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冬回到西下洼,刚迈进院,听到韩燕来和周伯伯正在争吵:
“先给杨叔叔取出相片,花钱的事,可不要对他讲,再重的担子,我们也担起来。”
“说话容易,你有什么办法?”
“把存的那副梅花牌的外带卖掉它。”
“我知道你又出这个点子,卖掉,以后别蹬车啦,真想的好主意!”
“我的主意坏,你说!”
“我说!先叫苗先生垫着,等我养种的黄芽韭下来……”
“又提黄芽韭,你没看着,细弱得像头发丝,再说除了园主的,有你多少?”
“我苦抓苦挠地侍弄它,总有我一份。”
两人越说越声高,渐渐顶撞起来,杨晓冬只好倒退几步,一面大声咳嗽,一面呼喊小燕。小燕打起帘子,让他进去,屋里吵嘴的沉默了,韩燕来绷着脸,周伯伯点头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杨晓冬故意不同他们谈话,搭讪着问小燕:
“今天回来这样早!都卖完啦?”
“我见你早晨还没吃饭,放心不下,回来看看。”说着从篮子里拿出一串馃子。“你吃早点吧!我给你倒杯开水去。”
“叫我吃这个?你好大方,我问你,这一篮子货有多大赚头?”杨晓冬故意说得很开朗。
“这里边的故事点子可多唠!”小燕很认真的。“炸馃子铺里也零卖也批发:批发的百里加十,馃子个头小,买批发价的多是小饭铺,他们资本大,现钱买现货,炸馃子铺还得给人家送上门去。我们算是零买,零买百里加五,早晨取货,下午交钱;我们零买的馃子,个头大,赚项小,为的好出手,像今天这八十个货,都卖了也只赚四个货,碰到刮风下雨,至多保住本,有时候还出大错儿哩!”
她说的是去年汽车轧篮子的事:去年秋天,小燕挎了满篮子货,想到车站去,途中听到大车叫,她慌张赶路,不提防拐弯时撞在一个日本兵身上,那家伙恼了,抬脚踢翻她的篮子。馃子滚落满地,才说猫腰拾起,一辆大卡车飞驰开来,连篮子带货碾得稀巴烂。小燕哭哭啼啼走回家来,全家没吃中午饭。……
小燕重提这件事,韩燕来心里颇有感触,联想到目前生活,他长叹了一口气。杨晓冬抓住这个机会想同他们谈谈,刚说了句:“你们的生活够困难的呀!”周伯伯接过话头说:“可困难到家啦!就说我养种这点园子,春季种菠菜,接着种玉米,冬天侍弄暖房,每年总有三大季,收获不小呵!可十成交人家园主七成,落到个人名下,够喝凉水的。劳累一年,闹的缺吃少穿,哪有余钱呢?”他的话虽是实情,韩燕来听后起了很大的反感:你为什么当着杨叔叔哭穷,这起什么作用,幸亏借钱取证书的事他不知道,要不,这叫杨叔叔多难为情。他沉下脸,瞪了周伯伯一眼。杨晓冬故意不理睬韩燕来,就近周伯伯跟前,用商量的语气说:“辛苦一年叫园主不动不摇的分七成去,真不合理。比方说,有朝一日,城市叫工人当家,土地叫农民使用,暖房归了你这养种菜的,好不好?”
周伯伯眉飞色舞:“这还不好?你到受苦人群里问一下,管保,一百人有九十九个愿意的。咳!”他从希望变成失望,透出像梦里拾得金银财宝,醒来两手空空一样的表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呵!心高妄想,说说开心话罢啦。”
“这可不是心高妄想。”韩燕来又不同意周伯伯的论调,他带着教训人的口气,“要知道,打倒日本鬼子,穷人联合起来,我们穷人那时候……”
“你们穷人干啥?”周伯伯没让他说完话。“干啥呀!穷人就是受穷,还有别的章程?”
“你怎么断定没章程?依我看,只要大伙齐心,没有办不到的事,能搬山,能填海,能推着地球转轱辘!”
周伯伯脸涨红了:“你别逞强,再强还强过你老子,你老子英雄一辈子,下场好吗?人总得为自己留个后路,前进不了,就后退一步,抬不起头来,就低着点。这不丢人。”
韩燕来脑子早热了,捺不住心头火:“不是低头,就是退步,这不是丢人,难道是长脸!”
当着杨晓冬,受到这样抢白,周伯伯脸上热辣辣的,像被人打了嘴巴。他气得直颤抖:“这这……这不是当着你杨叔叔,我把话说清楚喽。我和你爹是磕头的兄弟,你爹没了,我怜惜你们,才收敛到一块。现在,你翅膀硬啦,把我看成累赘啦!”
“为啥说啥,谈不到这上头。”
“对!为啥说啥。咱索性说穿喽。这些日子,你马不停蹄的,什么活儿不想干,整天胡跑,昨儿深更半夜才回来,我都看在眼里啦。叫我说什么呢?要依我说,在矮房檐底下,就得低着头走路。你们(我连你叔叔也说着哩!)要真忍受不下去,到外边去,一刀一枪多痛快。大活人蹲在老虎嘴底下,大睁眼睛挺着胸脯朝人家刺刀尖上碰,为什么,为什么呀!你们真要不听劝说,我带上小燕,远走高飞,离开这块地方!”
“周伯伯,悄悄的!”小燕从帘外缩回头来。“提防给苗太太听见呀。吵什么呢,背人的事,不显山不露水就行呗!谁个傻瓜拿胸脯碰刺刀哇。从前我小的时候,记得周伯伯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上了岁数倒胆小啦,好比象棋上的‘老将儿’,躲在城圈里不动弹,人家将一军自己退一步,这样活着多憋气!别净抱怨我哥哥,他做得不差,不能遇事缩脖子。这年头,就是当个小卒子,也得过河顶撞顶撞!”
“想不到,想不到你这小小的人,也有偌大志气。好!既然你们都会跷腿迈高了,我还当这块绊脚石做啥!可有一宗,今后遇到山高水低,可别埋怨我!”周伯伯气咻咻地站起,看光景他要远走高飞了。杨晓冬急忙拉住他,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在炕上坐好,随手给他斟了杯开水。
“周大哥!别冒这么大火,你的苦心,我很明白。你为的是什么,无非为的不出是非。你说今后不管他们,这是气话。你要不是实心实意地怜惜他们,肯从几千里外把他们带回来?我是这么看,两个没爹没娘的孩子,离开你活不了。特别是小燕,要不是你拉扯养活她,说不定早就流落他乡冻饿而死啦。”他的话触动了小燕的伤心之处,她一边听着,一边不断用手背抹泪。这种情景看到周伯伯眼里,他一肚子恼火先灭去半截。想到两个孩子在关东受的三灾八难,禁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这时杨晓冬继续说:“燕来抢白你,这当然不对!不过,周大哥,你说,他们是没良心的孩子么?我看不是,我来这几天,也看清啦,就拿小燕来说,她给你洗衣服烧菜,吃点改样的总不忘给你端过去。孩子们都有火性,可心地都不差呀,你养了他们的小了,他们能不对你养老报恩吗?”谈到养老报恩,老人感触最深,边听边点头,眼里饱含了热泪。韩燕来没哭,脸色也平和多了。他心里更加佩服杨晓冬,觉得人家能把话说到人的心里去,用十分期待的表情盯着杨晓冬,希望他进一步施展本领,完全说服他们这位“家长”。
“周大哥!刚才你还提到我,我同他们兄妹一样,也得托靠你的帮助呀!要不是老大哥出头给我找房子报户口的,我在这里住不成呵。你说朝敌人刀尖上碰的话,我不这么看。谁这样傻瓜,自找其祸,我看,日本鬼子打进中国,就是来杀人的,抗日牺牲的固然很多,不抗日牺牲的更多,亲日死的也不少,要紧的是多加小心。
“周大哥,就这样打个比方,比如说:再有像燕来他爸爸那样的人,到城里来,你知道了咋办?帮助他,还是给敌人送信去?”
“老弟,你怎么啦。你打听打听姓周的为人行事吧!”
“周伯伯,我告诉你,杨叔叔跟俺父亲是一模一样的人!”韩燕来有意识地点破这一点。
周伯伯歪了歪脖子,没做声。像是一样的话从燕来嘴里说出来,他便不肯服气。
“周大哥!我非常感谢你,老韩同志牺牲后,是你殡埋的。他的儿女也是你拉帮长大了,(这都是不能让敌人知道的事呀!)我受了你很多帮助,今后你还得多搭手呵!”
周伯伯对杨晓冬处于这种矛盾状态:他理想中的杨晓冬是个危险人物,他观感中的杨晓冬又是个诚笃可亲的人物,背地里他对杨晓冬的行动不满意,当着面不好意思说出来。听到人家要求他遇事多搭手,既惶恐又欣慰,他不大同意,但又点头应允了。
危险的事情必须干,大家警惕加小心,是这场斗争的结论。有了结论,韩燕来自去出车,周伯伯去到暖房添火;小燕见他们都走了,收拾篮子就要出去。杨晓冬叫住她:“小燕子,你停一下,有件大事情,要你去试着办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