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硁脱沟省,交春垂二月,犹阴寒逼人。时,有二人对酌,旁无僮厮杂侍。此二人者,性情相貌大复不类。其一人狞丑,名曰海留,衣服华好,御金戒指一,镶以精钻,又佩一金表,状似素封,而谈吐鄙秽,近于伧荒。其一人文秀,家亦少康,名解而培。
解而培谓海留曰:“凡今天下之习贸迁者,能如我存心,斯得矣。”
海留曰:“我之宗旨,万不如君。”言已,自引巨觥。
解而培曰:“吾遣吾奴汤姆与尔。其人绝愿悫,属以事,匪不如志。今既属君,应多予吾值。”
海留曰:“天下之奴,安有精品。君言毋乃过耶?”因又引一觞。
解而培曰:“此奴事我久。凡吾物产,下逮牛马,悉竭忠佐我,非常奴也。”
海留无语,良久曰:“奴固不必尽良,然间有良者,君言或不诬。”
解而培曰:“此奴信基督教,故发言咸由衷。”
海留曰:“吾曩者市得贫家奴,既转鬻,得剩金六百元。盖吾业贩奴,而处奴弗刻。今汤姆如此之善,固应厚偿君值。特吾业近拙滞,不能出重资,奈何?”言次,叹息不止。
解而培知其鄙啬,然无计取赢,复语之曰:“吾心恋此奴,若能少破君囊,则事当速成。”
海留曰:“君若更媵我以小奴,无论男女,则当如约。”
解而培嚼龈而答曰:“恨恨!吾非贫薄,安忍鬻奴?又安能于此奴之外,更媵以雏奴?”
语至此,门辟。陡入一稚子,约四五岁,貌绝慧黠,雏发未燥,笑处辄动微涡,两目精光耿然。见海留,意殊骇。海留见其服饰之善,心知此奴必为主人主妇所厚昵者。
解而培令其跳舞,举止备极灵警。主客大悦,赐以果饵。
海留忽起,拊解而培之背,曰:“可以此儿见媵乎?”
时,有少妇猝入,而稚子直扑其怀,不待辨,知为此奴之母矣。然此妇入时,而海留眼光,已两两注射,上下周彻,犹商贾家之觑得美货焉者。
解而培呼曰:“意里赛,汝来何为?”
意里赛曰:“吾来视海雷。”
海雷亦以主客所赐之饵,掬示其母。
解而培曰:“将儿去休!”
意里赛出。海留曰:“君若将此美奴鬻南省倭里恩城,必得厚值。吾相奴多,貌亚于君奴倍蓰,得值恒不赀,矧君奴之美如是耶!”
解而培曰:“吾万不恃此奴以发迹。”
海留曰:“君若许售,吾必不吝重值。”
解而培曰:“决不售君。吾妻之意,虽积金如奴之高,亦非所屑。”
海留曰:“妇人安知贸迁中之关钥?君但与语:去此奴,即可因其资购金表、制首饰,何为不售?”
解而培曰:“尽君多金,无济也。”
海留颜色顿异,忽大声咤曰:“此雏奴,吾必将去!”
解而培曰:“天下竟有蛮武如此,可以强夺人奴者?”
海留曰:“吾跋涉间关,始至君家。因吾良友思购一僮,想此雏奴,万能当意,故云。”
解而培曰:“吾万不能夺彼母掌上之珍,以为吾利。”
海留曰:“妇人狡桀,吾所深恶。若能调遣其母,则取子易耳。待其见觉,其子已远,徐徐饵之以物,思力可以顿杀。”
解而培终不答。
海留曰:“黑奴之心,与白种别,过辄忘之,不必有凄恋之情。人言贩奴之人,往往斫丧其良。吾则拊心未尝有悖。以吾行贾,不同于恒人。盖人之贩卖稚奴,皆若鹰取狼攫,无论失雏之母悲哽何状,但得活产,便凶悍不复后顾。吾尝闻有一妇人念子,渐就羸槁以死。因鬻儿时,儿锐啼恋母,母随之行,主人扃鐍其母别室,啼号竟夜,肠断以毙。买者之家,遂丧其值至一千元之多。吾深以主人为非计。吾远有所惩,不敢非法以绳奴,故得葆固有之良,亦不亡应享之利。”
解而培时方剥桔,不复酬答。
海留又曰:“吾贩奴将数百次矣,未尝亏损,以吾法良于人。吾之良心,人多以操业弗良而掩吾之善,吾实不服。吾尝有同伴某某者,处奴极酷。吾常告以稚子离母,其始恒哭,可勿夏楚。彼即受榜,于尔何益?即妇人恋子而哭,亦天性使然,尔若以力抑制,悲愤内奰,已足戕生。若少为假借,以杀其悲,则容貌光泽,于吾亦可以得良价。然吾友恒以为妄,故奴多物故。吾恐丧吾资,故不与合券。”
解而培曰:“君所言者,竟自以为善乎?”
海留曰:“然。凡吾买人之子,必勿令其母见之。彼不恋子自戕,即吾为善之验。”
解而培曰:“如君之言,则吾所以处吾奴者转不善耶?”
海留曰:“以吾度之,殊未必胜。君砼脱沟之人处奴过厚,及他鬻,匪不习故骄惰,往往见窘于新主。何如及其未鬻时,先授以楚况,更入他氏,便不以为怪,为术不更良乎?且吾素以天良自信,恐后人无及吾者,故劝君循吾法以御奴,当无不善。”
解而培曰:“吾自适吾事,君自用君法。”
于是二人均无语。
海留旋问解而培曰:“君意云何,而吾意决如是。”
解而培曰:“徐容与吾妻图之。君且勿言,家人多口,风声流入帷闼,此事殊不易了。”
海留曰:“诺。唯余性躁烈,不能久延,趣为谋之。”
整衣将行,解而培曰:“夜来更至吾家,当得当以报。”
海留既去,解而培大愤,自念若人猛鸷若是,须以靴蹴踏之,始伸吾忿。彼唯索吾旧债,胁奴为抵,公然肆其压力,只此可知人生负债之苦矣!且吾妻仁恕,安能以奴抵债之事告之?矧此小海雷,吾妻尤极卵翼,去之必且悲顿万状,吾将何术解之?大抵解而培之为人忠厚,自谓需奴之力,必留有余,不如他处尽奴之力勿令休息。主人役奴之法,苟得奴之力足以生财,即不敢过苛以取足。
是时,国家之政,虽准有力者互市其奴,然旧主待之有恩,亦不能禁新主之暴虐。以此推之,似乎仁爱之风尚未美满尽善。
解而培之为人,和平温厚,处奴有恩意,复有程度。此回负海留之债,故不能不鬻其奴,实则非夙心也。方解而培与海留议论时,意里赛尚在门外窃听,二人未之觉。既闻海留以夙债劫胁主人,将攫海雷以去,方欲更听其余,忽闻主母遥呼,遂入,然心悸色朽。
主母爱密柳怪之,穷诘:“何由忽作此状?”
意里赛失声哭,不能语。
爱密柳必欲诘之,意里赛曰:“吾主父方同一贩子语。”
爱密柳曰:“彼主客自语,何涉尔?”
意里赛曰:“主母知吾主父将卖去海雷乎?”言已,哭不可仰。
爱密柳大愕曰:“尔亦知而公向不与南省贩奴者语乎?尔母子能循分操业者,而公断不鬻尔。且海雷为尔爱子,尔固爱之,而他人心眼之中,讵亦同尔亲昵。尔勿哭,且为吾理衾枕。”
意里赛曰:“主翁若道卖海雷事,愿主母勿许之。”爱密柳诺。
是时,意里赛得主母一诺,意想略舒,徐为整顿卧具。
爱密柳者,贵家女也,识力高旷,心术惠懿,硁脱沟之第一闺秀也。恒人仁爱,特托空言,而爱密柳之为人,实于行为中推见其仁爱。矧其为人,崇奉教门,虽其夫操行与之微异,而每见爱密柳闺政整肃,因而加敬,故家事听其柄握。凡驱使约束奴仆之事,解而培一遵轨范,以为吾既不德,苟吾妻为吾树德,即亦吾之恩意也。此时爱密柳虽闻意里赛语,以为吾夫善类,必不为此,即亦不复当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