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笊篱卜·扶乩

傍晌,王克笙正在酪奴堂坐诊,推门进来一个着马褂长衫的老者。克笙起身让座,为老人倒上一杯祁门安茶。为问诊者上一杯茶是酪奴堂的规矩,目的是让求医者平气息,这样切脉才能察虚实、断浮沉。老者一口皖南话,听起来绵软有韵,入耳耐听。他说自己患腿疾,看过几回郎中不见好转,听人说酪奴堂用砭石古法治病,特来求治。老者坐定后,目光被那碗茶色橙红的茶汤所吸引,他端起茶碗轻轻啜了一口,点点头,嘴角透出一丝微笑,“祁门安茶。”他说。克笙点点头:“先生能识得祁门安茶,定是品茶行家。”老者道:“安茶介乎红茶绿茶之间,梗叶同揉,紧压而成,一般茶叶以新鲜为上品,唯有安茶以陈年为珍贵,故有圣茶之说,老夫焉能不晓得。”说完,老者将右手置于青花瓷脉枕上,任由克笙把脉。老者一番话让克笙眼前一亮,他一边把脉,一边观察老者神色,在换过左手把脉后说:“先生寒凉外搏,热血得寒,汗浊凝滞,所以作痛。”老者说:“病由老夫已知,当务之急是寻求祛痛之法。”克笙道:“既知病由,当得医道,就依先生所想,用砭石疗法试试如何?”老者打量一番克笙,发现这个眉眼澄明的小伙子气象非凡,谈吐极有分寸,便点头说:“砭石乃上古医法,失传已久,想不到能在估衣街遇到,这真是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此话让克笙心头一震,老者知识渊博,绝非俗辈,克笙说:“先生既然知晓砭石医法,那就让晚辈一试。”说完,扶老者仰卧于诊榻,以温水洗擦疼痛关节,选了一块沸水中煮过的菱形砭石,在穴位上刺、挑、刮、挤一番处理,只见老者踝关节处泛出一摊白红相间的脓血,豆渣般黏稠,克笙用棉布拭擦干净,取止血粉涂于渗血之处,然后请老者下床一试。老者下床试了试腿力,感觉症状减轻许多,不禁面呈喜色。这时,街上进来一个着皂色衣裤的年轻人,焦急地四处寻找什么,见到老者后长出一口气,把小巧玲珑的紫砂壶递过来,说自己刚才找地方续水没跟上,想不到吴大人到酪奴堂来了。原来前来就诊的是津门有名的茶商吴志甫。

吴志甫是皖南歙县人,祖上世代做官茶,后来官茶式微,开始做商茶。吴家在京津一带有几处茶行,因为诚信经营,渠道通畅,在京津一带口碑甚佳。吴志甫喜欢游走,福建、云南、四川,只要产茶的地方他都去过,他戏称自己是吴霞客,贩茶好比副业,观光和结交贤达才是他游走的目的。他的理论是布茶道、洗人心。有人问他:“茶道可布,人心可怎么洗?”他回答说:“茶喝透,人心净。”这个回答很让一些贤达赞赏,天津知府王炳燮夸他是“茶侠”,传令天津所辖四十五处讲授《圣谕广训》的宣讲所都用吴家的茶叶。

吴志甫推开小伙计递过的紫砂壶,指指案上的茶碗说:“祁安,味儿正!”克笙对他顿生好感,觉得这个大名鼎鼎的茶商没有商贾之气,一般生意人都是贬别人抬自己,这个老者却能说实话。克笙说:“先生腿疾若能连治七日,成效自然可见。”吴先生站起身,室内中堂悬挂的三幅画像吸引了他,走过去仔细辨识。画像为绢本设色,装裱老旧,分别是孔子、孙思邈和达摩,谁人所画颇难判断,因为画上只有一方模糊的印章。看了好一会儿,他点点头:“戴进之作,珍品。”克箫、克笙都愣了,吴先生能看出三圣像是戴进所画,真是一副金眼。吴志甫告辞时向克笙拱拱手:“老夫这条腿交给你了,只要不误老夫游山玩水,诊金双倍!”

于是,王克笙接手了吴志甫腿疾治疗,几日接触后两人渐渐熟起来。吴志甫嗜茶,来酪奴堂总有小伙计捧一把紫砂壶不离左右。那个脑后垂着长辫、一身皂色衣裤的小伙计不说话,每次都在诊床前笔直地站着,只要吴先生右手一伸,他便把紫砂壶递上,吴先生接过壶对着壶嘴吱吱有声地啜上几口,再将壶还给小伙计。克笙受家教影响也喜欢饮茶,但酪奴堂所饮多是祁门安茶,对其他茶品了解不多,吴先生便给他讲解各地茗茶,比如顾渚紫笋、西湖龙井、闽红、碧螺春等等。当然,吴先生津津乐道的还是安徽出的七大名茶,敬亭绿雪、涌溪火青、六安瓜片、太平猴魁、舒城兰花、老竹大方和屯溪绿茶。这些名茶克笙别说品尝,有的是闻所未闻,由此,心中对吴先生多了一份崇敬。吴先生对安徽医承也能如数家珍,他说历史上安徽出名医、出御医,医派正宗,三国神医华佗就是安徽人。除了茶叶和医派,吴先生对各地名山大川知之甚多,他说估衣街太拥挤,一生囿于陋巷焉知世界之大?

克笙感到自己与吴先生似前世故友,相忘江湖又意外重逢,彼此应该惜缘。“我是个行者,”吴先生常常这样说,“行者乐趣无穷。”克笙很羡慕这位年长自己一倍还多的老人,老人简直是一本奇书,每一页都写满变幻莫测的故事,让人不能释卷。治愈了腿疾后,吴先生常约克笙到他的茶行做客,一壶茶,几碟蜜饯,两人常谈至深夜。一次,吴先生说自己到了川西考察民情后得出一个结论,人的开化未必与财富成正比,江苏富甲天下吧,但江苏却出了个奇葩案。某县发生一起命案,丈夫疑妻子与侄儿有奸情,便起了杀念,持刀生生割下二人头颅。县令在判案时,命人将两颗头颅置于水中,说若两头相向,则有奸情,若两头相背,则示清白,结果杀人者逃脱了惩罚。克笙摇摇头:“世上有这般糊涂县令,怎能不出冤案?”吴先生道:“冤案未必故意为之,判案之法取之不当也会铸成大错,县令这一做法古已有之,如同滴血认亲,不能说他异想天开,但这大都是戏曲中噱头,不能当真。我与被流徙黑龙江的天津知府张光藻大人交谈过,他说龙江虽偏,但当地府县从不用戏曲中手段断案判讼,叉玛神汉也不得为凭,可见蛮夷之地未必就愚钝,富庶之地未必就开明。”克笙说:“偏远之地多民风未开,若能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何尝不是功德?”吴先生很赞同这个说法:“正是,‘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你我若能在行走中以启山林,也不枉行走的辛苦了。”听罢吴先生所言,克笙深感自卑,自己年已弱冠,却从未离开过天津卫,与见多识广的吴先生相比,简直就是井底之蛙。吴先生说:“庸人多虑寿长而不思识广,须知生命不在虚长年岁,而在行路远近、看过多少光景,一个足不出阡陌的农夫,即使年至耄耋又值几何?不过活着而已。”一番话令克笙心扉洞开,是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委身估衣街苟且一辈子,岂不是辜负了人生!

一次,在吴志甫的庭院里喝茶,他忽然嗅到了那股干草的味道。这是一种甜而软的味道。他四处打量,吴志甫见他变得警觉,问缘由,他说闻到了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吴志甫笑着说:“我府上未添新物,你可四处找找看,是不是味觉出了问题。”王克笙站起身,寻着丝丝味道,走过三丈见方的花园,拐出侧门,侧门外是吴家马厩,克笙发现吴家马夫正在喂马,饲料是一捆捆干草,他抄起一把干草放到鼻子下闻了闻,那种甜而软的味道顿时让他如醉如痴。问马夫:“这干草何名?”马夫回话说:“野燕麦。”克笙疑惑地问:“夏季青草随处都有,为何还要喂干草?”马夫道:“青草不垫饥,马吃多了会跑肚子。”回到茶桌旁,吴志甫问找到了什么,克笙说是一种叫野燕麦的马料,吴志甫哈哈大笑,说:“你这鼻子挺神的。”王克笙却有些担心,说自己对味道如此敏感,不知是特异奇功还是恶病怪癖。吴志甫说:“人与动物皆能循味而趋,此乃天生禀赋,须知眼睛可以骗你,但味道却不会欺人,有这等本事绝非坏事,你比别人更会看清物体本质。”克笙第一次听到高人对自己嗅觉灵敏的称赞,他感到吴先生所言在理。的确,人,虽贵为灵长,但眼不如鹰隼,鼻不如狸犬,人与万物,各具长短,且不可自以为是,恃才傲物。

克笙决定拜吴先生为师,征求母亲意见。母亲问:“吴先生哪里让你信服?”克笙想了想道:“吴先生身上有一股茶的味道,这味道像一根绳索在牵着我走。”宋氏知道儿子从小就对味道敏感,对于自己喜欢的味道简直如醉如痴,既然儿子这么说,她知道只能由着儿子去了。宋氏嘱咐儿子:“吴先生乃儒商,人品商品俱佳,母亲不反对你拜他为师,只是王家有祖训:只做良医,不谋良相。你虽拜吴先生为师,只可学些为人处世之道,切不可做有违祖训的行当,贪恋虚名浮利,忘了初心根本。”克笙说自己出于敬佩吴先生学养,才不想错过相识之缘,绝不会弃医从商,变更父志。得到母亲同意后,师生二人就在酪奴堂中孔子、药王和达摩画像前行了拜师之礼,从此便师生相称,亲如父子。

见证了拜师礼的宋氏和克箫没有兴奋之情,他们知道克笙一旦跟随了这个走南闯北的吴志甫,在酪奴堂坐诊的日子就不会多了。

一生都在行走的吴志甫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忽然产生了去关东开拓茶市的想法。静夜,庭院葡萄架下的月光碎银一般洒在大理石桌面上,吴志甫拈着胡须把自己的想法很轻松地告诉了王克笙。王克笙听后顿时血脉贲张:天哪!关东!那不是先祖差点被流徙的地方吗?吴先生抚摸着小小的紫砂壶,信心满满地说:“明月照香茗,香茗当不负明月,布满关东大地。”王克笙被感动了,按照这个说法,关外大地也该有王家酪奴堂啊。吴志甫身上有一股磁力,这磁力来自他的自信,他对决定要做的事总是充满信心,好像任何困难都不在话下,品茶赏花之际,事已水到渠成。刚才说的关东,在别人眼里是一片荒凉之地,在他的眼里则是洒满月光的白山黑水,獐狍野鹿,驿道毡房,那将是一幅神奇的图画。“到关东何地?”克笙问。吴先生未假思索地道:“卜奎!”这是一个陌生的地名。“为什么要去卜奎?”他追问。吴先生神秘地笑了:“我读过天津知府张光藻大人写的诗,那里有广袤的草地和群舞的仙鹤。”仙鹤?克笙脑海里浮现出某些画面上仙鹤的样子。他从没有见过仙鹤,不知道仙鹤叫起来是什么声音,但读过的诗文告诉他,仙鹤是一种祥鸟。吴先生给他讲了同治十一年天津发生的教堂案,讲了天津知府张光藻因护民获罪流徙黑龙江的事情,说张光藻流徙之时正患腿疾,仆人韵笙放心不下,毅然陪他走上流徙之路。吴先生说:“此仆忠心可鉴、义薄云天,主仆二人同走流徙路,成了朝野间久传不衰的一段佳话!”王克笙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陪张光藻流徙的仆人叫韵笙?名字中也有一个笙字。

克笙萌生了陪吴先生去关东的念头。他把想法告诉母亲,白发苍苍的宋氏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疑惑地问:“老话说宁向南一丈,不向北一尺,你为何非要去关东寒冷之地?”克笙说:“孩儿并非一时冲动,也思忖了几个晚上。孩儿想,不涉险地,难见奇观,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宋氏听后许久没有作声,呆呆地看着门外两棵白果树发愣,这是先祖王茗开创酪奴堂时栽下的树,粗细已需两人合抱,树上有两个相邻的喜鹊窝,栖息在树上的喜鹊每年都会孵出几只小喜鹊,小喜鹊羽翼丰满后就会离巢而去。克笙看看大树,再看看母亲,忽然发现母亲脸颊两行浊泪正汩汩而下。“天意!”宋氏喃喃自语。克笙跪在母亲膝前,摇着母亲的臂肘说:“母亲在,孩儿不该远游,可孩儿不甘心蜗居在估衣街,孩儿的梦想就是寻一处与祖上没有挂碍之地,创办酪奴堂,恢复祖姓。”宋氏擦去泪水,目光变得冷硬:“当年先祖本该流放卜奎,因有善人相助,得以偷生津门,名虽存,姓却失,朱家世代以此为羞,今日你与吴先生一同闯关东,也算是前人之债后人偿还,依母之见,你就在关东择一处祥瑞之地,创办一处酪奴堂,行医济世吧。”宋氏回到内室,取出一褐色竹筒,竹筒内有孔圣人、药王孙思邈和达摩祖师三轴画像,这是请画师临摹的三圣像。几个月前母亲请画师临摹时他还不解,中堂中的三圣像完好无损为什么还要复制?现在他明白了,原来母亲早就预料他会像门前白果树上的喜鹊一样飞离巢穴,临摹三圣像是为他而备。克笙是仰望着三圣像长大的,三圣的容貌已经深深镌刻在脑子里,父亲在世时他曾问过:“为什么要将三位圣人挂在一起供奉?”父亲说:“人无信仰,犹长夜无灯,不能夜行。孔子为儒,儒家讲心、性、命;药王是道,道家讲精、气、神;达摩乃释,释家讲戒、定、慧。三教虽殊,同归于善,参透此道,遂成君子。”母亲嘱咐说:“治学师圣人,行医师药王,笃定师达摩,酪奴堂在三圣在,无论遭遇什么困厄,三圣衣钵要代代相传,有子传子,无子传贤,莫断了传承。”母亲的交代字字千钧,克笙陡然觉得这加了皮箍、配了背带的竹筒沉重了许多。“孩儿要把三圣图挂在关外的酪奴堂里,”他说,“关外的酪奴堂不再姓王,而是姓朱。”克笙很清楚,一旦在关外恢复祖姓,自己就不能再回天津酪奴堂了,他这粒朱氏的种子,将在白山黑水间生根发芽,长出另一棵大树来。宋氏为他择下肩头一根头发,仔细端详着克笙的面孔说:“恢复祖姓,应当从长计议,大周非善朝,朱家易姓也非光彩事,不到河清海晏之时,不可草率为之。”

九月初六,克笙与吴志甫出发的日子。清晨,门前白果树上的喜鹊将一家人唤醒,喜鹊的鸣叫总是很准时,只要晴天,它们总是以欢快的鸣叫为朝阳升起伴奏。梳好头的宋氏将克箫、克笙唤至门前,指着门楣上方酪奴堂三个行书大字问:“酪奴堂三字本意你们可清楚?”兄弟俩面面相觑,天天嘴上叫着酪奴堂,这堂号到底什么意思还真说不完整。克箫说:“我知道酪奴是茶,好像与药关系不大。”宋氏说:“酪奴就是茶,茶乃楚人所爱,初始传入北方时胡人颇为不屑,便以酪奴相称,其中多有贬义。先祖创办酪奴堂正是困厄之时,以酪奴自勉,为的是示弱不逞强。”克箫、克笙同时仰望牌匾,白底黑字,虽然有些斑驳,但三个行书大字中遒劲的力道依然看得出来。宋氏取出一竹包祁门安茶,安茶是酪奴堂不可或缺的日用饮品,宋氏说:“祁门安茶虽鄙,却可醒脑去秽,北地膻腥重,可以此克之。”宋氏一手托着竹包,另一手覆在上面,却没有将茶叶马上递给儿子,她还有话,“药用一时,茶用一世,切切记住,吃茶即修道,持偈莫如吃茶。”说完,郑重将这包祁门安茶递给儿子。克笙接过母亲所赠之茶,透过竹包,他分明嗅到了祁门安茶的粝香。自己吃茶已成习惯,虽然吴先生本身就是茶商,吃茶不成问题,但祁门安茶是有记忆的味道,像母亲下厨烹饪的腊肉小炒,是其他饮品代替不了的。宋氏又给儿子一本《朱子治家格言》:“此家训虽非酪奴堂朱氏所著,但毕竟同姓同望,酪奴堂世代以此为座右铭,先祖在此家训后缀有王家治家格言,你在关外落地生根后,可以此明家训、调家风、讲诗书、明礼让,造福乡里,不负祖宗教诲。”

克笙知道母亲赠书的用意,治家不能没有遵循,自己在关外不仅要把家训传下去,而且要将这治家格言回归为朱家。母亲所赠三物,被王克笙视为至宝,一直用心珍藏。

克笙与吴志甫沿着估衣街凸凹不平的石板路走向十字路口,吴先生那个皂衣小伙计牵着两头毛驴正在路口等他。没有更多送行之人,空荡荡的估衣街头,只有宋氏和克箫站在铺满青石的街中央挥手送别,酪奴堂门前两棵白果树枝叶泛黄,近在咫尺两个鹊巢若隐若现。关东大地,土匪多如牛毛,为了不抓盗匪眼色,三人轻装简携,除了必要御寒衣物,吴志甫只带了一箱书一箱茶,王克笙带上了母亲所赠三物,还带了一个柳编药箱,内有五块泗滨砭石、一盒黄帝九针、各种必备之药。母亲忍泪嘱咐说:“想娘之时,可在三圣像前默念,娘听得见。”

山海关,一道关隘,天地两重。关内,尚存残秋高阳暖意,关外则寒风凛冽满目凋敝荒凉。三个人两头驴行走在空旷的野外,寒鸦盘旋头顶,豺狼嚎叫左右,孤城与孤城之间不见村落,车辙湮没的古道上少见商旅,冬天的关外几乎停止了呼吸一般令人透不过气来。

途中入住客栈,克笙发现吴先生常常在夜里攥一把草棍卜卦,心中很是奇怪,见多识广的吴先生喜爱占卜,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行至德惠,入夜后吴先生又在卜卦,克笙止不住问:“先生何故占卜?”吴先生摇摇头道:“夜不能眠,游戏罢了。”吴先生随行的皂衣小伙计叫小贺,沧州人,勤快机灵,吴先生未睡,他便持一把茶壶不离左右。吴先生喝几口热茶,忽然变得兴奋,将草棍掷于桌上,捻着胡须说:“你们知道张光藻大人进入龙江大地时所赋之诗吗?”王克笙和小贺都摇头,他说,“我记得一首,吟与你们听听。”说完,便平长仄短地吟诵了一首《入黑龙江境》:

百里无人断午烟,

荒原一望杳无边。

行来白草黄沙地,

正是严霜朔雪天。

海日孤悬岩壑冷,

江冰横踏马蹄坚。

回看千里黄龙府,

犹觉长安在眼前。

“这诗有些伤感。”王克笙直话直说。吴先生点点头,“是啊,张大人流徙黑龙江,心境可想而知。不过,两年后他奉旨回京便是另一种心情,回京路上他写的诗就不同了:‘山花带笑如迎客,笼鸟高飞欲上天。’你们看,这是什么样的心境!”

“吴先生也赋诗一首如何?”克笙说。吴大人拈着胡须说,“我只想好了一句,难望张光藻大人项背,你我此行是出游,可谓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所以我想了这样一句:‘志甫苍苍思花乳,克笙匆匆奔酪奴。’”克笙和小贺都笑了,先生果然性情。

出德惠走驿道直到卜奎,一路虽然艰辛,却也太平,吴志甫悄悄对克笙说:“我夜夜占卜,无非是趋利避凶啊!”“先生真信?”克笙问。吴志甫道:“人不可机械,疑问之时求助神灵未尝不可,孔圣人就是这么做的。”克笙明白了,吴先生的自信绝不是盲目自信,他有充分自信的理由。

到达卜奎后,吴先生持天津衙门信函叩开了将军府威严的大门。黑龙江将军文绪仪表堂堂,威风凛凛,他将吴先生一行三人留在府中居住。文绪将军似乎有鄂温克族血统,黄须狮鼻,酒量惊人,在山高皇帝远的黑龙江,这位从一品的边关大将颇具豪侠气度。听吴志甫说要在卜奎开茶行,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挥,哈哈大笑两声说:“日怪!龙江人喝酒,哪个喝茶?”吴志甫并不辩解,每次酒宴之后都让小贺沏一壶茶给将军饮用,几天过去,将军日渐有了茶意,酒足饭饱过后总会吆喝一句:“吴掌柜,上茶!”当地对生意人一律称呼掌柜的,不管生意多大,掌柜是最好的尊称。这时,吴先生和克笙就会相顾一笑,让小贺赶紧端茶伺候。

隆冬,湿热过盛的文绪将军患了蛇盘疮,眼看疮之溃疡如两条蠢蠢前行的黄蛇,拼着命想吻成一线,果真如此,文绪必死无疑,而一干军医对此束手无策。吴志甫推荐克笙为将军诊治,克笙仔细诊视病情后,承诺不出七日便可治愈这恶疮。克笙此话绝非虚言,他药箱里恰恰有白花蛇粉,此药是蛇盘疮克星。涂粉三日后,将军腰间的两条黄蛇便干枯了身子,变成两条死蚯蚓,恶疮痊愈。文绪将军十分感激,专门摆酒庆贺,夸赞王克笙医术超群。酒席间,吴志甫替克笙说起要在此地开办酪奴堂一事,文绪将军满口应承,说只要在他的管地,要房给房,要地给地。吴先生见文绪将军总是以酪浆为饮,便建议少浆多茶,有助酒肉消化。文绪将军一手持奶碗,一手抚茶杯,两只黄眼珠转来转去,忽然大叫一声:“有了!”把满桌人吓了一跳,文绪将军说把茶与酪同煮,一来饮之有味,二来得茶之好处,岂不两全其美?众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让厨子一试,果然很受用。从此,将军府中有了奶茶,此法传至卜奎民间,一时成为时尚。

有了文绪将军支持,吴志甫卜奎茶行开办顺利。此时,他在辽南营口的茶行业已开张,可从营口茶行直接发货到此。卜奎茶行由小贺打理,更多时间吴志甫和王克笙都花在四处访古探幽、考察风土人情上。其间,吴志甫对当地的扶乩产生了兴趣。大清朝自咸丰以来,朝中百官流行扶乩,同治后期,扶乩遭冷落,但在内地冷落的扶乩却在偏远的卜奎十分流行。吴志甫访问了几个民间扶乩高人后,一日,他要带克笙去卜奎西门外的慈悲庵。吴志甫说:“听说此庵有高人扶乩,我俩不妨一试。”说走就走,两人骑马出城,沿着长满蒿草的雪径直奔慈悲庵。路旁是一望无际的荒甸,冬天的大甸白雪皑皑,间或有稀疏的芦苇或柳条透出来,在寒风中摇曳。半个时辰许,两人到达慈悲庵。慈悲庵处于山与甸的连接处,依山而建,几十级石阶通向山门,青砖门楼古朴庄重,四角翘起,脊背两端坐着看不清的瑞兽。两扇朱门有些斑驳,门前右侧立有一石碑,碑文虽已风化,近前依稀尚可辨识,记着乾隆四十年重修此庵的经过。进入山门,见一老妪正在殿前一根索伦杆下往小木船上添高粱。两人走过去寒暄几句,帮老妪把盛满高粱的小木船用绳索吊到索伦杆顶端。凭感觉,王克笙料定这老妪是叉玛。叉玛不难辨认,凭一头披散不结辫的长发便可识出,如果冬天包裹严实,可从眼神中认定他们身份,因为叉玛目光发直,总是两点一线,当叉玛盯你之时,你会感到有一条无形的绳索在牵引你。克笙到卜奎后,发现叉玛几乎是一切的主宰,尤其是驿人,大事小情都要找叉玛占卜,吴先生说叉玛不可小觑,乃满蒙辽金千百年来民众所拜之神,我们入乡随俗,跟着敬畏为好。老妪穿一件蓝布棉袍,脚上一双白底黑布棉鞋,干练轻盈,与当地妇女习惯穿笨拙臃肿的缅裆裤皮靰鞡相比有着明显不同。索伦杆下并无信众,进到山门里的香客都直奔正殿,老妪对有人过来帮忙并不拒绝,很信任地把绳子递给克笙。克笙把木船吊好系住,搓了搓冻得发木的手,正欲往正殿走,老妪说:“屋里暖和一会儿吧。”跟老妪走进西厢房,地面上生着火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两人摘下狗皮帽子,四处打量房间内的摆设。克笙注意到屋内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彩绘面具,大大小小的鹰冠和皮制的流苏,一面手鼓一支鼓槌置于窗前条案上,鼓面发亮,看出是常用之物。这些法器已经泄露了主人身份,老妪是个寄居在慈悲庵的叉玛。老妪说:“来慈悲庵祈愿有三门,正门有尼,东门有姑,我这西门是叉玛,两位要求哪一门?”老妪开门见山,爽快得让人措手不及。克笙看了吴先生一眼,没有抢先回答。吴志甫说:“我们从关内来,到此添些香火,讨个吉利。”吴志甫在炕沿上坐下来,一边回复叉玛,一边伸手烤火,火盆里烧着木炭,红色的炭火和叉玛古铜色的脸相映生辉。克笙深感奇怪,小小的慈悲庵里竟然三教合一,共生共存,这种景象恐怕只有在天寒地冻的龙江大地才会存在,看来,艰难的生存环境让佛龛神殿里的人物也能济济一堂,彼此相安无事。克笙对屋内的陈设感到好奇,没有发现老妪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没有烤火,立于窗前条案边,正有滋有味地欣赏那面手鼓。

叉玛道:“这个年轻人有心事。”

克笙吃了一惊,回过头来,发现叉玛一双深邃的眼睛正逼视着自己,这目光仿佛一块锋利的砭石在挑动他的神经。“我有何心事?”他问。叉玛把火炕上的烟笸箩拉到跟前,用一杆长长的烟袋挖了一锅烟,凑近火盆点燃,有滋有味地吸了几口,吐出一缕蓝色的烟雾,然后道:“你神不安体,必有心事不能搁置。”吴志甫缩回烤火的手,重新打量了王克笙一眼。克笙很惊讶,应该说来卜奎日久,心中之事日重,每每想起母亲嘱托,自己便如同找不到归巢的鸟,焦虑烦闷,难道这些都被老妪看透了?克笙道:“我是有心愿未遂,您老言中了,不过,我心中之事您老何以得知呢?”叉玛把抽过的烟锅在火盆的边沿轻轻叩了叩,不紧不慢地说:“方才你摘下帽子时,头顶有一丝游离之光闪过,由此而知。”克笙下意识摸了摸头顶,他不知自己头顶怎么会有游光闪过。老妪接着说:“活人周身有生气缭绕,或聚或散或纠结,这是一种气象,能障过俗人,却障不过叉玛的眼睛。”叉玛这话挺吓人,让本来不信旁门左道的王克笙心生惊悸,他感到条案上那面手鼓似乎跑到他胸腔里敲起来,心脏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要从嗓子里蹿出逃遁。他说,“其实,也不是大不了的心事,就像丢了一样东西,正在找。”他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老妪摆摆手:“不想说就不要说,不要言不由衷。”老妪脸色由刚才的古铜色变成了青铜色,炭火映在脸颊,折射出清癯的冷光。吴志甫问:“请问师父尊姓?”老妪头也不抬地说:“姓胡。”吴志甫说:“听说庵中有高人扶乩,不知真假?”叉玛笑了笑:“慈悲庵是大慈大悲之地,度人苦厄,山门常开,怎能以真假猜度。”说罢起身送客。两人在慈悲庵里转了转便上马回返,路上,克笙心里盘算,自己的家事乃惊天秘密,难道老妪真能看出?他对巫卜之术一向不感兴趣,身为医生,对生死自有医生的认识,但叉玛今日之话如同草蛇灰线,让他产生了一种时浮时沉的欲望,他知道这也许是叉玛欲擒故纵之法,目的在于吊他的胃口,但别的且不说,自己的好奇心真的被吊起来了。他提醒自己,切切不可和盘托出家事来,圣人讲言寡尤行寡悔,自己稍有不慎,远在天津的酪奴堂吃官司不说,也等于给善良的吴先生添了个无法卸去的包袱。

回到将军府,吴志甫向几个熟人打听这个胡姓叉玛的来历,府里人都知道这个老妪,说她能通灵,在驿路上很吃得开。慈悲庵地处西城外,地偏路远,城里善男信女不把香火给近处的城隍庙,却多去远道的慈悲庵,看来这个胡老太非等闲之辈。晚上,两人对坐饮茶,吴志甫问:“叉玛说你有心事,我见你迟疑再三,这是何故?”克笙道:“学生离家之时家母嘱托我若有便利,可在关外建一处酪奴堂,行医办学,弘扬砭术,不想被叉玛看出来了。”吴先生说:“此事你并未瞒我,我还向文绪将军为你求助,不过,我感觉叉玛话里有话。”是夜,克笙久久未能入睡,他对叉玛有了兴趣。作为医者他很清楚,道行深厚的名医能从病人头顶发现一丝游气,凭这丝游气来诊断病人的预后,所谓望闻问切,望能居首就是这个道理。望,绝不是看肤色舌苔眼睑那么简单,父亲坐诊酪奴堂时,总是第一眼望患者的头顶,自己当时年幼,不明就里,问父亲病人头顶并未脱发生疮,难道要看发髻诊断?父亲告诉他,不是看发髻,是看百会穴所生之气,百脉之会,百病所主,气色之气便来于此。

此后,克笙又独自到慈悲庵三次。

以当地风俗,求助叉玛要以公鸡一只为卦礼,有童谣:“求叉玛,买公鸡,没有公鸡叉玛发脾气。”克笙不敢破了规矩,到街上买了一只公鸡来到慈悲庵。一身蓝色棉袍的胡老太正在西厢房炕上打坐,面前翻开一本很厚的书。这是一部羊皮书,曲曲弯弯的文字说不准是满文还是蒙文,克笙一个字也不识,屋内火盆依然热浪四溢。因为有过一面之识,胡老太并不客套,她盘腿坐在炕上,把一个细苕条编成的烟笸箩推过来。她知道来者不抽烟,但敬烟在当地是待客礼仪,推过烟笸箩,如同关内人上茶,是不能少的一道程序。胡老太问:“缚鸡而来,必有所求,说吧。”克笙述说了自己奉母命来关外,不是游山玩水,是想择一处中意之地行医办学,到卜奎后一直没有找到一块可心之地,想请叉玛指点。克笙有所保留,没有提及恢复祖姓一事。胡老太看着他,琥珀般的眼睛似乎带着一层糖霜。她用烟袋在笸箩里盛上烟,靠近火盆点燃,一丝蓝烟袅袅上升,接近房梁时才缓缓散去。克笙的目光跟着蓝烟移动,直至蓝烟消散。这是一种叫琥珀香的关东烟,烟香浓郁,醒脑提神。胡老太并不急着说话,足足抽完一袋烟,把烟灰在火盆边沿叩净,然后说:“你打诳语。”王克笙愣住了,自己所说句句实话,怎么打诳语呢?他想辩解,胡老太用烟袋指了指他的前胸:“下次再来。”克笙只好起身,他注意到了叉玛发出指令的烟袋,乌木长杆铜锅翡翠嘴儿,绝非民间俗物。临走时,他瞄了一眼地上的公鸡,公鸡咯咯叫了几声,似乎在嘲讽他无功而返。回到将军府,吴志甫问了经过,擎起茶壶慢慢啜了一口,捋了捋胡须道:“易取之经,绝非真经,叉玛并非刁难于你,而是天机不可轻泄也。”经吴先生这么一说,王克笙心里多少舒服了一些。

二次,他又上街买了公鸡,信心满满来到慈悲庵。叉玛正在扫院子,见到克笙,礼貌地点点头,接过那只公鸡,用柳筐扣住,引克笙来到西厢房。像上次一样,她推过烟笸箩让烟,自己用那根长长的烟袋点燃一锅烟不紧不慢抽起来。克笙很歉疚地说:“胡大师,都怪我上回没说清楚,其实,我祖上是皖南新安医派传人……”王克笙一边观察叉玛的脸色,一边说着打好的腹稿,“新安派弟子遍布中原,唯独关东尚未立足,家母希望我能把新安派砭石医法传到关东,怀此梦想我随吴大人来到龙江,逗留时日不短,走了周边多个地方,登碾子山、渡讷谟尔河,还去了红花尔基,就是没有找到一个中意的地方。吴先生劝我,人力不能为之事就要借助神力,我想请胡大师指点迷津。”克笙注意到地中央不见了那个火盆,柞木桩也搬走了,青砖地面清冷却一尘不染。“就这些?”胡老太问。“就这些,”克笙语气肯定。叉玛慢慢地抽着烟,她抽烟并不吸进去,一口烟只在嘴里小留片刻便轻轻呼出来,抽烟好似呼吸的伴奏,很是惬意,偶尔,吱的一声会把一口唾液吐出去,唾液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形,落在丈八远的地方。克笙很惊讶,一个老妪竟有如此底气,足见肺力不同寻常。一袋烟抽完,叉玛从炕沿起身,推门到外面叩掉烟灰,然后用烟袋杆挑着粗布门帘说:“回吧,下次再来。”王克笙蒙了,胡老太这不是在难为自己吗?他问:“恕我冒昧,在下有何失礼之处吗?”胡老太笑了笑:“有缘即来,无缘即去,来去由你。”叉玛放下门帘,隔住了王克笙惶惑的目光。

克笙站在慈悲庵空旷的院子里,望着高高的索伦杆发呆,叉玛一再拒绝他的问卜是何意呢?自己除了姓氏一事因关系重大没有泄露外,其他都和盘托出了,公鸡送了两只,虔诚之意亦表达清楚,难道说求助叉玛还有其他条件吗?踌躇间,东厢房里走出一个一身缁衣、头戴道冠的道姑,道姑提着木桶,径直去西南角的水井打水,克笙过去帮助她摇辘轳。井不深,一桶水很快就摇上来,道姑道声谢,声音脆脆的,悦耳动听。克笙试探着说,“请问,找西屋胡师父问卜都要备些什么卦礼?”道姑摇摇头,“胡师父为人随和,对诚心求卜者从不收卦礼。”说这话时,王克笙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顿时中了枪一样僵在那里。天哪,这是怎样一个女道士啊!这简直就是唐伯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想不到如此荒僻的小庵,竟然有这等凌波仙子般的坤道。他忽然就想起了一首儿时熟背的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女道士肤色羊脂一般白润,在青色的道帽道服反衬下,越发冰清玉洁,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磁力。后来,克笙在《酪奴堂纪略》中记下了这段邂逅,其中一段描述深深影响了儿子王鸣鹤的择偶观:

慈悲庵初遇塔溪,只见一张洁冰止玉的脸,如同《石头记》中那个带发修行的妙玉,韵致天成,让人飘飘然心旌不竖,须臾间得道成仙。

道姑提水的身姿十分轻盈,微微倾斜的上身与提着的水桶保持一种平衡。克笙呆呆地立于院中,直到正殿里的尼姑也出来汲水,他才不情愿地离开。

三次,克笙买了公鸡再去慈悲庵,他默默嘱咐自己,此次当把心中之言和盘托出,不做半点隐瞒。清晨,他牵着白马,沿青石铺成的大街缓缓出城。牵马而不骑,这是吴志甫的主意,因为马蹄声在静谧的早晨陡显清脆,卜奎城居民习惯晚起,马蹄嘚嘚容易扰民。出城,上马走过大甸,慈悲庵山门未开,克笙坐在门前石阶上想着心事。石阶下的土路虽是官道,却不宽,路旁栽了些东倒西歪的榆树,克笙思量:路旁还是栽杨树好,榆树生长太随意,又易招害虫,很难长成整齐的一排。正在瞎想,一个小道童打开山门。克笙起身问:“出家人起床都迟吗?”道童辩解说:“师父已经做完功课,晚开门是怕人扰了功课。”克笙歉意地笑笑,怀抱公鸡直接去叩西厢房的屋门。这一次,他买的是一只威风凛凛的亮羽鸡,明明是鸡,却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鸡虽被缚住两爪,但没有丝毫怯懦,它甚至在克笙的手臂上啄了几下。克笙知道,鸡市上多是芦花母鸡,能选到这样威武的雄鸡算是叉玛的福分。

胡老太早晨也要抽烟,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琥珀香,见到克笙后又是一套程式化动作,推过烟笸箩让烟,自己则换了一锅接着抽。“坐吧。”她一双琥珀眼珠审视着克笙,长烟袋枪一样直指克笙下颌。克笙作揖行礼,正要说话,叉玛先开了口:“不要看我,权当你心头有一盏灯,对灯说话,灯熄话止。”克笙合上双眼,果然觉得心头出现了一盏灯,灯光摇曳,忽明忽暗,这摇曳的灯火给了他极大的信任,他急速跳动的心变得平缓。“大师说得对,前两次我打了诳语。”克笙开口便是检讨,“我祖上不姓王,姓朱。”像与老友聊天一样,他详细讲述了朱家家族的历史,讲了母亲希望自己到关东来恢复祖姓、创办酪奴堂的嘱托。叉玛仿佛睡着了一样,闭目倾听,那杆烟袋也不再有烟缕升起。讲完自己的故事,克笙感到一种包袱卸下般的轻松,心头那盏灯忽然被明亮的阳光覆盖了,这大概就是叉玛刚刚说的灯熄话止的意思吧。他望着依旧双目微合的叉玛,无限虔诚地说,“能让我安心的是一种味道,可是在黑龙江我闻不到这种味道,何去何从,乞求明示。”说完,他发现胡老太轻眯的双眼睁开了,眼神明亮如炬。胡老太说:“这回你说了实话。”叉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其实,什么谎言都会被眼神泄密,世上只有人离神,从来没有神离人,说谎之人眼神游移不稳,记住,人,欺骗不了神,神会洞察一切。”

胡老太站起将烟袋搁在窗前条案上,背对着王克笙问:“龙江虽偏远,却无饥馑之忧,更有人参貂皮靰鞡草三宝,还出产三花五罗十八子,为何不能留住你?”克笙道:“没有缘由,心中似有榫卯不能契合之感。”胡老太点点头,说:“你今夜申时来此,请塔溪道姑为你扶乩。”克笙问:“哪位塔溪道姑?”叉玛微微一笑:“就是你上次见过的那个,你见了人家眼睛都是直的。”克笙感到脸在发烧,这个胡老太真是洞察一切。

回来的路上,克笙心里咚咚直跳,离开慈悲庵才想起没吃早饭,便到北大街上一处小酒馆喝粥。一个长着瓦刀脸的店小二正在挂酒幌,两个大红酒幌挂好后,幌上的流苏随风飘动,小酒馆顿时像女人鬓旁插了两朵红花,变得生动起来。他想起刚才叉玛说的三花五罗十八子,这三花五罗他知道,都是冷水鱼中的上品,三花是鳌花、鳊花、鲫花,五罗是哲罗、法罗、雅罗、湖罗、铜罗,至于十八子却不知都有哪些,便请教小二。小二年纪不大,五官挤成一团,极善谈,听客人问起十八子,便炫耀加夸张地道:“这十八子嘛,一般人还真说不全,有岛子、鲢子、嘎牙子、船钉子、柳根子、鲤拐子、鲫瓜子、麦穗子、白漂子、细鳞子、黄姑子、老头子、七里浮子、牛尾巴子、草根子、鲶鱼球子、狗鱼棒子、泥里够子,能吃遍三花五罗容易,吃全这十八子的人可没几个,别看我们店就挂俩幌,但只要出得起银子,我包你吃个全。”克笙笑了笑,他不明白当地为什么将十八种鱼名都带上个“子”字,难道是对鱼的敬畏吗?

夜晚像一个醉汉拉扯的幕布,断断续续地总也合不上。申时未到,急不可耐的克笙便骑马赶往慈悲庵。街道两旁商铺里烛光闪烁,一扇扇窗子像涂釉的粗瓷,獾油般润泽。克笙不能策马狂奔,但碎步快跑的白马还是把快乐的马蹄声传给街边的住户,有人推门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个夜晚出城的人,把他错当驿路上匆匆传递公文的驿丁。落日余晖涂满慈悲庵山门前的石阶,守信的胡老太正在院子里等他,身旁是那个美丽的道姑和一个小道童。克笙没想到自己会受到如此隆重的接待,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连声致谢。胡老太说:“这是塔溪道姑,东门道家。”克笙拱手鞠躬,暗暗记下了塔溪这个名字,眼睛却不敢看女道姑,担心自己方寸不稳。

进到西厢房,看到炕上摆放沙盘、乩笔、筲箕等扶乩所用之物,克笙知道大戏就要上演了。道童端来一铜盆清水,让他洗过手,端坐在方凳上。胡老太披挂整齐,点燃烛火,把笊篱置于屋中央锅叉上,焚香叩首,双手合十,对着笊篱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一只十分破旧的柳条笊篱,缠着些白布衣,上面画上黑发、五官、纽扣等,笊篱被插在锅叉上,有些摇晃不稳。三支香焚至半许,胡老太起身拿鼓,用掌在笊篱上方转圈儿咚咚敲起来,鼓声很有节奏,像奔跑的马蹄声,左三圈、右三圈,六通鼓声响过,胡老太闭目道:“游子之心,落地生根,乞望仙姑,指点迷津。”说完,锅叉上的笊篱奇迹般向西倾斜了,叉玛停下来,查看了一番然后说:

“仙姑指路,吉向西南。”

得出结论,胡老太又敲了六遍手鼓,奇怪的是那个破笊篱在鼓声里归位了。胡老太小心翼翼地把笊篱置于条案,向塔溪道姑做了个请的手势。克笙知道笊篱卜是扶乩的前奏,真正的大戏是塔溪道姑主持的扶乩。塔溪道姑把那套扶乩用物摆上炕中央,再次燃香,命道童跪于沙盘一侧,把笔和纸递给胡老太,然后剪去蜡烛半截烛花,屋内顿时变得暗淡。她手扶筲箕,筲箕下插着乩笔,让克笙扶住筲箕另一端,嘱咐闭上眼睛,手随意念而动。四人屏息静候,好一会儿,窗外忽然狂风骤起,飞沙打在窗纸上飒飒作响,克笙浑身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感到手中的筲箕开始移动,筲箕下的乩笔在沙盘上画来画去。一旁的道童唱出画出的字词,胡老太则一一记在纸上,至三支香焚尽,筲箕不再移动。放下筲箕,塔溪接过记好的乩文,在灯前仔细看了几遍。乩文用满文写出,胡老太译成汉文,塔溪将乩文给了克笙,乩文是:

玄奘西行马不停,

皇陵北望三百程。

水泊之上燎原火,

天求辽阔地求宁。

读过这短短一首诗,克笙不明就里,反复揣摩其中意思。胡老太说:“神灵所示之地,在皇陵西南三百里,你收好乩文,大家各归其位。”克笙双手颤抖着叠好乩文,揣于贴身口袋,奇怪的是,在怀揣起这纸乩文后,心里那面摇动了许久的旌旗忽然静了下来,有了一种神稳心安的感觉,这是他久久渴望的一种感觉。

克笙偷偷望了一眼塔溪道姑,烛光里塔溪道姑的容颜鸢尾花一般迷人。胡老太说:“西南方是塔溪云游而来的方向。”塔溪道姑说:“没错,贫道来自西南方向的铁刹山,为了弘扬邱祖真教云游到此,完成云游夙愿之后,还会回铁刹山修道。”克笙心里动了一下,自己吉向西南,西南又是道姑道场所在,不知这算不算缘分。他忽然有些担心,龙江大地多有山贼响马,一个如花似玉的女性四处云游,遇到强人怎么办?又一想,自己真是杞人忧天,既然人家能占卜凶吉,安危问题自然无虞。克笙对塔溪道姑说:“士子王克笙,字泊洲,行医为生,遵循神灵所示将去西南方创建酪奴堂,建成后将恢复朱姓,感谢道姑扶乩请神,望能有缘再见。”塔溪道姑还礼道:“泊洲先生心有宏愿,令人敬佩,只要广施仁义,大积阴功,必然三千功满,八百行圆,有所成就。”克笙听了塔溪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天目洞开,千恩万谢辞别了慈悲庵。

慈悲庵山门关上的刹那,庵后的树林里忽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克笙骇了一跳,心想,哪里来的婴儿?回头观望,发现索伦杆上蹲着一只慵懒的猫头鹰,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oJdHpceRSuZhXcKUIaYQmR/VPZcw3+Y8UFBW+tFZ31p3qIsMA764SYAQwIuuWs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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