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公府。
阿史那颂有喜,宇文珠一早前来道贺。阿史那颂也是满怀喜悦,嘴里与她闲话,一双眸子却不自觉望向丈夫宇文邕。
成亲三年,如今总算怀上麟儿,总能绑住他的心了吧?
宇文邕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听着姑嫂二人闲聊,自个儿取了本书坐在树下翻看。
就在此时,管家禀告道:“爷,宫里来人了!”
宇文邕抬头,就见安禄跟在管家身后进来,忙问道:“何事?”
安禄回道:“杨夫人进宫,天王请鲁国公即刻进宫议事!”
“好!”宇文邕再不多问,转身回来命人更衣。
阿史那颂本来满心欢喜,见此情形,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霍然站起,皱眉道:“怎么独孤伽罗要见你,还要天王传召?”
宇文珠也觉意外,瞪眼道:“我大嫂?不是父亲不许她乱跑?”
宇文邕看看宇文珠,又看看阿史那颂,淡淡道:“必然是有要紧的事相商,你们不要乱猜!”随即不理二人,径直开门出去。
阿史那颂心中怒极,快步跟到门口,咬牙道:“在你心里,独孤伽罗的事,都是要紧的事,不要说我怀孕,就是我病了、死了,你也不放在心上,是不是?”
宇文邕脚步一停,转身定定地注视她,脸色也沉了下来,低声喝道:“你胡说什么?”抬眸望向宇文珠。
阿史那颂这才想起有宇文珠在,咬一咬牙,将即将脱口的话忍住不说,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安禄离开。
宇文邕一路急赶进宫,听独孤伽罗将之前的事再说一回,不禁皱眉道:“宇文护急着回京,速战速决恐怕对战事不利!”
宇文毓点头道:“想来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
独孤伽罗皱眉道:“只是如此一来,他岂不是陷我十万大军于险地?”
宇文邕低头默思片刻,皱眉道:“如今我们查处宇文护党羽和各州府贪官,还只进行一半。若是此时收网,难免有漏网之鱼,宇文护得到消息,恐怕会更加扰乱战局。可是若不能在宇文护回兵之前将这些人一网打尽,等到宇文护回京,我们怕会前功尽弃。”
是啊,他们费尽心计调走宇文护,又耗费许多人力追查宇文护罪证,清查其党羽,等到宇文护回京,重掌朝政,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宇文毓脸色微变,暗暗咬牙。
独孤伽罗默思片刻,而后轻声道:“如今只能尽量张开大网,严阵以待,另一方面严密留意边关的消息,一旦听到宇文护回兵,我们立刻动手,总强过任人宰割!”
如今看来,也只好如此!
宇文毓、宇文邕点头。
事情议定后,宇文邕与独孤伽罗相伴出宫。看到伽罗眉心紧皱,面有忧色,宇文邕不禁心疼,低声道:“军中有高大哥在,他身经百战,一定会设法阻止,你不必担心!”
他心里暗叹,她除去关心战局,只怕更担心的是杨坚吧?
独孤伽罗微默一瞬,随即点头道:“但愿如此!只是如此一来,我们若不能将宇文老贼的党羽连根拔除,怕后患无穷!”
宇文邕点头,沉吟道:“只是依我们原来的清查方式,只能循序渐进,如今事态发展,却要找一个突破口,迅速抓到宇文护的罪证才是!”
独孤伽罗拧眉,低声道:“宇文护老奸巨猾,行事极为小心,罪证岂能如此容易抓到?除非……”说到这里,眸子一亮,扬眉道,“幸好,他还有一个弱点!”
宇文护的独子,宇文会!
宇文邕心领神会,二人相对而笑。
入夜后,长安城最大的一座青楼丝竹声声、莺歌燕语。厢房里,宇文会衣衫半敞,左拥右抱,已经有三分醉意。
吴江径直开门进去,将两名歌妓的领子一拎,顺手丢出门去,在宇文会身边坐下。
宇文会吓一跳,跃身要起,却被他搂住脖子压下,不禁大嚷:“你……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我爹可是当朝的大冢宰!”
吴江拿起他面前的酒杯,灌他喝一杯,才悠悠笑道:“哦,大冢宰啊!听说大冢宰生财有道,所以兄弟来请宇文公子引领引领!”
宇文会本来有一些慌乱,听他只是为了求财,立刻来了精神,点头道:“这个好说!那要看兄弟有没有诚意。”
吴江斜眼瞧他,淡笑道:“宇文公子要什么诚意?”话还没落,挟着他的手臂一紧,倒杯酒又给他灌下。
宇文会只觉得整个人被他一臂压得死死的,肩头重逾千斤,几乎喘不上气来,忙道:“好说!好说!过几日有一批劣币到货,大哥若是有心,大可以和我们合作!”
吴江扬眉,问道:“劣币?这私铸劣币,可是犯法的,你宇文府不怕抄家灭族吗?”
宇文会冷笑道:“什么抄家灭族?谁敢动我们晋国公府,独孤信就是例子!”
吴江听他提到独孤信,眸色一深,冷声道:“听说独孤信是行刺大冢宰获罪,与劣币有什么干系?”说着倒杯酒,再给他灌一杯。
宇文会被他几次强行灌酒,又咳又喘,心里又怕,只得道:“还不是那独孤信不识时务,本来能带着他发财,他偏偏要查劣币,竟然查到我父亲头上!”
吴江身子又向他压一压,低声问道:“难不成是他查到了什么证据?所以大冢宰急于找个借口除去灭口?”
宇文会点头道:“是啊,他不但见过那两个钱商,听说还看过什么信函,如果不是尽早将他除去,大伙儿哪里还有发财的路子?”
吴江听到这里,不耐烦地一杯杯灌酒,最后索性拎起酒壶给他灌下去,慢慢问道:“是什么样的信函,公子可曾见到?”
宇文会挣扎着将酒壶推开,整个人已喝得头晕眼花,打一个嗝,点头道:“自然见过,只是那密信用佛教偈语所写,我看不大懂!”
吴江冷笑道:“想不到宇文公子是个草包,看到的信函,还有不懂的,也不知是不是大冢宰的儿子!”
宇文会一听,瞪大眼叫起来:“都说是密函,哪有一看就懂的,我父亲迟早都会告诉我!”
吴江冷笑一声,摇头道:“就算不知道什么意思,总该记得写的什么吧,若都不记得,不是草包又是什么?”
宇文会平日因为行事莽撞,不经大脑,常被宇文护呵斥,此时听吴江左一声草包,右一声草包,听得心头火起,大声道:“怎么不记得?不过是我读的佛经少,记不周全罢了!”
吴江扬眉,问道:“那你记得什么?”
宇文会翻白眼望望天,又皱眉看看地,冥思苦想片刻,才迟疑地说道:“有什么‘七宝’,还有‘伽蓝陀’,啊!有一句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就这些?”吴江挑眉。
宇文会想一想,再想不起来,沮丧道:“就这些!”
吴江见再问不出什么,拿起桌边的酒坛子,给他一股脑儿灌下去。
宇文会无力抗拒,呛得连连咳嗽,一坛酒大半灌进肚子,另一小半全洒在身上。
直到见他烂醉如泥,吴江这才停手,将他往桌子上一推,起身出门,再将门口晕倒的两名歌妓和四名护卫拎起来,一一丢进门去,再替他把门关好,这才向隔壁去。
隔壁厢房,独孤伽罗穿着一袭宽大的男子衣衫,掩住微隆的肚腹,正与徐卓坐着喝茶,见他进来,微微点头示意。
吴江耸肩,皱眉道:“这个宇文会,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独孤伽罗皱眉凝思,轻轻摇头道:“倒也未必,方才他说‘七宝’,或者指的就是藏金!”低头思索片刻,另几个词却不得要领,摇头道,“我们先回去,再慢慢推敲!”之后她和徐卓一起起身出去,经过宇文会的厢房时,脚步微微一停。
吴江明白她的意思,笑道:“等他明儿醒来,只记着自己烂醉一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谅他也想不明白!”
他说不出什么,那几个护卫保护不利,就更不会随便说什么。
想想也是!
独孤伽罗忍不住好笑,与徐卓径直下楼回府。
就在边疆、长安两方的明争暗斗都进入紧要时期时,远在歧州的独孤善也终于得到钱商钟非的信任。
当初,他和丁大力二人根据徐卓给出的线索,一路追查到歧州,化名陈喜,借机混入铸币工坊,做起了铸工,随后,凭借本身的武艺,引起钟非和张宇的注意。
在一次运货途中,路遇山贼劫货,独孤善不但救下钟非性命,还拼死保全货物。钟非见他为人豁达,又慷慨豪爽,渐渐对他极为信任。
这一日,货物被运到歧州,钟非将旁人支开,带着他一人向酒楼而去。
独孤善见他神情恍惚、心事重重,忍不住问道:“钟老板,如今我们货物已经运到,不知道还有什么难解的事,说出来,或者我可以帮忙!”
钟非摇头苦笑,欲言又止,只是道:“一会儿要见的人,可是大冢宰眼前的红人,你说话要小心一些!”
独孤善听他提到宇文护,心中暗吃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踏上楼梯,正见一个小二捧着残汤剩水下来,擦肩而过时,假装闪避,却故意脚下不稳,向小二撞过去,“啊哟”一声,只听到丁零当啷、稀里哗啦一阵大响,小二满手的碗盏全部打得粉碎,残汤剩水浇得独孤善满头满身都是。
钟非听到独孤善的叫声,回头见他一副狼狈模样,连连顿足,埋怨道:“你怎么不小心一些?”替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见他身上的衣裳早已被残汤浸透,无奈道,“你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独孤善满脸沮丧,低声道:“是啊,钟老板给机会,偏偏……”匆忙整理衣裳,又哪里弄得干净?
钟非无法,只得道:“下次有机会再见吧!”命他在楼下等着,自己向二楼一间厢房而去。
独孤善作势下楼,回头见他推门进去,才又转身悄悄上楼,向厢房外而去。
他轻轻拽开一扇窗户,但见钟非立在桌前,正躬身回话,而桌子另一边坐着的人正是宇文护身边第一谋士,赵越!
独孤善心惊之余,暗暗庆幸:幸好!幸好自己多一份小心!这若是跟着钟非进去,立刻就会被赵越认出来。自己一死倒也罢了,父亲的冤屈、独孤一家的深仇,是再也无人能伸,无人能报!
独孤善微微定神,屏住呼吸,再向里望去,只见钟非虽然脸色如常,可是垂下的衣袖无风自抖,显然害怕到极点,躬身道:“赵先生,劣钱已全部脱手,换到的足量钱,明儿就启程,很快送到府上!”
赵越大模大样端坐在椅子里,抬起头,用鼻孔对着他“嗯”了一声,抱拳望空一拜,傲然道:“钟老板,你记着,我们都是为大冢宰效命,大冢宰平安,你我才能发财,我这可是为了大伙儿着想!”
钟非连连躬身,唯唯应道:“是!是!”
赵越从袖子里取出一枚丹药放在桌子上,慢悠悠地道:“这次差事办得不错,日后定当再多用些心思!”
钟非额头冒汗,点头连应,恭恭敬敬上前,将药丸取过,忙不迭地吞了下去。
独孤善瞧得满心疑惑,听二人再说不出什么,生怕赵越此时出来,悄悄关下窗户离开。
夜幕时分,独孤善打一壶好酒,置几个小菜,与钟非共聚,直到酒过三巡,见他有几分醉意,才试探道:“钟老板,我们为朝廷做事,为何要见大冢宰的人?”
钟非被他触动心思,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骂道:“是啊,我们出生入死,他宇文护却坐享其成,当真是贪得无厌!”
独孤善小心问道:“钟老板是说,我们做的生意,和宇文护有关?”
钟非冷笑,大大灌一口酒,而后低声道:“兄弟有所不知,我们铸的,可都是劣钱,劣钱换来的足量钱,都孝敬给了宇文护!”
独孤善听他说出劣钱,心头突突直跳,知道离宇文护的罪证已经越来越近,装出吃惊的模样,低声道:“钟老板,私铸劣钱可是杀头的罪名,钟老板不怕?”
此时钟非已有八分醉意,独孤善这一句正触到他的伤心事,于是趴在桌子上哭起来,摇头道:“我能如何?赵越给我们下蛊,还以家人威胁,若我们不做,立刻是杀身之祸啊!”
这一句话倒是大出独孤善意外,他不禁大吃一惊,望着醉倒在桌子上的钟非,陷入沉思。
风雨过后的边疆,繁星满空。
宇文护专心注视着沙盘,凝思良久,而后取一个小木牌插入落雁山正面,再隔一会儿,再插入一个。
李文贵在旁边默立多时,此时见他把一个木牌插入一条幽静的山谷,奇道:“大冢宰,这不是杨坚所说的道路?”
当初杨坚从鬼崖回来后,力请从这幽谷出兵,绕过落雁山正路。
宇文护冷笑一声,咬牙道:“他既然要去,就让他去!”见李文贵不解,指着幽谷解释道,“根据细作打探,这处幽谷果然是通往落雁山的另一边,必然有齐国军队把守。杨坚既要从这条路出兵,那就命前锋营前去,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到时他力战而死,也算是了他一桩心愿!”
李文贵听得连连点头,大拇指一挑,赞道:“大冢宰高明,如此一来,就是随国公也怪不到大冢宰的头上!只是……高将军……”
高颎可是前锋营的统领,用前锋营设计杨坚,高颎也势必牵涉其中。
宇文护眼底透出一抹阴狠,冷冷道:“他们既然兄弟情深,自当患难与共!”想一想,又道,“从我们的府兵中抽出一队人马,暗中随行,必要时送他们一程!”
李文贵看到他面上阴冷的笑意,心头不自觉打一个突,连忙躬身应命,奔出大帐安排人手。
清晨,朝阳初升,就已角声连营,大周兵马齐集,整装待发。
宇文护向高颎道:“大军正面出击,对抗敌军大部分兵力,你率前锋营从这幽谷小路前往,时时扰敌,以做牵制,等到穿过落雁山,给齐军迎头痛击,与我合兵一处,直攻洛阳!”
杨坚闻言一惊,上前一步想要说话,却见高颎一抱拳,大声道:“末将遵命!”手肘一横,有意无意将他拦住。
宇文护看在眼里,暗暗冷笑,大手一挥,喝道:“出发!”
高颎领命,跃身上马,扬声喝道:“出发!”当先纵马向幽谷小路驰去。
杨坚无法,只得上马跟上,追到高颎身后,担忧地唤道:“高大哥!”
高颎侧头斜望他一眼,又回头望向率大军而行的宇文护,低声道:“昨日听帅帐里传出的消息,说是齐军一方有细作传递军情,或者齐军部署有变,我们听命行事就是!”
杨坚闻言,这才稍稍放心,跟着他一同率整个前锋营进入幽谷。
幽谷深深,两旁密林遮掩,不见天日。前锋营在崎岖的道路上穿行,时不时要砍开两旁横生的草木才能通行。
整整走了一日,并没有看到齐军一兵一卒的影子,杨坚心中开始起疑,勒马停住,向左侧山中一指,低声道:“高大哥,从这里翻过这片山岭,就是当日我在鬼崖上所见齐军藏兵之处!”
高颎立在马上张望,点头道:“我们大军从正路出发,要比我们快些,此时想来已穿过那片盆地,既然没听见厮杀声,想来齐军大军已撤到山那边!”
话音刚落,突然间,就听到“当当当”三声号炮,紧接着一声接一声的爆炸声响起,顿时喊杀声震天,响彻整座山谷。
杨坚脸色顿时大变,失声道:“糟了,定是大军遭到埋伏!”
高颎双目迅速搜索,向一条横插的小路一指,喝道:“从那里横穿过去,速速前往增援!”马缰疾提,一马当先,向那小路上疾驰。
杨坚拔剑在手,紧随其后,信手挥开挡路的树枝,令身后前锋营的人马能快速通行。
整队人刚刚冲下山坡,突然间,就听山坡上一人高喝:“放!”紧接着,箭落如雨,向前锋营疾射而来。
猝不及防,前锋营顿时人仰马翻,片刻间就有十几人倒地。
杨坚大惊,挥剑而上,挡在高颎身前,将及身羽箭纷纷打落。他抬头望去,但见前方山坡上,树丛掩映间,露出幽冷箭尖,却瞧不见齐军人马,不由暗暗咬牙,马缰疾带,竟迎着箭雨向山坡上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