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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地火

光绪二十一年是羊年,俗话说十羊九不全。二月,甲午战火燃至苇地边缘的田庄台,古城横遭焚炙,百姓十家九亡,与此同时,九里经历了建村以来第一次过刀兵。

田庄台是水路通衢,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甲午之战,朝廷为防日寇北犯,在此布有重兵。驻军统帅叫宋庆,蓬莱人,是个声言“不能奏攘倭之功,唯一死以报国”的清军大将,率湘淮九营两万余兵马驻守田庄台,只可惜七十有五的老将军已经没有了锐气,虽有誓死之心,却无回天之力,终致田庄台失守。

此时九里已有居民三十八户,十二姓,人丁二百一十三口,上百座屋宇有序排列,显得井然有序。苇地深处的九里并不知晓外面发生了这么大的战事,每日种田、捕鱼、捉虾蟹,日子过得安稳。闲暇时,人们会到酪奴堂,喝茶唠家常,听姚大下巴讲些外面的八卦。一天夜晚,七八个村民正在酪奴堂闲坐,从田庄台回来的姚大下巴匆匆赶来。他站在门口手拿一张卷起的皱巴巴的纸,变得结巴起来,硕大的下巴仿佛坠上了秤砣,令张开的嘴巴一时合拢不上:“先生,出、出出、大事了!”克笙正在为大伙煮茶,所煮之茶是他托渔民从营口吴家茶行所购的从化黑茶。此茶俗称千两茶,经济实惠,适合村民饮用。“什么事?”克笙觉得姚大下巴每次去田庄台都会带回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起来云山雾罩、故弄玄虚,说完后也就烟消云散,是非不生,因此,对他的大惊小怪并不放在心上。聚集来的村民却不然,一个个放下茶碗,竖起耳朵想听听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姚大下巴脸色发白,声音有些绷紧:“倭寇来打田庄台了,城里城外都是、是大清兵勇。”克笙递给他一碗茶,道:“别急,慢慢说。”姚大下巴喝口茶,平息一下呼吸,开始说他在田庄台得到的消息。原来,辽南重镇金州已经沦陷,旅顺亦遭屠城,营口、牛庄相继失守,现在倭寇三路大军压境,正准备攻打田庄台,估计田庄台难以守住。没有人搭话,这个消息太大了,大到村民无法消化。克笙端着茶壶站在屋中央,在此之前,他从过往渔民的口中知道些甲午战事,因为有渔民看到大清铁舰在槐花岛外沉没,无数落水的兵勇像海狗一样浮上浮下,大都葬身海底。克笙小时候经历过天津教堂案,朝廷对洋人的卑躬屈膝让估衣街上的商户愤愤不平,但有什么用呢?吴先生的好友张光藻大人还是被流放了。今天,面对倭寇虎狼之师,一向畏洋如虎的大清能否有胜算难以预料。

“倭寇犯边数百年,欺人太甚!”克笙说。

姚大下巴忙应道:“一旦田庄台不保,九里必然受累,先生还要为九里父老早作打算。”众人都说是,他们知道自己能依靠的只能是王先生。

是啊,应当未雨绸缪,找个能容九里父老藏身的安全之地。可是,苇地一马平川,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地方呢?克笙在屋子里踱着步,脑子里浮现出海上的槐花岛。但他没有说,大伙七嘴八舌在议论,他一句没有听进去,因为他灵敏的嗅觉再次发挥了作用。他闻到了一股檀香味,自己并未燃香,香从何来呢?“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大伙回去都想想办法,我们改日再议。”他让村民们都回去休息,自己则到三圣祠拈香祈祷。

二月二十八,九里来了一彪人马,是清兵毅字营下的一队,骑马领兵的游击叫黄开。黄开官职从三品,河南开封人,眼珠泛黄,胡须稀疏,脾气暴躁,一柄宽鞘军刀斜挂在胯上,走路说话总是手握刀柄。黄开的坐骑很高大,是少见的青骢马,马鬃没有修剪,威武洒脱,总是打着惊人的响鼻。黄开的副手是丛队官,青州人,留着山羊胡子,眼里布满血丝,脸上有道伤疤。黄开的人马不多,来九里的目的是拱卫田庄台后方,防止倭寇渡辽河从后面偷袭清军阵地。因天气寒冷,军士们被克笙安顿进村民家中,三十八户,每户两名,黄开和丛队官住在酪奴堂。黄开要求军士不能宽衣睡觉,要刀枪贴身,号角一起,能迅速集合御敌。

到九里第二天上午,黄开正和丛队官在一张地图上比比画画,有士兵来报,说老地羊想当逃兵,已经蛊惑了好几个人,企图穿过苇地西行去锦州,然后过山海关,回河南老家。黄开闻讯后一双黄眼珠差点就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令丛队官带人把老地羊绑了来。克笙目睹了黄开审问老地羊的全过程。老地羊是个火夫,年龄比一般军士要长,嘴里喜欢衔一根短烟袋,一根辫子总是缠在头巾里。老地羊眼神不好,军士们给他起了个地羊的绰号,地羊是什么?地羊就是俗称的瞎目鼠子,这绰号挺损的,但他并不恼,干脆自称老地羊。老地羊会做面食,尤其会擀面条,黄开胃口大,老地羊擀的面条他能把头扎在盆里吃,这是黄开留他在队伍里的原因。

老地羊被绑来了,一脸无辜。

“娘的,想当逃兵?”黄开手握刀把问。

“俺不想死,俺还没老婆呢。”老地羊倒是很坦白。

“当逃兵要杀头的,你知道不?”

“俺不还没逃嘛,俺是和几个老乡扯闲篇儿。”

“好啊,自己逃还不算,还动摇军心要带别人逃!”黄开唰的一下,军刀出鞘,刀尖挥向老地羊的下颌,军刀磨得飞快,眼看着老地羊一缕胡子被刀刃削飞,草灰一样飘起,缓缓地落在火盆里,吱吱啦啦瞬间化作乌有。

“俺眼神不济,自己走不出这芦苇荡,不得找个眼线吗?”老地羊似乎着了魔,丝毫不觉自己这是犯了杀头之罪,“俺只是想想这事,中不中还没准儿,咋了?俺想想这事儿就该掉脑袋?”

他这样一说,黄开被说笑了,一刀挑断了绑绳,把刀插回鞘里,道:“中,老地羊你有种!看在都是河南人的面子上俺饶了你。”老地羊揉揉被绑麻的胳膊,小声说:“你不杀俺,俺还会走,俺三十大几了,还没个婆娘,来日殉国了,谁给俺上坟烧纸?”

黄开长吁一口气,道:“老地羊呀,我知道你想回家,娶个婆娘留个后,可眼下国难当头,你怎么能有当逃兵的念头呢?你走了,谁给弟兄们做饭?你铁了心要走也中,等打完这一仗,我发盘缠放你走!”老地羊蹲下去,闷头靠着火盆点着烟袋一口口抽起来。抽完一袋烟,老地羊抬头说:“这里一马平川,除了芦苇就是芦苇,无险可守呀。”一边的丛队官眼珠瞪圆了,朝老地羊腚上就是一脚,骂道:“娘的,你操心还不少呢!快滚回去擀面条吧。”老地羊起身拍拍腚走了,到门口,忽然回过头对黄开说:“得想法子,没有法子咱这点人马挡不住倭寇,倭寇枪炮比咱打得远。”克笙觉得老地羊不像厨师,他简直就是军师,他的思考显然超出了火夫的职责,应该承认,在冬季大甸上阻击敌寇不是件容易事。眼下黄开除了让士兵隐蔽外,只是派出散兵侦察,连个战壕都不挖,如此轻敌老地羊的担心并不多余。

黄开有黄开的想法。

黄开到九里第三天上午,前哨回来报告,说有大队日军在九里以北十里处正向田庄台开进,规模有两个大队,日军军装与枯黄的芦苇十分靠色,行进很隐蔽。黄开当即传令队伍集合,越过冰封的双泰河向苇地深处开进,留在九里的只有老地羊一人和那匹青骢马。黄开对克笙说:“老地羊送饭时可派两个村民给他当下手,这老家伙眼神不济别把刷锅水当菜汤给我们送了去。”克笙选了马连顺的儿子马回和姜得水的儿子姜路给老地羊当帮手,马回体壮,姜路心细,两个孩子虽未成年,常年打苇子练就了浑身力气,牛犊一样结实。队伍开走后,老地羊问克笙:“九里是不是有蜂蜜?”克笙点点头,老地羊说:“多收些蜂蜜来,晌午送饭带着。”老地羊蒸了几大筐白馍,向克笙要了两坛蟹酱,他表情复杂如同一个干瘪的土豆,嘴里衔着不知何时已经熄火的短烟袋,神情十分焦虑。晌午了,北面大甸深处的苇地并没传来枪炮声,看来两军没有交火,他担起挑子去苇地送饭,马回、姜路跟着,帮他提着蜂蜜和蟹酱。老地羊刚走,苇地里就响起密集的枪声,克笙一颗心咚咚直跳,疾步来到河岸观察。

突然,他发现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偏骑毛驴从冰面上过来,行到近处停下,来人并不下驴,缓缓地解开围在脸上的灰色围巾。克笙惊讶地问:“塔溪师父,您怎么来了?”塔溪道姑说:“乱世,下山救人,盛世,归隐山林,我特来指点一处福地供九里百姓避祸。”克笙叹了口气道:“茫茫苇地,一马平川,哪里有什么福地?”塔溪道姑将灰色的围巾又缠住半边脸庞,轻轻提了提手中的缰绳说:“道家眼里,福地从不远人,玉虚观东行百步许,河边有一段土崖,土崖下有一个很隐蔽的鸽子洞,此洞夏季水旺时是一条暗河,与双泰河相连,可容少数人入内难以察觉;冬季枯水时便成一处干洞,可屯粮藏人,你可组织九里乡亲到那里躲避刀兵之祸。”克笙十分惊奇,自己和村民经常乘舢板在河中往返于九里与田庄台之间,两岸除了蒲草就是芦苇,怎么从没发现这个鸽子洞?

“福从天降,福从天降!”克笙高兴地叫起来,难怪今日自己总能闻到一股檀香,“这真是仙人指路呀!”他向塔溪道姑拱拱手,“多谢塔溪师父,九里父老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塔溪道姑道:“当年邱祖万里西行,去暴止杀,临行所赋之诗塔溪一直不敢遗忘:穷急漏诛残喘在,早教生民得消忧。塔溪这样做,也是效仿邱祖,仍念九里乡亲啊。”

王克笙注视恍若天降的塔溪道姑,目光有些凝固。塔溪道姑说:“组织乡亲去鸽子洞吧,我回了。”说完,拍一下驴颈调头走了,那头青灰色的驴子很温顺,走在冰雪上不慌不忙,轻盈又平稳。

九里村民躲刀兵的鸽子洞地处双泰河下游,离村十里不到,因为夏天是暗河,冬天是干洞,洞口又长满茂密的蒲苇,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双泰河在芦苇荡里缓缓穿过,偏偏在玉虚观土崖下忽然蛟龙甩头折了个陡弯,咆哮着向东南流去,这样拐弯,就成就了这个隐蔽的鸽子洞。塔溪道姑对此做了些考证,认为是古人挖土制陶所致,因有成群野鸽洞中筑巢,玉虚观早期的道士便将之命名为鸽子洞。鸽子洞口窄腹阔,洞口隐蔽,外人很难发现,洞中分内洞外洞两部分,外洞开阔,能容百十人;内洞则狭长,冬暖夏凉,分叉又多,易于藏人。外洞主要用来储藏粮食,塔溪道姑给内洞起名七十三洞,书一匾悬在明处,躲刀兵的村民看到这匾便会止步。道家内室不能示人,这是人人都懂的规矩。

克笙越来越感到塔溪道姑是个奇异之人,当初两人相见于慈悲庵,十几年后又重逢于田庄台,这种传奇般的经历让克笙倍感蹊跷,难道说塔溪道姑为他扶乩之前就知道了九里?

他与塔溪道姑在双泰河邂逅的情景本身如同戏剧,他多次梦到这个冰雪聪颖的道姑就在细雨蒙蒙的河边等待自己,而且等了若干年,雨水湿透了道袍,出水芙蓉般的面孔清晰而真切。

去年夏天一个早晨,蒙蒙细雨给双泰河披上了一层薄纱,苇地一片苍茫,克笙乘韩芦生的舢板去田庄台进药。韩芦生有三子,老大生于光绪九年,小小年纪便脸庞紫黑,铁浇铜铸一样,使船捉蟹打苇子样样是好手。老二比哥哥小一岁,可惜生来聋哑,平时跟着父亲在船上玩耍。老三年幼,喜欢花鸟虫鱼。都说聋哑之人眼尖,这话不假,当船划到玉虚观时,船头玩耍的韩二忽然啊啊啊朝岸边比比画画,示意王克笙往北岸看。克笙扭头一看,发现雨雾中河边有一个撑着赭红色油纸伞的女人在那里招手,这红伞像一朵硕大的木棉花绽放在蒲苇丛中,让白茫茫的雨雾变得生动起来。克笙示意韩芦生把船划过去靠岸,看看是不是有人搭便船。芦苇荡里夏季雨大,那些羊肠小道被雨水浸泡后,行走十分困难,人们出行多走水路。船靠岸,克笙才看清撑伞的是一个中年道姑。道姑说观中需要买些宣纸、白布和盐,想请克笙代劳。克笙说:“你我素昧平生,怎么就信我?”道姑说:“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你是贵人多忘事,做了九里乡绅,就忘了当年扶乩之缘。”道姑此言让克笙触电般僵在那里,他定睛一看,顿觉眼前云散雨霁,霞光万道,原来是塔溪道姑!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试探着问:“您是塔溪道姑?”道姑微微躬身:“正是。”十几年过去,慈悲庵倾国倾城的塔溪道姑已经褪去了当年的鲜嫩,变得从容淡定,仙风飘逸。道姑说:“泊洲先生好眼力。”克笙心头一热,塔溪道姑竟然还能记得自己的字!“塔溪师父何时来此,泊洲一概不知呀。”塔溪道姑答:“我来玉虚观已有些时日,本该早去看望泊洲先生,因杂务缠身,未得闲暇,延至今日邂逅,也是一份道缘。”克笙这才知道塔溪道姑已经来玉虚观修道了,因为荒弃的玉虚观有许多灵异传闻,九里人对此讳莫如深,平日无人到这里,所以不知观中已经有道人居住。克笙拱手相拜,心中诸多感触化作一双婆娑泪眼:“道姑来此,泊洲顿感心头一亮。”他停顿了一下,“泊洲不忘道姑当年扶乩赐图之恩。”克笙跳下船,两人一个撑伞,一个披着蓑衣,站在蒙蒙细雨中述说往事。塔溪简单介绍了自己来苇地的经过。原来,她几年前结束云游从黑龙江回到铁刹山,无意间听同道说起苇地里有一处玉虚观几近荒废,着实可惜,便带着两个徒弟来此住持。克笙也介绍了自己落脚九里的经过,他说自己能来九里,靠一张乩文、一张地图、一种味道,这文和地图都是道姑所赐,这味道则是苇地的呼唤。塔溪道姑说她早就知道克笙在九里开设酪奴堂,酪奴堂为穷人治病只需植柳一株的做法成为苇地美谈,她本想来九里拜访,但玉虚观闲置过久,百废待兴,她无暇出去,平时,也只是让徒弟外出置办些物品,自己足不出观,一心悟道。

这次相见,两人开始多有交流,克笙考虑到道观里的需要,把韩二介绍到观里打杂,平日打理道观的几垧谷地,闲时划船代个脚力。韩二虽年少,但体格强壮,诚实勤快,成了塔溪道姑的好帮手。

这一次,塔溪道姑指引的鸽子洞,将克笙冥思苦想几个昼夜的问题解决了,不仅解决了当下,而且将来九里再遭遇过刀兵,村民总算有了去处。

克笙组织村民抓紧去鸽子洞躲避刀兵,韩马姚姜跑来问他:“怎么凭空就整出个鸽子洞来?以前怎么没听说?”王克笙说:“我们不是叫九里吗?我们离神仙只有九里之遥,自然有神仙相助。”韩、马、姚、姜都感到不可思议,说王先生真是神了,让大伙回去想主意,自己却一夜想出个鸽子洞来。村民陆续走了,克笙自己则端坐酪奴堂,静候苇地消息。马连顺问:“你不走吗?”克笙摇摇头:“我还要等老地羊、马回、姜路,他们去芦苇荡给将士们送饭了。”村民都走了,九里街上空无一人,他起身来到三圣祠,点上三支香,正要合掌默诵那段药王药经——这是他每次上香都要默诵的一段话,不长,却有安神降躁的作用。这段语录出自孙思邈《大医精诚》节录:“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忽然,北面枪声大作,像除夕之夜的爆竹一般密集。他停止默诵,快步来到村北口,发现远处苇地里浓烟滚滚,一团团火球蹿起老高,火中还夹杂着响雷一般的爆炸声。过了半个时辰,大火渐弱,枪声、爆炸声也消失了。他站在河岸,不知道苇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料定,黄开将军一定和倭寇交手了,只是胜败无法预料。忽然,他发现有人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军人走出苇地,一步步沿着冰封的河面向南岸走来,仔细一看,背人的是马回,再一看,姜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老地羊则端着一杆快枪在最后一步步退着走,防备后面有倭寇跟上来。克笙迎上去,发现浑身是血的人是黄开,黄开是被炸伤的,几乎体无完肤,鲜血正从筛子一样的军服里滴滴渗出。克笙让马回赶快背黄将军回酪奴堂包扎,黄开却摇摇头,要停下来说话。克笙急了:“不行!快回酪奴堂。”几个人抬着黄开一路小跑来到酪奴堂,克笙一边让马回姜路为黄将军脱衣服,一边找出止血粉、棉布,正要给浑身是血的黄开包扎时,黄开摇头制止了他,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老地羊:“快到锦州府送信,就说咱把倭寇的辎重队给灭了。”又断断续续地对克笙道:“王先生,要记……下我黄开这一哨的战绩,让后人知道我……我和弟兄们不是孬种。”说完,黄开闭上了双眼,右手还死死地攥紧佩刀刀柄。黄开是失血过多而死。王克笙清楚,纵有再好的灵丹妙药,也救不了这个浑身漏血的将军。他看了看老地羊,老地羊噙着泪摇摇头,哽咽着道:“都死了,我们一哨遭遇倭寇一个辎重队,我们活了一个,倭寇和辎重什么也没剩。”原来,游击黄开所奉之命不是去拦击日军大部队,而是让过大部队后,偷袭日军的辎重队,日军没了辎重,就会不战自退。黄开成功地完成了任务,但也付出了鱼死网破的代价,他的士兵几乎都是被炸死的,敌人军火在爆炸时,把短兵相接的敌我士兵都埋葬在苇地里。老地羊饭送到时,战斗已经停止,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黄开,黄开已经昏死过去,手里紧握那把锋利的军刀。黄开的身上是丛队官的尸体,丛队官一直到死都紧紧护着自己的长官,他的后背已经是焦煳一片,头上发辫也已经烧焦,但两支臂膀却母鸡张翅一样俯在黄开身上。三人见状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丛队官忠诚护主令人心动。老地羊试试黄开的鼻子,发现还有气,就让马回背他赶紧出苇地。浑身发抖的姜路问蜂蜜怎么用,老地羊说:“这些蜂蜜原本是给弟兄们抹烧伤用的,现在用不上了,就泼在水里祭奠这些捐躯的壮士吧。”

老地羊撕开自己军衣衬里儿蒙住了黄开的脸。克笙想拿点干净棉布,老地羊没让:“兄弟身上的汗味黄将军闻惯了。”他擦了擦眼泪说:“王先生,可否让孩子骑黄将军的马去锦州府报告军情?”克笙略作迟疑,马回、姜路毕竟是孩子,从没离开过九里,更何况去锦州这样的大衙门,能不能行他一时拿不准。老地羊似乎看出了克笙的犹豫,说:“军情紧急,倭寇必来复仇,我要是去锦州就真成逃兵了。”王克笙再看看马回、姜路,两个刚刚见过杀戮场面的孩子忽然变得成熟了。马回拍拍胸脯说:“先生不是常教导我们要见义勇为、不负丈夫之名吗?我愿意去锦州走一遭。”姜路说:“我陪马兄去。”克笙起身去牵来自己那匹老白马,这匹陪他从卜奎一直来到苇地的老马已经不是一匹马,而是自己的兄弟。他把缰绳递给姜路:“让它陪你去吧,老马识途,不会迷路。”老白马很懂事地甩了甩尾巴,打了一个短促的响鼻。

马回、姜路走后,大甸上忽然狂风大作,风从红海滩刮来,带着一股浓重的咸腥。老地羊问:“村里有火油吗?”克笙很警觉:“要火油做什么?”老地羊道:“我要烧甸。”克笙倒吸一口凉气,苇地中人最忌讳的就是野火,尤其在冬季,芦苇干燥,点火就燃,这大风之日点燃芦苇荡,茫茫大甸可就成了人间炼狱,燎原火势会将甸上一切化成灰烬!刚才军队同倭寇辎重队作战,恰巧没有风,要是在大风起时引燃那么多火药,老地羊恐怕也葬身火海了。他问:“烧甸?大火不知会燎到哪里去,燎到田庄台也不是没有可能。”老地羊很坚定地说:“没法子,敌强我弱,只有用火烧连营之计,方能保住锦州。”克笙说:“火油有一些,不多。”老地羊道:“不用多,只做引火之用,你找几床被子,拆出棉絮来,我带火油棉絮到大甸里伺机点火。”克笙回酪奴堂找了一瓶火油,撕开被子拆出棉絮,又点燃一盏马灯做火种,一并交给了老地羊。老地羊嘱咐王克笙用苇席裹了黄开遗体,先找个空屋安厝,自己提着火油、棉絮和马灯走过冰封的双泰河,顺着助推的狂风一直走进茫茫芦苇荡。

天色渐晚,克笙藏好黄开的遗体后,担心眼神不济的老地羊会陷身冰水,也提着一盏马灯过河来找老地羊。两人在一处芦苇密实的沟汊边相遇,老地羊似乎知道他会来,示意他用棉袍罩住马灯,卧在苇丛里,悄悄等着倭寇。老地羊不愧是厨子,懂得用火之道,他在上风口分四个点堆起四大堆干芦苇,每一处留一团浸了火油的棉絮,这样,四处火点一旦燃烧后,很快会形成一条火线。克笙心里咚咚狂跳不止,想象着这一望无尽的苇地大甸要是变成一片火海意味着什么。好在大火因为风向的缘故不会烧到九里,苇地候鸟也都去了南方,但苇地深处毕竟有不少渔夫苇农,他们怎么办?他向老地羊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老地羊说:“先生读书读痴了,你说你要是个猎手在兔子窝旁放了一枪,这窝兔子会怎样?”克笙说,“当然把兔子吓跑了。”老地羊发出坏笑:“对喽,人会比兔子蠢吗?刚才一场激战,苇地里的人早逃命了。”王克笙恍然大悟,老地羊的狡猾令人不得不佩服,这个火夫打仗如同在做一锅饭,沉着冷静时刻拿捏火候。克笙想不通,这个开战前还嚷嚷着要当逃兵回老家娶媳妇的老地羊,怎么一仗下来竟然变了一个人,变得狐狸一般狡猾,狼一般凶狠?

大甸里狂风不停,苇丛像着了魔法一样跌宕起伏,发出猎猎声响。克笙冻得瑟瑟发抖,老地羊却若无其事,他抽出腰里的短烟袋,装上烟探到马灯里点燃,连抽几口,很舒坦地哈了一口气,一双似乎生着玻璃花的眼睛睡着一样合上了。克笙看出老地羊有些困,便把一抱芦苇挡在上风口,想给他遮遮风,老地羊却冷不丁睁开眼摘下狗皮帽子,耳朵贴在冰面上听动静。倭寇马队随时会来,一个辎重队被消灭,敌人不可能不复仇。老地羊佯装无事一样倚着一捆干芦苇,吧嗒吧嗒有节奏地抽着烟袋。克笙悄声道:“黄将军误会你了,你不是逃兵。”老地羊摇摇头:“我是真想当逃兵解甲归田,这毅字营的火夫没什么油水。”克笙道:“你现在走也不迟呀,没有谁管着你。”老地羊一听这话,忽地坐直了身子:“这是什么话?黄将军活着我可以走,现在黄将军和一哨弟兄都战死了,我怎么能走?我这个时候走,我老地羊对得起这些一口锅吃饭的弟兄吗?”克笙被老地羊的豪气震撼了,一个原本想当逃兵的人,忽然间变成了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将近子夜时分,苇地里的风更大了,除了呼呼的风声,其他什么也听不见。老地羊再次贴在冰面上仔细听了听,两道眉毛顿时蹙成了两只菱角,他看了看那只空火油瓶,对克笙道:“已是亥时,你回村备点饭,我肚子里唱空城计了。”克笙想起从中午到现在,两人一口饭未吃,是应该回去备些饭。村民都在鸽子洞躲避,九里现在是一个空村,应该回去看看。临走时,老地羊又嘱咐了一句:“黄将军临终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要把我们豫字营这一哨的战功记下来,兄弟们谁也不是孬种,不过,我老地羊想当逃兵的事就别写了,省得后人耻笑。”王克笙点点头,“放心,你本来也不是逃兵”。

大甸上的风越来越大,在苇地中行走,如同在一排排起伏的浊浪中穿行,苇叶割破了脸颊,克笙顾不得拭擦。老地羊眼神不济,回去抓紧备好饭后要赶快返回来给老地羊当眼线。跌跌碰碰的克笙刚刚踏上双泰河的冰面,身后苇地深处忽然发出一片火光。他愣住了,回头望去,在狂风的作用下,大甸深处已是一片火海。克笙忽然明白了,老地羊已经听到了倭寇到来的声音,他支走自己是不希望自己与他一同葬身火海。克笙呆呆地站在冰面上,看着猩红的大火翻卷到空中,夹杂着撕心裂肺的马嘶人叫,他朝着染红了半边天的大火扑腾跪下去,不禁热泪长流:“老地羊呀老地羊,你是大英雄啊!”

这场苇地大火是有史以来双泰河北岸最大的一场大甸之火,老地羊和日军一个骑兵分队被大火吞噬。大火后,克笙带人在灰烬中找了很久,发现很多烧死的战马和日军尸体,却没有找到老地羊。后来人们猜测,大火融化了芦苇荡的冰层,许多尸体都沉入水下。第二年,大甸上的芦苇比往年更加粗壮密实,不知是不是老地羊血肉的滋养?

马回、姜路归来后,王克笙那匹老白马一卧不起。克笙在马棚里默默地陪着它,轻轻为它梳理着鬃毛。黎明时分,他发现马的鼻息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想寻找什么。对味道异常敏感的克笙也嗅到了一股干草的味道,白马是不是想寻找干草呢?他到马棚一角抱了捆野燕麦干草过来,打开后铺放在马头周围,白马瞬间平静下来,无声地走了。

战事平息后,王克笙带着韩马姚姜等人在万柳塘埋葬了黄开,同时,还为老地羊筑起一座炊具冢——老地羊没有留下其他遗物,只有一些军用炊具,铁锅、铁铲和一把菜刀。在黄开墓的后面,有一座同样大小的墓,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王克笙手书:马冢。

黄开、老地羊周年时,克笙召集村民在三圣祠拈香摆供,请塔溪道姑到九里做了个道场来超度战死将士亡灵。法事毕,塔溪道姑建议,将鸽子洞作为九里村民避难之所,平时可储些余粮,存点御寒衣物,过刀兵时可在此藏身,但要提醒村民对此守口如瓶,切不可泄露外人,以免招来兵匪。克笙认为有道理,便在酪奴堂召集九里三老四少开会,将鸽子洞秘而不宣作为一条村约定下来,若有泄密者,将写进《记过》簿,绝不姑息。鸽子洞作为一个与性命攸关的秘密,九里老少守了几十年,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 WHF7RwFqnfWkdzOOG9NGdOCJ3P6sg81kqbHB0AB8DfMXVEOLufVRxWDH5Qxq9Vm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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