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桑!黄有桑!”
黄有桑无奈地停下脚步,回身望着远处奔来的室友心中暗暗焦急。
自弟弟走后每天回家陪伴母亲,虽然路不远公交只要倒一次,可到家之后忙家务陪妈妈说话有时候练练琴晚上总要到九十点才空下来。妈妈变得极脆弱,看到有杨的信哭、接到有杨的电话哭,没信没电话的时候更哭,常那么倚在窗前无声地淌眼抹泪,令黄有桑又心酸又担心,只好使尽浑身解数插科打诨戏彩娱亲,千方百计哄母亲高兴,就差没卧冰求鲤了。好在江文秀一届毕业生带完今年改教高一英语并且不任班主任,工作不再象去年那么忙碌紧张,上个月还抽空去做了一次体检,本来怕医院人多,结果冯医生从头陪伴到尾一路绿灯优先,黄有桑猜想这恐怕多少又与二叔黄报章有关吧?最开心的,母亲除了老毛病风湿性心脏病之外其它都还好,冯医生笑眯眯地说,还是老话,别累别冻别受惊吓别剧烈运动、适当注意饮食就好。
这样学习基本要靠白天在学校的功夫,比同学们少了一半时间。大学的课程与中学的完全不同,全新内容全新形式、并不是预想的那么简单,从一年级到高中毕业没考过班级第二的黄有桑、这次居然有一门挂科!新闻评论写作!虽然不公布名次,自其他同学们的神情上猜想这个结果令人意外,状元之后、理科状元黄有杨之姊等等,黄有桑知道自己算个小名人,然而现在居然要补考!说不定要重修!
“黄有桑!周六系里搞欢送晚会,送别大四的师兄师姐,一定要参加啊!”山东同学许怡叮嘱,一贯北方人的爽直。
“是啊!会场布置、饮料食物筹备和活动安排都缺人,有桑我们需要你帮忙。”广东的何粲星擅长察言观色,见黄有桑犹豫连忙换了种说法。
南都大学的新闻专修科停办了一段时间今年刚在中文系下恢复,黄有桑这一级正好是新闻专业的第一批学生。南大的学生宿舍原则上是同专业同级就近安排,无奈新闻专业这是第一届只有三个女生,所以南园八舍女生楼的这一个寝室里除了黄有桑许怡和何粲星之外另外还住了四个德语系的新生。这边早上苦读中外新闻史上的名篇之时,那边端着涑口杯咕嘟嘟练大舌音,没来由地都觉得对方的课程容易且有趣。
第一学期有杨还没去美国、黄有桑在宿舍时间比较多,然而与室友们客气礼貌地保持了相当的距离。虽然作为唯一的南都本地人也被要求做向导,带大家郊游爬神烈山、到朱雀湖划船、西山赏枫叶、长沙路逛夜市等等一起玩了几次,可是黄有桑始终独来独往,因为性格因为自幼远离组织的习惯。现行反革命的子女啊、不被专政就不错了、还想有人关心有人善待有人温暖吗?就算有人对你好也不能连累别人啊。所以除了东晓亮周翰飞和弟弟,黄有桑一直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更对一切社团活动敬而远之,如今大学也不例外。何况,就这样功课都已经挂科了?
“抱歉啊,我要补考呢。”黄有桑硬着头皮和室友推辞。
“就是新闻评论写作吧?同学们一大半都挂了呢!我们都要补考!刘教授太严了!”没想到许怡何粲星异口同声地说。“真的?”黄有桑意外之余悄悄松了口气,刚才的郁闷消失大半。“你是去阶梯教室刘教授的写作课吧,一起走吧!”许怡何粲星不由分说拉着黄有桑,齐往教学楼走去。
六月的天已经有些热,南大校园里繁花盛开绿树成荫,书香缭绕着花香氤氲飘舞,三三两两的学生散布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一路经过校史馆小礼拜堂等民国建筑,青砖墙青筒瓦,何粲星叽叽喳喳又是笑又是说,对古人的向往对大师的崇拜、几时去看看赛珍珠故居何应钦公馆等等,还有校名是南大、为什么最有名的建筑偏叫北大楼?偶尔见到只刺猬出没更是又叫又笑,其实这在南大很平常,别说刺猬,野猫兔子黄鼠狼甚至野猪都有。黄有桑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见何粲星没在意又悄悄取了手帕擦拭,没办法,孤僻的人大多还有洁癖。
路过喷泉旁的黑板,何粲星又兴致勃勃地奔到前面看板报,兴高采烈地地评论板书的好坏,黄有桑不停地抬手看表最后实在忍不住连催两遍“要迟到了”何粲星才算看完讲完。待三个人走进阶梯教室座位已经坐得差不多满了,新闻专业的其实就二十几个学生,这么多人应该都是中文系同学甚至其它系的。本来嘛,刘伯生教授自享誉全球的大记者、党报编辑、驻某国大使馆参赞等令人目眩的职位改行做了学者,是南大响当当的一块招牌也是重开新闻专业的理由之一,平常只给本专业学生讲小课,难得有一次大课当然热门。三个人对望一眼,何粲星毫不迟疑地走到仅剩的第一排座位还特意坐在了最中间,许怡迟疑着四下张望见实在没有空位便跟着何粲星坐下,黄有桑无奈也只好坐在了两人旁边,一抬头直接面对讲台,黑板近得象捧在面前。
准时两点半,刘伯生教授出现在门口,深灰西装配斜条蓝色领带、衬衣雪白皮鞋漆黑,头发一丝不苟还油光锃亮,拄着一截文明棍、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作用,三十多岁的教授倒象是电影里走出的近代人物——后来好事的同学发现刘教授很久以前就有个绰号叫“刘逸仙”传扬开人人都觉得贴切,趾高气扬地跨进教室,缓缓扫视了一圈,所有同学都安静下来,连何粲星也住了口双手横在胸前桌上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对刘教授对第一排不经意停留的零点一秒还报以甜甜的笑容。刘伯生咳嗽一声开始上课,黑板上迅速出现了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新闻记者的气节。
教室里立刻炸了锅,嗡嗡嗡嗡的议论声私语声响了好一会儿。敏感!四人帮粉碎才几年,冤假错案刚平反一批、多少人因为所谓气节家破人亡?而南大新闻系刚成立!这时候讲这个课题?胆大啊!
“报道什么?如何报道?中国自古就有焚书坑儒、就常常大兴文字狱,知识份子因讲话被流放被下狱被杀头的数不胜数!现在时间到了1987年,新闻记者能不能说真话?要不要有气节?有的话有多少?所谓‘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怎么担、怎么著?”
刘伯生喜欢用短句,不疾不徐的声音听起来不大然而威势迫人如挟着风雷,很快压过了嘈杂的私语,直截了当的提问迅速让学生们集中注意力、陷入了思考。
“新闻媒体,被称为‘社会公器’;新闻记者,更傲为‘无冕之王’!恪守职业道德,以真实为生命、不跟风不炒作,是我对南大新闻系学生最基本的要求。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要进这个教室罢!”刘伯生的话语满是傲气。
“但是有两个困难。第一,大环境严苛的情况下,比如大跃进、比如文革十年,怎么办?第二,即使在言论自由的宽松环境中,同一件事也有不同的看法,如何确定正确的认识?”
黄有桑一直不自觉地将刘伯生和二叔黄报章比较,也许潜意识里是和从没见过的父亲比较?都是知识分子,都儒雅清隽风度翩翩,都开口国家闭口世界;虽年代不同,然而父亲因早逝而永远活在了箱底照片中的年青模样也就和刘伯生差不多。不过虽然照片已经发黄父亲的面目本来又很微小,但自那开怀爽朗的笑容中黄有桑总感觉到体谅与宽和,见到二叔,果然是和想象中一样,甚至有些多愁善感有些婆婆妈妈、以至统战部的同志们议论他不象纽约的资本家呢。而刘伯生则不同,也许因为多年鏖战新闻一线,敏锐犀利咄咄逼人,比起学者更像个斗士,大跃进中的浮夸、文革中的谎言、甚至唐山大地震中的不实报道……痛心疾首中不乏不满甚至直截了当的批评。黄有桑一边听一边唰唰写着笔记,对这位教授佩服之极。
然而这么毫无顾忌地敞开来说真的不要紧吗?黄有桑在听到知识份子因讲话遭殃的一瞬间就想起了父亲,一阵阵心酸地想到他徒劳的奔走、无望的呼吁,还有他那所谓“反革命言论”的激愤之语,其实那些话比起刘教授今天的课还要温和呢!刘教授在慷慨激昂中虽然没有明说,第一个问题已经不言而喻地有了答案:即使大环境严苛,新闻记者也应恪守职业操守锤炼职业道德,培养自身和相关媒体的权威性和公信力。大教室中响起一次又一次掌声,大学生们无一例外地赞同,风华正茂的天之骄子们啊,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将来都是宁死不屈的江姐、谁会做甫志高?呸!
“再比如,北京的城墙城门,解放初期是保护的。1951年周恩来总理指示拨款15亿元专款修缮。阜成门、安定门、德胜门、东便门等相继开工完工。可是到了1953年,地铁作为新兴城市轨道交通系统开始规划,城楼成为妨碍建设新北京的‘障碍物’,修缮工程转眼变成了拆墙命令!从技术工人到局长到市长彭真,谁都不想拆,彭真甚至制定了存一线希望的拆除序列、特意将东直门城楼和西直门整座城门列在最后,可惜最后依然全部被拆。”话题突转,大学生们益加兴奋,这是要讲到关键了!
“黄有桑你说说,这件事如果让你报道,你怎么写?”随着刘伯生出人意料的提问,大教室中几百双视线齐刷刷聚焦在了第一排。
黄有桑怔了怔,脑中飞速思索缓缓站起的同时已经理清了思绪,按自己的理想、说实话说真话!从1952年开始,北京外城城墙被陆续拆除,1956年大面积大规模拆除,到1958年基本拆光。朝阳门阜成门地安门永定门等城门城楼全未幸免、理由主要是“妨碍交通”,城墙城门被拆原来的护城河被盖上板变成了暗沟。1965年地铁工程开始动工,内城城墙也被陆续全面彻底拆除。北京的古城墙始建于元代,超过六百年历史,规模宏大呈凸字形结构周长二十四公里,是公认的珍贵文物。蒙古人的铁骑、女真人的弓箭、八国联军的大炮、军阀的多年混战、甚至日本人的侵略都没有将其摧毁,却在成为新中国首都后被拆!昔日张作霖为保护古城放弃北京、傅作义不忍古城受损主动投诚,几十年前的军阀都有这样的文物意识,为什么在新中国反而变成了所谓建设新型城市的障碍物、所谓清除一切影响建设的牺牲品?文物是什么,是一条纽带把过去现在与将来相连,是民族文化的标志将中华文明代代相传。北京城墙是毁在短视中、毁在狂热中,是我们民族的不幸,更是耻辱!
众人注视中,黄有桑一如平日举止舒徐、言语从容,说完了微微颔首致意,静静坐下。刘伯生不置可否,漆黑的脑袋微微侧转,“你,何粲星呢?”
何粲星含笑起立,右臂如起誓般在胸前一挥、大声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我不同意黄有桑的报道。报道这件事要客观全面,与报道者对拆城墙是赞成还是反对的观点有很大关系。我认为,北京城墙城楼被拆是很遗憾,但未尝不是件好事。”黄有桑愣了愣,转过身体望向她。
“五十年代初北京政府刚成立,老城区受限于城墙,有人建议是在城门一边或两边开辟豁口或修建门洞,梁思成则连扒豁子都反对,口口声声原城保护,城墙要留下来。有人问那城里头四十万人怎么办?梁思成说解放前都行,现在怎么不行?”
“怎么不行?”何粲星侧身环顾了一下大教室:“解放前老百姓没吃的就没吃的、倒垃圾爱怎么倒怎么倒,新中国还能这样吗?柴米油盐得运进来、垃圾粪便得运出去!还有自来水,还有和煤球的黄土,小到生活中的一点一滴都要运输、都要经过城墙!人口不断增长,包括中央政府官员、服务人员、驻军、警察都越来越多,这些人的生活和出行也都受限于城墙。所以梁思成在实际情况下后来不得不同意开豁口,而且在现实考虑下越开越多。到最后,拆城门也是梁思成同意的。”
“不对!”黄有桑涨红了脸站起来:“梁先生从来没有同意拆城!他与林先生一直说‘城墙并不阻碍城市的发展,把它保留着与发展北京为现代城市不但没有抵触,而且有利!’为保护老城,他夫妇四处奔走,与吴晗副市长等拆城派争执多次甚至冲突!他说拆掉北京的一座城楼就象割掉我的一块肉、扒掉北京的一段城墙就象剥掉我的一层皮,在不同场合说过不止一次!这个被视为极‘右’的话语是他在无奈中反对的呼喊、是他勇敢的声音,这就是气节、就是风骨!”
黄有桑自幼崇拜林徽因,没上小学就把家里藏的《九十九度中》《林徽因诗集》《你是人间四月天》都读了个熟,在东晓亮的灯彩上题首“莲灯”不过是信手拈来,心底对林徽因梁思成夫妇的学识品格所作所为无比敬佩,在保护古城反对拆除城墙城楼这件事上更是完全敬服赞同。甚至想到冤死的父亲时伤痛中不乏骄傲,他是为了替朱伯商先生鸣冤、是为了守卫南都的城墙,和林徽因梁思成两位大家的所作所为有相似之处呢!不知不觉中,黄有桑早在心中接过了父亲保卫文物守护古城的旗帜,所以阶梯教室中一改平素的温和腼腆,众目睽睽中激烈争辩。
“好,就算他们二人是一心一意想把老城保留,但是愿望落空,为什么?”何粲星寸步不让:“城墙城门是文物不错,但是当时新中国实际的情况、它已经变成了建设首都的绊脚石!北京那么大城市,几十万人口要吃要喝要生活,更要发展要扩张!梁思成动不动就说‘中央机关一开始就不应该设在老城里’,讲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解决问题才更重要!”
“怎么没用?城市建设不该有规划吗?北京城就应该保留老城、建设新区!”黄有桑难得地提高了声音:“梁先生在五零年偕同陈占祥提出《关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区位置的建议》即俗称的《梁陈方案》,建议保护北京旧城、在西郊建设新的行政中心。要是按那个方案建新区,以便捷的东西干道连接新旧二城,城墙城楼根本没有影响建设、就不会被拆!北京老城就能保留下来!‘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的厚重壮丽就能传给后代!”
“黄才女情怀可嘉,我听说过这个方案,我不懂什么山河城阙我只知道新中国刚刚成立、哪有那样的国力去建大规模新区?钱呢?时间呢?”何粲星迅速反驳:“我只知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要从实际出发’,中央政府不得不设在老城、而既然已经在老城里,就要想办法解决问题而不是对既成事实责怪埋怨!当时不是有人说‘不能解决广大劳动人民生计的城市就是魔窟。能让劳动人民吃不上饭的拉不出屎的文物就该拆了’,我说呀,这话讲的在理!文物文物、物而已!怎么也比不上人!不能为了文物影响城市发展、影响老百姓的生活!”
广东才女名不虚传,言辞便给措辞锋锐,讲到激烈处双臂挥舞口沫横飞,结尾处极有气势地高举左手:“新闻记者最重要的一条,难道不该是为民呐喊?”一头短发因激动甩得蓬乱飞舞还使劲跺了跺脚。
偏颇!混淆概念!黄有桑张口还想再辩,大教室中鼓掌声口哨声已经响成一片淹没了纤细的声音,天生略显愕然的眉宇变成惊讶懊恼、状元之后呆呆地坐了下来。
“大家都看到了吧?黄同学与何同学观点不同导致的报道不同?”刘伯生抬抬手臂,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北京城墙该不该拆不是我们今天上课要讨论的,但从这个实例可以看出,完全客观的新闻、从来没有过!就是天气预报,‘今天晴’这三个字由不同的人不同的语气说出来也有不同的含义、带着不同的主观色彩。党的喉舌也好、百姓的代表也好、或者特立独行的高人也罢,其中的取舍各位有自己的原则,那是你们的人生观和世界观。但是新闻记者必须扎根于实际生活,必须从实际出发,绝不能不食人间烟火!”
大教室中掌声轰鸣,不少同学站了起来。黄有桑没有动,双手在桌上转动着圆珠笔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不食人间烟火!这六个字好不刺耳!刘伯生这是干什么,让自己与何粲星一起发言供大家比较,他吃准了自己会站在保城派那一边!何粲星的所谓从实际出发、为了吃喝拉撒就要拆毁文物,我绝不同意!哪怕你们说我不食人间烟火!喷薄的愤怒令黄有桑涨红了脸,直直地瞪着讲台上的教授。刘伯生察觉到居然迎上她的目光笑了一笑,似玩笑似戏谑。黄有桑简直要霍然而起,灰西装文明棍已经转身扬长而去,并不理睬身后一群学生的追逐。
一连好几天黄有桑闷闷地提不起精神,睁眼闭眼都看见刘教授得意嘲弄的笑容,“不食人间烟火”六个字更象刻在了脑子里挥之不去。还有何粲星居然说北京的城墙该拆,简直愚昧!还轻视污蔑林徽因梁思成,太狂妄了!
“因为城墙在心理上的约束,新的兴建仍然在城区以内拥挤着进行,而不像其他没有城墙的城市那样向郊外发展。多开辟新城门,城乡交通本是不成问题的;在新时代的市区内,城墙的约束事实上并不存在。”
“今日这一道城墙已是个历史文物艺术的点缀,我们生活发展的需要不应被它所约束。其实城墙上面是极好的人民公园,是可以散步乘凉读书阅报眺望远景的地方(这并且是中国传统的习惯)。底下可以按交通的需要开辟新门。城墙在心理上的障碍是应予击破的。”
“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十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立体公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古老的城墙正在等候着负起新的任务,它很方便地在城的四周,等候着为人民服务,休息他们的疲劳筋骨,培养他们的优美情绪,以民族文物及自然景色来丰富他们的生活。它将是世界上最特殊的公园之一,一个全长达39.75公里的立体环城公园!”
黄有桑板着脸将这些抄录下来的文字放到何粲星面前,广东才女仍旧甜甜地笑着,谈北京当时的困难百姓生活的细节还有现在首都的高速发展地铁纵横的便利,并不认为有错,许怡夹在两人中间不停劝解、几次辩论都不了了之。黄有桑心中不快,甚至看到玉兰花盛开粉红一片都不自觉地厌恶——那是何粲星的甜美着装风格,抬头望望顶上云蒸霞蔚的花朵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手中的书本掸去石凳上的花瓣,赌气又踩了一脚。
“黄有桑!”清朗亲密的呼唤,周翰飞不知怎么来了,见黄有桑诧异笑着解释说是被拉来参加今晚的送别会的。工大南大本来不远、骑车过来就十几分钟,同学校友老乡师生等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两个学校常一起搞各种活动,所以这一年里两人见过好几次。
送别会!黄有桑皱了皱眉,怎么都忘了,抬碗看了看电子表。这表还是上次二叔来时送的,姐弟俩一人一块卡西欧,妈妈则是个机械表、表上字母OMEGA。黄有桑那时还不懂名牌,更喜欢自己不用上弦的卡西欧。弟弟走的时候妈妈自箱子底找出爸爸的一块旧表也是OMEGA,郑重其事地给有杨戴上叮嘱他每天上弦对时,有杨真是乖,虽然没大明白可连连点头答应,三个人的眼眶就都红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周翰飞打断黄有桑的回忆示意她将书包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两人并肩往小礼拜堂走去。都是白衬衣藏蓝卡其裤——那时候的标准制服,高挑瘦削的身形甚至有些雷同,然而自小到大这么走了十几年,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和谐相衬,自从容的步伐到一身书卷气甚至到骨子里的骄傲都差相仿佛,并肩行来象古时的侠客联袂江湖般颇为引人注目,一路上不少同学侧目或者回头。两人却没在意,周翰飞关心地询问这阵都好吗,黄有桑余怒未消正在烦恼,便将与何粲星的辩论说了。“居然认为北京城墙拆得对!你说是不是过分?六百多年的古都文物,竟然不觉得可惜遗憾!还有,居然瞧不起梁思成林徽因先生!”
“我们学建筑的,梁思成先生是中国第一代建筑师、一定要尊敬的。但是梁先生那个方案吧没考虑到北京当时的实际情况还有以后的发展……”周翰飞瞥见黄有桑瞪大了眼睛,笑了笑解释说:“北京现在的规划没大问题啊。处在燕山山系和太行山系的夹角里,北面和西面都是山,要扩只能往东南扩。无论怎么建都会碰到四九城——就是皇城内城的总称,那还不如就象现在这样以四九城为中心扩建呢。”
“你的意思拆墙没错?”黄有桑停下脚步侧身问道,仰头凝视的神情极其严肃。
“古老的城墙城楼是文物,拆了极为可惜。”周翰飞小心斟酌着词句:“但是北京是新中国首都,人口在增长城市要发展,尤其后来修地铁,拆城墙是不得已之举,没办法嘛!当时不同意见很多,‘保存什么,如何保存’争论了很久。保城派如郑振铎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南都那时在拆墙遇到朱偰的阻拦呼吁,文化部及时干预,郑振铎甚至亲自来南都视察,城墙大部分保下来了不是?”瞅着黄有桑补充了一句:“有取有舍,值得我们反思。”
黄有桑哼了一声不说话,转身快步往小礼堂走去。周翰飞连忙跟上,拍着车后架上的纸箱让她猜是什么。见黄有桑不理不睬,周翰飞笑了笑自己解释是募捐箱,东大学生会组织奔赴大兴安岭火灾现场自己刚回来;大火灭了,然而流离失所的老百姓到处都是,箱子里有一些资料是在当地接触到的几十个困难户,今天的晚会上试着开展募捐看看如何帮助这些人。黄有桑知道他是有意叉开话题,但是居然刚从火灾一线回来!这也罢了,他还要做善后扶贫工作?中学时黄有桑对周翰飞的社会工作虽不说什么心底多少有些不以为然。一帮所谓先进分子打扫厕所、修坏了的门窗、探望孤寡老人、替生病的老师送煤球挑自来水等等,总觉得假而空、形式重过内容。这一次又是吗?六月的阳光下黄有桑眯了眯眼睛,侧头望了望小伙伴。他也说北京拆城墙是不得已之举呢,哼!
当晚的送别会很热闹或者说很成功。小礼堂外表虽然象个小土地庙,里面布置得恰到好处,隆重而不失温馨。令人意外地是刘伯生也在,与系里几位教授站在后排,并不象其他人那样与毕业生攀谈,冷淡倨傲地遥遥观望着,视线扫过黄有桑时也毫未停留。“不食人间烟火”,刘大教授才是的吧?黄有桑愤愤地想。
何粲星落落大方地主持,一身粉底碎花的连衣裙衬着梳得油光的短发、本有些微黑的满月脸盘在怡人的灯光下好看得惊人,连恼她赞成拆城墙的黄有桑此时也少了几分恶感,而那一口广东人独有的稀松普通话更是极有煽动力。就要毕业走向祖国五湖四海的师兄师姐们频频鼓掌,确实真挚的话语令人感动。
“这一去、振翅翱翔!这一去、鲲鹏万里!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如雷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周翰飞捧着纸箱上来了。并不急着开口说话,诚挚的目光扫过人群,自纸箱中取出一沓照片。那时候还没有手提电脑没有PPT,他举着照片一个一个地说灾民的故事。
赵勇,五岁,父母是当地警察救火丧生尸骨无存,现在跟着八十多岁瘫痪在床的爷爷生活,我们碰到赵勇的时候他正在冒着滚滚浓烟的垃圾堆里翻找食物、说爷爷饿了。
蒋志红,七岁,大火中全家被烧光十一口人仅存她一个、中度烧伤,因为她母亲将她塞进水缸里自己盖在了水缸上。我们见到她是在医院的病床上,满身缠着绷带、嘶哑的声音喊“妈妈!妈妈!”
陈毛毛,八岁,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叔叔还是哥哥?她在大火中失去了所有亲人还有她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不停地问“是我做了啥坏事吗?为什么我连太阳也看不到?”
小礼堂中不知何时变得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凝固在周翰飞手中。
还有王华、钱刚、李霞……周翰飞说完一个便将其照片交给身旁的主持人何粲星再传阅到众人手中。何粲星听得双目蕴泪,颤抖着手接照片传照片,薄薄的一张张相纸此时象有千斤重。
“天灾过后百废待兴,当地政府至今对这些孤儿还没有明确的安置办法,我不知道赵小勇现在在吃什么、我不知道蒋志红是不是还在找妈妈,我不知道陈毛毛这一生还能不能看到太阳,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我非常想、我一定要帮助他们,尽我所能、终我一生。在场的各位,你们也这样想吗?”
是!
人群爆发出轰天的应和声吓了黄有桑一跳,抬手一抹面颊上不知何时都是泪水,黄有桑不好意思地赶紧拭去悄悄看了看四周。记得周翰飞自小就会这样演说,极有感染力煽动力,一中六个年级的学生们常被他说得晕晕乎乎地昂扬振奋,甚至有时候老师搞不定活动或者讲不好差生都会来找他帮忙、而他总是不负众望,今天在南大小礼堂只算是牛刀小试吧?身周不少人热泪盈眶、还有些在交头接耳地商量,几位老师围着刘伯生不知在说些什么也都神态热切。不久周翰飞捧着纸箱下来,立刻被众人簇拥着争相往箱子里塞钱塞物,很多人觉得带的钱不够急急忙忙回宿舍取,也有的围着周翰飞询问详情,何粲星在一旁维持着秩序,因感动兴奋而满脸通红。
黄有桑将书包里的钱全掏出来,想了想又捋下腕上的卡西欧,悄悄地在人群后塞进了纸箱中。一抬头碰到刘伯生意味深长的目光、黄有桑腾地红了脸,心底的激愤再次喷涌而出,扭头转身出了小礼堂。
深邃的天空如深不见底的穹庐,满天繁星闪烁,树梢后斜斜挂着一弯新月,随着清风的摇摆时隐时现。礼堂中继续传来讲话声、歌唱声、大笑声、鼓掌声甚至剁脚口哨声,比起他们广阔的世界,也许,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吧?黄有桑仰望星空,生平第一次深深自省。但是,要和他们打成一片吗?
“后来很多的事都源于那一次募捐。”东晓亮叹了口气。“若不是那晚的活动,很多人不会相识很多事不会发生,也许就完全不一样了。”东晓亮眼望窗外,灯火阑珊中游人越来越多,马尾辫的身影再没出现。是看错了吧?
韩云好奇地问,“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知道了!何粲星与周翰飞一见钟情!”
“是一见钟情,不过是单方面的。”东晓亮摇了摇头,目光恍惚而感伤。几十年间何粲星一直毫不讳言,在周翰飞捧着纸箱走上台前的瞬间她仿佛被电流击中,满眼满脑满心都只有那个白衬衣藏蓝裤的挺拔身影,象是故事里的夙缘孽债传说中的三世因果,何粲星就那么爱上了周翰飞,刻骨铭心、轰轰烈烈;而黄有桑与刘伯生也开始了几十年的纠葛,一直到……东晓亮忽然住了口。
赶紧回家吧!想起母亲还在等,黄有桑脚步匆匆飞身上了公交车,并不知道三十多年后东晓亮的唏嘘。不食人间烟火就不食人间烟火,我只想妈妈弟弟和这个家好好的,广阔世界随他们去关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