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在卜奎已经逗留一年。一年里,王克笙陪吴志甫几乎走遍了龙江大地,遗憾的是他没有嗅到那种野燕麦干草的味道,他向吴志甫提出想离开卜奎去辽南看看。
吴志甫问:“是去那个塔溪道姑的故乡吗?”
“应该是辽南,具体还不好说。”
吴志甫道:“此处不中意,当选有缘地,你去吧。”
吴志甫将王克笙一年来所骑的白马买下,连同十笼祁门安茶、一把紫砂壶一并赠与克笙。“壶中应有尽有,”吴志甫说,“记住,以茶化人,民风归厚。”王克笙谢过吴志甫,带着将军府出具的官文,正式告别卜奎城。小贺与克笙交往情笃,悄悄说:“等你在辽南建起酪奴堂,我去你那里开茶行。”吴志甫耳灵,哈哈笑了两声说:“想去现在便可去,吴家在营口不是有茶行吗?”小贺脸红了,卜奎茶行尚在起步,需向周边拓展,这个时候他怎离得开?
牵马走出卜奎城并不高大的西门,沿着那条走过多次的大甸土路西行。途经慈悲庵,在路边榆树上拴好马,他拾级而上,去庵内向胡老太和塔溪道姑辞别。清晨的慈悲庵似乎还在梦中,红绸般的朝霞笼罩着朱垣黛瓦的屋宇,高高的索伦杆船桅一般孤立着,一只鹞鹰立于杆头,像忠于职守的哨兵纹丝不动。克笙按了按左胸口,乩文在此,软软的,却踏实。他上前叩了叩门,小道童似乎早就在里面等候一样,很快打开山门。“王先生来了,师父在等你。”克笙很奇怪:塔溪道姑怎么知道自己要走?进到院子里,塔溪道姑正在院子里舞剑,剑姿舒缓,如行云流水。见克笙进来,塔溪道姑停下舞剑,回屋内拿出一方折叠好的黄绸布,郑重递给他:“这是辽南堪舆之图,泊洲先生带在身边或许用得上。”塔溪道姑并不多讲,神情自然。克笙说:“塔溪师父见多识广,辽南乃陌生之地,可否给泊洲指点一二?”塔溪道姑说:“行走即修道,且行且悟,修心见性,循道而行。”克笙有些不解:“如何修心请塔溪师父明示。”塔溪道姑说:“修心无非去念,人心有妄念、正念、无念三界,修到无念之界,便是神仙了。”塔溪点头示意,“上路去吧,一路可施茶舍药,周济穷苦,悔吝自当远离。”克笙依依不舍辞别慈悲庵,因为胡老太去了十八站,未能与其告别,心中颇有遗憾。
到达奉天,在出颖胡同选了一家叫东来顺客栈歇脚。这是一家青砖两层客栈,陈设虽然粗鄙,但门板上写着“义茶”二字,王克笙很是好奇。南方有些地方由于交通不便,行旅艰难,疲惫的商旅常常唇焦口干,渴望途中有一处可以避日休憩、喝茶解渴之所;因此,有贤达之士每逢炎热季节,或在交通要道上建一些茶亭,或临时搭建几处凉棚,施茶助人,世人称之为义茶。此举多在湘赣之地,天寒地冻的北方能有义茶这是王克笙没想到的,正是这两个字让他决定入住这家客栈。
客栈东家是个小眼高颧骨的中年人,长袍马褂,穿毡靴,带护耳,喜欢抄着袖说话。克笙安顿好后,到茶室喝茶,茶室在客栈一角,不大,却整洁,墙壁上挂着一幅高士图,画一般,但画上的题字很有功力,是一首五言诗:
燕骨天下重,神骝世间稀。
风尘借俗眼,空羡识力奇。
或许是茶室鲜有人来的缘故,小眼老板抄着袖跟进来了,“掌柜的喝茶?”他问。克笙点点头:“门上所写的义茶是何茶?”小眼老板忽然睁大眼睛说,“好茶,西湖龙井啊!”克笙有些狐疑,西湖龙井?这么名贵的茶做义茶?客栈东家肯定在忽悠。不一会儿,伙计将茶壶端上,一看,果然是龙井,喝一口,发现是陈茶,王克笙清楚,绿茶之所以名贵,皆在一个时令上,一旦成了陈茶便一文不值。他为壶中龙井感到惋惜:“这等上好茶叶为何要变成陈茶才饮?”东家唉声叹气道出了其中原委。原来,这龙井是他前年去杭州花大把银子购得,本想回出颖胡同赚上一笔,哪知出颖胡同虽然经营金银珠宝,却容不下这南来的龙井,好端端的茶叶被达官富贾冷落,摆在柜台上无人问津,结果成了今日之义茶。王克笙对这个小眼东家顿生好感,他眼虽小,却识货,可叹的是出颖胡同金银客有眼无珠,辜负了这茶中极品。他请小眼东家落座,取出自带的祁门安茶让伙计泡上,与小眼东家摆起龙门阵。小眼东家健谈,说是山东掖县人,从关内来此做生意,祖父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八品教谕,祖父对子孙的劝告是仕途难,难于上青天,他听了祖父的话,舍弃科举,专心经商。克笙想,小眼东家在奉天做生意,对辽南一定很熟,便问他辽南哪里适合设堂行医。小眼东家未假思索便说:“辽南有两地可选,一处是辽阳,那里曾是大清故都,地气犹盛,利于建树;另一处是洼里,洼里苇地千顷,有鱼虾之利,可开化民智,有所作为。”克笙被这个小眼东家的话镇住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竟然能洞察出这般人文地理,心中不禁对小眼东家生出几分敬意。“千顷苇地,人烟稀少,如何行医坐诊?”克笙还是有所顾虑,辽阳城不能选,与官家太近,而洼里湿地又过于偏僻。小眼东家努力睁大眼睛说:“瓜再大总有蒂,地再广总有路,你只要扼住要道,还怕没人登堂问诊?”克笙觉得小眼东家说得有理,自己是该选择一处看似偏远实则通达之地。两人交谈甚欢,从小眼东家嘴上克笙了解到苇地许多风土人情,脑海里浮现出浩瀚苇荡的磅礴气势,他觉得酪奴堂应该是这绿色苇海中的一条船,自己是一个扶棹者,在蓝天白云里信马由缰。
离开茶室,小眼东家有些依依不舍,一双湿润的小眼睛眨个不停,几乎要眨出泪来,他说:“识茶知人,有王先生这一知己,我购龙井的银子值了。”
回到客房,克笙望着摇曳的烛光迟迟没能入睡,满脑子是起伏摇动的芦苇,他忽然想到忘记问小眼东家姓名了,将来,酪奴堂建成,应该请他去做客才对。
一早,四平街上的钟楼开始敲钟,钟声传到出颖胡同依然响亮悠长。王克笙起身洗漱,结账后牵马离开这家客栈,穿过出颖胡同窄窄的街巷,经四平街从小西门出城。城外北风萧瑟,秋草泛黄,喧闹顿时不再,路上不见商旅,冷清的浑河上有成群乌鸦在盘旋,不时发出凄厉的叫声,一种古道西风瘦马的感觉油然而生。王克笙上马向西南进发。白马很温顺,一路碎步小跑,身后那个斜背的竹筒“啪啪啪啪”有节奏地抽打着后背,这是他故意把背带放松一点的缘故,防止困乏坠马,一旦系紧背带,就没有了这鞭子抽打的节奏。
西南,西南。王克笙朝着西南方向一路马不停蹄。
西南方有盖州、复州、金州,他不知洼里在何方,小眼东家说只要沿着辽河走就到了,他果真这么走了。其间,他反复琢磨塔溪给的堪舆图,可惜上面没有洼里,但在图中他发现了一个叫田庄台的地方,小眼东家说过,田庄台归洼里管辖。行至辽阳,小眼东家所夸耀的这座古城并没有让他产生半点眷恋,这座过季的城郭显得没落、萧条,看不出曾经是国都的辉煌。王克笙记得吴志甫说过,他在西部一些地区游历时得出一个结论,地方兴衰在于贵胄的去留,没有人才,繁华会潮水般退去。他甚至没有在辽阳留宿,牵着白马围着高高孤立的白塔转了一圈儿,便头也不回继续赶路。
南行之路并不险恶,没有崇山峻岭阻挡,也没有河川激流横亘,辽河岸边阡陌相连,便于骑马行走。两天后,克笙来到了图中所标识的田庄台。进城一看,才发现田庄台并不逊色于辽阳,单就街上林立的商铺和如织的人流就可判断这是个富庶祥和的城镇。集市上的市民礼貌热情,鸡犬在僻静的街道上悠闲觅食,走街串巷的小贩有节奏地摇着拨浪鼓,三三两两的老人蹲在朝阳的墙角专心下五子棋。克笙在城中心十字街口停下,掏出乩文,再次琢磨。这篇乩文他已经琢磨过无数遍,像猜灯谜一样想找出隐藏在字里行间的谜底。皇陵北望三百程,他对照过地图,这一点达到了;田庄台距奉天应该三百余里,但是,水泊之上燎原火在何处呢?他牵马缓步出城,来到绕城而过的河边,无数渔船泊在河中,桅杆密如高粱,可这不能叫燎原火呀,乩文中说水泊之上,是不是应该在浩瀚的芦苇荡里呢?他决定过河进苇地。
搭一条顺风船渡过辽河,走进沟汊纵横的芦苇荡,仿佛进入了绿色迷宫,芦苇厚密,摇曳的芦花不时拂过面庞,身上的汗水变成了诸多虫子,让人浑身发痒。身旁不时有叫不上名字的大鸟扑棱棱飞起,几乎惊了身后的白马。他绕开水道,踏着芦苇与水道间已经枯萎的蓑衣草缓缓前行,蓑衣草带如同铺了波斯地毯的小径,走起来十分松软。苇荡里虽没有大型猛兽,但野狼、狐狸是从不缺席的。他担心有饿狼猛然蹿出,或有劫路的响马斜刺里冲出来,把斜背的竹筒绕到前胸用力抱紧,心中默默祈祷三圣庇佑。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在进入苇地前买一把刀来防身,但又想:即或有了刀又能保住平安吗?一个行医之人如何拼得过响马?塔溪道姑说过:只要施茶舍药,周济穷苦,悔吝自当远离。想到这里,顿觉底气回升,脚下有了力量。他不知在芦苇荡里行走了多久,四周除了芦苇依然是芦苇,天空变得混沌,蓑衣草羊肠小路走到了尽头,前面是更加茂密的芦苇。他觉得自己迷路了,分不清东南西北,要是有一把胡老太的笊篱就好了,对着笊篱祷告一番,看看笊篱会倾向何方。正在一筹莫展,身旁的白马突然仰天长嘶,把他吓了一跳,他忽然想起吴志甫说过的话:不能求己时,权且求诸神,心头灿然一亮,马首所指的方向,就该是自己要走的路!又走了许久,感到有些饥渴,便找了块干爽的地方坐下来,先喂马,再打开包裹吃些自带的干粮。在咀嚼又硬又凉的火烧时,一支芦花探过来,在他面前摇晃,白色的芦花像一团棉花糖,里面似乎还有香甜的芝麻,他忽然嗅到了那种熟悉的甜而软的味道,这是野燕麦晒干后散发出的味道,温暖熨帖。他心中大喜,有了这种味道,村落就不会远了。他勒了勒腰带,拍了拍白马湿漉漉的脖子,又继续前行。人困马乏的克笙在黄昏时分走出了茫茫苇地,当看到前面出现了一个高出芦苇荡约三四丈的土台时,他如同遭遇海难之人忽然发现了岛屿,几乎要大声喊叫起来。他登上这个后来才知道叫老坨头的土台,心境豁然开朗,有种浮出水面的畅快。土台上长满了酸枣丛,红红的酸枣玛瑙一般挂满枝头,这些灌木让他感到很亲切,相对于一望无际的芦苇来说,这毕竟是树木。站在高处放眼望去,东北西三面是夕阳下金色的芦苇荡,南面,一条大河横卧眼前,河对岸是一片很大的河洲,河洲上有规整的耕地,因为秋收已过,条条谷垄裸露出来,像河洲的条条软肋,河畔长满蒲苇,坚挺的蒲棒根根直立,如同排排箭镞。蒲苇这种植物很像有洁癖的女人,水不清不生,土不肥不长,一旦它在某处生根开花,就如同出嫁的贞妇,从此坚定不移地生息繁衍,与故土生生死死,不弃不离。河洲西北边有一个水面不小的泻湖,一条窄窄的河道脐带一样将泻湖与大河连起来。河洲中央有一棵枝干苍劲的大树,看样子不是槐树就是榆树,树下是十几间窝棚,窝棚排列有些杂乱,大概是考虑防火的因素,窝棚的烟囱离房子有几丈远,两道炊烟正袅袅升起。
走下老坨头,暮色中可见河对岸一个中年汉子正在收网。他吆喝了几声。汉子闻声撑船过来,汉子方脸阔嘴,一看就是个忠厚老实的庄户人。汉子问:“打猎的?伙计。”克笙大声回答:“我是过路的。”汉子又问:“过河?伙计。”汉子说话喜欢缀上个伙计的称呼。克笙道:“迷路了,想找个地方借一宿。”汉子把船划靠岸:“牵好马,上船吧,伙计。”汉子话语简单,直来直去。克笙颤巍巍牵马上船。汉子把王克笙和马渡过河,将船拖上岸,拎着一篓秋刀鱼引克笙走向滩中那几处窝棚。天渐渐变黑,窝棚窄小的窗子里透出昏暗的灯光。撑船渡河的汉子姓韩,叫韩芦生,老家山东登州,靠撑船打鱼为生。韩芦生虽然胡子很重,看上去显老,但年龄并不大,道光二十八年生,属猴,因母亲逃荒途中生他于芦苇荡得名芦生。韩芦生擅使船,寡言少语,古道热肠,克笙第一眼见他就像见到熟人般生出一种信任感。韩芦生把克笙让到家中,一边烤火暖身子一边向他介绍碱滩上的情况,妻子余氏则在厨房里收拾秋刀鱼,半句话也没有。“我们这块河洲没名字,过往渔民叫这里碱滩伙计。”韩芦生在家里说话也带着个伙计。“滩上就四户人家,隔壁一家姓马,叫马连顺,比我小两岁,建昌马家沟人,我们两家走得近些,打开间壁墙就是一家人,伙计。”经韩芦生介绍,克笙知道马连顺是个谨小慎微的瓦匠,来苇地前遭遇过一场官司,对方是同村同姓的大户马财主,马连顺给他家盖的影壁在除夕之夜突然倒塌,砸死了在墙下放鞭炮的小公子,马财主将马连顺告上衙门,因为是年关,衙门还没来得及处置,马连顺闻讯后大年初一夜里带着老婆大萍逃离了马家沟,小两口不顾村中老宅,赶着一挂马车疯也似的往南跑,一直跑到这苇地深处的双泰河南岸才停下来。马连顺胆小如麻雀,有个风吹草动便噤若寒蝉,他经常把从海上归来的过路渔夫当响马,看到海滩上有渐渐走近的人影就躲进窝棚里不出来。韩芦生说他是自己吓唬自己,但马连顺不这么看,说小心没亏吃。“另外两家是姚家和姜家,都没啥毛病,伙计。”韩芦生说:“姚老七外号姚大下巴,能说会道;姜得水是老实人,没啥说道儿。”
韩芦生领王克笙来到马家,马连顺正害病躺在炕上,两只眼睛大得出奇,两腮凹陷,整个脑袋像个煺毛后的鸮头。王克笙的出现让马家人惊奇不已,夫妻二人四只黑眼珠在灯光里星星般围绕着他,尤其听韩芦生说来者还是一个会看病的先生,两口子更是喜出望外,大萍竟然抹上了眼泪,说:“贵人来家,掌柜的有救了。”大萍称丈夫为掌柜的,这一点在卜奎生活过的王克笙一点不陌生。马连顺病情很重,几乎瘫在炕上,身子像僵蛇不能扭动。韩芦生说:“他这毛病是自己吓的,本来就是腰疼,一疼他就躺下装熊,结果就起不来了,伙计。”克笙说:“我来看看。”他洗过手,在自己脸上搓了搓,开始给马连顺诊病。经过诊视,他断定马连顺是脊椎骨错位,因为长久失治,导致全身不能翻动。他让大萍到屋外等候,屋内只留韩芦生当帮手,挽袖子撸胳膊,一番拉、抻、背、压、拧,马连顺体内骨头嘎巴嘎巴响声四起,嘴上也哎呀哦唉叫个不停,一袋烟工夫,马连顺觉得自己膝盖能打弯了,再试试腰腿,感到火烧一样燎热。克笙让韩芦生扶他坐起来,再慢慢搀下地,说来神奇,原本身体不能扭动的马连顺颤巍巍能下炕活动了。大萍和余氏被叫进来,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瘫痪多日的马连顺竟能下地走动了!“神医啊!”大萍喜极而泣。韩芦生高声吩咐余氏:“赶紧炖鱼,伙计!咱得给神医接风啊!”大萍噙着泪水说:“我家还有一坛烧刀子。”晚饭,两家人齐聚韩家窝棚,香喷喷的黄米饭,满满两盆酱焖秋刀鱼,大盘虾蟹,葱炒野鸭蛋,让克笙足足见识了一回苇地大餐。韩芦生从坛子里舀出两碗称之为“烧刀子”的烧酒,请克笙品尝。克笙不擅饮酒,微微抿了一口,便觉得有一把冰凉的快刀从喉咙直达肺腑,其凛冽快捷简直无以言表。马连顺大病初愈不能沾酒。韩芦生好酒量,他喝酒不是喝,自己说叫闷,也就是把上唇深深浸到酒碗里闷一口,他闷下一口酒后对克笙说:“多亏了你,伙计,你这一来,咱这片滩不怕绝根了。”说完这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道,“怎么忘了叫老七和得水?你看我这记性,伙计!”说完,下炕提上鞋就去找姚老七和姜得水。
姚老七长着一副木锨般的大下巴,比韩芦生大三岁,他不知跟哪路师父学了点梅花易数,什么事都喜欢掐算一番,虽不能事事算得精准,但也有瞎猫碰上死耗子的时候。姚大下巴一家三口是两年前从北岸过河来九里的,在征得韩马两家同意后,留在碱滩谋生。姚大下巴喜欢神侃,这体性与他宽大的下巴一样遗传给了子孙,对此,姚大下巴并不忌讳,他对木讷的韩芦生说:“人有千般毛病,能说会道不在其中!”同年,姜家夫妻从海上搭渔船逃荒在碱滩下船,夫妻俩相互搀扶着从滩涂走过来,坐在那棵老榆树下喘粗气,摆渡归来的韩芦生从船老大嘴里知道来了两个逃难的,找到并收留了他们。小两口男人叫姜得水,有点偏肩膀;女的叫小惠,脖子细得像丝瓜络,似乎撑不起摇摇晃晃的脑袋。他们是山东莒县人,漂洋过海到了牛庄,在牛庄码头上,小惠饿昏了,一个好心的船老大看他们可怜,便给他俩买了两个火烧,问他们去不去碱滩,说碱滩上饿不死人,打鱼摸虾也能活下去,想去的话可以搭他的船过去。两口子不知碱滩是何地,单说那里饿不死人就有足够的吸引力。他们看这个紫面黑须的船老大不像歹人,便搭他的渔船来到了碱滩。姜得水两口子初到碱滩枯黄干瘦像经霜的茄子,已经没了水分,在碱滩上过了半年,便恢复了元气。夫妻二人懂得感恩,每次有渔民经过碱滩,两口子都要到滩头望望,想感谢一下那个紫面黑须的船老大。
姚大下巴和姜得水赶来后,也不客套,像一家人一样盘腿上炕,张罗着端碗敬酒。他们听王克笙说正在寻找一个创办酪奴堂的地方,齐声劝他留下来。克笙问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地方,有谁来看病?姚大下巴说:“王先生不知,此处虽不起眼,却是苇地里零散渔民出海靠岸必经之地,春秋两季渔汛时,出海的渔船像走马灯,满筐满篓地倒腾渔货,我们四家,靠种地打鱼捉蟹子,年年都有进项,虽不多,却不愁吃用。”克笙问:“这里海上有渔汛渔场?”姚大下巴一双眼睛上了漆般亮起来,“这片海鱼厚,春秋有两茬渔汛,苇地里打鱼的家家能撑破肚皮。单说春天这茬儿吧,三到五月一季,就有头番大头宝、二番银鱼、三番青虾三场渔汛,小满前后鱼虾蟹相继成汛,当地有小满满江红一说,打渔的从这里抬着海货走,过河时芦生都担心把舢板压沉了。”姚大下巴读过书,描述事物很到位,他把当地历史、风土人情、鱼米之利,都一五一十讲给克笙。后来克笙听大萍说过一句:“先生能留在碱滩,全凭姚大下巴一张嘴。”克笙对韩马姚姜四人印象已经清晰,韩芦生仗义,马连顺懦弱却有手艺,姚大下巴善于言辞,而姜得水则是个地地道道的庄户。姚大下巴说的话虽多,但也颇为有趣,比如他说当地打鱼讲究歇伏,是为了给鱼虾留个养儿育女的时间;比如这片苇地古称辽泽,潮沟遍布,苇地连片,在咸丰十一年之前还是独流入海,后来辽河啸了,又冲出一条河槽来,两条大河被双泰河连在一起,这片滩就成了三面环海一面临河的独头滩;比如这里的老百姓靠天靠海靠河吃饭,雨水大的年头打鱼摸虾捉蟹子,雨水少的年头晒碱熬盐编席子,风调雨顺的年头耕田种地收谷子,瞎家雀在这里也饿不死等等。姚大下巴的话幽默有趣,是个让人喜爱的开心果。马连顺则说了一件令人唏嘘的事:这块滩地上原本有五户人家;另一孙姓人家来自盖州,专门做熟皮子生意,去年不承想罹上了霍乱,全家死于非命,成了绝户。马连顺说:“这苇地啥都好,就是有两个难题解不开,一个是霍乱,不小心就会让这瘟疫夺去小命儿;一个是女人不怀孩子,我们哥四个都年轻,媳妇也壮实,不知咋的就是不生育,老七那个孩子还是来碱滩前生的,孙皮匠一家死后,我们商议没烧他家窝棚,就是想给逃荒到此的人留个住处,也好聚点人气儿。王先生要是不嫌弃,就住皮匠家空出的三间窝棚,皮匠留下的两垧田也送给你种,至于酪奴堂,我们大家合力来建就是了。”韩芦生说:“这么大块滩,就四户太少了,来群狼我们都对付不过来,你还是留下吧,伙计。”韩芦生说的是实在话,碱滩上只有四户人家的确有点孤单,何况姚大下巴隔三差五还要外出转悠捞外快。姜得水附和说:“碱滩养人呢,遇到灾年也不怕,碱蒿籽可以当米吃。”四个人眼巴巴地望着王克笙,昏暗的灯光下,这些眼睛像淋了油的黑豆,眨也不眨等他回话。克笙把两根筷子并齐,端放在炕桌上说:“此事重大,容我晚上想想好吗?”
晚饭给克笙留下回味的是秋刀鱼,这种肉质细嫩的刀鱼头大尾尖,身子修长,吃起来润滑无比,在克笙记忆里还没有哪一种鱼能比得上这形美味鲜的秋刀鱼。王克笙提出到孙家窝棚看看,先在那里住下再说。马连顺说:“还是住我家窝棚吧,住孙家窝棚怪吓人的。”韩、马、姚、姜、孙五家窝棚排列并不规则,一看就是随意搭建,孙家窝棚靠南,离中心那棵老榆树最远。克笙笑了笑:“有什么可怕的呢?”大萍抱着被褥,韩芦生腋下夹着一张狼皮,姜得水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姚大下巴殿后,四人把王克笙领到孙家留下的位于东南侧的三间窝棚。克笙将白马拴在窝棚前的障子上,余氏抱了些干草端着一小盆黑豆撵来喂马,嘴里叨咕:“马比人出力多,饿着谁也不能饿着马。”克笙抓起一把干草一看,果然是野燕麦,闻起来甜而软,让人舒坦。孙家三间窝棚是半地下马架,斜屋顶用一层层芦苇苫成,当地滩涂上的芦苇高大粗壮,既保暖又抗烂,是建窝棚的好材料。窝棚里盘着土炕,炕上铺着苇席,屋里很干净,不像无人居住的样子。自皮匠一家遭遇不幸后,马连顺常常来这里打扫房间,他一直盼着有人来和他们做邻居。姚大下巴说:“留下吧,古话讲五家为伍,碱滩才四家,连个主事伍长都没有。”克笙心里一动,想不到姚大下巴还懂些历史。他伸手摸了摸土炕上的苇席,苇席很滑,毫无生涩之感,炕是热的,一股热流通过手指传到心头,心中顿时暖意融融,远亲不如近邻,有这样的邻居在,自己还要往哪里走?他看了看身旁的大萍,大萍个子不高,但长得茁壮瓷实,是个善操劳的妇人。“是你烧的炕吧?大嫂。”他话中带着感激。大萍有些腼腆,说刚才芦生媳妇做饭时自己过来烧了炕,秋天湿气重,炕湿返潮,怕凉病了身子。克笙心底涌上一股暖流,拱拱手对大家说:“多谢各位乡亲关照,大伙劳累了一天,都请回去歇着吧。”见众人未走,他又说,“有事明日再议。”大家这才离开,韩芦生帮他在炕上衬上狼皮,铺上被褥,把窗台上的獾油灯拨亮,拍拍手说:“怕夜吗,伙计,要不我来陪你?”克笙笑了笑道:“医者见惯生死,何至于怕夜?”韩芦生咧嘴笑了笑,道:“要怕就别吹灯,咱獾油足着呢,伙计。”韩芦生走时,克笙忽然想起拴在外面的白马,问:“马拴在外面,不知有没有野狼?”韩芦生摇摇头:“苇地里的野狼从来不过双泰河,伙计。”
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王克笙一时陷入了沉思:究竟什么病会让孙家老小全家丧命?难道真是马连顺说的霍乱?霍乱传染性强,五家同吃一口井水,四家无事,怎么偏偏孙家得了霍乱?从此地环境看,老鼠不会少,一旦食用被老鼠啃啮过的食物易染鼠疫,而加工动物皮毛的职业又加重了这种几率。至于四家女人生育见少,如果不是身子上的缺欠,应该可以调理。两道难题有了解法,几天的疲惫便一块涌上来,头像磨盘一般沉,他吹灭了那盏獾油灯开始睡觉。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称皮匠的一家老小齐刷刷跪在面前,求他救命,醒后他颇感蹊跷。自己并未见过皮匠,梦中怎么就会出现皮匠一家?天色未亮,睡意已无,他忽然听到地上有窸窸窣窣的声响,顿时毛发直立,这声音分明是窝棚里进来了活物!起身点上獾油灯,往炕下一看,发现满地乱爬着数不清的螃蟹,有的螃蟹竟然爬到了炕上。这些螃蟹大都举着长满绒毛的蟹钳,威风凛凛,旁若无人,全然不顾这是人居住的窝棚。他起身找了一把笤帚,本想把这些不速之客统统扫地出门,想了想他没有这么做,他忆起民间流传的唐王李世民蟹桥渡辽河的故事,心想:这些螃蟹说不定是来欢迎我的呢。克笙跷脚来到窝棚外,抬头便看到那棵黑黢黢的老榆树,昨天在老坨头上他还在想到底是榆树还是槐树,只是觉得苇地碱滩上有这样一棵老树显得很意外。老榆树有两人合抱粗,因为是深秋,树叶已经凋落,榆树的特点是干硬枝软,再大的台风也奈何不了它,而槐树则头重脚轻,容易被风连根拔出,这大概是老榆树能在碱滩幸存的原因。窝棚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海腥味,这腥味仿佛来自许久没有洗澡的腋窝,显得有些暧昧,估计是刚才这些不速之客带来的。天色渐次明朗,他沿着窝棚前一条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想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碱滩很平坦,田埂、小路边长满了白头草,低洼处则长满了蒲苇,长长的蒲棒胖嘟嘟的,像竹签串起的根根肉棒。一只贪吃的兔子在收割过的田地里捡食,见到有人来竟不知躲避,头也不抬,自顾自只是低头吃。两只鹅一样的大鸟,通体雪白,在离他十几步远的田埂缓步走着,脖子一伸一缩,像晨练的道士。真是一方乐土!他心中感慨。田地的尽头是一道土坎,土坎泛着碱花,显得很坚硬。他登上土坎,极目南望,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呈现在眼前的是无边无尽的红!这是一种从没见过的红,红得熟紫,红得自信,像连片的珊瑚,似晚霞覆地,如果不是有一群白色的鸟儿列队飞过,这情景真让人想到是连片的火海了——这不是乩文中的水泊之上燎原火吗?
绿苇红滩,地平河阔,一幅多么让人心动的图画!
拨开蒲苇,他疾步跑过去,在就要接近这红色的时候,两只脚被软泥深深地陷住了。他退回来,知道这里是海滩,要找对路径才可以进。无边的红色里,可见一条蜿蜒的小溪,正流向远处。更远处,是茫茫大海,大海深处依稀可见白雾中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岛。他猜测这小溪在退潮时流向大海,涨潮时一定会逆向流进这海滩。他忽然嗅到了那种熟悉的野燕麦干草的味道,甜而软,冲淡了先前的海腥味,他知道,这干草的味道应该来自身后的窝棚。
土坝上有人喊他吃饭。回头看,是披着上衣的韩芦生。他回到土坝上,问这红草叫什么。韩芦生告诉他这是碱蒿,春天还是一片鹅黄,夏秋就像煮熟的蟹子,变得通红,它的籽可以吃,饥荒之年是救命的好东西。克笙点点头,问海面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小岛叫什么名字。韩芦生说渔民叫它槐花岛,岛上多树,周边有暗礁,很多船在那里触礁沉没,登过岛的人说那上面一到夜里就鬼哭狼嚎,犯邪,两年前有条熊岳的渔船在槐花岛触礁沉没,船上六个人没一个活下来。
早饭,大萍煮了一盆螃蟹,她笑呵呵地说,“这些蟹子是自己爬到厨房来的,王大夫好口福,这真是人留天留蟹子也来留。”这句话把克笙说笑了,想不到腼腆的大萍能说出这么动听的话来。克笙问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知道了几十里外有个叫二道沟的村落,其他便是苇地里三三两两散居的渔民或苇农。苇地里分散的渔民出海大都走这片碱滩,他们的渔船就泊在红海滩的海汊子里。马连顺提到,从这里沿河往东九里许,有个玉虚观,平时山门上锁,难得见到道士,因为道观冷森怕人,少有人去。克笙心里一动,问道:“此地叫碱滩吗?”马连顺答道:“是。”克笙沉思一番后说:“人无名不正,地无名不旺,把碱滩改叫九里如何?”韩芦生问:“为什么要叫九里?”他解释说:“寺观之地,神灵居所,我们与道观只有九里之遥,何不叫九里?”听他这么一讲,四人都表示赞同,这样,双泰河南岸从此有了一个叫九里的小村落。
因为绿苇红滩,因为野燕麦干草的味道,因为韩、马、姚、姜的和善,因为九里外有玉虚观,王克笙决定留下来。
克笙正式落户九里。这一年,他二十二岁。很快,他在孙家窝棚前挂了一块酪奴堂的招牌,开始坐诊行医。他又精心勾画了一张草图,规划九里未来。草图上的九里以水井为中心,井开四道而分八宅,那棵百年老榆树像旗帜一样位于西侧一道。王克笙指着草图上的设计对韩马姚姜道:“这是老祖宗发明的建邑之法,好处有十:一不泄地气,二无费一家,三则同风俗,四则齐巧拙,五则通财货,六则存亡更守,七则出入相同,八则嫁娶相媒,九则有无相贷,十则疾病相救,能使性情相亲,均生产,弭斗讼,总之,益处多而无一害。”一番话把四人说得心服口服,韩芦生道:“说干就干,伙计,咱有的是金刚苇,重新搭窝棚还难吗?”
上冻前,克笙出银五两,韩、马、姚、姜各出银一两,五家一起买料脱坯,打垒编席,在酪奴堂三间窝棚东面,建了一处新屋,正中开门,两侧各一偏厦,屋不大,却高脊长坡,内室宽阔。完工之日,克笙书写了一块横匾悬于门楣之上,匾上三个行书大字:三圣祠。三圣祠内铺着苇席,浓浓苇香弥漫开来,洋溢着丝丝暖意。克笙将三圣画像小心翼翼悬之中堂,画像下设三尺条案,摆香炉,供三牲,仪式感陡然生出,让进到三圣祠的人下意识肃穆噤声。三面粉壁请画匠画了二十四孝图,画面庄重古朴,用色绝无花哨。一切就绪后,克笙引领韩、马、姚、姜四家老少在祠中一齐行跪拜礼,从田庄台请来的鼓手班子奏响礼乐。礼乐是克笙亲自点定的《百鸟朝凤》,在唢呐笙箫声中,长袍马褂的克笙在盛满黍子的陶制香炉里郑重插上三炷香,九里绵绵不断的香火正式点燃。
在是否恢复朱姓一事上,整整一个夜晚,王克笙辗转反侧,耳边总是想起母亲那句嘱托:“不到河清海晏之时,不可草率行事。”清晨,起身洗漱时,他忽然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奇怪,血腥味如此浓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担心窝棚外的白马,出去一看,发现白马正警惕地看着他。他感到鼻下有点热,用手一试,原来是鼻子在流血。
他明白了,恢复祖姓一事当后议。
韩、马、姚、姜四家都称克笙为先生,克笙成了九里的主心骨。为庆贺三圣祠落成,王克笙与四家合办了一顿酒席,酒席之上,韩马姚姜四家一致推选王克笙做九里的庄主。姚大下巴说:“三人为众,总要有一人出头儿,我们见识少,小事能办,大事难成,想抻头儿却没本事,这出头人只能你来当。”已经完全康复的马连顺附和道:“先生学问大,你拿主意我们放心。”马连顺在三圣祠建设中出了大力,没有这个内行的泥瓦匠,王克笙的设计无法变成现实。韩芦生说:“先生要是嫌庄主不好听叫伍长也行,咱们九里正好五家。”姜得水并不多讲,别人说完他只知道一个劲点头。克笙知道此时不能做谦谦君子,应该当仁不让,他站起身说:“我不当什么庄主伍长,我想,绅为一邑之望,我就算九里一乡绅吧。”众人都说好。于是,以三圣祠建成为始,九里有了乡绅王克笙。克笙对众人说:“建村应该抚百姓,示仪轨,古人讲,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这四维便是九里立村仪轨,九里村民应该重经济但不唯钱财,遵道德而尚礼仪,不求出财主,但求多仁人,大家以为如何?”众人点头称是。王克笙兴之所至,研墨秉笔,一口气书写成一篇《九里村约》,端详一番后念与四邻:
村必有规,反之不成里仁;
民当制约,无约乡党滋生;
息争戒讼,百姓和睦为本;
平章邻里,公允熔炉自成;
九里虽荒,克己复礼勿忘;
乡绅卑微,赴汤蹈火必行;
励短引长,当思有教无类;
治病救人,唯念蓬生麻丛;
扶危济困,匡扶正义不移;
骨肉相亲,邻里皆为弟兄;
慎言检迹,善恶焉能不报?
安辞定色,三圣如节在胸;
慎终追远,淳风生于厚德;
见义勇为,不负丈夫英名;
惠而不费,耕读传家久远;
本立道生,郡望因势而兴。
韩、马、姚、姜四人听后相顾不语,这些之乎者也对他们来说恍若天书。克笙对《九里村约》一一做了解释后,四人先是沉默,然后相互点头,啧啧称赞,姚大下巴提议大家举酒盟誓,相约世代恪守《九里村约》,违者天谴雷殛。
酒席散后,看着妇人们收拾杯盘的忙碌身影,克笙不禁想到远在天津的母亲。天津的酪奴堂还姓王,酪奴堂中的母亲和兄长一定会牵挂自己。远处海面上若隐若现着点点渔火,那是一些捕鱼归来的渔船,其中有些渔船会从九里上岸。他忽然想:如果有从这里去天津卫的船该多好!不知不觉中,他嗅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这是初到九里时所嗅到的温暖的野燕麦干草味,这是家的味道啊!远在估衣街的母亲和兄长一定也嗅到了这种味道。
这天夜里他做了两件事:一件是独自来到村南,站在土坎之上,眼望茫茫红滩,耳听涛声阵阵,放声大哭了一场。这一刻,他感到这红色的大甸是大地最柔软的怀抱,完全可以包容天下所有戴罪流人。在九里,从此自己的命运如同一株蒲苇,将与碱滩融为一体,没有谁会把这株蒲苇连根除去。克笙感到自己要谢恩的人有很多,吴志甫、叉玛、塔溪道姑,接纳自己的韩、马、姚、姜四家,在这个火焰之地他将浴火重生,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擦去泪水,仰望星空,他感到心头一亮,仿佛天空中一颗星斗落入心房。他记得塔溪道姑在慈悲庵说过:人心虽小却有三重,妄念界、正念界、无念界,无念界便是神界,修心见性尽在无念神界,只要神界有七星照耀,世界便会一片光明。他知道,三圣祠建成,自己心头的神界被点亮了。他做的另一件事是开始写《酪奴堂纪略》。国有史,邑有志,巨细不同,其致一也,九里既然成邑,焉能无志?自己要记好《酪奴堂纪略》,子子孙孙代代相承,让九里乡民知道自己来自何处,欲去何方。他工工整整地将白天写的《九里村约》抄录于《酪奴堂纪略》扉页。《酪奴堂纪略》同时设《彰善》《记过》两簿,用于劝善黜恶。
建成三圣祠后,五户人家马不停蹄,继续脱坯编苇,改造原有居住的窝棚,这是九里第一次大规模的建设,由窝棚到土坯房,苇地落雪前,五家窝棚全部改成了四面土坯、房顶苫着金刚苇的敞亮宅子,每户人家再进自己家门时可以昂首阔步,不必弯腰弓背了。从老坨头往南看去,那个只有几处低矮窝棚的荒凉碱滩陡然间升高了不少,村中那棵老榆树虽然落尽了树叶,仍地标一样醒目。五家住房,其他四家都是沿井字规划向阳而建,唯有酪奴堂是一正两厢呈凹字形格局,这样便形成了一个开放的庭院。东西两处厢房均为四间,用于问诊者留宿和储藏草药,比正房要低,房中盘了火炕,两根烟囱从山墙探出去,像城门两边的望楼。建房子的艰辛与欢乐,被克笙一一记在了《酪奴堂纪略》中。
让克笙高兴的是,经过他的调理,韩芦生的媳妇余氏、马连顺媳妇大萍、姜得水媳妇小惠都先后有了身孕;接着,姚大下巴已经生过一胎的老婆姜氏又在腊月里有喜,这让姚大下巴咧开的大嘴几乎合不上了。姚大下巴自己占过卦,结论是只有一个子嗣,没想到三圣祠落成他会时来运转,病恹恹的姜氏后来生了姚刚、姚远二子,而韩芦生媳妇余氏也一口气生了老大、老二、老三三个儿子。马连顺媳妇大萍生了马回、马俊两个儿子。姜得水单传一个姜路,姜路单传一个姜四维,姜四维单传一个姜文学,这是后来的事情。韩、马、姚、姜四家如同四根柱子,擎起了九里的屋宇。
克笙的砭石和针灸之术对于湿地各种症状颇为有效,酪奴堂在苇地里日渐有了名气,有些贫苦渔民或苇农前来求医却又身无分文,克笙则一概予以善待,被救治好的患者总是想方设法回报酪奴堂。克笙理解他们的心情,定下一条规矩:家境不济的患者在三圣祠后的滩地上植柳一株便可。植柳的人一多,那片滩地便逐渐柳树成荫。克笙想:阳宅既定,阴宅也该纳入日程。他决定把这块柳林规划成九里墓地。在与韩马姚姜商议此地时,他说,“有人说前不植桑、后不栽柳,无非顾忌谐音而已,其实陶渊明早就有诗:‘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可见一千多年前人们就喜欢在屋后栽柳了。再说墓地植柳,取留之义,也是一语双关。”大家都认为王先生有见地,能举出一千多年前的例子来,谁还能反对?九里墓地的大事就这样敲定,克笙为墓地取名万柳塘。
冬天,克笙给吴志甫修书一封询问家事,吴志甫复信说,估衣街上的酪奴堂已经迁往他处,迁到何方街坊邻居一无所知。吴大人不知其中原因,王克笙却很清楚,母兄这般做是不得已而为之,关内关外断开联络,无论哪一处事发,都不会殃及另一方。手持吴先生回信的王克笙,呆呆地望着远方的海面,海面上,两棵高大的白果树枝叶相交,构成了一个敞开的大门,他无法迈入,因为这大树长在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