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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壹 飘洋过海

南都的风俗,婚礼的前一天男方亲眷会欢聚一堂吃一顿“暖房酒”为新郎“暖房”。什么意思呢?没有标准答案来源出处亦无从考证,总之家长亲戚们一起庆祝新郎官告别单身商量商量第二天的婚礼安排,主要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接回新娘子:女方不开门时怎么塞红包、怎么机智对答、怎么该生气时佯装走人。

“要是他们难为得太过份了,我举左手你们就说‘走、走、不接了!’阿记住了啊?左手!”东晓玫是这次婚礼的总指挥、方方面面筹划得头头是道。周围一堆东家的远近亲戚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出主意,统统忘了几个月前东晓玫出嫁时对陈磊家的刁难:新娘子嘛、那么容易就让人接走了?至少几百个红包!喜糖!喜烟!不哄不热闹嘛!当时是这么个观点共识,与今日恰恰相反。

暖房酒的规模规格没有规定丰俭可以随意,不过现在是“东厂长”“东总”“东老师”了、不能办的让人笑话!东晓玫一力主张。于是所有亲朋好友、状元府里的老邻居街坊都请到了,自然包括周家黄家、也有搬走的老张小魏、没搬的老钱家老王家。钱利亨本来担心,哎呀今天过了调解日子了,张干事上午到我家门口说法院判决书下来了,老王连忙说对啊也告诉我了、就我们五家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啊?东晓玫便笑今天过节呐、天大的事过了节再说吧、而且美国大建筑师黄有杨今天就回来了啊!几家人都被她这句话打动,是啊,先过节、等有杨!听说曹书记安排他明天一早就去地铁模拟现场看项目方案,三天时间一定能想出办法!是啊,高考状元、美国回来的,笃定有办法!是啊,美国那个地铁,啧啧我在电视上看见过,不得了!

东晓玫本来建议就在明天婚礼的状元楼饭店、五星级豪华气派,陈玉芬嫌远,二十五号圣诞节到处都是人打车不方便,最后放在了状元巷出去举人巷左拐步行五分钟的中华酒家。也是个上档次的餐厅尤以做鸭子出名,盐水鸭、卤鸭头鸭翅膀、咸水鸭四件、辣鸭脖、鸭血粉丝汤、老鸭汤老鸭煲……有句话戏谑南都人的,鸭子在南都浑身都是宝鸭骨头还有十种吃法,中华酒家的菜肴就是这句话的最好诠释,将每只鸭子发挥到了极限。比如东晓玫订的这个大包间名字叫“春江水暖”不言而喻,陈校长进门时看见笑得差点呛到,连江文秀都展开愁眉弯了弯嘴角。

陈校长知道拆迁的事知道黄家母女的处境,然而能怎么劝慰呢?长干里有首民谣你们听过吧?古书院,咸板鸭,玄色缎子琉璃塔。说的是四样宝物,鸭子赫然名列其中啊。南都鸭肴百余种啊,江老师最爱哪个?盐水鸭吧是啊,书上都说“皆不及盐水鸭为无上品也,淡而旨,肥而不浓”,这夸奖自古至今就没断过!江文秀又弯了弯嘴角,示意领情这番高谈阔论。

烤鸭最初也是出产于南都,明成祖迁都时带到北京、公园1416年北京第一家民间烤鸭店“便宜坊”开张时市幌上就标注了南都烤鸭。陈校长再接再厉地继续谈鸭子,不然怎么办?其它讲什么都避不开拆迁!“不过南都人大萝卜的宽厚性格并不与北京人争此发明权,继续将盐水鸭发扬光大并做出咸板鸭为贡品,还有烧鸭酱鸭和改良方的烤鸭,再加上各种副产品,不知何时我们南都居然有了‘鸭都’之名!”陈校长暗暗庆幸话题选得不错,鸭子,有得讲喽。

江文秀强打精神,与陈校长回忆那些年日子艰苦,说“斩只鸭子”最多买个鸭前脯、一家三口每人摊上几块,有杨馋肉两口就吞没了,有桑总是悄悄把自己那份搛到弟弟碗里、抿着嘴笑眯眯地看他吃。今天啊,可得让有杨吃个够。江文秀张望了一眼桌上的菜肴,满满腾腾地堆着各式鸭子,想象着有杨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禁笑了笑,陈校长大大松了口气,更加赞叹南京鸭子的神奇。

“晓欣!快点过来!等你呢!”东晓玫拿着手机嚷嚷。“别让我再拷你!快点!今天圣诞节能有什么事!什么签名过十万了在庆祝?好了好了赶紧别管闲事了,快过来!中华酒家!”陈玉芬抢过手机说“晓欣!快点啊!和蕾蕾在一起啊?打个的、别挤公交了!”东卫国也想抢电话,看见旁边的周万福和王珍笑只好讪讪地停了手说晓欣真是不听话!现在的大学生道理一套一套的,他又是老巴子……

王珍叹道:“多好!就你们家热闹!老东你真是多子多福!晓亮这又成家了,明年该抱孙子了!”陈玉芬凑到王珍耳边说了一句,王珍一拍巴掌,哟!了不得!先抱外孙!恭喜恭喜!自眼底涌出万分羡慕,情不自禁地望了眼对面的江文秀。

江文秀听见了几人的对话含笑轻声恭喜陈玉芬,并不理会准亲家。只是心底也暗暗发愁,女儿和周翰飞这样冷战到何时?说周翰飞今天开会加班来不了,恐怕是为了避开自己母女吧?上午法院判决书下来了果然是判迁让房屋,黄有桑赶着把十万人的签名书送到了曹书记手上据说明天就要在政协会议上讨论,未婚夫妇二人算是各自坚持立场互不相让到了最后,一定会有场终极冲突。问题是会闹到什么程度——会离婚吗?女儿已经二十八、按南京的标准是个大龄青年,年龄也算了,一辈子就谈过这么一次恋爱喜欢过这一个男人,真离婚了又怎么办?岂非误了终身?

别说女儿了、自己不也是?江文秀悄悄取出丹参滴丸含了几粒在口中,这一年盼望有杨回家各种操心、为拆迁不断焦急气恼,虽然表面上掩饰着、可自己知道身体差了很多,心口老是不舒服。

好在有杨就要到了,有杨一定有办法的,有杨会说服他们的,曹书记安排有杨到了明天一早就去地铁模拟现场看设计方案、纽约的大建筑师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江文秀嘴角浮上了笑意。临出门还看了看玻璃台板下那张发黄的长江晚报,三个工大少年笑得开心。周翰飞不来,江文秀目光找了找,陈磊也不在,迟到了?还是有事?

东晓亮西装革履地穿行在餐台之间、招呼亲朋好友们吃好喝好,不时打躬作揖、请大家明天手下留情别闹太狠了。长干里的风俗,新郎官和新娘子在婚礼当天是绝对的弱势群体受所有人欺负摆弄、闹洞房时尤其百无禁忌,甚至曾有过将新人闹进医院的惨剧。东晓亮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长干里话“木辜”的那种,这次却有些发怵,大喜的日子真有点什么又不好生气发火的。众人吃着喝着连声答应,我们都是新郎官这边的,不会不会,就怕女方闹。东晓玫连忙鼓舞士气,女方亲眷更不会闹过头,唯一就怕外面的朋友同事不知分寸。一旁的陈玉芬担心,晓玫你别说大话,女方亲戚这次三百多人,怎么可能都拎得清都有分寸啊?真碰到几个二百五怎么办?你可得注意自己身体!东晓玫被母亲说得着急,是啊怀孕还不满三个月正是胎儿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不敢挤不敢气,闹洞房这种地方其实最好就别去!想得着急不禁又是咬牙又是跺脚:“晓欣这个臭小子!指望他呢!偏指望不上!”

“姐!怎么了?我不是在这儿?”东晓欣嬉皮笑脸地领着钱蕾出现,故意毕恭毕敬地扶着姐姐坐下:“给老佛爷请安、老佛爷不要着急有事尽管吩咐小的,小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听凭差遣!”众人哄堂大笑,东晓玫哭笑不得地捏捏钱蕾冻得通红的面颊,我的潘西!快吃点儿吧!钱蕾照旧笑眯眯地抿嘴不语,酒窝忽隐忽现地,依偎到了钱利亨身边。

东晓欣笑嘻嘻地和几桌人打过招呼,特意到江老师面前韶了两句、昨天不辱使命完成了十万签名有桑姐很开心今天同学们聚餐庆贺才结束等等。江文秀含笑颔首,东晓欣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拿起根鸭腿啃,正啃得高兴,忽然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了包间门口,包括东晓玫都不再嚷了嘴巴张得老大。东晓欣回头望去,两位美女、而且是两位大美女站在门边,左边白衬衣外披着格子大衣的是黄有桑,大概刚下节目未及卸妆、艳丽得熠熠生辉;右边格子套装白大衣同样光彩照人的是——东晓欣嘴巴也张得老大、还没反应过来东晓玫已经高叫着“姐!”迎了上去,对啊,是陈鑫!东晓欣拍拍自己的脑袋急忙跟在了后头,鸭腿也忘了放下。

以陈校长和东晓玫为首,一群人围着陈鑫嘘寒问暖。香港来的那时候称为“香港同胞”“港客”“港佬”,不得了的神气。问起怎么和黄有桑一起,陈鑫解释说这次主要是出差——当然兼探亲,工作关系下飞机就去了电视台协助几日后的卫视上星播出事宜,黄有桑是工作中碰到的。

“真没想到家乡变化这么大,我在机场就摸不着南北了!”陈鑫比划着赞叹,表情夸张得如周星驰,说话带着令人羡慕的粤语口音。转身看到东卫国,连忙叫了声“东叔叔”——六月底两人在香港见过,陈鑫去采访紫荆花安装事宜,负责的东卫国讲述设计铸造和运输的过程,朴实的外表诚恳的神情以及浓重的长干里口音获得香港观众普遍的好感和信任,“凝结着明光厂职工、不、全国人民的祝愿”这一句官话自东卫国口中说出真挚得让人信服感动,大陆的打磨工原来是这样的!明光厂前身为一百三十多年前南都机器制造局的概念同样让香港人惊讶,历史课本上学过的洋务运动嘛,又有观众想起来十年前不是有过轰动一时的英国广播公司报道、明光厂天禧寺旧址下传闻有秘密宝藏比皇家琉璃还贵重什么的?所以那一次的新闻极为成功,按陈鑫的原话是“百年明光照耀出紫荆花,香江之畔永远盛开”。东卫国笑着招呼说明光厂又接下了赠澳门的礼物,陈鑫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当即讲好了明天去厂里现场参观。黄有桑笑陈鑫这么急啊,为了一手新闻家里都不多呆一会儿。陈鑫瞪她一眼,好容易回家乡、享受一回近水楼台不行吗?两个人笑成一团。

“就差黄有杨了。”东晓亮望着难得高兴的黄有桑笑问:“飞机怎么晚点啊,都等他呢。”

中午落的北京机场,一落地就给家里打电话了。傍晚又来了个电话,说是机械故障北京飞南都的延误,时间说不准,要登机了再告诉我们。江文秀含笑解释,转头问女儿:“有没有打你手机?”黄有桑忙掏出手机:“没有啊。哎呀,我手机快没电了!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有杨打过来。”

江文秀皱了皱眉不吭声,低头喝了几口茶不一会儿起身和陈玉芬打招呼说是上卫生间。黄有桑见母亲连大衣和挎包都拿了知道她是担心有杨打电话急着赶回家,忙说妈那我和你一起走。

不用不用。江文秀连连摆手悄声道:“你吃点儿东西和陈鑫说说聊聊,新房那边待会儿要‘压床’什么的、还要商量明天的婚礼主持,好多事呢!晓亮的好日子别惊动他们了,我特意悄悄走的。”江文秀心里还有层意思,女儿这半年来心力交瘁,邻居街坊的不理解、外界的压力都还在其次,最伤心的恐怕是周翰飞的态度:开始的隐瞒到后来的坚决、在拆状元府这件事情上毫无通融回旋的余地,今天化妆出现不过是为了遮盖消瘦憔悴,只有朝夕相对的母亲知道她瘦得大眼伶仃、连生理期都乱得离谱。难得陈鑫在、难得为主持晓亮的婚礼有一会儿高兴,就让她暂时忘了拆迁吧!

黄有桑恋恋不舍地送母亲到门口,江文秀温言道:“别担心,走回去就几分钟,过节街上人多又热闹。回家我就锁上门睡觉,有黄小咪呢!电话就在床头,有事我给你打电话。要是你没电了我就打给晓亮。”黄有桑连连叮嘱,目送母亲瘦小的背影缓缓在夜色中走远,棉袄还是嫌大、松松地哐在身上,自永乐路右拐进了举人巷终于消失,并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远望母亲的背影。

“哎呀你们不知道!五六月时香港的那个恐慌!什么‘九七大限’,说的象死期到了似的!”所有人都围在陈鑫的周围,听她讲香港、那个遥远神秘“一国两制”的花花世界,并没在意黄家母女。

“结果呢?回归了!驻军了!啥事也没有!比英国人管的时候还要安全,夜里出门不用怕、连小偷都少了!”陈鑫接过东晓玫递过的一段鸭脖子——姐,你最喜欢吃的——百忙中啃了一口接着说,“这不才半年功夫香港的居民们都放了心:没有洪水猛兽、没有赤化嘛!然后今年圣诞节回来了多少!澳洲的、加拿大的、欧洲的,匆匆忙忙移民逃出去的都回港来探风声呢!估计不少就这么留下来不走了。”

在香港了还要走!东晓玫长叹一声:“人间天堂啊,那是!”说着唱起来,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看你神滴哦!”陈玉芬嗔怪着,不乏欣赏。

餐厅的服务员极伶俐,立刻开了卡拉OK机调到“东方之珠”,将话筒递到了东晓玫手上,东晓玫客气地交给钱蕾。众人忙抢另一个话筒,东晓欣最灵活跳着抢到手中双掌合成拳紧紧握住,跟女友开始对唱。

东方之珠,我的爱人,你的风采是否浪漫依然?

月儿弯弯的海港,夜色深深,灯火闪亮……

一堆群众演员没有话筒依然兴奋地跟着大声唱和,比话筒的声音还要响亮,鼓掌声跺脚声口哨声更是响成一片,整个房间热闹喧嚣。包间门口不断有人好奇地张望,暖房酒啊?这么大场面、摆!

陈鑫与黄有桑并肩坐着啃鸭翅膀,东晓亮细心地为二人烫了一壶状元红的黄酒、放了颗话梅和几根姜丝在里面,香味一缕缕袅袅腾升,香得诱人。陈鑫叹,“还是家乡好啊!鸭子好吃、人也好、也热闹!十几年了,在外一路打拼,美国、台湾、香港……时时都想家啊!”黄有桑提起酒壶顺手给她斟上,两人碰了一杯。

“回来?哪儿那么容易!跑那么远,是为了更好的将来,可我还没挣到将来!今天看到你那个巨大的办公室,我真是怀疑人生!也许不用多久,你黄有桑无论自硬件到软件都比我强!你说,我是不是错过了祖国飞速发展的十年二十年?”

唱歌的人群一阵哄笑,《东方之珠》唱完换了首《潇洒走一回》,换了钱利亨和老王主唱,一个潇洒一个故作潇洒,两个老邻居将欢快的歌曲诠释得另有一番滑稽趣味,观众们笑得歪歪倒倒。

“喝多啦!随便聊。”陈鑫开始自斟自饮。“你说我为什么一下飞机就奔你们台,大禹治水似的那么敬业?没办法啊,香港老板恨不得你七乘二十四小时在工作!你不做?没关系,无数人等着呢、都是青年才俊!苦了、累了、甚至病了怎么办?忍!找个人诉诉?第二天说不定就把你告发、踩着你的位置上去了!”

黄有桑伸臂搂住陈鑫,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这种漂泊无依的孤苦、这种独在异乡的无助无力,留在家乡的人是无法体会的。望过去,卡拉OK中欢腾的人群亲密热闹,那中间的东晓亮固然可以生死相托、就是晓玫和晓欣、甚至东卫国夫妇、陈校长、周万福王珍、钱利亨老张小魏老王家,哪一个不是倾力相帮、在自己家有困难的时候?黄有桑的目光变得温柔而深情,有的人察觉到、虽然不明所以但报以诚挚的一笑,黄有桑瞬间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当年放弃去美国的机会,换个角度看竟不是牺牲、而是福气。

还有周翰飞。也许这次的拆迁他真是不得已吧?他只是个刚竞争上岗的规划局副局长,讲起来是什么项目指挥长、可上面有无数领导,这么大的事他得听指挥、得服从统一规划。

而且那些邻居街坊们,分到新房子真的开心啊!东晓欣是收集了十万个百姓签名,可如果题目是选择住旧宅还是住新居,这十万个居民会签吗?马斯洛的五种需求层次理论将人类需求象阶梯一样自低到高分为生理、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状元府的住户们,恐怕还在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阶段——上厕所都困难的人、怎么可能考虑保护文物?就象自己、看到维多利亚湾新房不也兴奋地憧憬搬家?

夏日午后的狂风暴雨中自新居扭头不顾奔出来,整整半年,黄有桑第一次反省:或许自己也有过分之处?或许应该换位思考、在他的立场上想一想?象曹书记解释的那样,古都要发展交通亟需改善,二百五十年的清朝文皇楼不是也不得已拆除迁建了?为了城市的将来,有时候不得不妥协啊!

有杨就回来了,好好地一起谈一谈吧!黄有桑拿定了主意。最好啊,有杨明天一到地铁模拟现场就找到不拆状元府的两全齐美办法,他一定可以的,有杨从来没让大家失望。

“有桑你知道吗,爸爸一直追问我的婚事,以前是暗示年纪不小了可以考虑啦,现在是明说,什么时候谈朋友!赶紧的!”状元红的黄酒入口香甜、后劲却极大,陈鑫真有些醉了说话渐渐语无伦次。“我哪儿敢恋爱?工作忙到脚不沾地没时间上个厕所都要一路小跑;而且,我能信谁?我又能喜欢谁?怎么知道人家是真心的还是不怀好意?”陈鑫放下酒杯,目光搜寻着。“哎,东叔叔呢?你知道吧,我一个朋友比我大十来岁叫杰尼吉的,东叔叔认识、去过明光厂的,祖上是我们长干里人不过现在是英国籍。守到三十大几事业算稳定了才喜滋滋地谈了两个月恋爱,结果家里被席卷一空、差点还被老板开除说她泄露公司机密、因为卷走的东西里有个公司的软盘!你说,我还能恋爱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黄有桑呆了呆怜惜地又拍拍好友。是啊,如果满眼都是陌生处处都可能藏着陷阱,怎么还敢相信人?黄有桑突然觉得自己很幸运,二十八年间从没遇到过欺骗和背叛、甚至谎言都极少。

杰尼吉,黄有桑依稀想起这个名字、曾经听周翰飞讲过,做了英国人也忘不了南都的根,九一年水灾的时候还曾为家乡奔走募捐。周翰飞……黄有桑发现自己想到他心底油然而生眷念,而脑子里竟然在替他找理由:他一次次解释地铁的重要性、他好言商量搬家、他体贴地为母亲安排好住处,即使吵翻之后、他仍然常常发信息什么房子开始装潢了真希望你来看一看、什么客厅墙壁就用白色哦、什么阳台上种栀子花和菊花好不好……一直苦苦地等自己回去。

维多利亚湾,那会是自己的家吗?那么美的地方、那么痴心的爱人。

卡拉OK换了个陌生的声音,声嘶力竭地吼: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如果你爱,就爱得清楚!带着长干里口音,吵架一样。东晓玫也不见了,东晓欣钱蕾在人群里鼓掌喝彩跟着哼唱。

自己比起陈鑫真是幸福得多了。她这么苦,是因为远离家乡是因为孤身一人,也是因为没碰到另一半吧?有杨也是这样吗?一个人在美国十年,虽然有二叔有那么多亲戚虽然每次信里电话里都说好、好、好……

有杨!黄有桑突然想起来,又两个小时了吧?还在机械故障吗?连忙取出手机,无声无息黑洞洞地早没电了。“要死”黄有桑急匆匆走到东晓亮面前,不管他正和几个表兄弟吞云吐雾,低声说“看看手机,我妈有没有打你电话?”

“么得哎!”东晓亮的舌头有点大:“一个也么得。”

那就奇怪了。黄有桑接过东晓亮的手机——新换的爱立信,拨通了自家的号码。可是没人接,上厕所?睡觉了?还是去机场接有杨了?妈妈不会那么冲动吧?

黄有桑匆匆披上大衣,见众人或讲或笑或抽烟喝酒,陈鑫也加入了卡拉OK的人群和东晓欣钱蕾正唱得高兴,几个老人围在一起讨论明天的婚礼致辞:东卫国夫妇是男方父母、周万福夫妇是男方师父、陈校长是证婚人、钱利亨老张小魏老王是老邻居,都忙着呢!便自己疾步出了餐厅。迎面冷风一吹黄有桑打了个寒噤酒意散了大半,身后突然递过一双手套:“戴上。”

是东晓亮,西装革履地抓着羽绒服就出来了。

两人并肩快步而行,永乐路上人来人玩的正热闹,圣诞节嘛!改革开放将这些“洋节”带了进来,据说以前无人问津的石鼓路教堂今晚人满为患,虽然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去教堂“革么斯”。

永乐路往前转进举人巷穿过礼贤街,人烟渐渐稀少路灯也渐渐没了,寒风凛冽中只觉得月黑风高,远远地听到几声狗叫,哪里的救护车呜呜鸣叫着呼啸。黄有桑越来越是不安,东晓亮似乎也有不详的预感,越走越快。

转了个弯进状元巷,两人惊呆了。原本狭窄静谧的巷中停着一辆巨大的挖掘机,宽厚的履带象坦克,伸出的挖斗和长臂仿似好莱坞大片中的怪兽,在夜色中狰狞可怖。四处尘土飞扬人声喧嚷,“快!快!”高声指挥的、“嘿!嗨!”奋力挥着工具铲土的,人人都戴着安全帽和口罩,黑乎乎地就是怪兽掩护下正在肆虐侵犯的军队。白墙黑瓦荡然无存、石榴树腊梅香也被嚣扬的泥沙掩盖,脚下的青石板撬得东一块西一块。

黄有桑尖叫一声,拔脚就往巷子里冲。迎面几个黑衣人拦住不让过,东晓亮连忙上前扯开“我们是居民!我们住里头!”黄有桑厉声高叫“妈!妈!妈!”对着黑衣人拼命地又踢又打,东晓亮使劲帮着拉开,两人好容易自人群中挤过去。然而状元府的门柱呢?“文魁”大匾呢?石笋石峰呢?白玉兰呢?腊梅丹桂呢?

石头狮子歪倒在一片瓦砾碎石之中,维清堂走马楼和东西厢房都消失不见,满眼的断壁残垣在黑暗中峥嵘难辨。家呢?人呢?

“妈!妈!”黄有桑带着哭腔连声叫喊跌跌撞撞地东摸西找,然而家没有了!妈妈不在!脚下绊到个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是橘色的小桔灯被踩得支离破碎,弯弯的嘴角撕裂开象十多年前被踏在地上时一样。黄有桑双退一软瘫倒在地,哑着嗓子又叫了声“妈”!

忽然“喵”的一声,“黄小咪!”黄有桑顺着虚弱的猫叫声寻过去,东晓亮奋力挪开两块巨石,借着手机的光亮,黄有桑看见了奄奄一息的老猫,浑身是血,瑟缩着挣扎地望向小主人。黄有桑颤抖着手将它抱出说了“黄小咪!”三个字已经痛哭失声“我妈呢?我妈呢?”老猫的四肢软软地耷拉着,望着主人的目光已经涣散,连“喵”也叫不出了。“妈!妈!”黄有桑拼命地喊,泪水流了满脸。“黄小咪!我妈在哪儿啊?”

东晓亮的手机突然响了,低头一看是周翰飞的号码连忙接通,说了两句就赶紧拉起黄有桑,江老师在一院!快走!

第一医院在圣诞节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东晓亮牵着失魂落魄的黄有桑、她抱着奄奄一息的黄小咪,跑过熙攘的人群直奔抢救室。刚上到三楼就听见周翰飞一声惨呼“江老师!”东晓亮惊得一抖,黄有桑已经飞脚踢开屋门冲进了屋中。几个护士连声责问“怎么回事?干嘛的?”东晓亮还欲解释,一眼望见抢救台上毫无生机的江文秀、台旁正脱着手套摇头叹息的冯医生,所有的话语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屋中只有黄有桑疯了似地一声声喊着“妈!妈!妈!”声嘶力竭、撕心裂肺。

黄小咪突然“喵”地一声、自黄有桑掌中挣扎着跃到了江文秀的头边软软地偎依着,裂开嘴满足地笑了。旁边的护士上来要呵斥,冯医生伸臂拦住摇了摇头。黄有桑不死心地还在叫“妈!”声音已经嘶哑,满头满脸的眼泪鼻涕,妆容散乱,白衬衣上污迹斑斑。

“有桑,节哀吧!”冯医生温言劝道:“江老师已经走了”。顿了顿又道:“走得很平静,没受什么罪”。旁边东晓玫呆呆站立着眼眶红红地,陈磊一身污泥,焦躁地踱着步,不时仰首叹气。周翰飞一言不发、泥塑木雕似地静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有桑瞪视着护士递过来的纸张终于停止了叫喊,然而双目毫无焦点显然不知道这是让她签字。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接过死亡通知书划了一笔,是周翰飞,神情憔悴,额头的青筋爆出来鼓鼓地一跳一跳。东晓亮知道周翰飞有偏头疼的老毛病,这时候的神情真让人担心血管会爆裂。

但是,“到底怎么回事?”东晓亮忍不住问道。周翰飞不说话,紧紧咬着下唇,额头的青筋跳得象转向灯、滴答滴答。

“是你!是你!”趴在抢救台上搂着母亲的黄有桑突然一跃而起:“你故意的!你怕政协议案影响地铁计划!你不愿冒险!你知道今晚状元府没人、你以为我们都在餐厅、你选好了时间偷偷拆房!我妈意外回来早了,定是她阻拦拆迁,遭了你们毒手!”

“有桑,江老师是心脏病突发。”冯医生轻声道:“救护车到举人巷接的江老师,周局长押着救护车送来的。”

黄有桑恍如不闻,直直瞪视着周翰飞:“是你!你是凶手!你杀死了我妈!还有黄小咪!”

陈磊跨上前道:“大嫂,真是个意外。不关翰飞的事。我们没在现场碰到江老师。”东晓玫哽咽得说不出话:“有桑,真都不是故意的。我在举人巷看到江老师躺在地下……”

“你特意请了所有邻居去暖房酒,陈磊亲自出马拆房子,你说你们不是故意的?你们怕到手的工程飞了是吗?”黄有桑眼珠子转都不转、脸色白得象纸;“周翰飞给了你们多少好处,你们甘当帮凶?你们怎么下得了手?那是你们口口声声的‘江老师’!”

手机突然响,周翰飞看一眼就按了免提,黄有杨活泼飞扬的声音跳出来。“哈哈!周翰飞!还是我现在该叫你‘姐夫’了?我家的电话怎么没人接?我姐的手机也打不通。你们都在晓亮那里吗?我下飞机了!我妈在哪儿?要是在家我就直接回家了!你见到我姐让她赶紧也回家吧,我真想她!”

黄有桑晃了晃就要摔倒,周翰飞东晓亮左右双双扶住,手机落在了地上。黄有杨的声音仍清清楚楚,“还有你,‘姐夫’!叫上晓亮和陈磊,我们也见见如何?天哪,我真是等不及了!那个项目现场你熟悉吧,能不能晚上我们先去看看?我姐说你是那个指挥长负责人?”

抢救台上的江文秀双目紧闭,如生时一样温婉文雅。牵肠挂肚的小儿子终于归来,她等了十年,却没能等到。

指挥部中一片寂静,人人都被这个凄惨的故事惊得呆了。

那,黄有杨后来怎么样?

怎么样?东晓亮目光迷离神情凄凉。有杨十八岁离家,在美国求学十年学最苦最难的建筑,二十八岁回家探亲漂洋过海转飞机,结果差两小时没看到活着的母亲,你们说他怎么样?

我们几个人在医院门口接到他的出租车,二话不说直接领进太平间,他掀开白布的时候浑身发抖,一声声只喊“妈!你看看我啊!有杨回来了啊!”“妈你看看我、我是有杨啊!”第一医院的太平间是个老房子,不过墙厚门重隔音很好、一般的喊声外面听不见,然而那天有杨哭得聚集了一堆人围观,病友、家属、医护工作者都有,人人都说、这孩子太惨了。曹书记闻讯亲自赶来,和孙勇几个都拉不住他,整个医院仿佛都响着有杨的哭声“妈!你看看我啊!”

东晓亮说不下去,掩饰地咳嗽两声。李惠带头、好几个女生的泪珠在眼睛里盛不住滑了出来,半响吸溜着鼻子继续听。

后来追悼会、葬礼,统战部的干部帮着前后打点,孙勇与东晓亮奔前忙后的。遭此变故黄家的海外亲眷探亲团当然不来了,传闻黄报章电话里责问“又文化大革命了吗?”曹书记亲自调查,查清真相确实是意外,江文秀心脏本来不好、那天并没出现在拆迁现场、也没有任何拆迁的人与她照面,是东晓玫去状元府的路上在举人巷看到她躺在地上急忙给周翰飞陈磊打的电话又叫的救护车,猜想很可能是与有次发病一样碰到野狗野猫等动物惊吓着了。曹书记将书面报告郑重其事地发给黄家,黄报章除了摇头叹息也无可奈何了。当然可以继续责问若不是因为要拆状元府江文秀何至于体质变那么差、意外的根源还不是拆迁,答应了给有杨三天时间研究为何法院抢着执行等等,可是未免有无理取闹之嫌,黄报章并不想做无用功。

追悼会上有杨哭成了泪人,一声声“妈”喊得闻者落泪,人人竭力安慰,曹书记试着挽留他、诚恳地说南都也有很多一流的设计院和建筑公司不如回来建设家乡,可是有杨一一拒绝、葬礼一结束就回美国了。大家猜想,他是伤透了心。

“是太惨了。难为黄有杨怎么撑得下来。”人群想象着黄有杨在看到母亲遗体时的震惊在灵前墓前的悲恸,回家乡前志在必得地发誓三天内想出保全祖宅的方案,没料到根本没有机会去想!他离开家乡时,该是何等黯然心碎!二十八岁的年青建筑师,怎么熬得过?

“是啊,所有人都同情黄有杨,所有人都忽略了那个最伤心的人。其实她才是最惨的。”东晓亮轻叹一声。还没结婚就离婚、爱人变成了仇人,家没了相依为命的母亲没了、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住到单位的宿舍,弟弟还怪她没有照顾好母亲责问她“那你在哪里?妈妈发病的时候你在哪里?你难道不知道妈有心脏病?你还不如一只猫!”

东晓亮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极缓极缓地咽下。十年啊!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母亲、宁可每天穿过整个南都城上下班也要陪母亲住、家里的大小杂务亲力亲为、母亲的衣食住行务求妥妥帖帖,简直比东厢房门上雕刻的“二十四孝”图有过之无不及,结果全部被最后的两小时抹杀。她不过是陪香港回来的老友说了会儿话、不过与母亲分开了两个小时!所以黄有桑伤透了心,那之后象换了个人,马尾辫剪成了短发、不苟言笑沉默寡言,除了工作几乎不说一句话,筑起了厚厚的墙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马尾辫早已经剪掉,怎么可能今天又看到?东晓亮的目光在大屏幕上寻找,那个一模一样的身影、哪儿去了呢?

“那师父你呢?你难道不关心她?”

半天没有回答,东晓亮望着窗外出神。月上中天,城墙上镀了一层银辉,衬得五彩花灯红的益红、粉的益粉。众人责怪地拉了拉韩云,怎么问这个问题?看样子是师父的伤心事嘛!韩云自责地拍拍额头,眼珠一转改问道“还有周翰飞,他怎么样了?”

周翰飞为拆迁状元巷一事受了处分,但恐怕那只是象征性的、应付上级统战部和媒体压力的处分。实际上因这件事,规划局到市里都欣赏他的工作态度和工作能力,张局长郑副市长等领导不止一次夸奖,这么公私分明、这么当机立断!几家钉子户的问题顺利解决,地铁沿线的最后一块障碍轻松扫除!江文秀的意外查清了是发心脏病嘛、完全不在拆迁现场!所以那之后他得到相当的重用,虽然还是副局长的职位可是分担的工作越来越重要。次年淮河入海水道工程开工,他甚至被抽调去苏北参加为水让路农民异地安置中的拆迁工作,同样行事果决铁面无私成功拆除农屋过万间、得了个“周一拆”的绰号,并不好听。他自己摇头苦笑说九一年水灾的时候就焦虑淮河问题,终于有幸参与这么伟大的工程,淮河将改变八百年无直接入海口的历史、淮河中下游几千万广大人民将不再受洪涝之苦,他一个人的得失毁誉有什么关系?也许在他心底拆状元府也是一样的。

“师父,我、我们是问,周翰飞与黄有桑怎么样了?”

东晓亮愣了愣,象是没反应过来。“什么怎么样?周翰飞结婚了,还能怎么样?”

“什么?”李惠大叫一声,愤愤不平。“他居然又结婚了?和谁?太没良心了吧?”

天下的女人都爱听男子痴情的故事,想象中不得已拆了未婚妻家的祖宅未来岳母又意外病故,周翰飞就该等青梅竹马的黄有桑一辈子,想方设法不遗余力地乞求她的原谅,到白发苍苍或者临终的时候央告她“我一直在等你、原谅我吧”,那才感人肺腑才荡气回肠啊!怎么能结婚了呢?指挥部里群雌粥粥,议论着这个负心汉。“象他这样的,就该找个瞎子、聋子、瘸子、或者呆子!”“或者又聋又瘸又呆!”众人哈哈大笑,仿佛看到剑眉星目的年青局长挽着个残疾丑女,为苦难悲惨的女主角出了口气。

东晓亮又叹口气摇了摇头。月老牵的姻缘谁想得到呢?周翰飞的妻子岂止不瞎不瘸不聋不呆而且才貌双全德艺双馨、在南都一直被称做“天使”。 ep/+FM/X1e+GYO2KYxidgM9VFD+74+/vGGu4KYgF5988+N1w6jA1671dcblad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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