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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山川灵秀

连天及地的大雨,咂得人睁不开眼。雨点象泼翻了的黄豆劈里啪啦地自头顶倾泻,乌云低低地压在半空,灰濛濛地充溢雨帘后的整个视野。此时的江南毫无平日的钟灵毓秀,放眼只是无穷无尽的茫茫水幕,低矮的房屋、摇曳的树木、慌乱的行人在幕中全都模糊难辨,唯一清晰的只有蜿蜒盘桓在山水之间的明城墙、以及巍峨矗立的中华门城堡。

周万福拉着板车连奔带跑地冲进城门下停在墙边,喘息稍定解开了黑胶雨衣的帽子,仰望门檐上哗哗如瓢泼的大雨重重叹了口气。“万福!下雨还去作坊啊?”“小福子最勤力,一年忙到头”“都渎潮了吧,阿要紧”城门洞里躲雨的人群七嘴八舌地招呼着关心询问,都是长干里的老街坊——蒸馒头的老陈、做卤菜的老齐、磨豆腐的老李、贴鸭油酥烧饼的老王等等,纷纷抱怨着大雨:下了一个多月到处都汪水,不出摊呢要挣钱还有老顾客在等;出摊呢、看这个雨、一下就渎透了!周万福小心地掀开油布查看车上的篾条彩纸,已经进了水、一点点晕开来、五颜六色地混浸在一处。“要死!”周万福懊恼地剁脚,翻出抹布小心擦拭。

“小福子我帮你。”钱利亨跑过来抓起块抹布一起擦,脚快手快。周万福感激地望他一眼随口问他暑假放到什么时候、开学五年级了吧、学校的作业多不多?两人本来同岁,周万福自幼继承了家里的花灯作坊——在南都城周氏花灯算有名的老字号,上溯到明嘉靖年开始、一辈辈做下来到周万福已经是第十一代,老南都人都习惯了家里红白喜事过年过节挂上周家花灯;钱利亨则自幼进学堂读书、成绩据说还不错。“我不上学啦,跟我爸爸在铺子里打下手呢。”周万福愣了愣说那多好,钱家的古董铺子早晚他接班、不少手艺要学吧?钱利亨说手艺倒还好,就是眼力要练,单说瓷器吧爸爸讲至少看过几千个才能大概知道真假呢!就和你扎多少灯一样哎。

街坊们听见两个孩子的对话议论起来,是滴哦,上什么学、么得用!早点挣钱多好!怎么么得用?看状元府的,出国上呢,德国!哎呀人家那是状元之后,哪能比啊?对啊对啊,名字就拗口,我都喊不上来,叫什么黄七襄!什么意思呢?哪个晓得啊?问问啊,怕什么,再状元,我们红石矶也是老邻居!怎么就你们红石矶?还有我们白石矶的呢?老李老齐抗议起来。对啊对啊,红石矶白石矶都是长干里嘛!

中华门的东西两侧四处散布着硕大的石块,东面亮晶晶地微微发灰白色,地质上讲这是近似石英岩的一种变质岩,老南都人叫这些白色粒岩为“白矶头”、这一段城墙附近的小山坡被称为“白石矶”;而西面城墙附近的石块则透着铁锈般的红色应该是丹霞地貌的一种,相对应的这块地方被叫做“红石矶”,合在一处就是大名鼎鼎的长干里,两千年来一直被誉为“江南锦绣之邦、金陵风雅之薮”。时至二十世纪,城墙城门早已失去了冷兵器时代的军事作用,如今城墙外是历史悠久的大型国有企业明光制造厂,城墙里则散乱分布着各种小型工厂、鳞次栉比的商铺,更有草草搭建的棚户房、随意摆摊设点的小贩,长干里百姓的各种民居则零星散落其中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处,老邻里街坊们住得近感情深,开起玩笑肆无忌惮。

周万福和钱利亨没留意大人们的谈话,十二岁啊,正好动贪玩的年纪,一边约着今天回家反正没事了要不到夫子庙玩玩、一边继续用力擦拭。篾条还好、泡软的彩纸碰都不能碰,周万福揭开一张应手烂塌,骂了声“要死”沮丧地扔下抹布。钱利亨擦出块干地方,小心地将彩纸挪过去,安慰他说“潮的这半边撕下来,还有一大半能用呢!”周万福侧头端详,突然“吧嗒”一声一团泥浆落在纸上,钱利亨连忙拿抹布擦,然而“吧嗒”又是一团。仰头望去,自高远的城门顶上象下雨一样不断地滴落泥浆、越来越大越来越密。

“不好!城墙泡软了!快出去!”老王——也许是老李叫了一声,人群迟疑着,有的往外走了几步又停下、有的仰头望着城顶嘀咕、大部分则忙着收拾担子挑子还要用雨布盖盖好。“快走!快走!”老王焦急地叫着第一个冲进了门外的大雨,“轰隆”一声城门顶上砸下一大块!泥浆泥水裹挟着碎石块没顶飞泻!

周万福慌慌张张地捡起油布想把篾条彩纸重新盖上,钱利亨一把抓起他的手臂望外跑,周万福挣扎着叫“我的板车!我的板车!”扭头还要往回,钱利亨死命拉住、拖着他往外飞奔,轰隆轰隆连声巨响,城门中的泥浆如瀑布冲下、板车挑担瞬间被淹没不见!

大雨如注,淋得透湿的长干里人四散在城墙前呆呆望着拱形的城门洞,不敢相信刚才的避雨之所突然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怪兽、满眼都是泥浆石块飞溅。六百年的城墙、历经风雨炮火的古物,没挺过这场连天暴雨、多处崩塌。“咦,小四子呢”“老陈呢”人群中忽然几声惊呼,“小强子也在里面!”

惊呼声变成惨呼,渐渐又变成嚎啕大哭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

五四年夏季连续两个月的大雨,南都城内很多地方积水、受灾面积达几十平方公里、三万户人家进水、房屋倒塌七百多间。不少段城墙浸泡在水中、积年隐患因此爆发、多处发生坍塌事故,居民死伤三十余人、其中中华西券门塌的时候砸死了两人。东晓亮叹了口气,周万福后来把那次惊心动魄的逃生经历讲给我们听,一边吩咐我们恭恭敬敬地喊钱利亨为“钱叔”,一边咂嘴损失了一板车的材料、几十年后依旧心疼得不行;周翰飞笑笑不敢接茬——碰到花灯的事他就这样,黄有桑则着急:修啊!为什么不修!

为什不修?穷,修不起!五四年的政府哪有钱?刚解放不久,百废待兴!大雨中有关部门出动、查来查去发现全南都城的城墙各类险情共好几百处!不奇怪,南都明城墙建于明初,洪武年就有了,曾经甲于海内的高坚和固若金汤、在六百多年的风雨战火中受到相当大的损害。特别是太平军在南都对抗清政府长达十一年、南都变成了军营,包括城墙在内的古建筑都遭到毁灭性的破坏;之后更灾难的是1937年抗日战争,国民政府为加强防御在城墙内修了许多暗堡、而日本侵略军的《攻占南都要略》中叫嚣“若敌之残兵仍凭借城墙负隅顽抗,则以抵达战场之所有炮兵实施炮击、以夺占城墙。”“无耻!残酷!”——东晓亮记得黄有桑报道中的原话。十二月冬日的南都保卫战中,中国守军在城墙上浴血奋战谱写了一曲曲悲壮的英雄之歌,然而日本侵略者调动了所有参战部队的火力,飞机坦克迫击炮山炮榴弹炮加农炮等重型武器,对南都古城墙进行疯狂的轰炸和炮击,重点是中华门朝阳门正阳门和通济门。史无前例的狂轰滥炸之下,古老的明城墙被炸塌炸开多处,中华门上的三重檐九庑殿的城楼就是那时被毁,而南都终被日本侵略者占领并陷入四十多天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怪不得中华门是平的!城楼被炸掉了!”韩云叫起来:“日本侵略者太可恨了!硬炸进我们城里!还屠杀三十万人!”

“这个城楼应该修起来!给大家看看!”李惠气愤愤地嚷:“八十年前被炸毁之前什么样,我们现在就修什么样!”

“南都人谁不这样想呢?可惜一直还没实现。”东晓亮摇了摇头。总之那一年大雨之后因为出了人命大事,多处险情又无钱修葺,政府决定干脆把这“危险”的古城墙拆掉。记得是五四年九月吧,市人民委员会决定“除了有历史文物价值的、有利于防空、防洪以及点缀风景的部分应予保留外,其余一律拆除”。

“都是明代的古城墙,哪一部分有、又哪一部分没有历史文物价值?”韩云忍不住插口。东老师说来说去,这些与他刚才跑下城楼有什么关系?那么慌慌张张地!又不是日本鬼子来了!

“不错。所以实际上这个标注毫无用处,拆墙运动愈演愈烈。不久到了五六年更因为当时城建所需的砖头产量不足、开始为使用旧城砖而拆城,市里成立了拆城小组发动全城人民大规模拆除城墙、一块砖说是价值一毛钱。那时我们还不知道美元,现在南都城墙的一块城砖国际古玩市场上要好几百美元。”东晓亮望了望大屏幕,夜色渐浓,观灯的人越来越多了,她还会出现吗?韩云李惠一边留意门外的灯会一边窃窃议论“一毛钱的城砖现在几百美金!几万倍啊!”

周万福挤在人群中奋力扒拉着城墙,一头一脸的灰土在酷热的暑天被汗水模糊成一道一道污迹、横七竖八地挂着。长干里的居民们响应号召到中华门帮助拆墙,老远地就听见振奋昂扬的大喇叭声音:“这个城门城墙,坍塌危险之外而且阻碍交通!大家想象一下,中华门和旁边两个东西券门,拆掉了之后多开阔!这是我们南都的正南方,从此以后一马平川!来往车辆行人畅通无阻!”一个二十来岁瘦瘦高高的青年人高举右臂、鼓舞着士气:“拆城委员会号召我们南都人有多少力量就拆多少砖!上午已近拆了快一里墙了!我们有干劲有决心拆除中华门!这个任务派给我们明光厂,是我们厂所有工人的光荣!”

“那是谁啊?”“好精神抖擞啊!”“是啊,干劲冲天!”街坊们悄悄询问议论。老王轻声告诉大家那是明光厂拆城小队的队长叫曹峻德,在厂里任打磨车间的组长、极吃苦耐劳的工作标兵。周万福遥遥望着那个峭直轩昂的身影,满心佩服。

之后的两天,长干里居民们与与明光厂的工人老大哥们一起拆城墙搬墙砖。城墙真牢啊,钱利亨上了几年学最有学问,告诉大家墙缝中的黏合材料是古代的糯米砂浆、由糯米熟石灰等混合而成,确实黏度强得惊人,扒起来特别费劲。明光厂的工人们戴着工作手套还好,居民们赤手空拳的很快磨破、起水泡、淌血,老陈家的新媳妇疼得掉眼泪。工人们脱下自己的手套递过来,她摇头不肯收,正好明光厂医务室的吴莉医生送水来,曹峻德连忙请她回去多领些手套,好说歹说让街坊们擦干净手消炎包扎把手套分到了各人手中,没想到大家看着新手套反而迟疑起来、不舍得就这么簇新地去扒墙砖啊。钱利亨随手拿起一块墙砖笑着说:“你以为你们牢牢黏在一起就能把我们吓倒了?照样把你们拆了!”“三山门那边全是骨头——就是大块大块的条石呢,用炸药炸、还不是拆掉了!”“就是!何况这点糯米砂浆?么得斯么得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若干年后专家们会苦苦研究这个被认为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创新技术之一的砂浆工艺,又在研究了多年之后得出结论“不可复制”。

曹峻德也取过一块砖,赞叹真是好砖啊,六百多年了还是完好无损结实耐用,难怪值一毛钱一块!我们昨天今天拆了有两万多块砖吧?两千多块钱啊!工人居民们被他说得又激动起来,望着中华门旁的两个豁口——原来的东西券门,议论纷纷:中华门再有个三天差不多就能拆完!那又好几千块钱、说不定上万块吧?“吴医生你怎么了?”周万福问,吴莉医生的眼中亮晶晶的。“灰大、迷了眼睛。”她急急忙忙地说,别过了头。周万福突然心中也是一阵空空落落,东西券门,打小就在门上玩的、这就都拆没了?中华门再拆掉,从此一片空旷、什么一马平川了?

“住手!住手!”忽然响起气急败坏的喊声。“不许拆!立刻住手!”远远奔过来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个头不高、瘦得棱角分明,跑得气喘吁吁地,满脸焦急。大家都不由停了下来,不仅是因为好奇,中年人的眉宇间有一种不容怀疑的正气,虽然焦急仍保持着知识份子的端方礼貌,看起来气度不凡。钱利亨悄悄拉拉周万福说“去过黄状元家的”,周万福挠了挠头想想好象是看见过。曹峻德迎上前去问哪个单位的、什么事?中年人说他叫朱伯商,省文化局的副局长、分管文物保护的,“城墙城门都是文物,不能拆!”

“文物?”

所有人都愣住了。文物是什么意思?城墙城门又为什么是文物?是文物就不能拆?又是钱利亨,低声向大家解释文物就是平常讲的古物、古董、老东西,就象钱家铺子里的古画古玉古瓷器、或者黄状元府那样的老宅子,文化局分管文物保护的副局长那就是管这些的,大干部!

“不确切。”没想到朱伯商听见了,极认真地纠正说:“文物,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遗留下来的、由人类创造或者与人类活动有关的一切有价值的物质遗存的总称,是珍贵的物质文化遗产。它有两个特征,一是与人有关,二是已经成为历史不可能再重新创造。”

工人居民们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大干部会巴巴地背书一样和大家详细解释,再听到他说“文物是民族文化的载体,对于国家民族来说,历史是根、文化是魂,绝不能断了根丢了魂”的时候,不少人笑了起来:他这个焦急张惶的样子、真象丢了魂呢!

曹峻德皱了皱眉问朱局长,不让拆城墙有公文吗?省里的、市里的?

朱伯商跨上一步说没有公文,他是得知消息急忙赶来的。南都的明城墙是明太祖朱元璋建造的,动用百万人众建了近三十年,四重城墙环套,依山水形势蜿蜒三十多公里,这个城墙是我们中国古代军事防御设施和城墙建造技术集大成之作、是世界第一大城垣、是可以媲美长城的历史奇观、是不折不扣的文物,绝不能拆!

夕阳西下暑热未褪,朱伯商高声说着这些话、满头大汗刷刷地流淌下来,摸了摸口袋没找着手帕,只好反手用手背不停地拭汗。周万福捡起吴莉医生药箱中的一块医用纱布递了过去,朱伯商顺手接过冲周万福微微点了点头,用纱布擦着脸上的汗水,短袖衬衣前胸后背都已湿透,高昂激动的声音也黏黏地浸上了汗意。

还有中华门,这是中国现存规模最大的城门也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结构最复杂的古代堡垒瓮城,被称为“天下第一瓮城”!一千多年了!全南都全中国全世界也就独此一座,怎么能拆?

“听说是国民党反动派取的名字,而且是老蒋题字的,不该拆吗?”人群中有声音抗议道。

“不错,这个门明朝的时候本叫聚宝门,1931年民国时改为中华门,由蒋介石在双十节前夕题匾。”朱伯商叹了口气:“但是政局更迭不影响文物的价值,南都民国时期的很多建筑都是精品文物,都应该保护!”

人群低低地议论起来。城墙城门是文物不能拆的信息还没消化呢,这又要保护反动派旧社会的东西?我们要打到台湾去、活捉蒋介石呢!曹峻德面上闪过一丝困惑,旋即迅速整理好思绪摇摇头说不行,市里的指示是要拆中华门,这是拆城委员会统一领导的拆墙行动,他身为拆墙小队的队长、必须带领大家完成任务。

“同志!”朱伯商急得又跨上一步,捡起地上的一块墙砖举起来。众人吓了一跳,他却指着砖头让大家看,“你们看,每块砖上都有铭文,对,就是那些字,叫铭文。标着生产地、还有造砖的人,这是朱元璋当年为了跟踪城墙质量想出来的办法。你们看,各种笔法字体都有、各种地名姓名都有,这对研究明朝历史人文多重要、都是宝贝!六百多年的砖头,记载着六百年前的历史啊!”

曹峻德瞥了眼城砖,犹豫不决。朱伯商急道:“今天反正晚了,该下班了吧?我这就去找市里领导!绝不能拆中华门!”

“那其他地方呢?”人群中又有声音问,见朱伯商楞住,工人纷纷补充“石头城也在拆,我们厂也去了一个小队”“是啊是啊,浇铸车间的吧?”

朱伯商急得跺脚:“石头城也是文物!都不能拆!我这就赶过去!你们这里今天别拆了,好不好?我保证说服市里,补公文给你们!”曹峻德仰头望了望,太阳已经落山、西边的暮色渐渐围拢过来很快就要天黑,便答应今天不拆了,但是明天……

“明天也不能拆!”朱伯商连忙说:“真不能拆!文物文物,拆了就没了!到哪儿再去弄中华门?”伸臂指了指眼前的两个豁口:“东西券门已经没有了啊!你们想想,三七年南京保卫战日本鬼子要进南都城,坦克飞机大炮连番轰炸,中华门上面的城楼被炸掉了、城门城墙万幸留下来。我们不说去恢复城楼、现在反而自己拆门?把这些日本人没炸掉的自己拆成瓦砾废墟?”说到这里朱伯商的声音已经嘶哑,侧头咳嗽了几声接着喃喃地说:“不能拆,真不能拆。”一字一顿地是在诚恳劝说、又象是在下决心。

人群议论纷纷。拆中华门是市人民委员会的决策、拆墙委员会执行,明光厂的这只拆墙小队奉命行事、哪有资格决定拆还是不拆?文化局是上级部门不错、文化局副局长是领导也不错,但是与拆墙小队与拆墙任务都没关系啊!听他的话明天不拆、这么多人都不上班吗?他讲的对不对啊、他讲国民党的东西好呢、讲到蒋介石题字还蛮赞成的呢、他还讲双十节呢……曹峻德环视了一下工人居民们,回头望向朱伯商要求与他一起去市里,看市领导到底怎么说。人群静了几秒钟都拍手赞同,对啊对啊,听政府的!周万福敬佩地看着曹峻德,他反应好快,朱伯商说的什么“文物”什么南都保卫战听听象有道理,但拆墙小队不可能这么就此停工、一百多人明天一早又会聚集在这里,中华门拆还是保?只有这个办法。

到市政府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朱伯商出示工作证进门直接找到了葛书记。葛书记很客气地问朱局长什么事,打个电话或者让秘书跑一趟就好了嘛,朱局长是我们市政府的老客人,几年前刘伯承和陈毅将军的嘉宾嘛!

后来曹峻德才知道,朱伯商是书香名门出身,早年的著作《南都古迹图考》《南都古迹名胜影集》还有《建康兰陵六朝陵墓图考》被称为“南都考古三种”、是最早系统介绍南都历史文化遗存的著作,一图一考相辅而行、影响极大,连远在延安的刘伯承也极为称赞、来南都后特意邀请朱偰畅谈南都历史文物,一同游览古迹名胜。朱伯商说“我是中国人,我爱自己的祖国,我愿意我们的祖国繁荣富强,共产党领导得好,我愿意跟着共产党走”,之后放弃了复旦大学经济系系主任的职位被任命为省文化局副局长分管文物保护和博物馆,可以称得上德高望重的知识份子文物专家,在南都尤受敬重。

“什么事?急事,大事!中华门一段在拆城墙城门,你们知道吧?南都的城墙是世界第一大城垣,怎么能拆?什么一毛钱一块城砖!”朱伯商又急又气,满头大汗地讲明城墙的历史、讲明城墙的珍贵、讲明城墙的沧桑风雨,清瘦的身形前倾,棱角分明的面容在灯光下益显迫切,双眼牢牢地盯着葛书记,右臂激动地挥舞。后来曹峻德每次看到中华门就想起这幅画面多少日子经年不忘,那一头汗、那一脸焦急、那一身迫切。

南都的城墙该拆还是该保,其实在民国时就有过大争论。当时的拆墙派以时任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校长的蒋介石为首,一声令下军校师生都去搬砖、影响极大。结果孙科率头反对理由是城垣尚非无可利用,正在编制城市规划的美国人墨菲也有利用城墙建设环城大道的设想;文化人士则言辞激烈,徐悲鸿发表了《对拆城的感想》强调明城墙在历史文化美术上的价值,南都城因为这高巍严整的城墙“如人之束带而立望之俨然且亲切有味”——曹峻德听到这里笑起来,把城墙比作南都的腰带!文中接着说,那些只知道计算财利的庸夫俗子欲毁灭世界第一等之巨工、时代之奇观,就为了贪图城砖!刘伯温当年怎么没推算出这个问题、多烧些城砖放着让蒋校长取用呢?在这样强大的舆论反对之下,后来保城派就赢了拆城派、一道道不得拆城的通知发出来,到1934年因抗日形势紧张更将修葺城墙列入城防计划、还修了不少暗堡。

葛书记不吭声,眉头紧皱。“只知道计算财利”“庸夫俗子”,这是说谁呢?把党和政府比作蒋介石、比作国民党反动派?新中国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不计算财利怎么过?老百姓生活要管、工业农业要管、城市建设要管,到处都需要钱!说钱就是庸俗?都说知识份子清高而天真,你们能不吃不喝看着文物就风雅过活了,老百姓不行、南都城更不行!

朱伯商察觉到他的不快,但是毫不停顿地继续说下去,又快又急。刚才还去了石头城,你看你看,六朝文物的古石头城啊,拆下的条石敲成小石头子铺路!这不是浪费、这是犯罪!东吴和南朝的遗迹,你算算几千年了!南都最古老的一段城墙啊,灰飞烟灭了!还好鬼脸城还在,那是石头城的精粹,绝不能再拆!

“石头城可以留下。”葛书记想了想说:“但是中华门恰在南都正南的位置,地处交通要道,确实妨碍交通。”

“民国时也有交通问题,当时采取了增开城门的办法,中央门雨花门文定门东西券门等都是那时候新开的。”朱伯商立刻反驳。“南都城往南的道路现在并没有因中华门堵塞,拆不拆和交通关系并不大。”

“那,一毛钱一块砖是实情,南都正在大建工厂、砖的产量跟不上,用城墙砖化废为宝,不对吗?”葛书记渐渐也焦躁起来,南都城这么一大摊子,千头万绪的事情,每天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也忙不过来,各方领导各方婆婆都要听从要应付,现在文化局也来指手划脚!文物文物,能当饭吃吗?能当衣穿吗?能当钱用吗?城墙本来就碍事,还危险,再砸到人怎么办?拆下来利用一举多得,多好!“北京的城墙不是拆掉了吗?南都的怎么不能拆?”

朱伯商愣了愣,身体更加往前倾斜成了四十五度角,语调无比诚恳:“中国几大古都,其中文学之昌盛人物之俊彦山川之灵秀气象之宏伟、以及与民族患难相共、休戚相关之密切,尤以南都为最!南都的明城墙,是现在仅存的明朝都城城墙,拆掉了,就再也没有了!砖头不够用总有办法,我愿意把家里的藏书都捐出来变卖捐款,再发动些朋友和有识之士一起捐赠。”

葛书记避开了朱伯商急切的目光,说,“城墙太老太旧、多处塌陷,砸死过人啊!这个拆中华门的决定是市人民委员会讨论的决策,我无权推翻。”

“那么,我这就电告国家文化部。”朱伯商沉默了半分钟,往后坐回身体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说:“郑振铎副部长一直很关心南都的城墙,他不会坐视不理。”夜色已深,汗水早在夜风中晾干,衬衣的后背被风鼓起,旗帜一样地张扬。“我并且会在新华日报上发文,阐述为什么不能拆南都城墙。”

葛书记不语。半天侧头对曹峻德说:“你们拆墙小队先等一等。等通知。”曹峻德点头答应着、暗暗松了口气。明天,不拆了。

之后多少年,曹峻德在无数次有关城墙有关城建的大会小会上,看着类似的争论、雷同的辩驳、差相仿佛的博弈权衡,总想起朱伯商。他后来被称为南都古城墙的保护者,远见卓识有骨气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代表,永远被南都人民铭记。因他挺身而出四处奔波得以留存下来的中华门和石头城,成为古都珍若拱璧的文物。

那葛书记呢,他有错吗?

东晓亮摇摇头。每次说到这里几个人就要争,黄有桑东晓欣痛斥其非、周翰飞陈磊不以为然,两边各说各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都是黄有杨打圆场不了了之,到现在也无法达成完全一致。

五六年城墙被列入省文物保护单位。然而没多久反右运动开始,朱伯商被打成“右派”免去职务,保护古城墙成了他最主要的罪状,说他是“借题发挥向党进攻”。有人在会上把他比作钱谦益,他视为奇耻大辱当场昏厥,这当然又成了“对抗”,被批得越加凶猛。常被派到农场劳动,种地割麦垒猪圈拉板车,终日累饿交集全身浮肿。后来被多次抄家,住宅被挖地三尺,搜查武器和所谓“变天帐”,家具被搬空,瓷器被砸烂,古玩字画被抄走,朱家的宝贵藏书本已捐给国家尚未及运走,竟被扔到院子里焚烧。劳改批斗游街殴打勒令写检查交代问题,在此困厄中朱伯商仍然坚持写作,在捡来的传单反面写文章,结果又被视作“顽抗”,手稿被没收撕毁,一次又一次。

1968年的夏天,中华门城堡上,一个清瘦的身影一跃而落。朱伯商先生不堪凌辱,愤而辞世。“我没有罪,你们这样迫害我,将来历史会证明你们是错误的。”遗书中饱含冤屈悲愤,亦满是自傲自信。

地上血迹未干,黄七襄惶急地飞奔而来,呆立半晌俯身捡起飘落在血中的遗书,泪水一滴滴落在纸上、模糊了字迹。“他没有罪!他没有罪!”黄七襄仰首高喊:“他保护文物,他没有罪!”

“黄七襄,那是谁?”

“前面提过,状元家的?”

“就是黄有桑的父亲。她从没见过的父亲。”

“我?据说我见过、裹在襁褓中黄七襄还抱过我,老邻居们都说黄先生最是和气开朗总笑容满面的。当然我都不记得了。我东晓亮和黄有桑的故事却与这忘掉的记忆有关。一转眼,到了1986年。” KI75SHfw/H6Ghp++jQk/JykBvHdb9w/fvrbXO3sMO9CehPUU0Wmkm88Ocnehcea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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