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冬和银环走后,高自萍一夜没睡好觉。他对杨晓冬的贸然登门,很恼火,他认为:搞地下工作,要有合法证件,能经受起检查;要有靠山,遇事有人保证;要深居简出,不多向外界接触。多认识一个人,就多一分危险。杨同志难道不懂这些道理?既然条件没准备好,怎能冒冒失失地闯进来?内线工作,稍一不慎,就要流血呀!他把满腔怒火泼在银环身上。“净怨你个该死的,他姓杨的,有个风吹草动,拿起脚来可走。我这里有家有业有户口,这不是成心惹是非?你不过跟我叔侄做交通工作,竟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难道非党同志搞工作就没职没权?”又想:“银环是党员,姓杨的至少是个党委。她还能不听他的,呵呀!”他感到昨夜言语态度,对待一位党的负责同志,实在有失检点。越想越不是滋味,“不能一开始就给人家留个坏印象。”他决定设法弥补一下。
早饭后,叔父家的女佣人送来两张戏票,是商会庆贺伪省长新兼警备司令包的场。他叔叔因病不能出席,特转送给高自萍。拿到这两张戏票,高自萍认为是大好机会。立刻通知银环邀请杨晓冬会面。
杨晓冬听到高自萍有要事找他商量,按照规定,在华灯初上的时候,到达新舞台门口。人群里走过来一个皮帽压住双眉,不断眨着核桃眼睛的人,向他握手。他想了想,才记起来这就是昨夜曾会过面的小高。现在小高态度殷勤多了,他说,一来是请杨晓冬看戏散散心;更重要的通过看戏,可以瞧看瞧看这个地区的敌伪上层人物。
新舞台门口,临时加了门卫。高自萍持票领路前进,杨晓冬相跟着走进去。场子很大,池座廊座加上二楼包厢,约有千余座位。楼下和东西厢俱已满座,只有正厢大部空着。他们在廊下中间找到自己的座位。高自萍说:“正面空余的包厢,是给头子们留下的。他们不看帽儿戏,说帽儿戏是给桌子板凳唱的。”他的话未了,杨晓冬瞥见从入场口走进来一群穿将校呢服装的伪军官。为首的年纪四十开外,身体高大粗壮,面斗脑袋,黑脸盘,鹰钩鼻子,大嘴岔,茶晶眼镜遮住右边的那只大而瞎的眼睛。他左右的随从人员至少有一个班,每人至少带两件武器。只见为首的家伙把皮大衣一脱,大嗓呼喊:“小田副官!咱们的位子在哪?”这一喊叫,惹得全场都朝他这边注视。很多人都同声道:“治安军集团司令高大成到了。”小田副官接过他的大衣,回身将大衣交给随从马弁,然后挺起胸脯喊:“来人哪!我们高司令的包厢是哪一个?”他这一声未了,商会会长、剧场经理和招待人员都快步赶过来,点头哈腰地把他们接到楼上第三厢去。
杨晓冬进入内线之前,业已知道高大成是惯匪出身。多次到解放区烧杀抢掠,曾亲自制造过两次大惨案,屠杀过上千的老百姓,为此得到日本军部多次奖赏。曾三次晋京,与日本华北派遣军冈村上将亲自谈过话。根据地军民对他恨入骨髓,骂他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铁杆汉奸。
继续入场的另一群伪军官,一个个穿着带有马刺的高靿皮靴,耀武扬威地登上楼上的包厢。有的还带着眷属。在靠边的包厢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而匀称的伪上校军官,他那服装朴素、娇小玲珑的妻子紧靠他坐着。两人安安稳稳的,一声不响,在到场的伪军官群里,要算最守规矩的。杨晓冬感到他们两个与众不同,问高自萍这人是谁。高自萍摇摇头说不晓得。邻座有人说,他是高大成的第一团团长,叫关敬陶。杨晓冬正在追忆敌情一览表上特别标着关敬陶的名字的时候,就见一位麻面上校伪军官疾步登台,面向观众喊:“省长兼警备司令到!”这一声喊,全场马上就鸦雀无声了。只听得楼梯慢步声响,一个花白头发绅士样的人出现在包厢中间,他将手杖挂到左腕,右手托着礼帽,向大家点头招手。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身穿绛红丝绒大衣的女人,他的三姨太太。他们刚要在二厢落座,发现高大成司令在三厢里傲慢地仰卧着,仿佛根本不知道他这个省长兼警备司令的到来。伪省长看到这些,回身向姨太太小声唧咕了两句。两人相对微笑之后,并肩走到第三厢,笑容满面地和高大成握手问候。
高大成对今天的庆祝晚会,很为不满。他认为自己是实际掌握军权的指挥官,警备司令这个头衔,应该归他所得。没料到一向被他认为腐朽无能的伪省长,竟买通了日本军部和大汉奸齐燮元,不声不响,一纸公文,竟把个有油水的肥缺从他嘴里夺去。人们这么欢迎伪省长,他不服气,伪省长不穿军服,也看着不顺眼。现在伪省长夫妇前来看他,只得勉强应付一两句,心里可十分恼火。
麻面军官见伪省长坐定之后,转向舞台,十足威风地叫道:“晚会开始!”刹那间锣鼓敲动,响得震耳。全场除了正厢还空着,整个戏院都挤得满满当当。麻脸上校绕楼走了半圈,在伪一团长关敬陶夫妇上首找到自己的座位。这个麻脸军官就是伪省长的儿子,绰号“麻狼子”,高大成的第二团团长,他会日本话,很得敌人的赏识。因此,他的队伍经常把守城防。
跳加官过去了,正戏刚一出场,猛听高大成亲自喊着震耳的口令:“统统立起!”足足一分钟,他才喊“坐下!”大家回头朝楼上一看,发现第一厢坐下了两个身着便服的日本人。两人都是矮个子,一个肥实,一个瘦弱。消瘦的留日本胡,刀削脸,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这是省城人所共知的多田首席顾问。那个敦实个子,头发已经花白,两眼灼灼有神。杨晓冬见他大模大样地坐在多田首席顾问的上首,估计必是阿布龟雄旅团长。跟这些人坐在一个大厅里,杨晓冬哪有心情看戏,恨不得从卫兵腰间夺过手榴弹,跑步登楼,朝着正面一二三厢,轰!轰!轰!炸他们个肉泥烂酱。他竭力想捺住自己的感情,但有点坐立不安了,高自萍发觉他有些反常。
“不舒服吗?”
“我的脑子怕震动,受不了这种锣鼓的刺激。”
“安静些,唱起来就好了。”
高大成之所以喊口令叫全场起立,不单是向日本人溜须拍马,还想借日本人的声势,压下新任警备司令的威风。不料旅团长阿布少将并不赏识他这一手。他便装而来,为的是不显眼。这一来就完全暴露了他的身份,说不定会招来什么杀身灾祸,越想越恼火,竟不顾同伴,拂袖下楼而去。多田也不满意,由于职务的关系,他不能不顾点外场,勉强坐了几分钟,又担心受旅团长的责备,因此,胡乱吃了些茶点,也托故告辞了。伪省长送走多田回来,经过高大成的包厢时,笑脸带着讥讽。这一来,高大成恼羞成怒了。他感到这笑容后面藏着数不清的语言——这等于说他:拍马挨了踢,上劲崩了弦,送礼被打落托盘,作揖叫人家抽嘴巴子。为了报复,他决心在鸡蛋里边挑骨头,先是借口毛巾太烫,打了茶房两个嘴巴;又对台上演员喊了两次倒好。这样他仍不解气。总觉得箭头并未射到靶子上。想来想去,打定主意,带着一群护兵,闯入后台,查问下面进行什么节目。查问的结果是《龙凤呈祥》。扮演孙尚香的女演员正在化装。他下命令立刻要这个女演员改装换演《小上坟》。女演员不敢答应。剧团经理赶来向他求情:“这个节目是专为新任警备司令献演的。为的凑个喜气,如果高司令喜欢看《小上坟》的话,我们明晚一定为高司令上演就是。”“你浑蛋!”亲手抽了经理一个嘴巴。“我看《小上坟》干毬用,就为姓吴的升官,才点这出戏。”经理自然不敢做主,一面使眼色叫人给伪省长送信,一面嬉皮笑脸地说奉承话,高大成哪吃这一套,他喊:“给脸不要脸,来!把这个娘们,弄到车上,跟老子回公馆唱堂会去。”
主持晚会的商会会长早跑上楼去向伪省长汇报情况了。
“有这样的事,真是?依我看……你说呢,会长……”一分钟的时间,伪省长没说出一句完整话。这家伙老奸巨猾,处事最讲权术,他有个“三”字哲学:遇到名利,他是一争二夺三开枪;遇到责任,他是一摇二摆三不知;话到嘴边留三分;事要三思而后行。对付高大成这流人,他要“以柔克刚”。
他的儿子麻狼子团长走过来,气势汹汹地抢白他说:“有啥可考虑的,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这不明明拿咱爷们的小软,给咱们小鞋儿穿。好!我跟他讲理去!”
“你!你……也不……方便。你还是他的下级!”
“什么上级下级,扯淡!”麻狼子说着就要走。
“你回来!”伪省长经过三思,他说话也流利了:“这件事,我请会长全权处理,对方要留面子,两不伤和气;要耍蛮,我姓吴的也未必好欺侮。”会长走后,他将儿子叫至跟前,面授了一套机宜。麻团长便尾跟会长步入后台。会长向高大成讲了许多好话,对方仍坚持要把女演员带走,麻团长看到这种情况,便按照他父亲的锦囊妙计,偷偷地把高大成的亲信田副官叫到跟前,先向他表示:“警备司令不能在这种场合下栽跟头,真要高司令故意给脸上抹灰,打破了脑袋也得拼到底。”接着说:“警备司令希望副官居间调停,自家人,不要窝儿里反,留点地步,免被外人笑话。”田副官原想帮助高大成大闹一场,听了麻团长的话,头脑清凉了一下,觉得闹下去没好处,不管动文动武,省长都不是好惹的。既然省长指名把面子搁在自己头上,为什么放着河水不行船呢。想到这里他回答说:“团长你放心!省长的吩咐我一定做到。你也不用出头,统统交我承办好啦。”他到电话室秘密地给高大成的姘头红宝打了个电话,尔后,到高大成跟前低声说:“高司令!你知道省长不怕你带走女演员吗?他不但不怕,还愿意叫你干这一手呢!”“这是为什么?”“我听省长的随从讲,省长与多田讲好,晚会闭幕后,亲自带着这个演员到首席顾问家去。现在咱们带走她,正好叫他抓住辫子奏本啦。”高大成听了这话,要带女演员的事,凉了半截,正沉默着,有个护兵请他接电话。电话就是红宝打来的。她按照田副官的吩咐,说有紧要事情,非要请高司令去不可。高大成举棋不定,眼睛注视着田副官。田副官十分肯定地说:“既有急事,必须马上走。”不等高大成同意,即叫司机开车。高大成觉着闹下去也没多大趣味,顺水推舟对商会会长说:“现在我有个紧急任务,必须马上回去,这个情面送给你商会会长,人不带走啦,你可得记住这个碴口。……”
咬群架的疯狗走了,剧场又恢复了平静。观众们没人肯放弃这个白看戏的机会,照旧伸着脖子看下去。只有一点例外,就是楼上那位关敬陶团长,在高大成去后台耍无赖的工夫,偕同他的夫人退席了。这件小事,根本不被醉心看戏的人们留意。然而,却给杨晓冬留了个较深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