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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贰 瓜田李下

何粲星闷闷关了电视机,艰难地起身走到阳台上。天已经黑了,远处的朱雀湖堤岸和湖中五洲以及大大小小的桥梁上都亮起了灯,照得湖水波光粼粼点点闪耀比白天更要好看。西北面的城墙在夜色中模糊着轮廓绵延横亘气势磅礴,而脚下同泰寺的黄墙黑瓦朦胧地披着银辉益显静谧庄重。

第一次眺望这美景的时候何粲星相当激动,虽然努力矜持着还是情不自禁地连连由衷称赞、即使周翰飞听得心不在焉。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景在眼中渐渐变得平常,再也没特别的兴致看湖看城墙看寺院,只有偶尔周翰飞兴奋地遥指“看那是新开的六朝大道!看地铁就要从那里通过去!”的时候,那湖光山色才会恢复少许风致重又美丽动人。

可惜那样的时候太少了,二零零壹年结婚至今、四年中总共有过四次还是五次?毕竟建个马路修个地铁不容易,都是大工程。基本上他都在加班开会,在自己睡着后悄悄进门、早上自己没醒前轻手轻脚地起床、待自己洗漱时打个招呼“小李在楼下等呢我先走了”径自出门。若是娇嗔,他会匆匆在额头吻一下,是那种敷衍的触碰,避开眼神的交流,然后疾步转身出门抱歉地说“晚上不用等我开会不知道几点。”

谈过,哭过,闹过,就差没上吊了,可他永远只是沉默。实在逼得急了他冒一句“你想怎么样?我都同意”额头上的青筋鼓鼓地一跳一跳。

“我想怎么样?我只要你爱我。”

“我做不到。你知道。”他简短地说。目光中的伤痛令人怜惜,青筋跳得象要爆开来。最后是自己妥协自己失声痛哭,他呆呆望着,无声而绝望。

不能怪他,是自己选的,或者说是自己强求的。

九八年春季做“天使在人间”节目要采访一批新搬进新居的拆迁户,看到珍珠巷小区名单里有周万福的名字当时就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定下采访计划。不能不说,看到周翰飞的父母还是蛮失望的:王珍是个普通的工人、相貌平常衣着粗陋没什么文化,一口带着无锡腔的长干里话又土气又难懂;周万福则是个地道的老城南手艺人,在家里也忙着拿竹篾子扎花灯框子,一身“的确良”工作服上又是毛竹边又是碎纸屑;整个家更是乱糟糟的,到处堆的竹、木、藤、绸、布甚至麦秆,周万福介绍是做花灯的原料,虽然有厂子可是在家里不扎灯捉急。两个人看到记者和摄像机又是惊慌又是紧张,说话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王珍开始说搬到新居很高兴被周万福捅了捅又改口说不高兴,还是以前的老宅子好又敞亮通风又能随意种点小青菜菊花脑,出门就是菜场小吃摊什么都有,现在都要坐公交车,还有邻居街坊、以前都亲得家里亲戚似的,现在好,都不知道什么模样……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

何粲星当时唯一的想法是:如此两个人怎么会有周翰飞这样出色的儿子?至于王珍当时的伤感是不是为了江文秀和黄有桑,天使毫不在意。

“状元府拆迁状元八世长媳意外身亡”的夸张新闻在九七年底曾轰动一时不过很快就成为过去式,新闻的基调还是应该支持城市建设嘛,传闻刘伯生亲自写的一篇新闻稿“拆在圣诞”都因措辞激烈被禁止播出。“天使在人间”节目在此基调下挑选了一批喜气洋洋的拆迁户出镜,老张家的大赞新居干净便利舒适宽敞、小魏家的用拆迁补偿款自主创业等等,周家的一段因不够积极向上被剪掉,当自己抱歉地上门说不好意思的时候老两口却松了口气,连连说不播最好!不播最好!

何粲星攀谈起来,周万福话不多可王珍一肚子委屈:如何就为等个婚房快三十了还不结婚、如何不但不支持小飞的工作反而对着干、如何在意外发生后疯了一样指着鼻梁骂小飞、如何不容辩解不听劝告火速离婚、协议书通过邮局送到小飞单位面都不露、还利用记者的身份大肆宣扬影响小飞前途……在王珍的口中心中,黄有桑是个专横跋扈要强虚荣蛮不讲理的准儿媳,周翰飞并没做错什么,苦苦等到三十岁、一场空!你看人家,东晓玫早早结婚生了个儿子、毛娃子才好玩呢!我们周家几代单传可怎么弄?说着说着哭起来,周家祖传手艺已经传断掉了,难道人也要断?我身体又不好这以后死了真没脸见祖宗!

之后何粲星就与王珍相熟,珍珠巷距太原路不近,可何粲星常在下班后或者午休时特意去探望。广东才女素有“天使”之称,长相甜美待人热心诚恳,当年救助的大兴安岭受灾儿童长大了都还亲亲热热地叫她“姐姐”,江南一带帮助过的听众观众就更多。有次陪王珍出门到太原路百货商店买衣服,售货员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认出天使,大呼小叫地唤来一堆商场工作人员团团围住又是笑又是讲,何粲星也不端架子、随和地与众人说说笑笑风趣幽默,结果王珍给逗得哈哈大笑,说是搬了家就没这么开心过!

后来有一个周日周翰飞自苏北风尘仆仆地回家刚巧碰上,疑惑地转身出门又看看门牌以为自己走错了,何粲星只含笑静立不说话,王珍就忙着介绍这是电台的何记者,好人呐、何天使!小飞你老在苏北什么时候回来啊!周翰飞在母亲面前不吭声出了门皱眉问“你想怎么样?”他才不相信什么偶然认识、采访碰到的鬼话。何粲星仍旧笑笑不语风度极好地转身静静走开,回到单位第一件事就是与相恋多年的男友分手——倒也不难,男友在美国读博还没回来、异地恋这样分手收场再正常不过,之后更勤快地往周家跑,成了真正的“天使”、对于王珍。尤其是在她确诊胃癌之后安慰鼓励陪伴,扶她上医院陪着唠家常接待无锡的亲戚,一日日的辛劳终于换得王珍在病床上握着她的小手交在周翰飞掌中屏住一口气盯牢儿子“你不答应我死不闭眼”的无锡人的执拗。

当然何粲星并不觉得是换来的,她帮助的普通百姓着实不少,虽然时间精力也许有差距但是性质并无不同:人心都是肉长的嘛。所以当周翰飞终于反掌握住了自己的手,感觉到那板实中的粗糙和想象中并不一样,反而有一丝恍惚:自大学一年级十八岁时的梦想,竟然实现了?

真的实现了。周翰飞因为母亲病危放弃了淮河入海水道工程管理处的工作,应张局长郑副市长的要求回到了规划局。陈磊东晓玫等一起赞他孝顺,他却淡淡地说水道工程他后面能做的太少、还是规划局这里更能干些实事,冷静刚硬不带丝毫感情。后来出了病房前往民政局领结婚证的路上他停下脚步认真地问,你想好了?我是个残疾人。何粲星愣了愣反应过来拆迁至江文秀意外惨死的事在他心里留下了创伤——然而并没料到以后多少年自己都要与这创伤做斗争,所以简单欢快地说“想好了”。就那么结了婚,把结婚证举在已经不能动的王珍眼前,眼见她干涸的双目中光彩突现、眼见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将小手大掌握在一起、眼见她就那么含笑离世。没有婚礼没有庆祝,搬进维多利亚湾的新房同样冷冷清清,每天只听到同泰寺的梵音。他一直加班开会去现场一直“做不到”,直到后来,后来……

“叮咚!叮咚!”门铃突然响,何粲星自回忆中惊醒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七点,猜想不是周翰飞,猫眼里望出去果然是东晓玫,进门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亲亲热热地笑道:“哟!亲爱的!今儿气色真好!”

何粲星几乎想不起何时认识东晓玫的了,是在王珍的病床前?珍珠巷家里?年龄相仿性格相似可以说一见投契,聊起当年在工大西餐厅其实见过更加觉得有缘。除了常相约探望王珍,两人一起逛街喝咖啡吃自助餐读书看美剧日剧,做了实实在在的闺蜜,自何粲星婚前到婚后。东晓玫偶尔还带儿子陈焱一起,小毛娃正是好玩的时候,咿咿呀呀地蹒跚爬在地上口水总流一地。何粲星问怎么取这么热的名字、和他姑妈陈鑫不是重了?东晓玫就笑,石城公司现在真是火,设计建筑装潢每个部门都忙得热火朝天,陈磊直说这儿子带火来的、就要火!何粲星不以为然,太迷信了吧?正好赶上建筑业的好年头,多少房子在建啊?陈磊一个个体户大胆贷款开发大胆预售回款,一个盖子罩了十几口锅、玩杂耍一样摇摇晃晃地走钢丝,倒硬是被他走出路来,十来年功夫成了南都前几名的开发商、做了一些有名气的项目,石城花园石城广场石城峰墅等住宅商场都有。

“你这又拎得什么?让你别带东西!不好,真的。翰飞回头又该说我了。”何粲星望着东晓玫收拾埋怨道。

这几天都没在台里,去南大讲课,前年新闻传播学院与外国语学院合作办了新专业,欢迎两个学院毕业的老校友们回来给同学们讲讲。讲着讲着渐渐有些竞争的意味在里头,何粲星为了不使新闻学院的师生失望,今天决然说了个南方某城市PX化工项目的例子:市民上街反对这个项目的事件能不能报道?PX项目落户时间是1990年当时城市的定位是工业城市,之后为什么搞大化工项目并非单纯追求GDP实际上是我们整个社会发展和工业发展的需求就是产业发展的需求;市民上街是向政府发出信号,政府开辟了很多沟通渠道最后听取市民要求把这个项目迁走,从这个纵深的角度来看、这个项目的前前后后正说明中国科学发展的精神和民主制度的精神!学弟学妹们惊喜地发现“何天使”也有大视野高平台的一面并不是永远甜美地婆婆妈妈,新闻学院的简直欢呼着赞美,和黄有桑有得一比!难怪当年辩论擂台能赢!——那年“拆还是保”的第三场辩论黄有桑主动退出认输,何粲星赢得光明正大。“何天使”在满耳的赞扬热闹中自然而然回想起初见周翰飞也是这样群情振奋的环境、也是在这个象土地庙的小礼堂中。“在学校的时候他就老教训我,可严肃可认真了。”

“哎呀,姐妹俩之间带点儿零食也不行吗?这是刚上市的枇杷随便吃点,这是一点儿燕窝和参片补补身体,产妇强壮些好,你这第一胎别大意了。”东晓玫熟门熟路地将营养品放进厨房的橱柜里——特意搁在中间不高不矮的一层方便何粲星取,洗了盘枇杷端进客厅。“来,尝尝鲜。是陈磊今天到无锡出差带回来的,南京还没有呢。”说着又打开一包是书和碟片:“喏,你要的《汪国真诗集》《文化苦旅》《普希金诗选》,这是我推荐你看的《老友记》,好看死了!”

何粲星被她说得来了兴致,示意她将碟片放进VCD打开电视机。果然第一集就极吸引人,瑞秋穿着婚纱逃到咖啡馆钱德做一个夸张的“我只想当个百万富翁”的姿势,两个观众笑得不行。“哎呀我的英文都忘光了!”何粲星叹道,“全靠看字幕!”一边取了张面巾纸擦眼睛,好久好久没这么笑了呢。

“那有什么奇怪?我还是英文系英国文学专业背过莎士比亚的呢,不是一样忘得干干净净!”东晓玫剥了个枇杷递给她:“前天公司里出宣传册想加几行英文,同事们说有‘东总’在还不是小菜?我对着电脑抱着字典苦苦思索了大半天,最后拿到翻译社去了。”

何粲星被逗得又笑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东晓玫笑着让她别再逗了,孩子笑得直踢呢。又动了?东晓玫连忙凑过来伸手放在她高高鼓起的腹部:“哟,拳打脚踢玩得真欢呐!笃定是个男孩!周翰飞肯定喜欢死了!”何粲星不语,抚摸着肚腹半天问道:“晓玫,真的没事吗、酒醉后有的孩子?”

“你不是做过一堆检查,唐氏筛查都做了?我跟你说,百分百谁也不敢保证,不过酒醉肯定是没关系的。”东晓玫很有经验地分析。其实她就生过一个孩子、孕中的九个月也紧张得要命,正好那时又碰上状元府拆迁江文秀出事东晓亮结婚——临时没了主持人高价急聘、新郎官只说不想结婚了还责骂自己帮凶、妈妈苦劝抓了王静来好歹拖了他去状元楼……东晓玫摇摇头甩去那些并不美好的回忆继续安慰闺蜜:“何况你们住的这个地方多好啊!同泰寺天天烧香念经,药师佛塔就在眼皮底下,佛祖菩萨保佑着,绝对没事!”一边压低了声音道:“不过你怎么不小心,酒醉后不弄点措施?现在孕中可要忍一忍啊,不能由着男人,他们没个够的!”

何粲星腾地红了脸,缓缓起身倒水喝。东晓玫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咱们又不是大姑娘了,闺中密语聊聊怕什么。对了你不是要物色个月嫂?我从月嫂中心拿了些资料来,我们先看看,有中意的可以约来面试。”说着取出厚厚一沓资料,二十几个月嫂的简历照片以往雇主评价月嫂中心评语等,相当直观便利。何粲星感激地坐到东晓玫身边听她慢慢读着介绍着,心中思绪翻滚。

为什么酒醉后怀孕?去年圣诞节他很晚了才回来,以为他又是开会加班,不想一身酒气醉醺醺地坐在阳台藤椅上望着远处的夜景发愣。想将他拉去浴室冲澡,他忽然就搂紧了自己头埋在胸前呜呜地哭了,低低嘟囔着什么“真的是个意外”“我在举人巷看到的时候还有气”“你不要怪我”之类,呜呜呜地听也听不清楚只当是酒话。惨淡的月光下他伤心的神情和痛悔的眼神让人怜惜,然后就上了床,大冬天的两个人闹了一身汗,直到他颓塌前最后喊了声“有桑”自己才反应过来,圣诞节是拆迁出事的那一天、是黄有桑母亲江文秀的忌日!他不知在哪里喝的酒,是江文秀坟前、是已被夷平的老宅子旧址、还是他们几个常去的读书台或城墙上?

没想到就那么怀孕了,他得知消息,惊愕之后往日郁郁寡欢的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小心翼翼地搀扶自己坐下关照“前三个月要特别小心”,开始不再那么晚回家并主动做家务包括做饭洗衣打扫卫生。第一次听到胎音,他掩饰地扭过头眼中晶莹闪动,那之后笑容开始多起来,到第一次触碰到胎动被孩子踢了一脚、他哈哈大笑。

终于还是我赢了,不是吗?何粲星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

“看!地铁通了呢。你们家大局长为南都做了件大好事!”电视上正在播本地新闻,东晓玫放下手中的月嫂资料调大了声音。地铁一号线今日开通观光运营,相关部门领导亲临现场。自上午九时第一趟列车开出,整个地铁一号线运营顺畅完美交付使用。我市成为全国第六个有地铁的城市……

“他一个小卒子有什么功劳。”何粲星谦虚地说。“上面多少省里市里局里的领导,地铁这么大的事,他就是奉命工作指哪儿打哪儿罢了。南都一直以美国纽约为标杆、高楼大厦宽广马路加地铁,这几年啊总算发展得不错,这才是一号线,说以后还有二号线三号线呢。”

“哎呀怎么不是他的功劳,地铁是周翰飞的梦想啊!终于实现了!这些年他付出多少!要不是为地铁,状元府不至于拆得那么狠……”东晓玫看着电视有些激动,讲到这里猛地发现说过了头,讪讪住口,掩饰地取了几个枇杷在手上慢慢吃着。

电视画面中,随着“欢迎乘坐南都地铁”的悦耳广播,蓝白相间的流线型宽体列车自新街口站缓缓驶出,高速行驶,两分钟就到达海棠园站又两分钟到了安邦路站,然后中华门劳动路宝庆寺六朝大道,一路驶来自北向南纵贯古城,快速平稳宽敞舒适。车厢里手持观光票的乘客们望上去都有些激动又都满是好奇,停靠的各个地铁站内设计为文化艺术墙,用雕塑和壁画诉说着古城的悠久历史:六朝揽胜、水月玄武、古都细语、灯彩上元、明城遗韵、博爱之都……东晓玫半天没说话手中的枇杷也没动,何粲星诧异地瞥了一眼,向来笑嘻嘻的昔日文艺女青年今日女老总居然眼眶红红的,察觉到何粲星的目光擦着眼睛说“你不知道,看到那个灯彩那个城墙心里酸酸的……”声音居然有些哽咽,克制着起身去卫生间,哗哗的水声中混杂着擤鼻子的声音。

何粲星摇了摇头。自己一个外地人,对这些老南都的情怀很多时候理解不了。明明通地铁是好事情、灯彩被做成壁画也是高兴事,为什么落泪?自明城墙想到状元府了?想到江文秀?毕竟当年拆迁中石城公司担当了急先锋、她夫妇二人对江文秀的死难说无关,听闻后来东晓亮为此与妹妹发狠陈玉芬急得掉泪直到陈焱出世才算面上和好——是王珍说的,作为黄有桑“难缠”的事例之一。不过她的那个表情不是悲伤更多是感慨,那么是为逝去的旧时光再不回头的童年少年?还是为曾经诗情画意日日吟哦的文艺女青年?“你自己的故事夹在像册里像册尘封在遗忘中真能遗忘吗?题在青春扉页上的初恋梦。”以前的东晓玫捧着诗集,现在呢,左手营养品右手月嫂档案,多少有些怀念吧?

电视中的人群欢腾着,普天同庆地热热闹闹。何粲星突然坐直了身体,周翰飞!站在一群领导之后正指着地铁轨道说着什么,白衬衣的身形笔直挺立、轮廓分明的面容认真严肃着也那么好看,辅助手势不卑不亢舒徐自如。何粲星不由得嘴角浮上了笑意自心底涌出骄傲,为他也为自己的眼光,快四十岁了还是那么挺拔轩昂意气风发。“看,那是你爸爸,多神气啊!”东晓玫刻意象对胎儿讲话似的、恰到好处的一句奉承说到了何粲星的心里。

但是,还有个同样醒目的白衬衣身影!无比熟悉的、在自己生活中永不消失的身影!瘦削潇然,马尾辫剪成短发后宽阔的脑门格外显眼,白衬衣卡其裤多年不变,容颜也似乎被岁月遗忘姣好仍如从前,连那份天生的愕然都依旧纯真。

何粲星一动不动盯着电视机。

他们相距很远,说着话的周翰飞也并没有看黄有桑一眼。人很多,各方面的领导、热心观光的市民、维持秩序的警察、车站的工作人员,地铁站里甚至可以说拥挤嘈杂。然而就是在这样毫无秩序的嘈杂喧闹中,两个白衬衣遥遥相对,象是有什么连在一起。是那种清泠高华的气质?是那种腹有诗书的自信?还是那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纯粹和高尚、那种为了理想信念会毫不犹豫燃烧牺牲的勇敢与无畏?就是这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玄虚、连接着两个白衬衣的身影、隔绝着四周的芜杂,让他们皎然不群,即使在此烈火烹油的繁华中亦似孑然独立唯有彼此相知相伴。

门上响起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哟!大局长回来了”东晓玫连忙迎了上去还主动自鞋柜中取出拖鞋放在周翰飞的脚前。何粲星猛地一惊,略带诧异地又回头看了眼电视,节目已经跳到天气预报,五月的南都明日又是晴好。

“地铁通车了?真了不起”“电视上看起来真快捷干净”“南都的交通这下可好了”东晓玫极有眼色,挑着周翰飞爱听的话寒暄几句就起身告辞。周翰飞今天心情似乎特别好,笑着送她到门口,转身问妻子吃了饭没、想吃什么不、孩子今天动得厉害不。何粲星淡淡问一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没想到他打开了话匣子,“哎,走了一大圈!你猜和谁,郑副市长,还有曹书记!”

郑得瑞去年升任常务副市长,与周翰飞的接触极多。两人都是工作狂,为了城市建设的工作经常废寝忘食,何粲星不止一次酸溜溜地埋怨“你和郑副市长说的话比和我说的多一百倍!”周翰飞笑而不答,其实何止说的话?一起走的路也多啊!郑得瑞常叫上周翰飞在古城里转悠,大街小巷老城新区名胜景点城墙古迹,到处都跑。今天下午就是从地铁站出来,郑得瑞叫他一起去天禧寺的考古现场看看,没想到进了工地碰到曹书记和孙勇正蹲在飞扬的泥土中研究,孙勇不时问工作人员几句、拿起刷子自己刷几下;曹书记则凝视着手掌动也不动,偶尔抬头望望工地又皱眉凝神思索。勘探大半年了什么也么发现,老书记急呢!孙勇悄悄示意。也不是什么都没发现,郑得瑞劝慰说明朝天禧寺的基址包括山门内外的轮廓各个殿阁的位置规模,都初露端倪了嘛!看这个地基就能想象出当年的宏大壮观,而且也挖出不少文物了嘛,香炉石龟都有不是?孙勇张张口不再多说,几个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老书记怎会在意几个文物?是记挂那个永乐盛世的秘密啊!当年李鸿章黄云昊遍寻不得、英国人盗墓贼都觊觎多日争相挖掘的宝藏啊!周翰飞看出曹峻德手中握的是那块云锦碎片,当年杰尼吉说上面的卍字纹与这地下秘密有关,可是怎么有关呢?天禧寺怎么能卍字不到头?曹峻德皱眉说就是不明白,在现场转来转去也联想不出,温润的双目中满是困惑。周翰飞望着偌大的挖掘场地,高高低低坑坑洼洼地裸露着基址,取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了黄有桑,她一定也关心吧、这记挂了多年的秘密?

出来走到城墙边,几个人沿着城墙外侧一条两三米左右宽的小路由东向西而行,左手静静的上元河近在咫尺、右手高耸的城墙触手可及,环顾四周,草地、树丛、经过整治的环境令人赏心悦目。这时碰到几位原先住在这里的老人,曹峻德郑得瑞与他们攀谈聊起来,都说原先这里住满了各种困难户、搭建的简陋小屋比比相连、满眼一片脏乱差的棚户,这几年那个城墙风光带的保护建设工程好呐,困难户妥善安置、破损城墙加固修缮,城墙边才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好得不得了!吃过晚饭散散步、早上起来转转、真舒服!”老城南话说得真挚热切,并不知道面前不起眼的这群人就是建设者。孙勇忍不住笑,眼睛弯弯成了月牙。

那一瞬间周翰飞又想起黄有桑,她看到了吧、她怎么想、她高兴吗?她十七岁得知父亲冤屈的真相、从那时起接过了黄七襄保护文物的旗帜、对城墙对古迹念念在心,她现在,还好吗?电视里经常出现她谈论热点她采访名人她揭露真相,一日比一日沉稳历练,象今天碰见时那样,在繁闹的几百人之间游刃有余又孑然独立。

走神中耳边依稀传来“抢救保护继承发展”几个字,是郑得瑞在与曹峻德嘀咕,周翰飞想起这是大前年新版的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的方针,从那时起著名古都的城市性质认识超过了现代化大都市的梦想,规划目标调整为富有文化特色的历史文化名城。周翰飞悄悄叹了口气,高二暑假北京夏令营的一幕幕涌上心头,兜兜转转,古城寻找着自己的方向。“当年我们一块砖一块砖拆下的豁口,再砌上去。”听到曹峻德这句话,周翰飞想的是,她该高兴了吧?

“好了好了,”何粲星笑着说难怪一身灰尘泥土,快去洗澡吧!和刚才不明白东晓玫为何落泪一样,天使也不明白考古工地有什么可看?城墙边有什么走头?周翰飞也罢了本来精力过剩,郑得瑞堂堂常务副市长多少事,还有曹峻德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同志,吭哧吭哧走大半天!天使不禁摇了摇头,难怪都叫“南都大萝卜”。

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隐隐夹着他轻哼的歌声,何粲星回想丈夫刚才兴奋开心的模样不禁微笑,然而听下去渐渐变了脸色。“……凄雨冷风中多少繁华如梦曾经万紫千红随风吹落……”

谭咏麟。怅惘的歌曲被他哼得喜悦欢喜。难怪今晚心情这么好,哪里是因为什么城墙边散步!是因为见到她了吧?黄有桑也是谭咏麟迷、心情好的时候常常哼着“如飘于风中的花香虚虚渺渺淡然逝去”,自己和许怡总调侃她“又虚虚渺渺呐”然后三个人笑闹成一团。自己一直欣赏甚至喜欢黄有桑,将阶梯教室大辩论也诗意地想为惺惺相惜,直到那一天在八舍楼下看到她与周翰飞相拥、之后十多年对她便有潜意识的敌意:自己当年毫不掩饰对周翰飞有好感,她难道不该问一下至少说一声?只当自己不存在!——天使这样愤怒的时候偏忘了是谁先结识的周翰飞、一个星期往共大跑三趟的时候也没有通知黄有桑。

“这些东西是东晓玫带来的?”厨房里传来周翰飞的问话。

是。何粲星蔫蔫地回答:“还有这边的枇杷,说是陈磊今天出差到无锡带回来的。”

“粲星你知道我们不能收礼?”周翰飞走出来手上多了个拎袋。“枇杷就算了,这些参片燕窝你退给她。不能收。”

“我不退。那不是让晓玫难堪嘛!是送给我的,又不是给你的,就一点营养品,我平日也有东西给她啊!”

周翰飞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妻子,往日只要自己说了话她都是百分百服从,今天的神色却是倔强中带着委屈、不服气中带着坚决,一瞬间仿佛又是当年南大校园里叱咤风云的天使行动领头人。

“不退也行,要不折成现金给她吧?”周翰飞在沙发上坐下温言道:“我们开会天天讲廉政,你也不想为这点事纪委找我谈话是不是?陈磊和我们局来往很多,基本每周都有石城公司的批文在办,不少是我最后签字,真的不好。”

“我不管。这是我和晓玫间闺蜜的交情,你工作自己把握,我又没让你为她们公司开后门又没让你犯法违纪,晓玫压根从来没提过批文的事!”

“可是瓜田李下,总要避嫌疑吧?”周翰飞皱了皱眉,似乎第一次碰到家里造反、有些不知所措。

“瓜田李下!”何粲星冷冷哼了一声。“你自己毫不在意,我为什么要‘避嫌疑’?”见丈夫满脸错愕又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今天见到她了!所以心情这么好!我可提醒你,作风问题不比受贿好到哪儿去!尊夫人我没死呢!还怀着你周家的后代!”

周翰飞又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不确信迟疑地问:“你是说,有桑?我今天在地铁站是碰到她了,大家都在忙工作就说了几句话,而且都是有关地铁的。”

何粲星听到“有桑”两个字的称呼更是生气,也没想到他两个还真说了话,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气冲冲地站起身就往阳台上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周翰飞连忙自后追上双臂牢牢圈住妻子轻声道:“怎么了?别生气好吧?你不喜欢的话,我以后尽量避免和,”说到这里停了一停艰涩地重又开口。“避免和黄有桑说话就是,本来两个行业的、难得碰到。”见何粲星不吭声,周翰飞头伏在她的肩上大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肚腹上柔声道:“我保证,好不好?你看,把孩子都吓着了,不敢动了。”话音未落,胎儿猛地就是一脚,吓了两人一跳。“你这小子,真是个小厌蛋!”周翰飞哈哈大笑着,手掌在妻子的腹上与儿子玩起了迷藏。

何粲星不禁也笑了。远处的朱雀湖和城墙突然都份外美丽,苍茫夜色中脉脉含情。万籁俱寂中隐隐约约传来同泰寺中念经的声音,今天的晚课特别晚?恐怕是周翰飞回来的比以前早了吧?何粲星含笑聆听,庄重虔诚的梵音飘飘渺渺无限悲悯。他保证避免和她说话呢!东晓玫讲的对,佛祖菩萨保佑的地方,当然没事! 3Zn+4t2sGqF++1Nom/YYb0qVzHOGflpJNUzBP5RtS4QUK6qsLVw28nmUJHiwPsQ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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