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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要过阴历年,韩燕来家没钱置买年货,欠苗家垫证明书的钱也没还,为这件事,燕来同周伯伯又吵了嘴。两人都主张过年要还账,只是还的方法不同,燕来要卖那副多余的外带,周伯伯要卖他种的黄芽韭。当时意见没统一,燕来就偷偷地把外带卖给打鼓儿的。老人知道后,登时吵起来:“叫他们敲竹杠,我白活半辈子啦,还不晓得打鼓儿的把戏,你给他赶只大肥猪去,连头蹄下水钱都收不回来。”他怒气冲冲地从燕来手里要出钱来,立马追风赶到打鼓儿家里,掷下钱收回外带。回家后,他像跟谁怄气一样地说:“暖房的菜蔬,不是我养种出来的?玉皇爷出来也不能说没我的分。”他气咻咻的,也不通知园主,径自开门割了满满一担韭菜。试着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计有百斤上下。“够挑的了。”他锁上暖房,顾不得回来吃早饭,挑起双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里盘算怎样卖法。卖给菜摊,出手快点,就得按批发价;要是打街零卖呢,自然多卖钱,只是消耗时间。正在思前想后,没提防迎面开来一辆摩托车,驾驶员是一个日本通讯兵。原先,这鬼子看到前面有个挑担的挡住去路,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响过之后,挑菜人闪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悦,勉强又捺了一次,当挑菜人闪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时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拦阻我的进路,难道皇军还为你煞车?他竟加大油门照直前进。

周伯伯发现迎面的黄衣鬼子照直驶车飞奔前来,吓得头发根子发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后退,一时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担压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时间。猛听咔嚓一响,扁担离肩,菜筐飞出,头脑嗡的一声,周伯伯失去了知觉……

十步开外,有个值勤的伪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击人。起初没看清是什么人开车,他想:你这开车的,真不讲理,就说你响过喇叭,老汉闪躲不及,就该煞车,怎么拿人命开玩笑。他认为这是给他职务上添麻烦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气促使他打出手势,叫对方停车。不料发了疯的摩托,像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声,笔直向他扑来。伪警察见势不好,一个箭步向外跳闪,车子“日”的一声擦身掠过。在一口黏稠的唾沫飞到脸颊的同时,他听到司机狠狠地骂了句:“巴格!”他低下头发见青棉裤上被撕开半尺长的口子,白棉花露出来。抚摩着棉裤,他像做了一场噩梦。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这样语言的人,在沦陷的中国土地上,不用说撞死个卖菜的穷人,就连撞死他值勤有责的警察也是不犯法的。

“幸亏没拦住他,果真那样,当场挨揍还是小事,上司知道,来条反抗皇军的罪名,连饭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这里,气头消灭了,心情也转变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怜悯倒在马路上的老汉,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阎王的事?”经过自疚之后,忽然又高兴了:“亏我心灵眼快年纪轻呵!要不,这个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乱腾的空子,偷拣起两把掖在腰兜,蹑足潜踪地躲开了。

人群里,有西下洼的长生,是个卖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识。他叫来一辆三轮,送周伯伯到附近的小医院,又亲自去给韩家送信。

韩燕来到医院的时候,大夫已给周伯伯做了临时处置。撞伤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见:伤者应该住院,否则危险不小。住院须交五十元的保证金。韩燕来跟长生商量了一下,打算借债也要治伤。交保证金的消息被周伯伯听到了,他突然睁大眼睛很坚决地说:“我这条命都不值五十元钱,快把我抬回家去。休养两天,我还干活哩。”大家劝说无效,只得依从了他。

这场风波,给韩家生活带来更多的困难,光是急诊费和医药费整整花了十元,还没算来回的车钱。除花掉那担韭菜折款以外,燕来手里存的六七元差不多也搭净了。可是要解决的事半点也没解决。当燕来再次提出卖外带的时候,老人没话说了,只是叮嘱:“买值卖值,别仨瓜俩枣的扔了它!”

旧社会里,对于穷人,一切的厄运和不幸都会蝉联发生的。韩燕来拿着外带到紫河街破烂市,直蹲了两个钟头,没有一人过问,看着天近中午,他烦躁了:这得等到几时?干脆还卖给打鼓儿的算啦,满差能差几个钱,斤斤两两的干啥,别叫杨叔叔在家老等着,万一耽误了他的事,捡芝麻丢西瓜更不合算。他打定主意,把外带套在肩上,站起身要走。

正在这当儿,迎面有两个穿便衣的叫住他:“站一站!你的外带是哪里来的?”

韩燕来不痛快地作了回答。

来人中穿长衫的眼一翻瞪:“你卖东西为什么又要走?”

韩燕来生气地说:“我自己的东西,愿卖就卖,要走就走!”

“没那么简单,不早不晚,偏是查私货的当儿你才走?”

燕来觉得十分委屈,本想发作,知道查私货的人是吃官饭的,便耐心地述说理由。谁知对方根本不理睬他的话,向同来的伙伴递了个眼色,两个家伙抢前一步,猛然用力去夺车带。“有这一副,那九副都得朝你要!”他们气势汹汹地紧紧握着车带,看来他们这一辈子是不想松手了。韩燕来由小长大从没受过这种侮辱,虽说是一副车带,它关系着家庭和个人的名誉,也关系着杨叔叔和周伯伯的生活命运,他不顾一切用力回夺,双方撕撕掳掳,最后扭到派出所。由派出所又转送到分局,分局里早坐着个坏家伙,声言他是龟山经理派来的原告,没容韩燕来分辩理由,伪分局的一个什么科长,立刻做出结论:车带归还原告,还要韩燕来承认是偷的。韩燕来才要分辩,就见这个伪科长,眼睛一睁一闭,眉毛一低一扬,操着京腔加日本调的混杂语言:“怎么着,你这小偷的干活,不要脑袋啦,胶皮行业都归龟山经理管辖,你不知道龟山大日本经理的厉害?”说着派人把燕来押在拘留室。

断黑,燕来被释放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十分憋气,感到没脸见人,一时头晕眼涨,周身发烧,恨不得有医生给放放血才解气。迎面有家小酒馆,他想起十个钟头没吃饭了,摸摸衣袋里还有零钱,身不由己地走进去。以前他对杨叔叔做过保证,坚决戒酒。现在,心里这样烦乱,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云外了。酒家问他时,他指着四两的酒杯伸出两个手指头。辣酒浇愁,最易上脑,半斤酒没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醒,算完酒账,找回五角钱,他踉踉跄跄走出门来。冷风一吹,头脑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到的侮辱,这样空手回家,还有脸见人?说书唱戏,虽说有贪官恶霸欺压良民的,可是,就在那个时代,有多少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他们杀贪官除恶霸,痛痛快快的活着。今天,韩燕来革命了,还受这份腌臜气,不光丢掉杨叔叔的脸,连祖宗三代的脸也丢净了。他叫着自己的名字:“韩燕来呀韩燕来,你五尺五的汉子,就这样忍气吞声善罢甘休吗?不!你是鬼子经理也好,冒牌的汉奸商人也好,我要把丢掉的东西找回来。”

经过分析,他估计抢他外带的这些家伙,准是伪经济警察和轮带商人勾结起来干的,他想到橡胶洋行去找,但他们人多势众,赤手空拳怎能讨出公道呢!边想边往前走,忽然发现道旁一家铺子挂着刀剪铺的招牌,玻璃罩内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刀剪,电灯照得闪闪发光。骤然之间,触动了他的心事。稍停一下,他迈进门去,逐一观瞧。各种刀子都标着价码,标着五角的是七寸长的攮刀,他拣了一把端在手里,像是衡量它的分量。

“掌柜的!这家什能杀鸡不?”

“杀鸡?”掌柜的透出委屈的表情。“老弟!你怎么啦,没看招牌呀!这是真正老王麻子的……”他用江湖口吻卖弄着王麻子的等级;像说山东快书那么流利,他一连串说了王麻子、真王麻子、老王麻子……最高级的才是他这真正老王麻子的牌号。当看到顾客脸色透出不尚虚名贵乎实用的时候,他笑着说:“兄弟!可能你没开过宰杀行,这把刀,要说宰牛是有点吹呼,杀猪是十拿九稳的。”

韩燕来一句话也没说,掏出仅有的五角钱,抛在柜台上,拿起刀来便走。街上,很多商店关了门,他隔着门缝窥察了很多家,像大海捞针一样寻不到一点迹象。他闭住眼睛冷静思考了一下:偌大的都市,瞎摸乱撞不行!事情出在紫河街,总归在那一带,马跑过有蹄印,鸟飞过有影儿,除非你钻天入地,否则管你什么老板,就是日本鬼子龟山,老子也……他加快了脚步,右手探入衣兜里,紧紧握住那件报仇的武器,脑海里闪出一幅称心的图画:他冒充顾客进入橡胶行了,那个原告大肚子老板被他哄到无人黑暗角落,嗖的一声亮出匕首,像老鹰捉小鸡似的掐住对方的脖子:“睁开狗眼,认识我姓韩的。不!用不着提名道姓,干脆说:还了老子的车带也不肯完,记牢,今后不准做坏事,敢说半个不字,削下你的脑袋,当夜壶使唤。……”他陶醉在复仇的幻想里,毫不在意地闯过日本宪兵队,铁栅栏内那个站岗的日本兵,睁圆惊疑的眼睛,对他注视了许久。

他跨过市府后街,穿了两道胡同,到达紫河街。刚登上丁字路口,想起附近胡同里有两家橡胶商人。“也许就是他们干的。”他反身钻进这个平素很熟悉一时又想不起名称的胡同。时间已是十点以后了,胡同深处有几只路灯,灯光微弱,看看要被周围的黑暗吞噬进去。燕来踱进胡同几步,发现侧面门缝里透出灯光,估计是橡胶商人,走到跟前一瞧,是两个戴眼镜的鞋匠正在纳鞋底,一时又感到自己记错了地方,撤步就往回走。正在这时,听得胡同口有人问:

“干什么的?”从声音里,不像普通人问话。韩燕来按照城市生活的经验,回答:“我住在这胡同里,出来解手的。”想到自己带的那件东西,心里直嘀咕:要来搜身怎么办。还好,问话的人没近前来,他乘此机会朝着相反方向溜走。路上留神细听,身后没人跟进,私下正在庆幸,不料快出胡同时,迎面突然有人挡住:

“干么去!”

“到紫河街买点吃的!”

“慌张什么?”迎面说话的人已站在电灯下,韩燕来看见来人那两道满带凶气的八字眉,一双滴溜乱转的猴儿眼,猴儿眼正眯细着朝黑暗中搜索韩燕来的形状。像突然发现浑身斑点、扬头吐信的毒蛇一样,韩燕来猛然想起:来人就是二十天前在路西捆打他的那个戴黑眼镜的特务。他打了个寒噤,登时倒退了一步。“真要被他认出来,个人、家庭、杨叔叔、革命工作,嘿呀,这还了得?……”欲待转身回走,身后有人跟来了,还不住地乱打电筒。眼前的特务用捕捉猎物的姿势逼近跟前了。这时韩燕来的醉意完全消失,急中生智,咽了口唾沫,细声说:“我是老百姓,啥也没带着,不信你看!……”骗得对方伸长脖子窥探时,他猛抢一步,对准八字眉心,狠狠地打出一拳。对方眼冒金星,“哎哟”一声,跌倒在地。韩燕来夺开道路冲出胡同口。

被击中的这个家伙正是蓝毛,因为捕杀抗日人员有“功”,受到日本人的赏识,被提拔到侦缉队。这小子新官上任又逢年关,想在日本人面前献殷勤,显示自己,便亲自带队深夜查勤。想不到头一天夜里,便领受了这样沉重的当头一拳。他感到头颅似乎被敲碎了,当时仆倒在地,神志稍一清楚,顾不得起身,马上从袋里掏出口笛,拼命地嘶吹。

韩燕来冲出胡同口有五十米,听见有人向他鸣枪发射。吓得他疾转身躯钻到小巷里去,刚想蹲下躲避,听得后面有成群成伙的人呼喝着追赶前来。他没命地朝里面跑。跑着跑着抬头一看,巷口尽头,路灯照着一块蓝色搪瓷牌,上写“此巷不通行”。这一来使他万分焦急,前进不得后退不能,一时感到头顶上的电灯光线特别强烈,敌人只要追进胡同,很远就可能发见他。心里一急,俯身捡起块砖头,猛朝灯泡投掷,灯泡破灭后,才意识到灯杆靠近的是高墙,一秒钟也没迟缓,他用猴儿爬竿的手段,攀上墙头。敌人追进胡同的时候,他已爬上了毗邻的房顶。

为了减少音响,他脱掉鞋,弯下身子,轻轻伏行,爬过很多平房和瓦房后,他蹲下来,听了听四下都很安静。抬头望天,天空繁星密布,四下空旷凄冷,惟有紫河街南面的奎星阁,高高伸入云际。看到奎星阁,他知道离开闯祸的地方很远了。这时候他那颗沸腾的心才稍微镇静。低下头,发见自己是骑在一堵很高的围墙上,围墙南面是高大的瓦房,兀自静悄悄地酣睡了。北面是一套独立的小庭院,坐北朝南,里面还有灯亮,灯光被窗帏遮住,在深夜雾气弥漫中,看去是黄澄澄灰蒙蒙的。

“要是屋里的人都睡熟了,可以通过这家浅宅院,下墙逃走。……”他的想法没完 ,感到点灯的屋里有音响。侧耳细听,像是有人撕掳和争夺什么,偶尔还夹杂着低声呵斥。

“自己满屁股流鲜血,还能管别人长痔疮。”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但当屋里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好奇心加上青年人的火爆脾气,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了,瞧了瞧前面靠墙地方,有砖砌的花池,若从那里下去,不费事也不会发出音响,贴着墙根可以挨近窗户。他按着所想的出溜下墙,踮着脚尖挨近玻璃窗,眯细起眼睛隔着窗帏露缝处来个木匠吊线。

屋子分内外两间,东面是寝室,沙发床上无人,两条绛红色的缎被,滚落地面,一只木屐底朝天,另只不知去向。外间屋有方桌,上面摆着瓶酒罐头,墙上有挂钟,时针指向下一点。韩燕来正看着,忽听墙角有响动,仔细瞧去,发现一个敦实个子,上披睡衣,下打赤脚,蒜瓣形的脚鸭子揪踩着地毯。韩燕来断定他是个日本鬼子,但不知他弓腰捕捉的是什么,只听见他呼哧呼哧的仿佛同谁角力。猛然被捉的东西翻过身来。原来是一位头发蓬散、衣襟撕破、满脸怒气、眼睛急得快要发疯的姑娘。从她的表情里,韩燕来明白了一切。

“是这样的事情。”韩燕来踌躇了,日寇侵略中国,日本鬼子欺负中国女人的事并不稀少,自己才从祸坑里爬出来,不愿再朝灾井里跳。他想悄悄地离开,但做不到。姑娘那愤怒燃烧的眼睛,倔强不屈的脸色,又吸住他的两条腿。屋里激烈的搏斗进行着,窗外青年的怒火也逐渐上升,突然日本鬼子又把姑娘扑倒在身下了。韩燕来什么也没考虑,劈手拉开风门,抢走几步,站立在日本鬼子的面前。

乍见到屋里进来人,鬼子吓了一跳:“大门和通前院的便门都锁啦,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咦!”当发现对方赤手空拳,特别看到他是中国人的时候,他完全恢复了镇定和自信,他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仿佛韩燕来在他屋里多站一会,都伤害了他的尊严和体面。

“你!滚出去!”他命令着。

“你!放开她!”同样是命令。

鬼子感到没有理喻的必要,抛下姑娘,站起身形,扑赶过来,动手就要殴打。韩燕来闪过他的拳头,乘势搡了他一把,鬼子(他习惯了打人,从没想到住在城市里的中国人敢和他还手)没有防备,打个趔趄,险些栽倒。他狂怒了,站稳身,使足力气猛扑韩燕来,后者支架住,两人打在一起。韩燕来原是激于义愤,脑子一热就冲进来的,他主要是想拯救这位不肯受屈辱的姑娘,并没想把对方怎样;怎奈这个家伙喷着恶臭的酒气,扭住燕来撕皮掳肉地下毒手。韩燕来带着满腔怒火,双手招架住上面,瞅个空子抬起右脚朝着对方肋部猛踢一下,这个家伙两手松开倒退了两步,随着沉重的响声跌在地板上,就像从空中掉下个大件行李。他爬起来头也不回,直窜进里间屋去。

“你……你……快离开!”姑娘急得话不成句,从她神情上可以看出,如果韩燕来再迟一步,必然有生命的危险。

“你不认识他,是龟山经理呀……”姑娘又催他离开。

听说是龟山,韩燕来发愣了,“权在多田,钱在龟山”。他在省城经济界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是经济顾问、经济特务,发横财的资本家。几个钟头之前,他还驱使爪牙,劫夺自己的财产,现在狭路相逢了,他对他怎么办呢?韩燕来一时犹豫不决,一方面是惧怕龟山几分,同时又觉得他更加可恨,“还有她……”他看了姑娘一眼。

“逃你的命,不要管我。”她这句话倒起了相反的效果,韩燕来是个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的人,怎能虎头蛇尾有始无终呢?他愣着的时候,龟山出来了。倒提着王八盒子,咔哧一声顶好子弹,举起枪口对准韩燕来的脑门,看看就要搂火,姑娘尖喊一声,紧跑两步,全身遮住韩燕来。

“龟山先生,我求求你,放走他!”

“他的是什么人?”

“他……他是我的表哥!”

“你的撒谎,他,土匪的干活!”把姑娘推搡到一边,枪口又对准韩燕来的胸膛。从龟山的表情上看,说他是凶狠残忍还不如说他是骄横;他那条枪仿佛赋给他充分的权力,可以任意惩处任何住在省城的中国人。

姑娘看着事态越来越严重,她知道龟山并不把杀死个中国人当成好大的问题,而且,即使救命恩人为她牺牲了,于事实也无多大弥补,便重新掩住韩燕来:

“放开他,我什么都答应你。……”

“闪开!”龟山吼了一声。“大太君,先要他的命,后要你的身……”龟山的话未讲完,像有根铁棍敲击他的右臂,右臂一阵火辣剧痛,手枪当啷掉落。龟山要俯身捡枪,韩燕来从姑娘身后冲出来,底下伸出绊脚,上肩猛力一撞,把龟山撞个筋斗,然后扑过去骑着龟山抡拳便打。龟山咬牙忍着身上的疼痛,拼命抓地板上的那支枪,看看要抓到手,姑娘又急了:不用说叫他打死救命恩人,只要叫他响声空枪,前院的人闻声赶来,谁也难逃活命。她发了发狠,一脚踩住龟山的手,另脚踢开那支枪。燕来看见姑娘这般帮助,心里感到高兴,稍微疏忽,龟山乘势翻身把燕来压在下面。龟山占了上风,丝毫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狠命掐捏被压者的咽喉。韩燕来一阵剧痛,觉得咽喉憋胀,呼吸困难,想要滚翻,刚一用力,感到胯骨下有个硬邦东西硌得生疼。骤然想起硌他的东西正是报仇讨债的那把短刀,想到它,一切新仇旧恨全部涌上心来,不顾咽喉的酸楚,挣扎着抽出它来,照准对方后心,猛力一戳……

韩燕来站起来,出了一口长气,凝视着姑娘。

姑娘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口吃地说:“你……你是好心!可……可是闯下大祸啦!”

“不怕!这里就他一个死鬼?”韩燕来说着,到龟山卧室进行搜查,从龟山打开的箱子里,扔出相片簿、邮票集、铜质神像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发现有两叠厚厚的伪钞,约有大几百块。韩燕来拿着伪钞走出屋来: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他是多么需要钱哪。可是果真把钱拿走,有损于自己的品德,受害的姑娘又怎么看这个问题呢。想了想,终于说:“枪交我,钱给你;你是哪里人,我把你送回家去。”

姑娘拒绝接钱,也不肯走。原来她的母亲跟龟山当佣人,因两处相距不远,女儿有时前来帮助母亲拆拆洗洗的。今日黄昏时刻,她来看她妈妈,龟山借口留她做点零活,还强留她吃饭。入夜,鬼子紧闭前后门,把她妈妈锁在厨房里,就在他对姑娘强行非理的时候,韩燕来赶到了。

“既是这样,咱们先放开你母亲再商量。”从龟山身上搜出钥匙,他们开了厨房门。一位四十出头佣人打扮的妇女走出来。她已经了解到发生了什么问题,嘴唇打着哆嗦,又抱怨又恐惧:

“你打救俺家孩儿,倒是慈心善意;可是,这里离他手下的人,只隔一道墙,你要走喽,不是把俺们推进火坑里。……我是妇道人家,碰见这样天塌大事,哪还有主心骨呢。没别的,你是好汉。好汉做事好汉当,就算可怜我这寡妇孤儿吧……”她任何办法没有,惟一的心思,是把灾祸推出去。

“妈!你这话可不对。事从咱们身上起,咱们能自己躲干净,叫人家顶灾?要紧的是看看有没有办法。”

韩燕来看出姑娘比妈妈识大体,便问她来这里的时候有无旁人知道。母女齐声回答说没人知道,并说这个死鬼纵有万贯家财,也经营着几家大商号,但他自己很少出头露面,总是个人独住一个小院。韩燕来按照这种情况,把想到的意见先跟姑娘商量,她想了一会儿就同意了。姑娘跟母亲一商量,起初她不同意,后来为了女儿无可奈何了。于是按照燕来的意见,把她妈妈捆绑好,嘴里塞了块毛巾,安置她进厨房,外面挂了锁。一切都准备妥当,韩燕来收拾了短刀,把王八盒子插在腰里,再一次把伪钞给姑娘。姑娘接过伪钞,将它撕得粉碎。这样一来,韩燕来对她更加敬重,鼓励了她几句,便帮助她跳出墙垣。

行经百十步,到达姑娘的家门口,韩燕来低声说:“咬紧牙关,天塌下来,也别承认,……”

姑娘心事重重地点头答应着,快要进门时,她扭转身:

“你留下个名字吧!”

“我的名字?”韩燕来精神上没有准备,稍愣了一下,他说:“我个人的名字,现在不需要告诉你,要觉着有人替你办了点好事,记着是共产党派来的人就行啦!”

“你不愿意留姓名也好,我总得告诉你,我叫蒲小蔓,高小毕业就失学了,要是俺家能熬过这场灾难,这个家可以当你们歇脚的地方。门牌是一〇一号,若记不住门牌号数,注意迎面墙上那块‘大学眼药’的招牌。”

她的话打动了韩燕来:真有个歇脚的地方,对工作可挺好。他想给她再说点什么,她已经轻轻地把门关上了。…… 9rvIqaGjyIgDZMfbU06IIDssfBrt5rvxqUTUcRI3MFZYP2C/aHdGg8zOFXX6Ni3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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