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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个黎明,小燕子冒着冷风,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挎着篮子去趸货。天空青悠悠的不怎么亮,由于皑皑白雪,街上隐隐约约能看见人。快到炸馃子铺的时候,就嗅到一股喷香的气味。

炸馃子铺坐落在临街,占一间不大的门面,淡黄色的电灯光下,焦黄脸色的男掌柜,腰系油渍围裙,手持焦头长筷,立在翻滚着油花的锅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馃子。小燕进去,他连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长时间,才慢吞吞地问:“多少?”

“凑个整儿,闹壹百。”

男掌柜没吱声,内掌柜的正蹲在男人身后洗脸,她接了话碴儿:“孩子,别贪多嚼不烂呀,这是风雪天!”说着她接过小燕的篮子,嘴里念叨着“一五”“一十”的数字,装好了递给小燕说:“八十。”

小燕接过来,心想:“无拘多少吧,横竖有赚头,到手就属我,先拿回家去叫他们吃点再说。”

小燕朝回走时,天已大明大亮,雪后放晴,东方太阳升起。看见旭日阳光,小燕心情开朗了。天气她不感冷,提篮也不觉重,脚踏雪声听着像音乐,宽阔的体育场上铺了一块大白毯。西下洼一排排屋脊显得多么肥肿,连一条摇着尾巴的小白狗子也显得头大腰粗了。小燕快要从广场下坡的时候,见坡口的两棵榆树上沾着沉甸甸的雪块,仔细瞧去,雪块都是由种种奇形怪状的密集雪花组成的。她摇撼了一下榆树,雪粉纷纷降落。猛然一只喜鹊受惊飞起,小燕对自己无意识的动作很懊悔,朝着喜鹊说:“落下吧!落下吧!谁成心的哩!”喜鹊不远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门口的柳树上。这时小燕的心情喜悦到极点,放下竹篮,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心想:“雪后的早晨,够多好!又新鲜又清净,那些在臭气昏昏的屋子里撅着屁股睡懒觉的人们,哪会享这份福。”

由于高兴,她把心里的话谈出声来了。“叫那些坏家伙们都睡死吧。这太阳,这活生生的雪地,连柳树上的喜鹊儿,都是我们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么?”

“哎哟!吓死个人,是你呀!银环姐姐。”

“看你眉开眼笑的,有什么喜事儿?”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吗?杨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静的时候回来的……嘿呀!”她在银环耳旁念叨了她听到的一切,最后说:“你没见喜鹊落在俺家门口上?”

“小燕!别唠叨了,快把你杨叔叔叫出来!我也有喜事儿告诉他。”

“这还有几步远,你到我家去谈不好吗?”

“不要给你家造目标,还是叫他出来的好。”

小燕走后,银环心里一阵喜滋滋的,觉着杨晓冬回来一切又都有办法、有希望了。觉着她对杨晓冬比其他人更加了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个失望的念头来袭击她。“我怎么这样简单,为什么不领她老人家进城来。相差不到一个钟头,她至多走出十里地,咳!这是怎么说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时候,杨晓冬迎面走来了。他第一句话便说:

“这个地方太冲要,咱们转移到旁边去谈。”

银环依照他的意见,领他走到广场讲话台。

“不行,这儿也挺显眼,再挪动挪动。”

银环见他警惕性这样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关系,便宽慰他说:“可以领你到个清静地方。不过也不必小心过火了,坏人不是随便都碰上,而且他们也都有个记号。”

“有什么记号?”

“我听人们这么念叨:紫花布做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没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务。”

杨晓冬说:“照你刚才讲的,不过是特务腿子之流的,到处招摇撞骗无事生非的东西,高明点的特务,可不这么简单。”他把昨天与蓝毛斗法的经过对她学说了一遍,银环听后,沉思了一下说:“那咱们到土山公园去谈吧!”

土山公园的正门朝北,西面开有旁门,他们是从旁门进入的。进门不远便是该园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游人拥不动挤不动。现在冷风扫地,湖水冰封,木叶脱尽,游人寥寥无几了。银环她们进门后,看到湖边石子路上有个日本人和他的狼狗并肩赛跑。再远些,锁了门的茶馆门前,有位半尺乌须身穿缎服练武的师傅,正教他的年轻女弟子打拳。三四个伪公务人员站在路旁伸长脖颈看打拳的。正在看得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条满带骄气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后跑过来。伪公务员们怕得像火烧似的急忙躲闪,因为躲法不一致,耽搁了时间,阻挡了狗的道路。他们怀着惶恐心情和带着犯罪的脸色,准备接受处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愿停止他的课目,只骂了句“巴格”就奔驰过去。伪公务员们当着那位女弟子议论开了。有人猜说日本人恼了,有人说没恼。主张没恼的人说他看见日本人鼻子尖上纵起笑容。第三个伪公务员没参加辩论,他挺起拇指称赞“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议论完了,他们心情都很痛快,带着交了好运的神情上早班去了。

银环见伪公务员们迎面走来,领着杨晓冬躲开他们奔上土山。山顶有个凉亭,凉亭上边挂着鸟笼,鸟笼外罩棉套,只听见里面有个小东西噔吱噔吱乱跳,瞧不见是什么鸟雀。鸟雀的主人,头顶红疙瘩帽盔,脚蹬缎子棉鞋,上身礼服呢马褂,长筒丝料皮袍,一部细长拳曲的大胡须。他见人来故意闭住眼睛。银环朝杨晓冬点了点头,坐在靠着大胡须附近的亭栏杆上,希望用这种势态将他逼走。愣了一会儿,银环偷眼看他,他也漠然地睁了睁那对视而不见的眼睛,看来个把钟头之内他是不打算走的。杨晓冬还是心情开朗地说东道西。银环可沉不住气,她有满肚子话要说,说了又怕被这位享清福的老人听了去。想来想去,她心里打定主意,脱下毛外衣,装作掸拂亭上的尘土,乘着鸟笼先生闭目养神的时候,朝着笼底猛一挥动,鸟儿十分惊骇,连飞带窜狂叫不停。鸟笼先生吃惊地睁开眼睛赶来保护,当他察觉到原因时,满脸愠色地摘下鸟笼。临行时节狠狠地白了肇事人一眼,然后像捧着神主牌位般的捧着鸟笼慢步下山,并打着口哨安定鸟儿的情绪。

银环朝杨晓冬投射出一脸成功的笑容。杨晓冬说:“为什么要撵走他呢?这些人脑子里没什么政治,我们搞工作,要学会利用灰色环境,有这号人在场,正好是鱼目混珠呢!”

银环说:“很多重要事还没办,我实在等不下去。”她掏出那封手指头般大的信,递给他。他看完信说:

“事情关系重大,办起来够麻烦,搞不好会出娄子。”

银环说:“信我都看了,找人的事我可以去。”

“你到旅馆同他们接头,目标更大,我想法找人,你先回医院上班吧!”

“还有件大事情没同你说哩。”银环终于把憋在肚里的话说出来。“昨天送信来的正是伯母,她老人家想要看你,我不晓得你回来,只好劝阻了她,这件事办得多糟呵!”

“母亲十分想念我,总愿同我多说说话。不过,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不见面也好。怎样,她老人家身体可好?”

“老人身板挺结实,精神也挺好,能说会道的。在谈话中,我看出伯母为人精明干练,刚强志气,我很喜欢她,她也很爱见我,她要我春节到古家庄过年去呢!”

“你答应了吗?”

“不好推辞呀!”

“那很好嘛,春节放假你到我家住几天,跟我们老人好好谈谈,你也变换变换生活,她也解除解除寂寞。她老人家多么希望有人做个伴呵……”

听了杨晓冬最后这句话,她感到意味深长,按照她自己的理想,咀嚼着这句话的滋味。沉默了片刻,猛抬头时,发现他盯着她,耳根一阵发烧,脸腾地红了。为了避免举止失措,她装作寒天怕冻活动身体,轻轻站起朝南走了几步。亭南朝阳的慢坡上,探出一株冒出花蕾的腊梅,腊梅枝头沾了很厚的一层白雪,树向阳的一面正在发青,背太阳的一面,还冻结着冰柱。

“腊梅也在为自己的生命搏斗呵,前进一步是春暖花开,后退一步是严冬冰雪,犹豫徘徊可不行。”这样想着,她鼓了鼓勇气,向杨晓冬说:

“杨同志!我同伯母谈话时间很长,很多事情都谈到你。”

“我有什么好谈的,一个穷学生在党教育下参加了革命。”

“革命是件好事呀,在革命中也要正确对待个人问题,……”

“个人问题?我们共产党员是要公而忘私,一般是先公后私。把个人提在第一位有什么意思?”他说着扬起脚踢了一块圆石头子,它带着响声滚下山去。

杨晓冬的谈话和他的动作,使她再没有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冷冷地说:“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上班啦!”

杨晓冬对她的突然离开,当时找不出什么原因,仔细想了想自己的谈话,才感到有些唐突。他盯着银环的背影,露着歉意的苦笑。…… aWk08bMYEBc++5g9qPeB9IETzw9Ulqs3ofYyEoPVRgrosjJPSMEP3WrpLy/Mbex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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