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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战小记

托尔斯泰曰——

一千八百五十二年七月十二号,大尉路抛福至余门外,衣军衣,加肩章而佩剑。前此,吾乃未见其衣此。迨至高加索时,第一次得见之。大尉既来,吾为愕然。

大尉曰:“吾适从大佐处来。吾队明日出发矣。”

余曰:“安往?”

大尉曰:“至N——”但言字母,不道其详。谓至彼与大军集合。

余曰:“大军集时,即开战乎?”

大尉曰:“战期近矣。”

余曰:“究为何处?”

大尉曰:“吾不能明言。然余所知者,请以奉白。昨宵有一来弁,传大帅号令,命吾军行,挟二日之粮而出。至于屯军之地,作战之方,吾不敢穷诘。但令至即行。”

余曰:“军挟二日之粮,计程亦必二日耳。”

大尉曰:“殊不尽然。”

余颇引以为疑。

大尉曰:“吾前此赴大支,挟七日之粮行。至时,乃屯至经月以后。”

余曰:“吾能否从军,临时观战?”

大尉曰:“行可也。吾意度之,以勿冒重险为上。”

余曰:“否。吾之来此一月矣,专为观战,乌能惮险而勿往?”

大尉曰:“何妨少待,在此行猎亦佳。吾居兵间,乃不能乐此。”

大尉语至温婉,然余意已决行。大尉尚殷殷劝止曰:“尔欲知战场之事,不如得旦尼黎武司气书一读即了了。书中叙战事甚悉。”

余曰:“书中所言,均纸上之谈,不若身临前敌为确。”

大尉曰:“尔殆欲见杀人流血之事?前此一千八百三十二年,有一人不居军界,殆文士也,产自西班牙,随军两次,衣蓝色之衣,人物魁伟,众恒加礼,亦晓畅战事,老行伍殆不及也。今仆视足下,防在军中震慴失次,不如此人,则不如勿行。”

余闻言不悦,谓大尉藐余,亦不与辩,即问大尉曰:“此西班牙人勇乎?”

大尉曰:“足下试思此人,常在前敌,枪弹雨集,初不退却。”

余曰:“此尚不为勇乎?”

大尉曰:“勇则不敢知。以此人不任战事,而强与之,何得为勇?”

余曰:“然则大尉之所谓勇者,敢乞明示。”

大尉猝闻诘难,不能致词,但曰:“勇,勇。”少须始曰:“凡所谓勇者,战所当为,即力为之耳。”

余闻言,思及希腊哲学家普雷透,曾论及勇者之义。勇者无畏之谓,然有不宜畏者,谓之勇。即有畏者,虽畏亦勇。今大尉所言,准之以义,是亦普雷透之意,特未十分阐发耳,在理宜宣明此理,如普雷透之言。

余即为伸之曰:“君言良然。天下无论何险,皆有二义。譬如遇险,在义所不当避,则谓之勇。若畏死不前,望影望声而皆慄,则可谓之无勇。凡有贪名贪利之心,犯险直前冀万一之侥幸,则亦不谓之勇。至于明知义所不应为,而故直前冒死,其于义亦非。”

余既分析缕缕,大尉视余无言,但取烟斗吸之,言曰:“吾不明哲理,不能与君申辩。唯吾所部有牌长,颇知哲学。足下试与彼一言。”

余固深知大尉为吾同里之善人,特不常晤面。大尉有母,去吾家可一里有半。家不中赀,仅能自活。方吾未来时,顺途往谒其母。

老母闻余至高加索,访其子拍森卡,则大悦,嘱余将命来见大尉,述其家剧之况,并携囊物以至。既具食款余,复取一灵符,其上系以黑绳。符上写圣母之容。授余时,先亲之以吻。

母曰:“请君将此符授吾子。吾子方从军高加索,吾向上帝立誓,果吾子平安无恙者,则吾自绣圣母之像,以供养之。今吾子从军已十八年,皆出圣母之赐,得无恙。其中屡接敌军,初未被创。彼同伴米黑洛归,述吾子奋勇杀敌之事,吾闻之耸然。然吾子初不叙及战事,皆得诸他人之传述。吾子防吾老耄,闻凶战而震慑,故不告我以战场之剧状。”

后此,余至高加索时,闻旁人言,此十八年中,大尉被创凡四次,极重。其母则未尝一闻也。

母尚言曰:“请足下将此符付吾子,愿彼平安。圣母固时时左右其人也。足下力劝吾子必佩此符,临阵尤不可离。”

余领,诺:“必如母言。”

母复曰:“想足下必爱吾子拍森卡。吾子极孝,恒念老身。老身亦极爱此子。每年必以金钱寓我。我尚有女名安奴卡,家贫,亦得其河润。吾子别无他蓄,所得者皆其俸禄,则一一奉母及妹。”语至此,泪盈于睫,言曰:“吾谢上帝得此佳儿。”

余曰:“大尉恒作书与母乎?”

母曰:“每年必得一书,书中必寓钱帖,初无他语。但曰:‘凡儿无书上老母者,母足知儿之无恙。果有不幸之事,则伙伴必有书至。今幸无此事,足慰母矣。’此书盖在未至高加索之前也。”

余既授灵符与大尉,大尉索纸裹此符,置之胸际。余复一一述老母行状。大尉闻言,奔至屋隅,面墙而立,自以烟纳诸烟斗,可半小时无言。忆其泣也。然口中尚自言曰:

“吾母慈爱,其恩如天。”语时,声音至哽咽。“愿帝力能送吾归拜吾亲膝下,未知能有此机缘否?”

余闻言,知大尉孺慕之深,直自肺肠流溢而出,非妄语也。即曰:“大尉胡以至此从军?”

大尉曰:“此为前敌,每月可得双饷,足以救我贫乏。”

大尉者,生平简朴,不饮不博,即吸烟亦购其下劣者。余一见即礼重之。容肃性直,而含慈爱。其人,君子也。余既与之谈,佩仰无似。

明日侵晨四句钟时,大尉衣灰色之衣,不加肩章,着高加索所制之袴,冠白毡之冠,既朴且旧。腰间佩剑,亦不加饰。骑白马,亦高产,厥状甚小,首低而不昂,时动其尾。以状观之,大尉似甚雍容,而寡勇概。然临敌初无怖色,可云儒将。

余既见大尉出,匆匆亦上马随大尉出壁门而去。时,大队已早行,可六百码以外。自晓色模糊中,望之如黑山,动于广漠,林林枪刺上向,似步队也。余远远闻鼓声及歌声。歌声发时,出自领队。余最乐闻其声。

路取山峡而行。峡下有涧,大队沿涧而过。涧涨,岸上皆沮洳,见野鸽群飞于水滨,集于涧石之上,猝尔腾空而起。

日光未上,晓色已动于山峰,微微见灰色之石,绿茸之草,颓红之花,沿道照眼而过。此为山之右边。而对山云雾蓊郁,盘盘然,作数十积,其上亦漏微光。

余之前路亦洞黑,然天半已露戴雪之山,云中片白荡漾,草间虫声,啧啧而鸣,如振无数小铃。空中水气,含以草香,触鼻时,神为之醒。大尉引火吸烟,香气及余,心肺畅然而适。

大尉以马趁路而前,直趋大队,行时如有所思,然烟斗未尝去口,时时以靴钉驱马。

天已辨色,见马行草间,初无蹄印,忽从草间惊起一雉,直向山巅而去。余猎者之心不期为之一动。大尉如不之见。

时,去大队未远,忽闻吾后有马蹄飞腾之声,回顾,则有美俊少年之小弁,冠白色之冠,力驰过余前。视余二人而笑,且为礼而去。余视其人据鞍顾盼,风仪甚佳妙可爱,见其笑,亦为之一粲。似此少年新登尺籍,故以从军为了。

大尉方吸烟,似不适意,言曰:“彼来何为?”

余曰:“此人为谁?”

大尉曰:“此亦吾队中之牌长亚兰宁,来甫经月,新自武备学校毕业耳。”

余曰:“是第一次趋前敌矣。”

大尉摇首作不屑状,曰:“新进大不更事。”

余曰:“彼欣悦何为?或且以临战为业?”

余语后,大尉久久始言曰:“终是少年意向。兵凶战危,尚有何乐?足下果常临战场,即亦何乐之有。吾队中军官凡二十人,至战时必有伤与死者数人。今日吾伤或死,明日即轮及彼。死创相乘,究何乐趣?”

此时日轮已上,万物皆见,云雾大开,热气亦从而生。见兵队荷枪,背皆包箧,徐徐沿山路行。闻大队中有言笑声。衣白衣之军衣,似军中之什长,傍大队而左。或吸烟,或言笑。辎重之车,高可数尺以上。三马引一车,既赴平陆,飞尘障天。兵官以马前行,严约其缰,马左右盘旋而前。道中,歌声续续而动。

天气虽热,亦不见酷。在吾步队之前,可三百码,见有一人骑白马,领一马队,似此军官,勇冠军中者。人既高硕,衣高加索之军衣,被大帔,上有花绣,袴褶既美,靴亦黑亮,衣作黄色,冠高冠,势微向前。腰束革带,襟底佩一手枪,腰加弹匣,另有一手枪,则佩之腋下,加以短剑。尚有长刀一口,亦在腰间,刀鞘以皮为之,装饰美丽。背上有快枪,以黑皮囊之。一言一动,皆学鞑靼状态,亦操鞑靼语,与旁骑之鞑靼人言。

余初不审,然细视鞑靼人,亦似莫解其语。此君为队官,为年既少,性喜风华,好与女子为友,尤好仰攀大将大佐,谬相酬应,用以自豪。自谓身在兵间,崇尚文雅,乃不期时时露其伧荒。有时见妇人至客座,则同其伙伴,衣红汗衫,露股而不靴。在窗外作游语意自示其股之白。偶为女人所爱,靡不顺旨而承迎。又常自黑夜引数人出,伏于草间,侦取敌人,狙而缚之,自谓天下无一人更勇于己者。夜中杀敌,岸然无畏,足为英雄。且身旁有二物,动息不离,一为宝刀,一为手枪。自审仇多,不能不备。平日又自勉励,必尽杀其仇,方称夙心。

性虽凶狞,而其外妇则告余曰:“吾夫温雅而慈爱,每日临睡之前,必书日中行事,跽而祈祷上帝。一夕出战,以枪中敌足,取而缚之,拘之七礼拜。吾夫则礼待之,且医其创,状如朋友。其人既愈,厚馈之,送归其部落。尚有一次,战败为殿,以枪向敌,不令其穷追,闻敌人中有人呼其名,视之则往日之创人也,自大队中出而请见。吾夫既出,与之引手。引手时,彼队亦不纵枪。既归队,敌枪始发,弹中其背,幸未死。尚有一次为吾目所亲瞩者,则壁中火发,军分两队扑之,中有一将跨黑马自队中出,为火光所烛,全身尽露,即为此君,奔至火所,立时下骑,同众救火。五分钟后,自火中出,毛发半枯,襟袖亦 ,怀中却得二物,则两鸽子也。于是人人争呼为露生伯兰芝,非佳号也。露生伯兰芝者,另一人种,然此君推述所自,谓衍自瓦伦芝一派,先代及身,均为俄人血脉也。”

语次,阳光已交正午,热乃不翅。天空乌云,虽远望雪山之腰,颇有数缕云丝,亭亭欲上。仰望空中,均尘土渗澹,清气为梗。

道行经水次,大队遂止。众架枪为三角形,群奔饮水。兵官则坐于鼓上,仰荫树阴。又有数军官方聚食粮饵,吾友大尉则仰卧纤草间,而露生伯兰芝合数少年武弁,以外衣铺地,彼此列坐,出瓶坛大小无数,似将小饮。

饮时或噫气作响,或歌或笑,无状不一。歌曰:“沙弥谋叛非一时兮,沙弥谋叛非一时兮。”争歌此一语为乐。

歌卒,而余所道遇之美少年亦在座,意气飞越,见人即亲吻、引手,示其亲密。然老辈见之,转以为轻佻无检,而此少年亦不自觉,卧于地上,以手支颐,状颇妩媚可爱。尚有二武弁,藏身车右,距酒宁为叶子戏。

余静默听诸人之谈论,并观其仪容,人人恒欢乐若无事,似冒险而前、出生入死事,置之不问。此行固盛,未知归途尚能完好,足此人数否邪?

迨晚七点钟,行与大军合矣。太阳已入,反照及于炮台与林叶之上,燦然动人。新月亦上。壁门左右,本有小村,见一鞑靼人在屋顶,似祷告状,祷时亦作歌,而壁中闻声亦争歌以遥和之。余入壁少息后,易服往访一兵官,请其禀白大帅,明余此来,特为观战。

余行次,颇讶所见,非余意料及者。

有一女子,靓妆入时,转瞬归入行帐,即闻有琴声发自帐中,又见有小酒馆,营中书记数人集于是间,争撑杯而饮,有吸烟者。

微闻此数人中有人言曰:“幸勿见怪。若云政治之事,而麻野较我良佳。”(麻野,女人。)又有一犹太人,状甚褴褛,踽踽独行。复有二女人,貌亦佳丽,以素巾裹头,执红伞,匆匆过余前。

再行经一处,有两少女,一衣绯红,一衣深蓝,彼此谈笑。遇兵官过,辄流波送睐。道中所见兵官甚夥,均盛服加白手套,憧憧往来,意态傲放。

移时,至元帅帐,遇见吾友,告以来意。友曰:“此事尚易处。”方坐谈间,有一马车近外,一魁硕之兵官,徽章似少佐。此少佐似亦面帅而来,下车直趋行帐。吾友见少佐来,即起曰:“君且少坐,吾当禀白大帅。”

余曰:“是人为谁?”

友且言且整其衣曰:“伯爵夫人至矣。”语后,直趋楼上。

数分钟后,有美男子,身材非高,常服不加肩章,立于阶际。侍其后者即为少佐及吾友。尚有两军官同至。

此人似即大帅,引手近车,问讯夫人。即见车窗中伸一纤手,加以美丽之手套。复自车中出其素面,冠黄色之冠,寒温数语。闻车中夫人笑声,大帅亦以笑靥报之。圉人挥鞭车即反奔。

余少坐亦归,自念为人意有所属,或即得遂。夫以大战在即,而军中嘻嘻,初不畏死,而元帅尤不属意于戎事。

其愈足生余疑讶者,即在此间,遇见一少校状态似美妇人。方余在吾友轩中时,此校闯然径入,恨恨不得身居前敌,斥主者之寡公道,且平日处伙伴至和蔼,胡再不相推荐,令吾落寞至一无所事。

余观此少校,气直词壮,心中甚服其诚且勇。又似孺子无辜而受鞭挞,作娇啼者,殊令人难索其解。

时,军中下令,晚中十句钟拔队出战。余于八点有半,即以马至帅帐,访吾友。计吾友必出,即于半道中待与同行。西日已落,微风徐来,酷暑尽退。新月出树,微微有光。壁中兵房,灯光四射,树高月暗,岿若黑山。月力既弱,而楼影树影,阴阴在地,画亦莫肖。小河澌澌作声,而壁中则但闻革履及蹄铁之声,军士语音亦不甚高。

余方坐观夜景,几忘钟声已十一点以外,元帅及吾友马过吾前,吾均无见。前队已过,后队亦行,将近壁门。

余始上马过桥,道中但闻炮车隆隆,人声喧杂无次。余以马自大队中往寻吾友,幸已及之,仰观新月,已为黑云所蔽,星辰亦稀。月已西落。峰顶尚带余明,云气上蒸,夜气复燥,草梢不动,微飔弗生。

道行,彼此均不相睹。余马所过,见小树杂立,状如鬼魅,身上已被凉露。前望战场,一片洞黑,似有所积黑物,荡漾里许以外,则骑队也。其在余前者,亦有黑积,较前为短余决为步队。

时已一点有半,万籁都寂,微闻野狗遥吠,草虫夜吟,即有微声,入耳都彻。在万静中,复有一片整齐之声,则蹄声及履声而已。

少顷,闻远远巨炮隆隆,又有枪剑相磨声,于是军中寂然,群马噫气,彼此相续。夫以夜景沉寂之中,为状甚肃,似不应有死亡之祸,濒于眉睫。且必以性命相搏,慨然不复反顾,宁非多事滋扰!

时余出壁已两句钟,夜深觉凉,且欲假寐,而距吾前者,仍一片洞黑,初不了了。居吾旁者,似有白马之骑士,衣白色之衣,模糊中似佩一枪,手枪之套,亦作白色。忽生火吸烟,火光所烛,须髯伟然,加白色手套。而余则伏鞍桥之上,不期睡去。

迨醒时似此白马骑客尚在吾旁,张目一望,前此所见之大队,乃非大队。直信马趋于山道,为高岩所亘,其下水声澌澌然,草深没人。山上时时有火光冲射。幸吾旁有骑士,余即问此光胡来。

对曰:“君不之辨耶?是山居之人,燃干草仰掷耳。”

余曰:“何为?”

骑士曰:“此光一射,山中人示敌以吾军至矣。今兹各村之人已尽藏其家具,奔避一空。”

余曰:“山居之人,乃知吾军夜至乎?”

骑士曰:“是奚弗知?”

余曰:“沙弥亦备战乎?”

骑士摇首曰:“沙弥不出,以部留据高下探敌情。”

余曰:“沙弥去此远近?”

骑士曰:“未远,左趋十里,即其巢窟。”

余曰:“汝曾一来乎?”

曰:“吾辈至此数矣。”

余曰:“尔见沙弥乎?”

曰:“沙弥安得见?彼卫士数千,沙弥中处,又乌从见?”语时,似有欣羡之容。

时天气微清,东方垂白,星辰尽没,而山道仍黑。忽见吾前有光一瞥,即有飞弹从吾顶而过。于是群枪皆至,弹如雨下,此为敌之哨探队。步伍无次,状如野蛮。

已而,枪停,即有一鞑靼通事,衣白乘马,至大帅之前,语言甚缓,作势示大帅可半小时,语不可闻。

大帅呼曰:“大佐汉沙那夫令前敌锐进。”语音安静而清越。

时吾队已过山峡,至于河次。天已迟明,云翳一开,天宇甚高。东方日光欲上,而西来一阵凉飙,中人至爽。忽见河上水气飞升,结为薄雾,大队由浅处渡河。先锋马队已续续进,水深处可及马腹,浅处下见细石。马股所经,水作漩涡。马闻水声,厥状颇震,然尚力进。骑士以足立镫,高翘其枪,徐徐过河。至于步军,则尽去其衣,缚于枪稍,高举揭水以渡。河流既激,则用十人相率引,实力以践涧石,勿致蹉跌。

炮车甚重,炮兵则力鞭其马,炮车过处,飞流四溅,轮铁摩石有声。马种出哈萨克,甚勇健,虽鬃鬣全湿,仍奋勇直前,至于对岸。

大队既渡,元帅沉肃如有所思,即转其马首,引骑士前趋,路入万树之中。哨探之骑,已四散往侦敌军。

余见林中有人,不骑而步,衣师卡夏之衣。复有数人,续续而至。

吾军呼曰:“此鞑靼也。”

忽闻树后烟焰突出,枪声已动,吾军亦发排枪。应之,枪声既夥且巨,敌枪遂喑而不闻。

时吾旁有弹,蚩然疾过,而步兵已进扑,炮队亦前,炮声轰然。更视之,则步骑已合围矣。炮烟四塞,与林中烟雾合并,蓊然聚于空际。

正于是时,大佐汉沙那夫,骤马启元帅,请以马队前攻,且言敌骑已在吾前。因以鞭指敌骑中,有二人,一扬红旗,一作蓝色是也。

元帅可其请,大佐拔马刀挥曰:“骑兵奋勇前扑。”于是骑士大奔,而敌军忽出大旗无数。

我军方进攻,而敌骑已遁入林中。

移时子弹出如联珠,元帅立于镫上,扬刀呼曰:“众勿退缩,必尽敌。”

万军锐进时,斗至一弹,似有中而堕马者,即在吾后。

余大愕,兴致为之索然,然军中死人恒事也,众皆不留意。余处局外,颇为关怀,而大佐诸人,仍欢笑如恒。

元帅远瞭敌势后,作法国语,语其左右,神宇坚静若平居。

有炮队长官进启大帅,言:“将辇炮趋前敌乎?”

大帅且笑且吸烟,点首曰:“汝率以前。”于是大炮列于前敌,声震山谷,白烟四塞,对面几不见人。

林中为敌人屯军之地,有小村庄。元帅召大佐进攻此庄。大佐汉沙那夫既前,而骑兵亦一一投入烟中。

余初未历兵间,乍见颇为栗惧,念一骑不见,又将焉往?

少须,敌人之庄,已为吾军所得。

大帅入庄,敌已远遁不见。庄中多茅舍,其上皆有烟囱,依山而构,中有小河,淙淙穿林而去。小庄之中,颇有果园,在日光中,历历见山梨已实。山麓之上,碑碣林立,又杙以木桩,上加小麾,似人家坟墓。

我军已列庄外,元帅令下,争奋迅入庄,搜杀伏虏。

已而,撤其茅龙,斧其柴关,万声杂动,更以火焚草积,烟焰弥天。见一骑兵,引一面囊,并屋中之衾褥;又有一兵,得铁锅,并捉得小鸡无数;尤有一兵,捧一巨盆之牛乳尝之大笑,而举乳盆投之于地,白乳四溢,大队亦麕至。吾友大尉亦至,踞小屋之顶吸烟不类身至敌境,安详如处家状。

大尉见余即曰:“君亦至矣。”旋见露生白兰芝,往来驰突呼嚣。移时出自一门,随二健卒,缚一老鞑靼。

此老褴褛不堪,二臂反翦,肩骨隆起如无臂;双胫尽露,步不能前。额上皱纹极深,牙齿尽落,上下唇合,髯尽外弩,然尚翕辟咀嚼一物,双目含怒,盛气勃勃,一不之惧。

露生白兰芝问之曰:“汝奚不逃?”

译者述其答辞曰:“逃且安往?”语时四顾,若无事。

露生白兰芝又问曰:“全庄之人,何以奔越都尽?”

老人曰:“彼方往杀俄人,我老不能前,故见及。”

露生白兰芝曰:“汝胡不畏俄人?”

老人曰:“我何畏?且我老矣,得我又何为?”神宇坚定如恒。

时大队将行,而老尚不授首,仍缚置马上,用为交换之俘。

余此时,亦登屋顶,与大尉闲语。因问大尉曰:“此来不能得敌矣!”

大尉以烟斗指曰:“汝云敌耶?此等人,安能谓敌?且待晚来,观吾军将取其人,护送归壁。”大尉语未竟,见有数骑队,兜围一处。

余惊曰:“此何为者?”

似闻其间有小儿呼曰:“汝勿以枪下刺,请以小刃见假。”

大尉曰:“是必掠得一物,瓜分之耳。”

正于此时,少年美丽之牌长,即行次所见者,力奔于群骑之中,呼曰:“勿杀!”

经此少年一呼,群骑遂开,中现一小羊。此牌长见为小羊,爽然自失。及回首见吾坐于屋顶,颇愧赧,即至余前曰:“吾以为将杀童子,故奔救之。”

此时元帅率骑队归壁,余乃随后队出庄。

露生白兰芝别将一队,徐徐为殿,以退。

退时,敌兵复出,枪声历落而动。吾军闻声,即曰:“趋炮队至。”

炮声既震,敌枪寂然。吾军去庄可六百码,而敌炮复自庄中疾出,向吾军而击。一弹突来,吾队一兵,头颅立时飞越。露生白兰芝怒马往来,调度应敌。此少年牌长则神宇飞扬,重如获宝。

即至大尉前请命,将引骑入庄取敌。大尉曰:“吾军方退,非进攻之时。”大帅一军亦出庄未久,屯而不攻。

大尉衣羽衣,立马无言,坐待敌至。全队咸引枪伏地伺敌,偶有引首者,大尉即令更伏。大尉此时仍沉肃如平时,既不喜功,亦不怯敌。余心服大尉,真老于兵事者,造次无改常度。

卓立既久,而牌长埋伏处,忽大呼攻杀,声既不扬。余见有三十余人立起,奔向林中。田既新刈,土块高下,不利于行。兵行有颠踬者,而此少年之牌长,则拔刀大呼而进。已而,声影皆没,尽入林间。

数分钟中,枪声错落,一马先奔,随后败兵亦出。中有创人,三数人挟之而行,则牌长也。牌长之面,白如素巾,头缩于颈,白衣上有红点,似弹从心坎而入。余心恻然,不期叹息。

旁有一兵倚枪言曰:“此人年少喜功,且冒进,宜其创也。”

牌长既入舁床,即有四军人引之以行;复有一军人,马上搁药箧,静俟军医。另有数牌长,争集舁床,慰此创人。

露生白兰芝亦至言曰:“老弟被创,后此跳舞之会,不能即赴,养伤须有时日。”

露生白兰芝之为此语,本以鼓励其勇气。顾其面容,似不起矣。

大尉亦至,状至悯恻,以温言慰之曰:“此殆天命使尔。”

牌长昂首作笑容曰:“吾唯不听大尉之言,遂至于此。”

大尉曰:“但归上帝所命,不必自承尔过。”

移时军医至,验伤既久,言曰:“此弹殊得地?”

牌长启襟,军医觅弹,卒不可得。牌长颇怒,即长叹一声,引手挥之曰:“坐听吾死,无劳扪索。”语后静卧可五分钟。

余临视,创已不治矣。

迨大队全归,夕阳已落,反照山上,晚霞遂生,而山上尚有微光。月已东出,天清无云,一色蔚蓝。绿草受露,渐渐变黑。大队伐鼓吹笛,军歌四彻,声闻数里。 yKXTf5TKWsC/EL6lXJLSAHmO05Z5DHxhdDdQYfYRfVLIYqW24zbe2vMvGsmhPD5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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