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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银环出了南门。为了争取时间,她抄小道走。天阴着,呜儿呜儿的刮着西北风。她心急赶路,对准方向,乘着顺风,走一阵跑一阵,工夫不大,感到周身汗渍渍的。行至村边,她停住脚步,想听听动静,结果任何音响也听不到,一切音籁都被狂吼的西北风吞噬了。东北角一里远的地方,敌人盘据的营房顶上,露着时睁时闭像魔鬼眼睛似的电灯。挺出房顶的几个烟囱,不断气地喷吐黑烟,黑烟刚一冒出,即被狂风吹散,边冒边吹,似乎那里是个专门散布浑浊与黑暗的所在。

银环悄悄走进村庄,无论天色怎样暗淡,她能一眼瞧见自家那两间土坯房。土房门窗朝南,门口挂着挡风御寒的谷草帘。风吹帘响的声音,有一种凄凉的味道,只有窗户纸上映出的那一片红润润的灯光,才给人一种有生气的感觉。瞧见灯光,银环知道是那盏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灯。她猜想:“父亲一定是守着孤灯呻吟,也许他老人家还没吃饭,他多么盼望女儿回来呵!”

她急速地掀起门帘,三步当两步走。正想扑到老人身上,喊叫声爸爸。一种完全陌生的景象,使她惊呆了,她瞪圆两只黑黑的大眼,几乎疑惑自己走错了门,甚至想退出去。因为,炕上并没有卧病的爸爸。代替他盘膝坐在炕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衣服洁净、神态纯朴但又是农村走亲打扮的老太太。从面部轮廓上看,仿佛在哪里见过面,一时又想不起来。

“老太太!你是……”

“姑娘!让我先问你,你可是叫银环?”

老太太流露的感情和语气是诚恳又率直的,银环大胆地点了点头,同时不断上下打量客人,想从她身上预先推测出一些什么。

老太太迅速地出溜下炕来,凑到银环跟前,压低声音说:“我是肖部长指派来给你们送信的。在这里等了好久啦,你父亲说天黑风大,怕你来时胆小,他到发电厂大路上接你去啦。没碰上?”她说着朝窗外看了看,表示很关心。

“老太太,你说的是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懂。”银环故作惊讶。她不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姑娘!别多心哪!冰天雪地,爬沟过界,我舍死忘生地赶到这儿,还会有差错儿?罢呀!私凭文书官凭印,你往外瞧着点,我掏给你点东西看。”

银环按照她的要求注视外面动静的时候,就见她撩起棉上衣,翻开裤腰,用力撕开一块缝好的补钉,掏出一丸指头般大的用美浓纸叠成的信笺。收信人是“10”,署名是“09”。银环知道这两个代号是表示肖部长给杨晓冬的。她代替杨晓冬打开信,发见信是平原区党委敌工部写来的,说从北京出来一批青年学生,其中四人中途失掉联系,现住城内迎宾旅馆,要设法从速把他们送到根据地,迟误时期,可能被敌人发觉,那就直接影响到北京的内线工作,后面写着注意事项。银环看过信,说:“你的任务完成了,回头我一准把信交上去。”说着收藏好信件,请客人到炕上坐,一面动手点火烧水,一面试探着叙家常。

“老人家,你常到城里来吗?”

“不价!庄稼人,除围着乡庄子转转,没见过大世面。”

“在区,还是在村里搞工作?”

“我哪会搞工作!”老太太谦虚地微笑后,话儿密了。“家住在边沿区,除非夜间才有咱们的人活动,白天净受鬼子汉奸的辖制,啥事也不好办,啥话也不敢说,这次,姓肖的派人找到我,说外边人手不方便,要我帮助送封信。起初,我觉得自己有年岁的人了,拙嘴笨腮,又没心计儿。他们都说:‘儿子搞地下工作,妈妈当联络,最好掩护。’还说苏联的什么书上也有妈妈同儿子一块闹革命的故事。其实,咱们这土里土气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人,还敢比古!不过话又说回来,孩子有胆量,敢在敌人枪尖底下挺着胸脯搞工作,当娘的还能缩脖子打退堂鼓?再说俺娘俩上次见面,儿子要求我给他捎书传信的时候,我也答应过。”看到银环对她的话蛮有兴趣,心里感到喜悦,尽量地讲开了。“姑娘,头来之前,我睡不好觉呵!天不亮就动身,通过炮楼,心惊肉跳,腰里缝的鸡毛重的一片纸,总觉着有个包袱沉……豁着一身剐,敢把皇上拉下马。事到临头,也就不怕啦。谢谢老天爷的保佑,也算托肖部长和你们大家的福,三关六卡没翻没拦平平安安地走过来啦。惟独西北风顶头戗得厉害,棉衣棉裤穿在身上,像裹着层灯花纸,一点不挡寒。”

银环听她提起肖部长的名字来很随便,插话问道:“你和肖部长认识?”

“他跟俺家冬儿是老同学啦!”

“你的儿子是……”银环本来想问谁是她的儿子,忽然想起刚才人家说是搞地下工作的,遵照内线工作的纪律,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嗨呀!净怨我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把你这聪明人搅糊涂啦!怎么,你还没闹清楚,俺家孩子不就是跟你一块工作?刚才的信就是老肖给他的呗!”

“哎哟!我的天!你,你是杨晓冬同志的母亲。”银环慌忙从锅台旁边站起,上前攥住老太太的双手。“伯母!这是怎么说的!多么失敬呵!快到炕头里坐,盖暖和点,不用说你还饿着肚子呢,我马上给你做饭。关于信上的事,不用挂心,由我办好啦。”平素银环不是好说道的人,此时此地看到杨晓冬的妈妈,心里又兴奋又激动。从新打量老太太,见她的面部轮廓眼神嘴角都酷肖杨晓冬,心想:怪不得才见面时觉得挺面熟呢。

杨老太太听完银环的话,一迭连声问:儿子住在哪里,是否报上户口,生活指靠什么,有没有公开职业。这些问题经过银环巧妙的回答,老人满意了,她用嘱托和央告的表情说:“晓冬这个人,外表和善,内心梗直,跟他妈妈一样,有股子宁折不弯的怪脾气。你们一块工作,多担待他,对外共事,不断地劝导着他点……”

“快别这样说哟!”银环拦住她的话。“杨同志是俺们的领导人,在他跟前,我们都是无知的孩子;他讲的话,大家没有不依从的。”

“你们拿他当领导人,我眼里,他还是孩子,不过比你们大点罢咧!”

“伯母说得对呀!儿子白了头发,在妈妈面前,也是孩子嘛!”

“姑娘!你说什么?俺家晓冬在你们眼里究竟有多大?别看他胡子拉碴的,满打满算,还不到二十七岁。”

“呵!……”老太太这句话,不知触动了银环什么,她陷入沉思了,刹那间,她对杨晓冬的家世作了种种猜想,之后,用侦察的口吻说:“大娘你出来,家里还留什么人?”

“家里独门独户,冷冷清清,出来进去,就是我这一个孤老婆子!”

“那么,杨同志在外边可曾有女朋友?”她终于嗫嚅地说出了这句话——这句难于开口、不说又不甘心的话,既然说出来,希望老太太顺口回答一下也就算啦。偏是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闹得银环怪不好意思。后悔不该说这句话。人家有没有女朋友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为了摆脱这种尴尬情况,她随手拔下墙上一支系着红线的针,故作安闲地用针挑拨灯芯。灯芯挑大冒黑烟时,又往下捺,捺到灯光变成豆粒大时,又急急地挑出来。反复如是,直到她感到难挨的时候,老太太无限深思地说:“姑娘,俺冬儿是个苦命人呀!听我从头告诉你:

“我们的老家,住在城东十里的连环闸。晓冬的父亲看管闸口,整天向水里求食,是个有出息的渔民和水手。一九一七年发大水,他和另一个伙伴被吴财主家觅去打捞东西,一连去了五天没有音信。有一天晚上,我心里很烦乱,想起孩子他爹,再也睡不着觉,听着河边水声越流越响。想起我在河坡上支的跳网,出溜下炕,踱到河坡,看了看,跳网上只有几个白鳞鲫瓜。正想去拿,猛然贴着网边蹿出条大鲤鱼,跳离水面有一人高,看着至少有四五斤重,鲤鱼落在网绳上,三颤两跳又沉入水底。我知道鱼有游一条水流的习惯,迟早还要回来,便蹲下等着。等了有吃顿饭的工夫,发现对岸河坡上有人探出头来,接着把两个什么沉重的东西投进水里。第二天听村里人们传说,吴家的金银财宝都是两个水手打捞的,打捞完了,怕水手往外说,借着请客为名,把他们灌醉啦……。我听了这个消息,想起夜里的情景,心撕成一片一片的了。这天傍晚,吴家派人送来一袋白面,五块白洋,声言是晓冬爸爸临走留下的工钱。我问孩子他爹到哪去了。他们撒谎说不知道,问得急了,他们狗脸一翻丢下东西便走。我一切都明白了,咬牙切齿,把白洋和面粉统统投进滚着浪涛的河里。要不是看着冬儿这孩子留下没人管,我立刻就得找到吴老财家拼命去。后来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慢慢把孩子拉扯大了再说。又一想,不行,蝎子针毒,财主心狠。不早离开这块是非地,他们要挖苗断根哩!当夜我带着孩子搬到三十里外的古家庄。姑娘,你知道杀人凶手吴老财是谁吗?就是今天伪省长吴赞东的胞兄弟。

“晓冬九岁我送他上了学。每天放学回来,帮助我打 子络线,碾苇介枚子。十二岁他考入平里镇高小当走读生。来回二十里路,中午在校啃块干粮喝碗白开水,虽然这样,我也拿不起一年六块白洋的学费呀。读了半年高小,他到省城酱园当学徒了。学徒生活多苦,白天干一整天,晚上还得去掌柜的家里抱小孩洗衣服,哪里错一丁点,遭他们指点着脑门子臭骂。即使这样,晓冬都能忍耐,有一点工夫他还是念书写字温习功课。过春节,掌柜的家里请新媳妇,叫他去送开水,晓冬很腼腆,跟女人说话好红脸,看到满桌都是穿得花花丽丽的女眷,便低头灌暖壶,壶灌满了,刚捺进软木塞,噌的一声木塞蹿起,不左不右,正落在大冰盘里,汤水四溅,老板娘臭骂他,女眷们嘲笑他,晓冬一怒,离开酱园,哭哭啼啼跑回家来。以后才考取了不花钱的公费学校……

“你不是问他有没有对象吗?这个事可曲折啦,他读高小的时候,同本村后街的一个姑娘订了婚,当时他也没意见,一到师范学校念书,他变卦了,非要罢亲不结。后来才知道他有个姓陈的女朋友,两人的关系很好,只隔一层薄窗户纸,一捅就破,就是谁也不先开口。抗战后,姓陈的姑娘抛开家跟他一起参加工作,在一块工作了两年。后来上级调女的赴路西受训。头走之前,上级找了他们去,先对姓陈的说:终身大事该办啦!姓陈的红着脸没吭气。问到晓冬,他笑着直摇头。领导上说:不晚不早,今天就好。……哎呀,银环姑娘,你别烧着手呵!”

银环注意到自己时,针尖业已烧灼了手指。她脸涨红了,忍着蜂螫般的痛楚,把针掷到窗台上。老太太的故事又继续了:

“当天晚上,姓陈的找了他去,问他到底怎么办。晓冬说:抗战正在艰苦的时候,咱们年轻轻的,先好好努力工作加紧学习吧。姓陈的没吭声就同他分了手。半年以后,姓陈的受训期满,回平原过路时牺牲了。晓冬听说这个消息,表面上没显什么,工作也照常地干,同志们看得出来,他像得了一场病,身体都消瘦了。从此晓冬来信,再不提念婚姻的事。上次夜里回家,我一盘问,才知道他还是光棍一条哩!”

银环听这一段长长的谈话时,好比负重爬山;随着故事的进展,她的思想也在跟着爬山巅、迈沟涧、踏岩石、履平地,最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她说:

“伯母呵!养儿养女不容易,你为儿子真担心哪!”

“看你说的,我五十多岁的人啦,进家没个说话的人,满打满算就这一个独生儿子,一走就是七八年,我多么盼望他……你看。”她伸出食指,露出一只嵌了两颗红心的白银戒指。“这是当年晓冬的爸爸给我打的,收藏了整三十年,什么时候,我亲自把它戴在儿媳妇的指头上,就松心啦。”老太太谈出这种希望的时候,心头充满了喜悦,围绕儿子结婚的事,话语更多了。说来说去突然对银环提出要求:

“你们在一块工作,在点心,帮助他找个对象吧!”

银环听了这句话,半晌没有回答,自己陷入一种慌乱的状态。这种表情,立刻被老太太捉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银环,好像要从她的脸色上找出什么答案,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了。一个张目进攻,一个低头防御,防御者感到压力太重的时候,她站起身来说:

“爸爸还不回来,待我看看去。”

杨老太太望着她的背影,点头夸奖说:“多好的姑娘呵!真要是……够多好……”听见锅里滚水咕嘟响,老太太揭开锅,舀出一壶开水。时间不大,银环回来了,浑身带着冷气,怀里抱着苇渣,把苇渣倒在锅台跟前,抖掉沾在衣服上的冰屑草芥。

“大娘你朝里坐吧,我刚才出去,看到西北方向天昏地暗,兴许下一场大风雪。”

杨老太太说:“真要下大雪,那敢情好。麦盖三层被,头枕馒头睡,来年小麦要丰收啦。”

“下雪天留客,大娘就得多住两天了。”

“真要下得太厚喽,也不好走回去,你说,趁这个机会能领我去看看晓冬吗?”

这个突然要求,银环思想没准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要有难处就罢咧。”老太太看出银环有犹豫,立刻改变口吻:“其实也没多少事,只是上次他夜里回去的时间很短,娘儿们没有很好说说心里话。”

“杨同志正搞一桩重要的工作,怕他分不开身。”不会说谎的银环,自己先红了脸。

“那就算了吧!”老太太矜持地说。“我虽然是庄稼人,也懂得不妨碍你们的公事。当娘的都是瞎疼爱儿女哟!”她补充了一句。

银环看出杨老太太是个既要强又懂事的人,怕伤了她的自尊心,转换口气说:“娘见儿子还有啥说的,大娘家里要是不忙,先在这里住下,我瞅空儿领他出来就是。”

“这就不必啦!见面的日子多着哩。这么办,我到年底再来,到时候叫晓冬跟我回家过个年,你要不嫌俺们的背乡庄子不好,也赏我个脸,去转悠一趟。”

为了解决眼前的问题,为了满足老人未来的希望,银环全部答应了她的要求。顺手提壶给她倒了碗开水。这时候窗外有踢踏踢踏的响声,银环知道是爸爸穿着“老头鞋”回来了。

老人进门看见女儿,说着充满疼爱的责备话:“人家从大路上接你,偏从小道上抄过来。”边说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烤白薯,面向客人说:“买时烫手热,这遭儿像块冻石头。没别的,就白开水,填补点!”他把最大块的挑给杨老太太。三个人清水加白薯草草用过夜餐,银环张罗着给客人安排就寝。

睡觉前,为了防备敌人查户口,银环同老太太编排了称呼和对话,她嘱咐老人:“沉住气,别怕敌人拿刀动杖的。”

老太太很自尊地说:“姑娘呵!不要多嘱咐啦。”

老太太倔强坦率的性格,反而给了银环一种镇静的力量。觉得真要敌人来查,也没多大关系。于是两人又从新谈话,很多话是有关杨晓冬的。夜里银环和老太太共盖一条棉被,用年轻的肌体温暖着她。

这一夜伴奏她们睡眠的是嗷嗷啸叫的北风,北风吹得草房屋檐、铁门吊拉、撕破的窗户纸发出不同的音响,像一支雄壮的交响曲。

天黎明时,银环听见响动,睁开眼睛,看见杨老太太已经起来。她一骨碌跟着坐起,才要说话,老太太摆手,轻轻说道:“别惊动你父亲啦,他整夜为咱们打更,傍明才睡着觉的。”银环知道老太太也没睡好,要留她多休息一会儿。老太太坚持要走,银环只好送她。两人收拾停当,轻轻撩起草帘,户外大雪屯门,北风嚎叫,银环见这样恶劣天气,怕老人吃不住,想再挽留她,但老人家转过头来笑着说:“我风来雨去地惯了,不怕什么,倒是你这单气娇嫩身子,快回家暖和暖和,当心些,别感冒了。”

银环想跟她说些什么,老人家头也没回就走了。

北风吹飘着银环的黑发,吹透了她单薄的冬衣,她站在顶风的村头上,早已忘掉自己,无限情深地凝视着一望无边白茫茫的旷野,凝视着身入龙潭虎穴毫不畏惧的共产党员的母亲,凝视着母亲那步履艰难但又坚强的背影。母亲的形象突然在银环的脑海里高大起来。一股暖流从她内心喷出,顿时浑身都是力量,仿佛裁判员发令要她同老人赛跑一样,她顾不上回家,扭转身子,朝着还在闪着灯光的城垣矫健地走去。 ShhgCzo49vv2n30IMemrprkn53I/ElNaTj+sZJTnQ48LLJFYm/VJy3jDSt06cA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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