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颂疾冲上前,叫道:“阿邕!”伸手要去抓他。
宇文邕一手将她挥开,咬牙喝道:“无知妇人,管好你的奴才!”再不多看她一眼,疾步冲出府门,紧接着蹄声隐隐,很快消失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
阿史那颂被他用力一挥,站立不稳,一跤摔倒在地,眼看着宇文邕身影消失,心中又恨又怒,咬牙叫道:“独孤伽罗!”
头顶,又一声焦雷炸响,伴着她求而不得的嫉恨直冲云霄。
沉睡中的独孤伽罗突然惊醒,翻身坐起,听着窗外的风雨,一颗心突然不安地狂跳。她伸手按住胸口,白天发生的一切疾速在脑中回旋,突然间,小杨爽的一句话撞入脑海:“那个小人,怎么这会儿发病?要不然,今日伽罗姐姐就可一家团聚!”
独孤伽罗悚然一惊,隐隐觉有什么不对,却已经顾不上细想,一跃而起,拔腿向门外冲去。
房门被打开,黑黝黝的门外站着一个人,独孤伽罗大吃一惊,厉声喝道:“什么人?”一手骤出,向那人劈面一掌。
那人也被她吓一跳,忙侧身避开,低声道:“伽罗,是我!”
独孤伽罗一掌劈空,手指回勾,再要击出第二招,听到他的声音,顿时顿住,诧异道:“杨坚,怎么是你?”
杨坚摇头,低声道:“不知为什么,我总心绪不宁,一时睡不着,来瞧瞧你!”见她只是穿着一身家常的衣服,不禁皱眉,问道,“外头下着大雨,你做什么去,也不打伞?”将手中的伞向她一递。
独孤伽罗被门外的冷雨一激,脑子更清楚一些,被他一问,立时脸色大变,一把将他抓住,连声道:“杨坚,那萧左病得蹊跷,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要去天牢瞧瞧我父亲!”
杨坚一怔,低头默思一下,随即低声道:“是啊,眼看翻案有望,又横生枝节……”几句话说出来,也是心神不宁,果断点头道,“好,我陪你!”再不多说,取来雨披罩上,两人冲进大雨之中。
瓢泼一般的大雨,没有丝毫止歇的意思,狂风抽打下,街道两旁的大树也几乎折断,满街都是残枝败叶。小小的雨披已无法抵挡肆虐的风雨,两个人刚出府门不久就已全身湿透。
而这一切,独孤伽罗都已经无法顾及,只能冒着大雨向天牢方向狂奔。
奔近天牢,她正要上前叫门,冷不丁听到“咯吱”一声响,天牢的厚重铁门竟然被缓缓打开。杨坚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伽罗,拖着她冲入对面的巷子,避入角落,探头向天牢张望。
狂风袭击下,连气死风灯也无法点燃,短短的距离,只能看到有十几个人走出天牢大门,却难瞧清是谁,隐约中,还有两人手中拖着什么。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将天牢门前照亮,被拖在地上的,赫然是脸色惨白的陈州。他的身上,鲜血混着雨水流淌而下,很快混入路上的大雨中,被冲得无踪无迹。而最前边正在踏上马车的,竟然是宇文护和赵越一行。
独孤伽罗一见之下,险些失声惊呼,却被杨坚死死捂住嘴。
眼瞧着宇文护的马车穿过雨幕远去,大雨中,两名狱卒还在躬身相送,独孤伽罗再也忍不住,一肘撞开杨坚,拔步向天牢疾冲而去。
杨坚猝不及防,伸手去抓,却一把抓空,只好一咬牙,跟着她一道儿冲进天牢,径直向关押独孤信的最里面的牢房冲去。
两名狱卒见宇文护的马车消失,转身回来,竟见两道身影冲入天牢,都是大惊失色,拔步追去,扬声喝道:“什么人?胆敢擅闯天牢!”
随着二人的喝声,几道门后,天牢守卫疾冲而出,看到杨坚、伽罗,疾冲上前拦阻。
独孤伽罗心系独孤信,不管不顾,只是发足飞奔。杨坚见一名守卫拔刀劈向伽罗,疾冲而上,飞起一脚径踢他的手腕。
守卫吃疼,单刀脱手飞出,还没反应过来,杨坚已一肘横撞,将他撞出老远。杨坚跟着接住落下的单刀,信手连挥刀,将第二名守卫劈翻,刀光闪闪,向第三人直击。
众守卫人数虽多,可是看到他如此神勇,一时胆寒,只是迟疑的一瞬,独孤伽罗已疾冲而过。杨坚更不多停,拔步冲上前,刀劈掌击,片刻之间,十几名守卫全部倒地。
这一会儿,独孤伽罗已奔到独孤信牢外,只见半开的牢门内,一人悬空,月白色的身影还在轻晃。
只这一眼,独孤伽罗只觉心胆皆裂,厉声叫道:“爹——”她踉踉跄跄地扑上去,抱住独孤信双腿哭道,“爹,你怎么样,你不要吓伽罗……”
杨坚打倒最后一人回头,也是大惊失色,疾步冲来,助伽罗将独孤信放下,但见他脸色青紫,双目突出,额角青筋暴出,早已经气绝身亡。一时间,他心中又惊又痛,似乎连周身的血液也已经凝固。
愣怔一瞬,眼见独孤伽罗仍在呼喊,他伸手握住她肩头,轻声道:“伽罗,岳父大人……已经去了!”
“不!不会的!”独孤伽罗疯狂摇头,紧紧抱住独孤信的身体,连连摇晃,哭喊道,“爹,小七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你就要沉冤得雪,我们很快就能全家团聚,你怎么会走呢?你醒醒,和小七说说话……”
是啊,这些天来,独孤信受尽折磨,却仍然坚挺如山,如今,眼看着就要沉冤得雪,他怎么会死?
杨坚抬头,看到梁上虚飘的白色腰带,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可是,这不是久留之地!
杨坚压下心头的怒火,解下身上的长袍,轻轻盖在独孤信身上,心中默念:“岳父大人,你安心去吧,杨坚定会照顾伽罗!不管是谁害你,杨坚必会让他血债血偿!”
长袍盖住独孤信青紫的脸孔,独孤伽罗打一个哆嗦,顿时清醒过来,狠狠咬牙,恨恨叫道:“宇——文——护!”一字一字,从齿缝间迸出彻骨恨意,转身向牢门外冲去。
杨坚大吃一惊,失声叫道:“伽罗!”不敢多停,跟在她身后冲去,直等到冲出天牢,才一把将她抱住,大声吼道,“伽罗,你干什么,你停住!”
“放开我!放开我!”伽罗拼命挣扎,一拳拳挥向他,叫道,“是宇文护!一定是宇文护那个狗贼害死了父亲,我要找他报仇!你放开我!放开我!”
杨坚死死抱住她,大声吼道:“伽罗,你醒醒,你现在赶去,根本杀不了他,只是白白搭上一条性命!从此之后,你父亲的冤屈再也无人能够替他昭雪,还有你的母亲、你的兄嫂,你不管了吗?”
杨坚的大吼,伴着头顶一声声炸雷,在独孤伽罗耳畔轰响。
是啊,母亲还在蒙难,兄嫂还被羁押,如果她死了,他们该怎么办?
独孤伽罗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慢慢软倒,跌靠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
马蹄声伴着雨声疾速而来,宇文邕跃身下马,看看大敞的天牢,再看看雨中相拥的二人,整个人顿时如石化一般,再也动不了分毫。
他,终究还是来晚一步!
第二日一早,骤雨初歇,天王临朝。
独孤信在天牢身亡,消息传入大殿,满朝皆惊。杨忠等人震惊之余,力指有人杀人灭口,宇文护一党却一口咬定独孤信是畏罪自杀。双方争辩之下,定于三日后再审萧左。
消息传回随国公府,令悲痛中的独孤伽罗精神微微一振。
独孤信虽死,可是若能从萧左身上打开缺口,替他翻案,不但为逝者昭雪,还可以救出在押的母亲和兄嫂。
杨坚见她终于止住眼泪,轻轻松一口气。
按照风俗,人死三日,亲人要前往灵前祭拜道别。只是独孤信一案未结,尸体仍然存在秋官府的殓房里。到那天夜里,杨坚疏通秋官府守卫,带着伽罗前往殓房,祭拜独孤信。
推开殓房沉重的木门,殓房内阴沉的气息扑面而来,月光洒进来,落在惨白的盖尸布上,更使整个殓房变得阴森。
独孤伽罗怔立片刻,只觉两条腿重逾千斤,一步一步,拖着步子向停尸床走去,看着白布遮盖下的身体,几次伸手,却不敢掀起,仿佛若不掀那白布,不去看白布下的尸体,自己的父亲就还活着。可是,若是掀起,是不是就要承认那个残酷的现实?
杨坚感觉到她的无助,伸手握住她的手,轻声唤道:“伽罗!”他望向她的目光,皆是温柔,只愿意将自己全身的力量给她,让她能够支撑过这痛苦的时刻。
独孤伽罗受到他的鼓励,微微闭眼,深吸一口气,给自己一点勇气,慢慢将盖尸布掀起,看着独孤信安然的面容,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滚下来,呜咽道:“爹,小七来看你了……”
一滴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滚落,落在独孤信乌青的脸上,又顺着他的腮边滑下去,就像是逝者听到了女儿的声声呼唤,也在落泪一般。
杨坚叹气,在伽罗肩上轻拍,意示安抚,轻声道:“伽罗,你父亲在天之灵,看到你如此伤心,也会走不安稳,还是节哀吧!”
独孤伽罗默默点头,隔一会儿,终于忍住滚落的泪水。见独孤信的脸被自己泪水打湿,她用手帕去轻轻擦拭,低声道:“爹,你一直说女儿总要长大,却一直宠着我,生怕女儿受一点点委屈,如今,女儿长大了,日后的路,女儿一定会坚强,你安心去吧!”
杨坚轻轻点头,跟着说道:“岳父大人,日后杨坚必会陪着伽罗,你放心吧!”
听着他诚挚的话语,独孤伽罗心中暗暗感动,却没有应声,只是一下一下,将父亲的脸擦拭干净。
或者,这是她最后一次服侍父亲了!日后天人永隔,相见无期,她……再也见不到父亲一面!
眼泪再次涌上来,独孤伽罗暗暗咬牙,强行忍下,低声道:“父亲,天王已经下旨,明日会重审萧左,女儿必定设法还你清白,救出母亲和兄嫂!”
手帕擦拭到颈下,轻缓的动作突然停住,独孤伽罗轻声唤道:“杨坚!”颤抖的手指慢慢掀起独孤信的衣领。
杨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但见独孤信脖子上露出两道勒痕,心头不禁一跳,忙俯身细细查看。只见一条勒痕经过咽喉,平直向后,在后颈交叉,而另一条却只是环过前颈,斜斜向上,他不由脸色微变,抬头去看伽罗。
独孤伽罗看到他的脸色,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身子开始瑟瑟发抖,哑声道:“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如此明显的痕迹,又怎么会没有验出来?”
气愤之下,杨坚一张俊脸也早已变得铁青,咬牙道:“宇文护纵然能买通狱卒和仵作,可是眼前铁证如山,怕他不能抵赖,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们即刻回府,与父亲商议!”
独孤伽罗点头,细心为父亲整理好衣领,重新盖上白布,默默再瞧片刻,这才狠一狠心,跟着杨坚离开。
二人刚刚走出殓房不远,突然间,就听到锣声大响,有人扬声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二人一怔,还没有回神,但见浓烟滚滚,竟然是从身后窜起。独孤伽罗大吃一惊,失声喊道:“父亲!”随即转身冲回去。
杨坚也跟着她向里疾冲,哪知道刚刚冲出十几步,就见前边烈火熊熊,早已将整个殓房吞噬。杨坚暗吃一惊,冲上前几步,一把将伽罗抱住,大声吼道:“伽罗,来不及了!”
独孤伽罗连连挣扎,哭道:“父亲,父亲还在里边!”
“来不及了!”杨坚再喊,强拖硬拉,带着她冲出殓房。回过头,只见火苗狂卷,烈焰冲天,火势之猛,竟然极为少见。
杨坚强压住心头的狂跳,见一名守卫拎着木桶从身边跑过,一把将他拉住,急声问道:“这位兄弟,这殓房为什么会起火?”
守卫摇头,茫然道:“刚司刺只将我们叫去片刻,哪知道就起这般大火,这殓房四周,也没有引火之物啊!”说完摇头,又赶去救火。
没有引火之物,这火起得还如此猛烈,还如此突然,偏偏是在守卫走开之时!
这一瞬间,杨坚俊眸骤寒,暗暗咬牙。
这样的情形,可能只有一个,那就是……
“宇——文——护!”独孤伽罗也同时想通其中的关键,咬牙切齿地喊出这个名字,喃出滔天的恨意!
这一切,自然是宇文护要毁尸灭迹!
只是,看着眼前纷乱奔跑的人群,不但找不到物证,也找不到人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将一切吞噬。
独孤信尸体被焚,被杀的证据被销毁,要想为他翻案,证明他的清白,剩下的就只有萧左一个人证。
杨忠闻报,即刻带人赶往秋官府,秋官府的大牢里却已经没有了萧左的踪影。杨忠大怒,将守卫抓来,逼问之下,守卫道出萧左已逃离长安。杨忠再不多停,立刻集齐随国公府府兵,出城去追。
伽罗得到消息,愕然片刻,看看杨坚,又看看杨整,皱眉道:“宇文护心计深沉,萧左已是这件案子唯一的人证,宇文护既然将他救出大牢,又岂能如此容易让人知道他的行踪?”
杨坚一惊,失声道:“你是说此事有诈?”微一凝思,想到从独孤信被杀,到火烧殓房,一步一步,宇文护不但手段毒辣,还都做得天衣无缝,不禁心惊肉跳,失声道,“糟了,父亲有危险!”
杨整也跟着变色,急道:“府中已无兵可用,这可如何是好?”
独孤伽罗略略一想,向杨整道:“二公子,请你即刻去禀报天王,我和大郎去请救兵!”
杨整挂念杨忠安危,顾不上多问,答应一声便飞奔而去。独孤伽罗和杨坚二人出府,径直赶往鲁国公府。
宇文邕听二人说明来意,也是大吃一惊,连忙集齐府兵,与二人一同赶出城去。
城外五六里之外的山里,已经尸横遍野,一片厮杀声。杨坚等人赶到时,只见一辆马车翻倒在路边,杨忠等人被蒙面人团团围住,已经陷入苦战,山坡上十几名蒙面人时时偷放冷箭。
杨坚眼见杨忠势危,等不到赶到近前,忙取弓箭在手,连珠箭发,杨忠身旁蒙面人应声倒地。
众蒙面人见杨忠来了救兵,发出一声喊声,兵刃齐出,分出一半人马向杨坚等人迎去,试图阻止他们与杨忠汇合。
杨坚、宇文邕一左一右将伽罗护在中间,手中兵刃展开,所向披靡,向杨忠杀去。杨坚担心杨忠,扬声问道:“父亲,你怎么样?”
杨忠厮杀多时,本已渐渐力尽,看到三人率兵杀至,顿时精神一振,扬声道:“无妨!”长枪抖起,泛起点点银光,瞬间将包围撕破一个口子,渐渐向杨坚靠近。
蒙面人眼见包围之势被破,已难伤到杨忠,突然发出一个信号,接着有几人转身直奔独孤伽罗。
杨坚、宇文邕二人齐惊,一同回招救援,宇文邕挺身挡在独孤伽罗身前,替她挡去正面的攻击,杨坚在侧,挥剑替她挡去另一边的袭击。
这样一来,宇文邕也倒罢了,杨坚却空门大开,背后无遮无挡,一名蒙面人刀至中途突然转向,向杨坚后背直劈而去。
伽罗一眼瞧见,失声大喊:“杨坚,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