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院中郁郁葱葱,丹桂腊梅香樟银杏齐齐将枝桠伸展披上绿色的衣衫,夕阳的余晖自缝隙中调皮地跃下、金色光芒点点闪动。城墙上的爬山虎蓬蓬勃勃地漫过整个墙壁,藤蔓上挂满藤叶随微风轻漾着、城墙便似活了一般舞动。傍晚的状元府很热闹,小虎队的歌声、上海滩的浪奔浪流、实话实说中的崔永元,还有下油锅的刺啦声、菜刀咚咚咚的跺肉馅声、锅铲铛铛铛的炒菜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混在空中和烟火气花香油香一起飘飘荡荡。再走几步,隐隐约约传来古琴声、伴着脚下的落叶沙沙忽远忽近,东晓亮不由放轻了脚步。将到东厢房琴声渐渐清晰,欢快活泼地夹着笑语声猫叫声,一群人、一只猫。
轩敞的雕花窗自内推开,临窗而坐的是黄有桑,纤细修长的臂膀在身前的古琴上跳跃抚弄,乐曲便象流水自她皙长的指间淌出、轻松欢喜得正如她脸上的盈盈浅笑,马尾辫轻轻晃动、在她不时侧头说话的瞬间跳到窗前张望着外面的世界。
东晓亮不知何时站住了,静静凝望着眼前这一幅画卷。
窗里窗外的人都不知道,这是黄有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以后再也没有过。东晓亮摇摇头捧着茶杯出神,后来她功成名就名扬四海,那时的快乐却一去不复返。韩云李惠对望一眼都不敢多问。享誉天下的黄有桑大记者为什么会不快乐?
“《酒狂》传说是阮籍所作,不少专家怀疑但我相信是的,喝酒的人才写得出啊!自微醺到酒醉到疏狂,你们听,真恍如其境!”她笑着,指间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如醉后呢喃。“凤凰台花露北岗不是有个阮籍的衣冠冢?那天琴友们说下一次雅集不在文化馆了,就到阮籍墓前大家一齐奏《酒狂》。”“哇!那不成了一群酒鬼聚会?”戏谑的声音有些耳熟,东晓亮想了想,是陈磊?他和晓玫在这里?也不奇怪,过节来看江老师的。当老师就有这个好、桃李满天下,江老师一向被不少学生惦记着,特别去年五一开始双休日即休息周六周日两天了,来看江老师的学生骤然增多,东厢房经常是热热闹闹的。
“其它曲目自由表演啊!《蔡氏五曲》《梅花三弄》《古怨》这些肯定有人弹的。”黄有桑随意挥弄着琴弦:“南都琴派那么多名曲,无论是离别愁绪淡远隐居还是鸟雨笑吟都有相对应的曲目,不会光喝酒醉酒的。咦!晓亮你站那儿干嘛?进来啊!”黄小咪一声“喵”让黄有桑发现了东晓亮。它现在是一只老猫了,肥肥胖胖的身体盖着短短的四肢,大多数时候蜷在窗下晒太阳、眼睛眯成一条缝,到傍晚时候会伸个懒腰起身迈着方步踱到状元巷,看到江文秀下班回来“喵”地一声迎上去、一人一猫亲亲热热地相伴回家。江文秀常常感叹儿子出国女儿忙,还好有黄小咪!
好几年了黄小咪一直记得东晓亮是原来的主人是带自己来黄家的恩人,冲他又叫了两声偎在他的脚边进了东厢房。众人连忙起身招呼,黄有桑在弹琴,江文秀陈磊东晓玫听琴闲聊,桌上放着的糕点茶叶看起来是节礼,周翰飞围着围裙居然在煤炉前烧菜。东晓亮放下礼物张望一眼,锅里两条黄鱼煎得微黄、和豆腐一起嘟嘟嘟炖得正香。
江文秀一向病体恹恹、今日不知怎么看起来特别开心,黄有桑眉开眼笑地急忙向东晓亮宣布好消息。黄有杨哈佛博士毕业在纽约工作了!签了当地一家著名的建筑公司、叫库根什么的,薪水当然是高的,不过最重要的拿到了工作签证,明年圣诞假期准备回家探亲呢!
“十年,整整十年。”江文秀含笑说,眼圈红了。
东晓亮又惊又喜连问是不是真的,黄有桑就笑他怎么和江老师一样?统战部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江文秀也不敢相信,后来孙勇换曹书记亲自讲电话说有杨的机票他们部里报销,江文秀才知道是真的。江家母女说到这里赞叹不绝,曹书记真是有心、机票这么微小的细节他都想到了!黄有桑自嘲说努力储蓄可还没攒到一千块、距离机票的五千还远得很。
黄有桑去省委采访的时候碰到过曹峻德几次、不过都是行色匆匆打个招呼,更多是自他的部下同事以及其他民主人士口中听到他的事迹。曹书记那么大领导统战工作又是兼管的,可是处处细致周到。举个小例子,原来党内党外类似职务的级别是不一样的,比如同是秘书长、党内的是正厅党外的却是副厅,是曹书记亲自协调将党外的改为与党内的一致。事情不大可民主党派感佩在心,黄有桑听到好几个人讲到这事,有的说这个小事就真反应了“荣辱与共肝胆相照”,有的说“曹青天”——南都百姓这两年刚给曹峻德起的称号、不光抓坏人更帮好人,有的说曹书记有大智慧办的是大政治。
“有桑姐你说的太对了,我们外办过年过节发福利都是民主党派优先,最后不够了就主席办公室的没有,说是曹书记指示的。”东晓玫插口说着,一边举起案上的一盒糕点:“这盒绿豆糕就是我们主任转送我的、她是三九学社的,我们都只有粽子。真正一点点小事,可是包括我们主任在内、民主党派上上下下都交口称赞呢!我昨天想要不要努力混进三九学社什么的,政治进步算了、过节多领些东西嘛。”大家都被她逗笑了,黄有桑忍着笑转身自碗橱里取出一模一样的两盒绿豆糕,东晓玫一看更笑得绝倒,原来过节时孙勇已经来过,拎着绿豆糕茶叶粽子黄酒等给江文秀问好。曹书记这些年每年春节和端午中秋都会来看望黄家母女,有时候是孙勇有几次是曹书记亲自来、关心她们生活如何工作如何有没有困难。
黄有桑将绿豆糕装盘端给大家,看着粉彩瓷碟想起来,天禧寺的秘密你们还记得吧?明光厂地下天禧寺旧址传说永乐皇帝埋着盛世的秘密、一般都猜测是个大宝藏,曹书记在厂时就不少人觊觎呃、记挂这个秘密。盗墓名贼毛老三十几年贼心不死一直处心积虑地想挖出这个宝藏,碰到过曹书记、遇见过工人巡逻队、也被派出所叫去问话还拘留过几天、严打盗墓的时候不得不逃出去避风头,可种种挫折都消磨不了他的“雄心壮志”,听说文物局那里计划考古勘探了心急如焚,踩了几次点之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率领了十几个道上的兄弟潜入厂里去开挖。黄有桑说到这里故意卖个关子:“猜猜怎么样?被公安瓮中捉鳖、抓了个现行!”几个人又都笑了,记起去年黄大记者推出了个系列节目抨击文物贩卖走私叫“有桑鉴宝”,不同于其他电视台的鉴宝节目主要讲价格、她主要讲述该文物的渊源及对应的历史含义文化价值,鼓励大家欣赏感受其中的内涵而非关注市场买卖,江文秀还上台做过两次嘉宾将每件文物的来历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母女二人对保护文物的一番苦心令人感动。这个毛老三盗宝被捉,恐怕和她不无关系,烧菜的周翰飞在煤炉前笑而不语,多半也有他的份。
“我没想到有杨回国的事会惊动曹书记。”江文秀拭了拭眼角:“他一个小孩子,哪里当得起。”
“江老师,您这就过于谦虚了。走时懵懂少年,回来已是哈佛博士美国大建筑师!”陈磊最会安慰人:“十年有这么大成绩,不愧是当年次次考第一的黄有杨黄状元啊!江老师你高兴还来不及,多骄傲多自豪!我姐就一个斯坦福本科呢,你看我爸得意的!”
“对啊!陈鑫怎么样了?在香港没事吧?”大家都很关心。周翰飞围着围裙忙碌着听到这忽然想起那年在明光厂为香港是不是中国的土地还争论过,曹峻德温和坚定的话语仿佛还在耳边,一转眼十年过去、明年就真的要回归了。
“说香港在这过渡期的十几年里人心浮动,英国殖民者都要回去,不少人称明年为‘九七大限’,很多香港人想办法移民出国,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领馆全排着长龙!一百年的殖民统治和殖民教育洗了脑,对中央政府不信任啊。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期待回归的,我姐就更不怕,她反正根正苗红的,盼着明年七月一日赶紧一国两制呢!”陈磊说话语速极快表情丰富,而且善于与听众互动、口中说着目光环顾着大家和每个人对视几秒,每个人都觉得他是在和自己说、不自禁地连连点头。东晓亮心里不由佩服,这个本事真是天生的学也学不来,自己厂长做了几年开会讲话什么的仍然一定要看稿子、低着头念完算数,反而到车间看花灯生产更自在开心,和王静那些生产能手一起讨论工艺研究设计更是种享受。王静……
突然手机铃响,沉思中的东晓亮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去搬自己的大砖头,却见陈磊抱歉地笑笑“我接个电话。”口袋里取出个诺基亚走到院子里说话去了。东晓玫又象是得意又象是劝说,“哥你那个大砖头该换啦,太暴发户了!”
旁边的黄家母女一齐笑出声来,黄有桑拿过“大哥大”端详,江文秀笑着叹太快了,装电话还是昨天的事,这又有什么手机什么大哥大诺基亚了。江文秀本是极温婉含蓄的,今天因为听到有杨要回来的消息整个人精神奕奕焕发着喜悦的光彩,东厢房从没有如此喜气洋洋。“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东晓玫哼起了歌曲,“过去我不知世界有很多奇怪过去我幻想的未来可不是现在……”东晓亮摇了摇头满脸敬畏:文艺女青年,还会唱!
“江老师!太好了!”陈磊挂了电话兴冲冲地跑进来:“我姐明年圣诞假期也回来探亲!说一定要来看江老师!这下热闹了!大团圆!”
众人都兴奋起来,江文秀盘算怎么打扫屋子收拾床铺准备食物,东晓玫帮着出主意,陈磊则说出去吃、有杨最喜欢鸭血汤,周翰飞也拭着手走过来加入讨论建议去夫子庙,上元八绝小吃鸭油烧饼牛肉锅贴麻油干丝回卤干、有杨都说想得紧呢。周翰飞一边说一边不时回头望一眼炉子上的锅,鱼香和豆腐香弥漫开,就象东厢房此时的幸福一样氤氲在高敞的屋中。独东晓亮不吭声,琢磨明年的“圣诞节”是什么时候?黄有桑悄悄地凑近低声解释十二月二十五号。东晓亮瞪大眼:“冬天啊?南都那会儿怪冷!拖鼻龙!有杨没关系吧?哦,纽约也冷?那到时我们工厂的改造应该差不多了,请美国大建筑师帮看看!”
“对啊晓亮,你昨天打电话的事,”周翰飞转身关小了炉子火门,笑道:“你这个工程不大不小、我们院做的话估计又慢又贵,有个最合适的单位你怎么不找?”
“哪个啊?”东晓亮被说懵了。
“哥你真是的!”东晓玫捶了一记兄长:“当个厂长就官僚了!陈磊的设计室都开了几年了,你怎么说的不晓得似的?”
“他是设计室,我这个是工程啊!”东晓亮挠了挠头;“要规划设计还要建筑和装潢啊!”
陈磊咳嗽一声自公文包——放在花梨木椅子上的、原来是有备而来,里取出一本公司介绍、印刷精美内容详尽且图文并茂,又双手恭恭敬敬地递上名片满脸谦恭“东厂长,多指教!”
东晓亮翻开介绍越看越是惊讶,本以为“石城设计室”是个小作坊、象自己几年前一样的个体户,没想到办公室就有三十几号人,工程队号称一百二十几人,自规划设计到建筑装潢一条龙服务!小自民居办公室大至宾馆商场列出了几十家完工的项目,实景照片美轮美奂而且有几家相当出名。“这些都是你做得啊?”东晓亮简直不敢相信。
“哥,就只许你们厂发展、不许人家设计室进步啊?”东晓玫娇滴滴地嗔怪,“四年功夫陈磊忙得瘦了二十斤!样样事情亲自把关!现在圈子里说到‘石城公司’谁不翘大拇指!客户满意度百分百!”
陈磊斜看一眼止住了东晓玫的撒娇,肃容面对东晓亮,诚恳而详细地介绍起自己的公司。说是设计室,最早九二年刚起步的时候就陈磊一人,那是的,当时的业务范围就是画图和规划设计最多再跑一下批文。可是在这中间发现所有的客户都要做实际工程,往往客户再去找外面的建筑工程队,自己还要再接着答疑解惑将设计方案落实,既费时费事效果又不好。所以九三年陈磊就尝试将工程一起安排,开始是承包给熟悉的工程队,慢慢地彼此信任互利组合,九四年就有了自己的工程队所以更名为“石城设计建筑公司”。这两年项目多发展快形成了目前的规模,在南都是数得上的。看出东晓亮的犹豫,陈磊又取出一份合同样本认真解释。一切都有规范,先出图报价,定好了合同则一切按合同办,熟人朋友亲戚那都是题外话。万一有什么问题该改的改该重做的重做。
“哥!你怕我们耍赖啊?石城公司是‘重合同守信用’模范单位,你看这里有工商局的证书。”东晓玫取出一摞证书奖状,省市优秀设计奖、南都建设有功单位、上元区先进单位、上元区文明单位等等。东晓亮自己做企业的知道这些荣誉来之不易、一张奖状后要付出多少辛劳,荣誉是什么?代表了对企业的认可,代表了“石城设计建筑公司”可信可用。东晓亮望向周翰飞又望望黄有桑,两个小伙伴轻轻点头。
“好!先出图报价!”东晓亮终于道。陈磊大喜,东晓玫抱住哥哥又笑又跳:“哥你一定不会后悔!”
三个人迫不及待地开始讨论方案,说不了几句就决定去现场看。陈磊公文包里测量工具都是现成的,说走就走,不顾日已将暮不顾端午节家庭晚餐就要开始硬是出门了,远远听见东晓玫喊“晓欣!我和哥和陈磊出去了,晚上晚点回家,和爸妈说你们先吃!”
江文秀含笑摇头,年青啊!有杨要是在就更热闹了。
周翰飞将黄鱼炖豆腐装盘又炒了个芦蒿,再切了一盘鸭子一盘冰糖蜜汁藕,黄有桑开了一坛女儿红黄酒,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坐下欢度佳节。江文秀与亲家夫妇始终不怎么对路,虽然路上院中有时碰到也客客气气地,可是客套中透着疏离,尤其王珍每见面必谈早日让孩子们结婚的话题让江文秀心里总犯嘀咕,周万福对周翰飞工作的冷嘲热讽更让状元之后不以为然。所以当周翰飞提议两家一起过节时江文秀连忙婉言谢绝,最后说好了两个孩子先在黄家吃再去周家吃。黄有桑愁眉苦脸地说怎么吃得下?被江文秀瞪回去了。虽然没办事,领了结婚证那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了啊!
周家的媳妇此时仗着在娘家,笑眯眯地握着根鸭腿毫无形象地放肆啃着,一边和母亲商量有杨回来不知道多少天,若是有一个月能赶上过年就好了,九八年过年早,一月二十八号就大年初一了。江文秀被女儿说得心中一动连忙找出万年历翻看,戊寅虎年还真是早,不过圣诞节没这么长,记得一般也就两个星期差不多。外国公司还有年假啊,如果能和年假一起休,一个月笃定有的。黄有桑啃得津津有味说得头头是道,母女俩决定回头写信和有杨讲,喊他争取在家过年。越说越想越激动,盘算是就在南都还是出门转几天,黄有桑掰着手指头——油腻腻的手指头数,一中要去吧?工大要去吧?公墓要去吧?江文秀就有些伤感,“你爸爸搬家他都不在!恐怕他还以为要去文苑街呢!”黄有桑知道说漏了嘴连忙亡羊补牢:“有杨知道啊!买墓地的时候不是告诉他了?他让我多洒一杯酒算他的呢!哎呀,要是能呆到过年,正好一起去爬城头!”
还是周翰飞端起酒杯岔开话题祝江文秀身体健康,又埋怨东晓亮和陈磊两个走得急,应该先陪老师喝一杯嘛,等有杨明年回来啊、大家一起敬江老师!江文秀明白女婿的好意摆摆手不喝,心思却成功地被拉回儿子明年要回来的大喜讯上,接着话题就道:“你们小伙伴们自幼亲密,有杨肯定也想去你们几个的单位看看。晓亮的工厂、陈磊的公司、有桑的电台,还有你们单位、设计院那里,让有杨都说说与美国设计院有什么不同。”
周翰飞怔了怔不说话,笑着看了眼黄有桑。
“妈,翰飞可能要换单位呢!”黄有桑丢了鸭腿搛了块蜜汁藕,也不知她一会儿咸一会儿甜怎么吃得下的,周翰飞笑容不变,伸手将她面前的骨头收拾干净。
“换单位?”江文秀眉头微蹙:“设计院好好的、又象陈磊那样下海?钱嘛够用就行了,真要求利没个尽头的。周师傅的话听听也就罢了,不用放在心上。”
“不是下海!妈妈你放心我们知道你不喜欢经商的一身铜臭!好好你没说过”黄有桑笑道:“心里是这么想的对吧?好好,想也没想过。那翰飞下海喽啊?”
江文秀见女儿调皮,伸手拍了她一记侧头问女婿到底怎么回事,周翰飞收敛了笑容,认真地向岳母兼恩师汇报。原来市里正在推行党政机关“竞争上岗”,顾名思义是一种新的干部选拔任用制度,周翰飞看到报纸上公布方案里有规划局的岗位,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报了名不想出乎意料的顺利,资格审查、笔试和面试都通过了,后面还要民主测评和组织考察,之后就是任职了。
“妈,几千人笔试就取六十人,然后面试又是一比五的筛选总共十二人入选,再二选一的上岗,多不容易啊!翰飞居然都过了呢!要是运气好周大设计师就要变成周大官人啦!”黄有桑今日特别兴奋,不等周翰飞说完就抢着开玩笑。
自王府酒家里听陈磊发牢骚开始黄有桑其实就为周翰飞抱不平,看到陈磊辞职下海硬忍着什么也没说。可是见周翰飞日日辛苦工作,规划方案做了一个又一个、设计图画了一张又一张,所有的署名仍然是贾工甄工;工资奖金一成不变分房子更是论资排辈地等待,跟他吃苦耐劳的工作态度跟他“业务骨干”的工作成果毫不相干。这个评语还是赵宁给的,有次黄有桑去找周翰飞不在去工地了,赵宁百忙中抬起头狠狠夸奖了一番“实事求是地说,是我们设计一室我们院的业务骨干”云云。有什么用呢?收入捉襟见肘婚房遥遥无期也罢了,更完全谈不上工作的成就感和荣誉感。
黄有桑书香门第出身和母亲一样清高,从不认为人生的目标在蝇营狗苟的逐利中。可是看到陈磊东晓玫买的宽敞明亮三室一厅的婚房、两个朝南大阳台俯瞰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上元河,多少有些感慨,钟山设计院永远也分不到这样的房子!更重要还有公司蒸蒸日上还有奖状奖杯,每一次努力每一个进步都能得到认可,如果周翰飞再这么在设计院等下去,三十年后退休前也许混到个“周工”的身份,可是耗尽了所有的青春梦想、失去了所有的热血活力、埋葬了所有的个性天赋,岂非是人生的虚度才能的浪费?关键是,周翰飞是做了莫大的牺牲、怀揣着美好的理想而选择坚持争取的这条路。周万福一直对儿子的职业冷嘲热讽,不够养活自己、又穷又累、比灯花子好在哪儿……居然都是实情!周翰飞甚至没有办法反驳父亲。他太需要一些成功——俗世认可的名、利或者权势,证明自己。所以看到竞争上岗新闻的第一时间,黄有桑就将报纸带回告诉了未婚夫,更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鼓励打气、在他复习备考的时候积极帮助,甚至面试都模拟过几次——虽然后来面试的主考官是郑得瑞副市长,模拟的场景并没用得上,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数千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已经到最后阶段了。
“做官?”没想到江文秀皱紧了眉头,并无女儿女婿的兴奋:“你们都想好了?”
“规划局是管城市规划建设不算是官员,与政治距离较远人事也相对简单。”周翰飞看出老师的疑虑解释道:“我报的志愿是副局长,主管规划业务,是我现在设计院工作的老本行,就是范围大一点扩展到全市范围。”
“还有权力大一点。”江文秀皱眉哼了一声推开碗筷站起身:“你们去那边吧。我收拾收拾就要歇息了。”不等两人答复就端着黄鱼唤猫“咪咪,咪咪”柔声嘬哄着,将一盘上好的黄鱼炖豆腐喂给了等候在旁的黄小咪。周翰飞无奈跟着起身,可怜炖了几个小时一口都没吃着!瞪了瞪黄小咪,老猫“吧嗒吧嗒”吃得正香睬也不睬。黄有桑想笑又不敢笑苦苦忍住,周翰飞悻悻然道:“笑!想笑就笑!那么好的黄鱼!”
新月如钩弯在远空,银辉如濛濛细雨般无声无息地浥满大地,巍峨的城墙在月光中如披上银甲,栀子花白兰花的清香幽幽弥漫,此时的状元府宁静而美丽。两人不再说话牵着手缓缓而行,周翰飞握着掌中温软的小手忽然有些犹豫。身处国泰民安的年代、与心爱的人相爱相守、阖家健康无忧,还要如何妄求呢?江老师是对的吧、下海固然不赞成做官又有何必要?这样静谧美好的夜晚应该知足了。设计院论资排辈,但好歹这几年一直做的是自己喜欢的规划设计、更学了不少新东西,慢慢来总会熬出头的。周翰飞自幼就是学生干部做事果决而实际,竞争上岗本来就是极小概率事件,所以一直并没有象黄有桑那样抱很高的期望,能走到最后一步甚至有些意外,常想的是:不取、正常。
黄有桑也在想着母亲的态度。亲友中她是唯一知道周翰飞参加竞争上岗选拔的,原来以为她会为女婿高兴、没想到居然是反对。父亲的冤案早已平反,可是母亲心底的创伤要到何时才能平复?前些年伤痕文学兴起,刚开始看一部两部是相当触动,然而看来看去都是控诉都是呻吟,黄有桑便大大不以为然。即使父亲含冤枉死的时候一家人也不乏关心照顾,状元府里的邻居、老城南的街坊、陈校长这样的同事,并没有对母子三人歧视欺负。久经风雨看惯了人世悲欢的南京古城,对政局的起伏变迁云淡风轻,所以母亲的不赞成恐怕不只是心底创伤的抵触,而更多是对女儿的担心?
当个规划局副局长而已,会有什么问题?黄有桑思索着,大脑门上的两道秀眉皱在了一处。
“不一定能过呢,别想了。”周翰飞看出未婚妻的沉思,笑着说。还没发生的事、要担心吗?
“你别乌鸦嘴!”黄有桑着急:“我妈妈那是老观念老思想,你别被影响了!你有你的理想抱负,不能轻易放弃!”随口抓住这句劝阻的理由心底颇有些懊恼,不该诋毁妈妈啊。
月光如水银般泻下,透过树影照在黄有桑仰望的脸上,宽广的额头斑斑驳驳,马尾辫垂在身后晃动,双眸益加光彩流转。周翰飞不知怎么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伸臂将她拥在怀中避开了她的目光,轻声道:“好,好,不乌鸦嘴,一定能过。”
黄有桑头搁在未婚夫的肩膀上视线落在眼前的城垣,墙上茂密的花草在月光下蓬蓬勃勃、爬山虎随夜风荡漾起伏,脑中突然毫无征兆地跳进一句古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不,不会的。“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自小一起背过,那一夜在铁管巷他梦里说过。
不过,妈妈担心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