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八九日连续三天高考,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南都素有”火炉”之称、极言夏季之热,三十七八度是常事,高的时候过四十度。夸张的形容是鸡蛋打在地上一分钟就熟了、或者体温计放在室外阳光下立刻就爆了,不知真假。
孩子们已经放了暑假,并不如往常在外面追逐打闹、都蔫蔫地躲在家中,待傍晚累了一天的父母们回来才一起出屋乘凉。先一桶一桶的井水泼下去,看地面上咝咝升腾的热气散了就能搭凉床,两头各一条长凳搁平了,长方形的床面往上一放就成。竹篾床面经多年的躺卧都磨得光滑如镜,摸上去已有一股凉意,摇着芭蕉扇仰头便望见深邃的星空,周边都是街坊邻居,奢侈的话打一暖水瓶冰镇酸梅汤慢慢啜饮或者切几片西瓜随意啃啃,真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所以城南大大小小的街巷到了夏夜路边都这样密布着乘凉的百姓,三十多年前汽车是个稀罕物、倒不用担心挡了道路或者发生交通事故。
不过东家今年略有不同,堂屋里居然有了个吊扇!是东卫国捡了明光厂会议室淘汰的旧货鼓捣着装上的,一开起来威势十足,隆隆的轰鸣声赶上车间里整排的机器,几个扇叶连带着吊杆拼命晃动简直要连屋顶一起晃下来;风又极小,似有若无地飘在半空,隐隐约约地奋力与热气战斗。不过好歹是个吊扇,装好后不断有邻居来参观,有夸好凉快的、有赞真先进的、还有夸张地说怪冷的!后来气温到了四十度,东家几个本来害怕吊扇掉下来砸到的终于也躺在了下面,东晓欣紧闭着眼睛不敢看直往妈妈怀中钻;陈玉芬嫌热不时将小儿子往外推推,一边心惊胆战地不时瞥一眼头顶;东晓玫算最镇静的,不过下意识地缩在角落拼命往墙上靠。两个小的招呼“哥哥来吹风凉快”,东晓亮只不理睬,自己躺在外面的凉床上闭目假寐。然而实在是热,凉床的竹面上不几分钟就一个汗渍的身形,东晓亮只好一遍遍用井水冲,站在井边双臂举起塑料桶兜头淋下,爽快得一时。
“明天你要考试,要不进来睡吧?我们让你。”陈玉芬在门边伸头问,小心翼翼地。自从上次出走事件之后陈玉芬待儿子特别客气甚至可说巴结,觑着他的脸色嘘寒问暖比对特护病房的高干病人还要谨慎。东卫国有次看不下去说了一句,陈玉芬又是哭又是委屈,“还不是你、好好的上了光荣榜的儿子、硬是逼到了大粪池里!”那天三个小伙伴将东晓亮送回来,陈玉芬大喜之余总觉得儿子臭哄哄的,虽然忍着没当面说和丈夫却嘀咕了多少次,“会不会真掉进粪池了?”
“不用。”东晓亮闷声说了两个字,挥着手中的蒲扇哗啦哗啦表示不耐烦。陈玉芬不敢再说回头冲丈夫拼命使眼色。东卫国无奈,皱眉走到凉床前,“进去睡!”三个字同样简短。东晓亮不答,骨碌翻了个身面朝墙背对着父亲,连手中蒲扇也不动了。东卫国伫立良久,终于无言地转身回了屋里。
远远地不知哪个商店开着大喇叭放流行歌曲,高亢而真诚的歌声。“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东晓亮眼睛热热地,仰头望天忍住了。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歌声不依不饶声声嘶吼。
真热,蚊子又多、嗡嗡嗡一直在耳边呱噪,视袅袅燃着的蚊香为无物。东晓亮扇扇子、擦清凉油、喷花露水,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好容易天快亮时眯着了。灯会时夫子庙满眼的彩灯、黄有桑敲着课本的铅笔、光荣榜上自己的名字、东经180度日期变更线、破碎扭曲的小桔灯、父亲怒不可遏制的面容、周处读书台上晃晃悠悠的字迹……一起蜂拥到眼前。东晓亮呻吟着,紧闭的眼皮不停地跳动,疲累而伤心。
“起来!哥哥快起来!”弟弟妹妹挤上来推搡。“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东晓亮不情愿地睁开眼,天光大亮,火红的太阳升在天际继续将光芒洒向大地,今天不用说又是炎热的一天。四周的邻居都不见了,满地的蚊香灰西瓜皮和香烟头诉说着昨夜的繁忙,犯嫌的蚊子也都吃饱离开,身上七七八八的血痕犹在控诉“四害”的可恶。是什么来着?蚊子苍蝇蟑螂,还有一个,对,老鼠!
“妈妈打了鸡蛋呢!两个溏心的!”东晓欣咬着手指头满是羡慕。“那是让哥哥好好考试的、和你么得关系!”东晓玫少年老成地瞪着了眼弟弟又道:“哥哥快点吧!有桑姐姐说一会儿来喊你一起走,九中远,要坐公交车呢。”东晓亮呆了两秒一跃下床,草草穿上衣服抓起书包,摸了摸准考证在里面,逃一样奔出家门。身后陈玉芬追着喊“哎!鸡蛋打好了!哎!”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黄有桑。这两个月她依旧风雨无阻地每天来给自己补课,可是曾经和蔼可亲的课本突然变得冷漠陌生,一翻开来父亲的怒容象贴在书上,笑眯眯的小桔灯裂成了哭脸更是常在眼前晃动。
好好读书又怎样呢?考上大学又怎样呢?
考场设在九中的初中部,到常奉路下了公交车,东晓亮肚子饿得咕咕叫,浑身黏黏地又极不舒服,想起来脸也没洗。还好书包里有妈妈塞的一毛钱,找了个路边的早点摊坐下来要了馄饨和煎饼,使劲放了两勺辣油吃出一身汗才觉得不那么头昏脑胀了。讨了点儿洗碗水胡乱擦了下脸再慢慢走到考场,已经是最后进场时间。江文秀正等得跺脚着急,看到东晓亮急忙迎上来,张张口终于只是温言嘱咐“好好考”指了指前方划了红线后的教室“去吧。”东晓亮顺着老师的手势望过去,看到黄有桑坐在窗边的课桌前松了口气,远远地冲自己笑了笑。
旭日东升,金黄黄的阳光照在窗角,黄有桑的大脑门亮堂堂的。东晓亮忽然有一丝懊恼和后悔,考上大学或许也不错?在看到地理试卷上日期变更线是最后一道大题十五分的时候,这份懊恼和后悔达到了顶点。
“后来很多年,这懊恼和后悔一直陪伴着我。在人生的低谷在生活的困境时固然每每出现,即使手捧奖杯站在领奖台即使身披红花与国际友人谈笑自如,我也常常忍不住一个念头:那时候如果上了大学,会是怎么样?”东晓亮陷在沉思中自言自语似地说。韩云抢着笑道:“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东老师肯定还是东老师!”李惠也笑:“东博士、东教授、东院士也许呢。”指挥部里哄笑起来,这两个徒弟对师父是真崇拜啊!
如果终究是如果,东晓亮没能上大学。“440分,要不要去技校?”
东卫国眼望虚空一言不发,正在想另外的如果:如果那天没有踏扁儿子的桔子灯、如果陪他一起鼓捣这些小玩意、如果好好和他说……都是被那个毛贼毛老三害的!那天要不是急着赶到厂里巡逻,不至于那么暴躁、不至于匆匆忙忙扔下儿子吧?曹书记调走、小偷的风声又渐渐平息,厂里的工人巡逻队上个星期解散了,昨天听说夜班女职工上厕所时又看到鬼鬼祟祟的黑影,是毛老三吗?真是贼心不死!别让我碰到!陈玉芬见丈夫不语,只好僵硬地笑着再问一遍儿子:“去技校吧,啊?江老师说也是个老牌学校,什么黄炎培先生创办的,好多年了呢。啊?”
东晓亮坑着头不说话。
教室里人很多,都是父母陪着孩子在填志愿,有意无意地按分数高低分成了几堆。一本的高分在最前面,以讲台为中心十来个家长围着江文秀不放,豪言壮语地北大人大复旦的高声喧哗,毫不掩饰持久战胜利后的极度狂喜。东晓亮远远望过去,周翰飞和黄家姐弟坐在第一排的角落里、三个人嘀嘀咕咕地又笑又讲,是在商量去哪个学校还是一起憧憬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校园里的大喇叭响着“为何你总笑个没够,为何我总要追求,难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一无所有……”东晓亮突然站起飞步跑出了教室。“晓亮!哎!晓亮!”陈玉芬反应过来连忙追出去。教室里依旧纷纷扰扰,竟没有人注意到。
三十多年前大学生那是相当了不起,名牌大学生更凤毛麟角地高人一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地前途光明。为人父母的含辛茹苦走到这一步,高兴点儿有什么错?被家长们包围着的江文秀很理解很耐心,聆听、建议、甚至手把手地帮着一起填表格。只有周万福王珍夫妇没来,不过周翰飞主意定得很、毫不犹豫地填了工业大学建筑系,江文秀估计他的分数录取不成问题、由衷为他高兴,这孩子千辛万苦总算在自己的理想道理上迈开了大步,再偶尔回头望望一双儿女、同样心里也抑制不住满满的喜悦。
黄家姐弟不负众望双双高分,黄有杨更是全省的理科状元!若说江文秀多少有点遗憾就是黄有桑本可以考得更好,最后冲刺的几个月日日为东晓亮补习、考试那天又苦等小伙伴,肯定还是有影响吧?黄有桑笑眯眯地不以为然,“哪儿有,反正我要上南大新闻专业,不是上了吗?”黄有杨也赞同:“就是,我们就留在南都陪妈妈!”硬是拒绝了清华大学招生办的邀请也进了工业大学学建筑、和周翰飞陈磊同校同系,成为一中高考史上又一段佳话,甚至上了长江晚报等诸大报纸的头条。黄有桑将这段报道剪下来压在了窗前书桌的玻璃板下,周翰飞陈磊黄有杨三个少年笑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陈磊家还把报纸寄到美国给陈鑫,王珍也在明光厂炫耀过,只有周万福看也不看、对儿子上大学的事一言不发,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地去作坊扎灯。
不料刚上了一学期,少年对母亲的承诺言犹在耳,黄报章来电话说是美国的学校已经安排好且是东岸最有名的哥伦比亚大学,被称为“唯一的对真实世界开窗的象牙塔”,其建筑学院成熟而权威有纽约建筑界的地头蛇之誉;新闻学院给更是号称全世界最优秀的新闻学院、著名的普利策奖就是由其颁布。黄有杨做梦也没想到应天饭店里吃着盐水鸭大煮干丝和二叔聊起的梦想这么快实现,激动得握着话筒跳起来、连声真的?真的?
美国!那是曾经遥想的高不可攀的西方国家,那是贝聿铭所在的地方!甚至听二叔的口气,以后再去贝聿铭上过的哈佛大学亦不是不可能!电话是经统战部打到工业大学校长室的,校长和教务主任站在一旁聆听,并没有刻意尊重学生的私隐。黄有杨兴奋地语无伦次、说要和妈妈商量,电话那头黄报章说江文秀已经知道已经同意已经赞成,姐弟俩一起去;黄有杨说还要和学校申请,老校长一迭声地道支持!支持!
回到家气氛凝重,母亲和姐姐都是满脸泪痕。黄有杨这才意识到,那要丢下妈妈一个人在这?“妈妈你和我们一起去美国!我打工养活你!”少年的热血涌到头上、毫不犹豫地搂住母亲邀请。“妈妈的心脏病坐不了飞机。”江文秀抚摸着儿子缓缓地说:“老宅子在这里,妈妈是黄家的长媳,怎么也不能走。黄家人走得再远再散,只要祖宅在,黄家人的根就在。有桑有杨你们去美国去世界任何地方,记得这里总有你们的家。”
黄有杨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平生第一次掉了眼泪:“妈妈,可是你一个人、身体又不好,我们怎么能放心?我舍不得你!”
母子二人相拥,一个放声大哭、一个无声落泪,寒风自四面窗缝中呼呼吹进——后来东卫国来帮看过、可是厢房太过高阔玻璃装不起来还是糊的窗纸,黄有桑擦着眼睛忽然站起来说“我不去!我留下来!”
黄有杨愣住了,惊愕地回头望着姐姐,脸上的泪珠亮闪闪的。黄有桑嗡嗡地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有杨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这个家也会好好的。”
“可是姐你,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黄有杨语无伦次地慌忙说着、泪珠滚落下来,姐姐这是为了弟弟、为了母亲、为了状元府的家。
“南大也不错啊,全国一流重点大学、民国时期的中国最高学府,”黄有桑刻意轻松了语调、加上了几分得意、笑着说:“说不定以后比哥大强啊!对吧妈妈?”
江文秀迟疑了很久。目光环顾着高敞阔大的厢房,雕花窗牖、花梨木圈椅、二十四孝图、卍字连环的青花瓷……半响颔首轻声道:“对。”
就这么着,十八岁的黄有杨独自出了状元府,离开家乡远涉重洋去地球的另一端。南都火车站的站台上江文秀哭成了泪人,抱着儿子只不松手。那时候的学生签证都是一次签证,去了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而且机票几千元相对于几十元的工资是个天文数字、往往用光全家所有的积蓄还要借贷,所以出国留学意味着生生的离别。黄有杨的机票这次是黄报章寄来的,单程。
黄有桑同样是满腮满脸的泪水,只是还知道安慰妈妈安慰弟弟,“有杨是去上学啊,有二叔照顾啊,学成了就回来啊,经常通信、电话也能打啊!”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话也就是安慰母亲,那时候电话是稀罕物,长途电话和国际长途要去邮局排队打,等很长时间也罢了,一分钟五六块钱、十分钟就是两个月工资,怎么“能打”啊?统战部的干部们安慰着,对对对,去我们部里打!孙勇是曹峻德派来的,特意带了包信笺信封和邮票交给江文秀,写信!啊,常写信!
围在一旁的周翰飞陈磊和东晓亮望着寒风中泪水淋漓的母子三人,不知怎么都有些不祥的预感,对视一眼就都迅速别过了头装作若无其事。倒是搞统战的大概见惯了这样的生离死别,孙勇诚恳地劝开江文秀、与同事们簇拥着黄有杨上了火车。
“照顾好妈妈!”这是黄有杨奋力回头、含泪对姐姐喊的最后一句话,没想到成了多年后责难姐姐的根由。
自火车站出来江文秀还在抽泣,不时用手背抹一下脸,周翰飞忙掏出一盒面巾纸递了过去。那时候纸巾还是个稀罕物,黄有桑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看,接过来帮母亲擦脸又扶她背过身擤鼻涕。江文秀究竟是知识分子,渐渐平复了情绪发现头肿脸肿便急着回家,黄有桑扶着母亲往1路车站走,侧头望望几个人。周翰飞陈磊是骑车来的,犹豫了一秒就双双告辞骑车回学校;东晓亮正在右边扶着老师,笑笑说一起回去吧。
“学校不上课吗?”黄有桑关心地问。
东晓亮后来到底进了技校,江文秀将志愿表格送到东家,陈玉芬希望儿子学烹饪营养出来进个大饭店或好酒店,大厨的待遇也相当不错的。东晓亮本来无所谓,见父亲颔首赞同母亲的意见,立刻提起笔填上了“现代商贸”、然后挑战地望着父亲。东卫国愣了愣,避开儿子的目光转身出去吸烟,那一刻、东晓亮忽然有些无趣。
但更无趣的在后面,什么市场营销、企业管理、物流服务,每一堂课都让人昏昏欲睡,同学基本是中学里三四流的成绩来的,或者胸无大志或者低级趣味或者吃喝玩乐,自幼不合群的东晓亮益加沉默寡言、更第一次深深体味到以往三个小伙伴的珍贵。
可是糟糕!怎么就与他们走散了呢?
“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见我,却不知道我是谁……”“你别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东晓亮和母亲谈条件在珠江路买了个二手WALKMAN,时时刻刻挂着耳机隔离开外面的世界,崔健成了唯一的偶像和伴侣。听着歌的时候东晓亮便觉得,还好,世上还是有人明白自己的。然而最要命的、技校没有宿舍!学生都是本地人,学校是早出晚归走读制,东晓亮沮丧地发现自己还得住在家里还得每天面对着父母弟妹。所以望着周翰飞和陈磊跨上自行车潇洒而去、一辆“凤凰”一辆“永久”,东晓亮强忍住羡慕只淡淡地说,“放假了。”
回到状元府,帮着黄有桑服侍江老师歇下,提了两桶水在水缸里又和些煤墼打了几十个蜂窝煤晒在梅花树旁,东晓亮微微有点出汗,问还有什么活了没有,见黄有桑摇头,东晓亮猜她也是又累又想弟弟,可素来不会哄人不会说安慰话,东晓亮搓着手说句“那我走了”讪讪地出了东厢房,又挂上了耳机。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黄有杨真去美国了呢!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黄有桑为什么不去呢?是担心江老师吧?就这也难受吧?东晓亮胡思乱想着、少年的心满是孤单惆怅。
突然“阿唷”一声惊叫:“作死!走路不长眼睛啊!”横里蹿出的自行车连躲带让,龙头到底拐不过来,哗啦啦摔倒在地上。
东晓亮一惊连忙摘下耳机奔上去搀扶,地上的人连连挥手,“死走!死走!摔死活该!”脾气极大,一口长干里土话硬梆梆地,是周万福。
“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东晓亮连连抱歉忙将自行车扶起,周万福已经自己爬了起来——冬天本来穿的多倒没摔着。东晓亮正松了口气,周万福检查着车子没好气地说:“看看!灯破了好几个!车大杠也歪了,怎么走?”
车前车后挂的都是花灯、粉红色的莲花灯,暮色四合的昏暗光线中仍可以看出渐变成白色的花瓣逼真娇嫩得似要滴水。东晓亮呆呆看着,说:“周叔叔去哪儿?我送你。”
一老一少并肩往院外走,东晓亮推着自行车周万福扶着花灯。车轮有些跑偏,一直要费力地往反方向带,东晓亮从来话不多,握紧龙头闷头前行右手还不时腾出来扶一扶车后,周万福不满的神色渐渐平和,指挥着“左拐”、“往前”“右拐”,窄巷中拐了七八个弯,终于说:“到了。”
四周是歪歪斜斜的土坯房,东南西北朝向都有,年代显然都相当久远,墙上露着砖头长着茅草和青苔,到处是红砖黑炭胡乱画的图和写的草字、不乏脏话骂人话。脚边横着条阴沟,颜色介乎墨绿和黑色之间,浮着各种垃圾老鼠尸体,衣衫不整的家庭妇女靸着鞋随意倾倒着便盆。陈玉芬素来爱洁家中收拾得整齐干净,东晓亮自幼在长干里跑来窜去看惯了这类风景、身处其中倒不多,车子推过阴沟上的青石板小径,熏天的臭气扑面袭人不禁捏了捏鼻子。周万福觉察到,哼了一声:“花灯作坊,你以为能在多高档的地方?”
推开破旧的木门,东晓亮目瞪口呆。空旷的土房中沿墙竖着高到屋顶的简易货架,里面排放着满满的花灯!莲花灯最多,其它宫灯走马灯纱灯也不少,怕有几千盏、甚至上万?
“愣着干啥?”周万福拍了一下,东晓亮大张着的嘴巴好容易合拢:“来斯!”
“有啥来斯?我们做花灯的,人都以为只有过年前后忙一阵子,实际上整整一年不得歇!正月十八落灯闲不了几天,就要准备下一年的图样材料!慢工出细活,搭架切纸打磨黏合,全部手工制作!莲花灯看起来简单,劈、扎、糊、裱、剪、画、刻……六十二道工序缺一不可!顺的时候一天能扎几盏、可有的时候好几天也扎不成一个。”周万福伸出手,两只手因肿胀而宽厚异常,密密麻麻伤痕遍布而且没有指纹:“六十二道工序,在手上至少留下六十二道痕迹。”
东晓亮帮着将自行车上的莲花灯一一卸下,好的码在货架上、破的几个周万福取了彩纸细细修补或者换个花瓣。“这里四千五百五十二盏灯,几个人扎了近一年,计划过年前能有五千个就好喽!”
作坊右手有两个巨大的工作台,堆着染纸绢纱竹篾铁丝蜡烛灯泡颜料毛笔等工具材料。“别小看这些花瓣,每一片上都有细细的纹路,全靠手工用细绳勒出来,一天下来,手酸得筷子都举不起。”周万福举起一盏灯,花瓣卷舒开合,就象夏季时池塘中缓缓绽放的莲花。“莲花灯起源我们南都,我们周家祖祖辈辈都扎这个灯,十几代了。传说朱元璋当年在上元河上放莲花灯、纪念历年阵亡的将士也祝天下百姓吉祥喜乐。长干里人嫁女儿和过年过节都要挂莲花灯,祈愿生活蒸蒸日上并蒂花开。”
“来斯!”东晓亮在一旁看着,半天冒出的还是这两个字。周万福有些意外抬头望了望,历经世事的老人自然看得出少年由衷的诚恳,不知怎么竟有几分感动。扎灯的、卖灯的、小贩子、甚至灯花子……世代花灯、得到的总是这样的轻蔑不屑。带过几个徒弟、都说赚钱多少不是关键,实在说出去不好听、让人瞧不起、找对象女方一听说扎灯的就告吹!徒弟们诉苦抱怨,在作坊做不了多久就都走了。能怪他们吗?连亲生儿子都以自己为耻!祖传的手艺对他是负担是累赘,常常念叨什么要做城市的规划师却从没想过自己周家灯彩的规划,拼命阻拦到底还是参加了高考、上大学就象跳出牢笼、一去不复返。
东晓亮没有察觉老人的感慨,顺手拿起桌上的竹篾和纸绳圈成了竹箍,四经两纬,染纸里翻了翻有块深橘黄的,轻轻糊上去,依稀是那时的小桔子。东晓亮迟疑着,终于提起毛笔象那日黄有桑一样勾了几笔。
小桔灯笑了,隔了这么久,依旧喜悦欢欣。
东晓亮呆呆捧在手中,心底沉寂的火焰一点点跳动起来。
“小子,想不想挣点外快?”周万福吃惊地望着东晓亮手中的小桔灯,半天问道。
“就是那时候,我开始了彩灯制作生涯。”东晓亮捧着茶杯,视线仍在屏幕中的人海中逡巡,那个马尾辫的笑靥却再看不见。指挥部里除了关注现场灯会的都围在一边听故事,韩云笑着说定是周万福自小桔灯发现了东老师扎灯的天份!众人纷纷赞成。东晓亮恍如不觉、摇了摇头。那盏橘黄色的小桔灯,后来送给黄有桑,再后来又被踏得粉碎。
而在自己终于学会六十二道工序、扎出了古城最美的莲花灯时,黄有桑在灯上题了首小诗——她说是叫什么林徽因的人写的: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支点亮的蜡烛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这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东晓亮不懂诗,只记得黄有桑那时烛火中的容颜、象当年第一次在灯会上看灯时一样笑意盈盈。是那个笑容鼓舞着之后一盏又一盏的彩灯、是那个笑容让灯彩有了骄傲的辉煌,然而人生、竟真的艰难崎岖。
“她放弃了去美国留学的机会留在南都,陪母亲一起守着状元府,满心想着妈妈和祖宅平安就好。可是命运对她实在太不公平,或者说,实在太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