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云屯赤着上半身蹲在云房前的矮阶上,手里捧着个大碗,吭哧吭哧地喝着稀粥,另一个小和尚蹲在天井的水井旁,一边帮他搓衣服,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道:“为什么我又要帮你洗衣服,你自己跌到放生池里的,又不怪我,等会儿师父回来又要问我为什么多用了两套衣服,你让我怎么和师父解释?”
云屯比划着筷子,怒道:“风清!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难道不是为了救那陆龟吗?气死我了!”
“我都还没生气呢,你怎么又气死了?”赵钰拉开门从里间走出来,他的衬衣西裤全部湿透,这会儿将就换了套寺院和尚的僧服,灰扑扑的布料穿在他身上,又衬着那细细的眼镜框,整个人看上去四不像,颇为滑稽。
那个叫风清的小和尚立即站起身,道歉道:“叔叔,对不起,你的衣服一晾干,我马上还你,还请你原谅云屯不懂事。”
赵钰看着那满脸愧疚的小和尚,笑道:“没事,你慢慢来。诶,你们俩都是和尚?”
正在吃饭的云屯头也不抬地接道:“我们俩都不是和尚,我们俩是师父捡回来的孤儿,倒想做和尚来着,可是师父不让,他老人家说要等我们俩长大后自己决定做不做和尚,如果要做和尚,就要好好学习考上研究生,如果不做和尚,也要好好学习成为人才,说来说去都要好好学习,烦死了。”
赵钰蹲到他身边,笑道:“那你们俩的名字也都是师父起的吗?”
云屯咬着筷子点点头,“是啊,我叫云屯,他叫风清,都是好天气。”
赵钰暗想,一个是云吞面,一个叫风情,对和尚来说,倒还真是好名字。
云屯喝光了最后一口粥,把碗筷往旁边台阶上一搁,抹着嘴看赵钰,“你这人地气太轻了,轻得有些过分了。”
赵钰奇道:“什么地气?”
云屯却不说话,一旁的木苒却说道:“你的意思是,他没有人味吗?”
云屯抬头看向木苒,故作老成地点点头,“你倒还有点慧根。”
前头风清“啪”地一下甩了衣服,湿着手走过来,严肃道:“云屯,你又要讲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了!”
木苒并不计较云屯的以小犯大,她反倒对他的话感了兴趣,便拦下义愤填膺的风清,笑道:“没事,我反正没什么事,听听也无妨。”
云屯笑道:“你是松柏木命,土旺缺金,你身边肯定有一个男人,对你非常好,而且是土命,他可保你平安,却不能给你喜乐。”
木苒心里惊讶万分,面上却不动声色,“你看上去年纪很小,这些都是哪里学来的?”
云屯摇头晃脑,笑道:“这世上有太多事情叫人看不透想不明白,你也别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就像这位地气太轻的大叔,将来说不定也会有惊世之举。”
赵钰蹲到云屯身旁,笑道:“我弟弟刚出生不久,就有算命的说他火命克我金命,不知道云屯小大师可有解法?”
云屯哈哈笑,问道:“你知道古代的四方守护神吗?”
赵钰与木苒交换了个眼神,点点头,笑道:“四相,我知道。”
云屯笑道:“道家里说无极生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宇宙混沌之初,世界被分割成阴阳两极,阴阳两极内部通过力量演变,继续产生太阴、少阳、太阳和少阴四种力量组合,这四样,才是最初的四象,也就是创世的四种基本元素,风、火、水、木,介于这四种元素中间的模糊地带,渐渐产生了土,于是五行诞生。五行从本质上来说,还是阴阳二气的演变和作用,阴阳即五行之气。”
“中国古代的天文学家把天上的星宿划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区域,这种传统的星宿信仰被结合到方位元素里,最终诞生出了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说法。再往后,道教学说建立,老道们把四相挪为己用,四相成了专门用于镇守道观山门的天神,于是有了四方护卫神的说法,虽然后来随着道教神仙系统的不断进步完善,镇守四方的指责托付给了四海龙王,但是四方神,也就是四相神,最终还是流传了下来。”云屯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东吴时代的《七帝紫庭延生经》里有过记载,人们把四相拟人化,还分别给他们取了名字,朱雀为陵光,玄武为执名,青龙为孟章,白虎为监兵,四相,不仅成了神,还具有了人形。”
赵钰皱眉道:“按照你的意思,神之所以成为神,不过是人的力量的驱使。”
云屯笑道:“你想想看,四方神最开始不过是四种元素,而创造这四种元素的,是自然阴阳,只有它,才是真正的万物之神,你不要忘记,在四大元素中间,自然最终又创造出了第五种元素。”
木苒喃喃道:“……土。”
“是啊,日月为易,刚柔相当,土旺四季,罗络始终,青赤黑白,各居一方,皆秉中宫,戊己之功。我们都应该庆幸自己是大地之母生养出的人类,生生不息,育我千秋万代。”云屯站起身,提提裤子,冲赵钰眨了下眼睛,狡黠笑道:“所以咯,造物主的心肝宝贝从来都是人类本身,而非由人类创造出来的神,只有明白这一点,你和你弟弟的命,才能解。”
风清怒道:“云屯!你再讲这些亵渎神灵的话,别等师父回来了,我现在就揍你!”
“别啊!我也吃饱了啊!”云屯举手投降,哈哈大笑。
风清气鼓鼓地转身。
云屯回头冲赵钰和木苒低笑道:“你看,这就是有神论和无神论的区别。”
赵钰越发觉得这小和尚有趣,笑道:“你既然是无神论者,为什么想要当和尚?”
云屯笑道:“无神论者并不妨碍我当和尚来报答我师父的养育之恩,人可以不敬神明,但一定要心存良善,这才是立人之根本,阿弥陀佛。”
赵钰大笑。
从云房里走出来,木苒问赵钰,“你觉得那小和尚说的话,可信度有多少?”
“连你这个内部资深从业人员都不知道可信不可信,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半吊子又哪里知道。”赵钰笑道:“不过他有句话倒是真说对了。”
木苒问道:“什么话?”
赵钰笑道:“他说你命里缺金,所以啊,你这辈子还真是非我不嫁了。”
院子外林木荫蔽,越接近正午,室外温度越高,前头不远的亭子红栏上,一只白猫懒洋洋地趴着睡觉,听到他们谈话的声音,也只是微微抬头瞥了一眼,又趴下去睡了。
一步之外便是没有树荫的艳阳天,木苒忽然停住脚步,赵钰以为她是怕晒,正要笑话她夏天出门不抹防晒霜活该回家黑三层,结果木苒就那么拉住了赵钰的手,仰起脖子,轻声问道:“赵钰,你怎么就喜欢上了我呢?”
她的声音很轻,甚至不及一旁树上的知了叫声响亮。
赵钰低头看她,见她鼻尖上出了层薄薄的汗,笑着伸手替她抹了,“木苒,原来你也知道我喜欢你啊。”
“我跟你说正经的。”这是木苒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她有些窘迫,有些忧虑,心理既渴望立即被拒绝,又担心真的被拒绝,“赵钰……你明知道我做过的那些事……你明知道我是那样的人……我……不值得的。”
赵钰盯着她笑。
木苒被他笑得心里发毛,冷下脸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就笑了。”赵钰笑道:“我还以为要让你正视我的存在还需要一段时间,如今节奏加快,我自然高兴。”
木苒被气到,“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意思呢?”
赵钰笑道:“你不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木苒瞪了他两秒,真心觉得这人没法沟通,甩下一句“不可理喻”后,大步离开。
赵钰站在原地,看着木苒气呼呼地走在热烈的骄阳底下,她很瘦,比起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瘦,原本及臀的黑长直发被烧毁了一截,之后便干脆剪短,如今只到背部,她穿着件很简单的无袖白衬衫,裸露出来的两臂白得耀眼,她走路的时候总是挺着腰杆,看上去冷艳高贵闲人勿进,每回走在路上,她的回头率总是高得吓人。
有一次赵钰甚至听到路过的年轻男孩明目张胆地讨论她的美丽与清高。
那一刻,赵钰很想冲上去告诉他们,不是的,她不仅仅只是你们看到的那样,没错,她看上去很美,但是在衣物的遮挡下,她的身体伤痕累累,她很骄傲,那是因为她曾经自卑地想要离开这个世界,她很强,但是她也很弱,她能徒手杀死一只老虎,但是也能被一个人的一句话轻易打倒。
那才是完整的木苒,是那个走在阳光下耀眼夺目,但是身处黑暗中,也能将自己随时隐没的女人。
等赵钰拿着个甜筒回到车子内时,木苒已经等了许久,她不耐烦地看着他,“赵先生,麻烦你快点。”
赵钰将甜筒递给她,笑道:“你都进得了车,为什么不自己先走。”
“我是那种人吗?”木苒皱眉,“你忘记了吗?我不吃甜食。”
赵钰笑道:“我改变主意了。”
木苒拿着那个已经开始融化的甜筒,莫名其妙道:“你改变主意不代表我改变主意啊。”
赵钰笑道:“木苒,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是一个相当懒惰的人,懒得去改变任何事物,固步自封,然后理所当然地自取灭亡,作为一个与你相反的人,我,主动、热情、才华横溢、能力卓越,所以我有责任也有义务在背后推你一把。”
眼看着甜筒上的巧克力就要落下来,木苒无奈地咬了一口,“我吃了这只甜筒,你就能证明你用你的主动、热情、才华横溢和能力卓越改变我了吗?你真无聊。”
“不不不,”赵钰笑着摇头,手指指向那只甜筒,“这只是开始,”又指向自己,神情严肃道:“而我,将会是那个最大的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