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的笔迹!”
克洛蒂尔德期待着一个回复。
不管是什么样的一个回复。
然而却白等一场。
弗兰克的嘴巴忙着嘬一个塑料瓶装矿泉水,一升装的,差不多等同于刚刚从他皮肤的毛孔里流出的汗水量。他很开心地一口气喝掉了四分之三瓶,剩下的水都浇在了赤裸的上半身。
弗兰克一直跑到卡瓦罗信号塔,来回九公里。对于处在恢复期的他已经很不错了,特别还是在30℃的气温下。他慢慢地弄平被汗水湿透的T恤。
“克洛,你是如何这么确定呢?”
“我就是知道啊。”
克洛蒂尔德背靠在橄榄树弯曲的树干上,手里拿着那个信封,眼睛紧盯着上面的名字。
克洛蒂尔德·伊德里斯
C29号营房,科西嘉蝾螈营地
她提不起一丁点儿的兴趣跟弗兰克说她小的时候,妈妈寄给她的那些明信片,到现在她还会时不时将它们拿出来看看;还有那些从中学时代保留至今,写满了备注和签名的通信录;以及那些从前的旧照,照片背面还写了字的。在这些只剩下些许印记的幻象里,她高兴地在嘴里低声念叨道:
“我的一生就是一间暗无光亮的房间。一个很大的……富丽堂皇的……没有光亮的……房间。”
弗兰克向她走近了一米的距离,背上湿漉漉的。阳光照在短平的金色头发上闪闪发光。在夜晚,弗兰克会变得完全不同,像是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另一个人。很多年前,那时候她是那么喜欢住在他那儿,他能将她带向光明。
他拖了一把塑料椅过来坐在她的面前,四目相对。
“OK,克洛,OK……你曾经跟我讲过的,我都没忘。在你十五岁的时候,曾非常迷这个女演员,你跟她一样穿着打扮,与父母不和,叛逆至极。在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你就给我看了这部《甲壳虫汁》电影,你还记得吗?当女主说‘我的一生就是一间暗无光亮的房间’时,你将电影画面暂停,笑着对我说我们两个要一起把这间房子重新刷成彩虹的颜色……”
弗兰克还记得这些?
“然后你的薇诺娜·瑞德的画面就这样,像尊塑像一样,被我们定格了将近两小时,看着我们在沙发上做爱。”
还尤其记得这部分……
“好了,克洛,不管是他还是她给你寄的这封信,都是跟你开了个极坏的玩笑。”
一个玩笑?弗兰克真的说这是“一个玩笑”?
克洛蒂尔德又重读了一次那些让她最为心神不宁的段落。
明天,当你到阿卡努农庄,去看望卡萨努和丽萨贝塔时,请在天黑前,在那棵绿橡木下停留几分钟,这样可以让我看到你。
我希望到时我还能认得出你来。
我希望你的女儿也能跟你一起来。
我除了这个,没有别的请求了。
原计划是安排再之后的一天晚上去看望爷爷奶奶的。弗兰克坚持认为这事儿不合常理。
“是的,克洛。就是一个无聊家伙开的一个无聊玩笑。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而且为什么要开这样的玩笑,但是……”
“但是什么?”
在重新注视克洛蒂尔德前,这次他将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同谋消失了,罪犯重新开腔;他像个传道者滔滔不绝地宣讲道德标准及他不可辩驳的论据。仿佛一个耐心的老师面对着压抑已久的学生。克洛觉得受够了弗兰克这种自负的样子。
“OK,克洛,或者我换个方式这么说吧。发生车祸的那个晚上,1989年8月23日,你确确实实与你爸、你妈和尼古拉斯四人都在车上,是吧?”
“是的,当然是。”
“没人能在车子失去平衡翻下悬崖时跳出富埃果,对吗?”
在惨剧发生后,那些活生生的、铭刻于心的画面又一次在克洛蒂尔德的眼前出现,富埃果就像一个被笔直射出去的炮弹。在急弯处,爸爸没有打方向盘。
“是的,没有人。那是不可能的。”
弗兰克直奔主题。这是他的强项。他只信赖的两个才能是:理性与效率。
“克洛,你完全确定你的爸爸、妈妈和哥哥都是在这次事故中过世的,对吗?三个全部?”
这一次,克洛蒂尔德心里倒是想谢谢他少了几分才能。
是的,她非常确定。
富埃果支离破碎的车框子里都是被撕碎的肢体,这些画面困扰了她近三十年。父母的身体被铁齿钢嘴撕碎,血与汽油混在一起。救援部队来到事发现场对三具尸体进行确认,移送太平间,放入冰冷的抽屉中,让这个被毁的家庭接受最后一次体面的探访……事故调查……葬礼……时间能让一切腐化成泥,没有人能死而复生,重放生命之花,从来没有……
“是的,他们三个都死了,我十分确信。”
“OK,克洛。那事情很清楚了!一个爱捉弄人的家伙跟你开了个一点儿也不可笑的玩笑,也可能是一个曾经爱慕过你的人,又或者是一个心生嫉妒的科西嘉人,总之不论如何,你不要把这个与我们假期不相干的事情放在心上了。”
“什么,不相干的事情?”
克洛蒂尔德感到一阵阵虚情假意和不可靠的感觉,觉得不能再骗自己了。
有时候弗兰克的直率倒也省了好多事儿。
“你心里一直想着你妈妈可能还活着。这封信是她写给你的。”
“砰”的一声,在克洛蒂尔德的心里炸响!
克洛蒂尔德奶白色的皮肤,因涂了防晒霜而泛着光,也因晒过而泛着红。
当然是的,弗兰克。
当然。
你会想象成什么样?
“当然是的,弗兰克。”她确定地说,“我的确是一直这么想的。”
虚情假意!伪善的家伙!大骗子!
弗兰克没再继续坚持说下去。
他赢了,理性的声音占据优势,无须多言。
“算了,忘了吧,克洛。是你想再回到科西嘉的。我跟着你来了。现在忘记曾经发生的事情吧,好好享受我们的假期。”
好的,弗兰克。
当然,弗兰克。
你说得有道理,弗兰克。
谢谢你,弗兰克。
紧接着,弗兰克建议去卡尔维逛逛。城中心距此不到五公里,如果没有驴群或露营车堵在路上,开车用不了十分钟就到了。
弗兰克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衣,瓦伦拍着手只听到了“卡尔维”这三个字,这三个字也是游客如织的商业街、游艇挤满港口、浴巾铺满海滩的代名词。看着瓦伦飞快地冲进房间换上了一件紧身裙,重新梳了头发,只露出她的前额、后颈和晒成古铜色的肩膀;重新换了一双精致的银色皮编的凉鞋;浑身散发出重回现代范儿的光芒,这可不是随便什么所谓的“现代范儿”,而是那种有钱人度假晒了阳光浴后,皮肤呈现出令人迷惑的古铜色“现代范儿”。克洛蒂尔德思忖着母女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儿的地方。
在瓦伦蒂娜十岁以前,母女俩可是非常配合并且有默契的。一个是对公主痴狂的小女生,一个是疯妈妈。完全就如她打算的那样。
玩傻傻的游戏,疯疯地笑,彼此分享小秘密。
她曾经发誓绝不要变成一个尖酸刻薄的妈妈,不要变成一个击碎梦想的妈妈,不要变成一个非黑即白的妈妈。而现如今,在不经意间全都搞砸了。往好的方面看,克洛蒂尔德预料会面对一个叛逆的青少年,就像她自己当年一样,她曾做好准备,不能埋没自己的价值,不能让自己的梦想凋零。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但全都错了!
她发现今天面对的是一个乖巧又时髦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看自己的妈妈就像看一个来自20世纪的老旧、过时且思想陈旧的老东西。如今,轻则是对妈妈的可笑表示无动于衷,重则是觉得妈妈的所作所为会令自己难堪。
瓦伦已拿着一个与自己裙子相衬的带有翠绿色镶边的手提包,站在帕萨特前等着了,弗兰克也已在方向盘后面坐下。
“你准备好了吗,妈妈?”
没人回答。
一个少年烦躁的声音。习惯了。可还是觉得烦躁。
“妈妈!我们走吧!”
“弗兰克,你拿了我的那些纸了?”
“没动过。”
“它们没在盒子里。”
“我没动过,”弗兰克重复道,“你确定你没把它们收到其他的地方吗?”
OK,克洛蒂尔德想,我是家里没脑子的大头虾,但也还不至于老年痴呆。
“哦!”
克洛蒂尔德仔细回想着,去洗澡前她将整理好的钱包放到了那个嵌在门口壁橱里的铁质小保险箱里。
弗兰克将太阳镜向上推到了额头,手指用力地敲着方向盘,忍着不会疯狂按喇叭。
“如果它们不在那里,”他狠狠地说道,“肯定是你……”
“昨晚我把它们放在这个该死的盒子里,之后再也没打开过!”
还是没有找到。
她打开抽屉找,爬上高处的架子,用手在最上面一层摸索了一遍,又用眼睛扫了一遍床底下、椅子底下和其他家具底下。
没有。
哪儿都没有。
屋顶的箱子里没有,放手套的盒子里也没有。
弗兰克和瓦伦现在谁都不吱声了。
克洛蒂尔德转身又去保险箱里找。
“我明明就把它们放在这个该死的保险箱里了啊!肯定是有人动过了……”
“嘿,克洛……那个保险箱有把钥匙,有密码,而我们只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克洛蒂尔德不喜欢赛文·斯皮内洛的笑容。从来都没喜欢过。她记得很清楚,在赛文还是个小孩儿和青少年的时候,她就已经很讨厌他了。他最喜欢纠集一小帮人围着她,因为他爸爸是营地的经理。
骗子。自大狂。小心眼儿。
很多年后,他执掌营地的经营大权,八十公顷面朝大海的背阴地由他使用,更令他增加了一些让人厌恶之处:
阿谀献媚。自负傲慢。心术不正。
与他爸爸巴希尔截然不同。
“真是不好意思啊,克洛蒂尔德!”赛文解释道,“我都还没来得及看你。改天我们一定要找个时间好好……”
她赶忙打住了他想要一起喝一杯,沉痛缅怀一下她的父母,追忆逝去的二十七年的念头,并转移话题解释道,她的钱包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了,只能是认为它被偷走了。
赛文皱了皱他粗粗黑黑的眉毛。
我的老天,已经是这样了……
他拿起一小串钥匙,从营地的接待处走出来,喊了一个正在给花坛浇水的大个子。
“奥索,你来和我一起去。”
赛文一边下达命令一边伸出手指向小路那边,就像是在对一个听话的动物表明自己的权威似的。一个小头头的姿态。另外那个人也不作声地跟着他。在他转过身的时候,克洛蒂尔德向后退了退。
奥索身高一米九几,整个脸仿佛都被那厚厚的又疏于打理的络腮胡和长长的卷发给吞噬了,但又不能完全遮盖住左脸的残疾:眼睛不能转动,面颊萎缩,几乎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到脖子的皮肤松松垮垮,肩膀扭着,手臂在身体一侧摆动好像一个空袖管,应该再缝一个粉红色塑料手套,一条腿僵硬地拖着。
不可名状地,克洛蒂尔德感觉到惶恐不安更胜于害怕。她最先的反应是一种同情一种怜悯,这可能是源于她的职业病,但却有另外的东西让她感到很不安,一种她无法分辨的感觉。奥索在前面走,离他们三米远,赛文在克洛蒂尔德的耳边悄悄说道:
“我想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在那个该死的8月,奥索才三个月大,而且他很不幸。我们收留了他,就像在这里人们不会丢弃三只脚的山羊一样。在科西嘉蝾螈营地,他什么都可以做一些,大家都叫他海格 。这可不是不怀好意的称呼,相反是友好的。”
赛文信任的言辞,令克洛蒂尔德觉得一切都很混乱。
二十七年来,克洛蒂尔德都没听到过他用“你”与她称呼。
他说起奥索就像在说一条被他收留的狗。
他这一副慈爱仁厚的父皇面孔仍然很难令克洛蒂尔德将他与那个小浑蛋形象分开,那个曾经迫害蜥蜴、青蛙和其他无辜的动物的满脸痘的施暴者的形象。
很快四个人就开始查看营房里的那个小小的保险箱。只有瓦伦坐在椅子上戴着耳机听歌,脚趾互相缠在一起。赛文很自然地用他贪婪的眼睛瞄着她的大腿。
心术不正,阿谀献媚,自负傲慢,克洛蒂尔德在心里将她给赛文下的定义重新排了序。这三点说得一点儿没错,只是顺序错了。奥索,蜷着他高大的骨架子,蹲在这个钢铁做成的立方体前,用他那只好手去试钥匙,查看锁头,检查锁舌、锁横头、弹簧。赛文站在他身后指挥着。
“很抱歉,克洛蒂尔德,”营地经理直截了当地说,“锁上没有一点儿被破坏的痕迹。你真的确定你的钱包在里面?”克洛蒂尔德的大脑里翻腾个不停。这两个男人间交换过信息?弗兰克和赛文,一个是她丈夫,而另一个是这个世界上最令她反感的家伙。克洛蒂尔德只是点了点头。赛文思索着。
“里面有钱吗?”
“有一些……”
“您女儿知道密码吗?”
赛文又直接问道。在他身旁的弗兰克,圆滑地说道:“她知道,但是……”
克洛蒂尔德正要表示异议,瓦伦在他们身后站了起来。
“如果我要偷拿我父母的钱,我也只会对爸爸的钱包下手。”
赛文哈哈笑出声来。
“答得好,小姐。我们会认为你是无辜的。”
克洛蒂尔德很憎恶瓦伦跟营地老板像是同谋一样互换微笑。弗兰克,在他们身后,好像只是小小的不高兴。
“嘿,我妻子可是跟您说过了,她的钱包是在这个烂箱子里,接下来怎么办?”
谢谢,弗兰克!
赛文耸了耸肩说道:
“那要换个办法了,如果你们不见了东西,你们应该去找警察。除此以外,克洛蒂尔德,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进行投诉……”
他咧开嘴暧昧地一笑,接着说道:
“你不要期望在卡尔维警察局会重见凯撒尔。你的老朋友早已退休多年了。我也不知道接待你的是谁,现在,那些警察都只是在这里当三年差,然后重回陆地上去。”
海格仍继续研究着那个箱子,锲而不舍。锁头的每一个机关都不放过,却一无所获。克洛蒂尔德从心底里感谢他。
她确信的一件事就是:她的钱包昨天的确是放在那里的。
有人拿走了它。
为什么拿走呢?
会是谁拿走的呢?
一定是知道保险箱密码或者有保险箱钥匙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