碾碎了。第三次翻滚把车顶都掀掉了,好像一个张着的大铁嘴巴。
最后一次撞击后。
富埃果停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悬在那里,十米以下是平静的大海。
一片寂静。
尼古拉斯在她旁边,挺得直直的,被安全带绑着。
他再也当不上共和国总统了,甚至也不能成为一个烂公司的代表。就这样离开了。铁砧,他曾说过。你别想了。你现在就是一个被妖怪大嘴咬住的鸡蛋,小麻雀。他的身体完全被支离破碎的车顶弄毁了。
他的双眼闭上了。永永远远地闭上了。
一,二,三,换幕!
奇怪的是,克洛蒂尔德的身上哪儿都不疼。之后警察解释说三次翻滚造成了三次严重的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导致车上一名乘客身亡。就好像一个杀手带了一支只装有三发子弹的枪。
她很瘦小,体重不足四十公斤。从撞裂的车窗中爬出来,像是完全感觉不到那些被碎玻璃划破的胳膊、腿和裙子。她出于本能地爬着,富埃果旁不远处的石头上留下斑斑红色的血迹。
她在不远处坐下来,盯着从那堆废铁皮下流出的、与汽油混合在一起的血液和脑浆。二十多分钟后,警察、消防员和其他十几个救援人员在那里发现了她。
克洛蒂尔德的一只手腕和三根肋骨断了,一边的膝盖扭伤……其他都没事儿。
简直就是个奇迹。
“您没什么大碍。”救护车蓝色旋转灯的光晕中一位老医生弯腰看了看她后确定地说道。
没什么大碍。
千真万确。
真没什么大碍。
那一刻,就剩她自己了。
爸爸、妈妈和尼古拉斯的遗体被白色的大塑料袋包裹起来。那些人抬着他们,低头走在红色的岩石上,像是还在寻找其他散落在四处的残骸。
“要好好活下去,小姐。”一个年轻的警察一边对她说,一边将获救人员用的银色盖毯披在她背上。要为他们而活。要记住他们。
她像看一个傻瓜一样看着他,像神父在谈论天堂一样傻。但是他说得对。就算是那些最糟糕的回忆也会渐渐被遗忘的,何况我们还在不断增添另外的回忆,很多很多。就算是那些最糟糕的回忆,令人心碎的、令人头疼欲裂的、最最最深刻的回忆。是的,特别是那些最深刻的回忆。
因为这些,其他的都已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