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这么互相调侃的时候,拉尔夫·杜歇漫步走到一旁去了。他的步子跟平时一样,没精打采的,两手插在口袋里,那只蹦蹦跳跳的小狗跟在他的脚后。他面对住宅,但眼眸向下,若有所思地盯着草地;这样,他正好落到了一个刚出现在住宅大门口的女性的目光中,有好一阵,他都没有发现她。最后,多亏那条小狗的行动,才引起了他对她的注意——它突然向前蹿过去,一边一迭连声尖叫着,不过那吠声看来还是表示欢迎,不包含敌意。那位女性是个年轻姑娘,她似乎立即领会了小狗的问候。它飞一般跑过去,站在她脚边,昂起了头,一个劲地吠叫。看到这情形,她毫不迟疑地俯下身子,把它举在手里,脸对脸望着它,让它继续吠叫。它的主人趁这当儿跟了过去,这才发现本奇的新朋友是一位身材颀长的少女,穿一身玄青色衣服,一眼看去,显得俊俏秀丽。她没戴帽子,似乎就住在这幢房子里——这件事倒使这位小主人有些惘然,因为他知道,住宅的主人由于身体欠佳,不得不杜门谢客已有好久了。就在这时,另外那两位先生也发现了这个新来的人。
“哎哟,这位陌生女客是谁啊?”杜歇先生问。
“也许就是杜歇夫人的甥女,那位颇能自主的年轻女士吧,”沃伯顿勋爵提醒他,“瞧她对待那条狗的样子,我看一定是。”
这会儿,那只柯利狗的注意力也给吸引过去了,它赶紧迈着碎步,向伫立在门口的年轻女子跑去,一边跑一边还慢吞吞摇摆着尾巴。
“那我的夫人在哪儿啊?”老人咕哝道。
“准是这位小姐把她给甩在哪儿啦,这也是自主精神的表现呢。”
姑娘还没放下那条狗,笑着问拉尔夫:“这小狗是你的吧,先生?”
“刚才它是我的,可一眨眼它好像成了你的了。”
“我们一起做它的主人不成吗?”姑娘问,“这小东西多可爱。”
拉尔夫瞥了她一眼;真没想到她这么美。于是他回答道:“你可以完全占有它。”
这个年轻女子本来似乎充满自信,对别人也深信不疑,但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倒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应该告诉你,我或许是你的表妹,”她嗫嚅着说,放下了狗。这时正好柯利狗跑来了,她不觉脱口而出:“啊,又是一只!”
“或许?”年轻人提高嗓音,笑嘻嘻地说,“我看是必然吧!你是跟我母亲一块儿来的?”
“是的,到了半个小时。”
“她把你撂在这儿,又走了吗?”
“不,她直接上自己的卧室去了。她交代我,要是我见到你,让我转告你,务必在六点三刻上她屋里去。”
年轻人看了看表。“非常感谢,我一定准时去。”然后他瞧着他的表妹,继续道:“欢迎你到这儿来。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用那双机灵的眼睛打量着一切——那跟她谈话的人,那两只狗,树下那两位先生,周围那美丽的风景。“我从没见到过这么可爱的地方,”她说,“我刚才在屋里走了一遍,它实在太迷人了。”
“我很抱歉,你到了这么久,我们还不知道。”
“你母亲告诉我,在英国,人们总是悄悄地来到一个地方,因此我以为这挺自然。那两位先生中有一位是你的父亲吧?”
“是的,年老的那个——坐在椅子上的。”拉尔夫说。
姑娘扑哧一声笑了,“我也知道不是年轻的那个。那另一个人是谁呢?”
“他是我们的朋友——沃伯顿勋爵。”
“啊,我早知道这儿准有一位勋爵的,真跟小说一般!”接着她突然喊了起来:“哟,你这可爱的东西!”同时俯下身去,又把小狗抱了起来。
她仍站在他们相遇的地方,没表示要往前走,或者向杜歇先生问好。她的对话者看到这位苗条而迷人的少女老这么停在门口,不免有些纳闷,心想莫非她还在等老人过来向她问好不成。美国女孩子一向给人奉承惯了,何况这一位看来就很有些自命不凡。确实,拉尔夫可以从她脸上发现这一点。
“你愿意过去跟我父亲认识认识吗?”他终于提了出来,“他老了,而且身体衰弱,他从不离开他的椅子。”
“哟,可怜的人,太遗憾了!”女孩子惊叫起来,立刻向前走去,“我从你母亲那儿得到的印象却是他还……还相当强健。”
拉尔夫·杜歇沉默了一会儿,“她已经有一年没见到他。”
“瞧,他休息的地方多美啊!来吧,小狗。”
“这是他坐惯的老地方。”年轻人说,一边斜过眼去,瞟了身旁的少女一眼。
“他叫什么名字?”她问,目光又回到了那只小狗身上。
“我父亲的名字?”
“当然,”少女说,露出调皮的神气,“不过你别告诉他我问过你呀。”
这时他们已来到杜歇老先生坐的地方,后者慢慢从椅上站起来,作了自我介绍。
“我母亲已经到了,”拉尔夫说,“这位是阿切尔小姐。”
老人把双手搭在她肩头,凝神瞧了她一会儿,脸色显得非常慈祥,然后彬彬有礼地吻了她一下。“我非常高兴能在这儿见到你。但是如果你能让我们来迎接你,那就更好了。”
“没什么,已经有人迎接了,”姑娘说,“客厅里有十来个仆人呢,一位老妇人还在大门口行屈膝礼来着。”
“要是我们先得到消息,我们会做得更好的!”老人露出微笑站在那里,一边搓手,一边向她缓缓摇头,“不过杜歇夫人不喜欢人家欢迎她。”
“她直接上自己的房间去了。”
“是的,还马上把门锁上。这是她的老脾气。好吧,到下个星期我总该见到她了。”于是杜歇夫人的丈夫又慢慢地坐下去,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不用那么久吧,”阿切尔小姐说,“八点钟她会下来用晚饭的。”然后扭过脸去,对拉尔夫笑笑道:“别忘了六点三刻。”
“六点三刻有什么事啊?”
“我得去见我的母亲。”拉尔夫说。
“啊,幸福的孩子!”老人嘟囔了一句。接着又对他夫人的甥女儿说道:“你应该坐下,应该喝点茶。”
“我一到,他们就把茶送到我的房间来了,”这位少女回答,“看到您身体不好,我很遗憾。”她又说,把目光停留在可敬的主人身上。
“我是一个老人,亲爱的;我也应该老啦。但是有你在这儿,我会觉得好一些的。”
她又向周围的一切——那草坪,那大树,那芦苇丛生、银光闪闪的泰晤士河,那美丽古老的住宅,打量了一遍。一边打量,一边还用眼角悄悄察看着她的这些同伴。这种广泛的观察,就一个聪明而又兴奋的少女说来,是完全不足为奇的。她已经坐下,放开了小狗,白净的手交叠在膝头那玄青色衣服上面。她昂着头,眼眸亮晶晶的,柔韧的身躯随着她敏捷的观察,轻盈地左右转动着。她获得的印象是丰富的,它们全都反映在她那明朗静谧的微笑中。“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她说。
“这儿的风光不错,”杜歇先生说,“我知道它为什么会打动你。我对这一切都是有过体会的。但是你自己也非常美啊。”他的口气文雅有礼,毫不包含粗鲁调笑的意味,他的神色也是愉快的,因为他意识到他已上了年纪,有权这么说话,不必担心有些年轻姑娘可能因此大惊小怪。
这位年轻小姐有没有大惊小怪,不必仔细推敲,她只是倏地站了起来,脸色虽然红扑扑的,但并没有不以为然的意思。“对,当然啦,我是可爱的!”她嫣然一笑,迅速地说,“这幢房子有多久了?是伊丽莎白时代的吗?”
“还是都铎王朝初期的。”拉尔夫·杜歇说。
她旋转身去,朝他脸上瞅了一眼,“都铎王朝初期的?那有多好呀!我猜想,这样的房子这儿一定还不少。”
“比这好的还多着呢。”
“别这么说,孩子!”老人反对道,“没有比这更好的啦。”
“可我的房子就是顶好的,照我看,在某些方面比这更好,”沃伯顿勋爵插嘴道。他还没开过口,但他的眼睛一直在瞧着阿切尔小姐。他向她弯了弯腰,微微一笑。他对女人一向保持着文雅的姿态,这立即赢得了姑娘的好感,她没有忘记,这是沃伯顿勋爵。接着他又补充道:“我很欢迎你去看看。”
“别信他的,”老人喊了起来,“有什么好看!那不过是几间破旧的营房,哪能跟这儿相比。”
“我不知道,也就说不上好坏了。”女孩子说,朝沃伯顿勋爵笑了笑。
对这种争论,拉尔夫·杜歇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站着,两手插在口袋里,那副神气就像一心在等这位新发现的表妹,跟他继续他们的谈话。“你很喜欢狗吧?”他问,算是他的开场白。但他似乎意识到,对一个聪明人来说,这句开场白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确实挺喜欢的。”
“那你务必收下那只小狗,真的。”他往下说,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我在这儿的时候,一定让它跟我在一起。”
“我希望那是很长的一个时期。”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还不知道,这得由我的姨妈来决定。”
“我会跟她安排的——在六点三刻的时候。”拉尔夫又看了看表。
“我是很愿意待在这儿的。”姑娘说。
“我不相信你会让别人来安排你的事。”
“不,只要安排得我满意。”
“不过我只能照我的意思来安排,”拉尔夫说,“实在不可思议,我们怎么会一直不认识你。”
“我住在那儿,你们没来,自然不认识我。”
“那儿?你这是说哪儿啊?”
“美国啊,在纽约、奥尔巴尼和其他地方。”
“这些地方我全到过,可我从没见到你。我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阿切尔小姐迟疑了一会儿,“那是因为在我母亲死后,你的母亲和我的父亲一直不太和睦。我的母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就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从没指望见到你们。”
“噢,可我母亲跟人吵架,不一定我也得跟人吵架啊!”年轻人喊了起来,接着又用较沉重的口气说道:“你的父亲是最近去世的?”
“是的,一年多以前。那以后,姨妈待我非常好,她来看我,提出让我跟她到欧洲来。”
“我明白,”拉尔夫说,“她收留了你。”
“收留了我?”姑娘瞪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晕又出现了,刹那间还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这使谈话的对方有些吃惊。他没有料到,他的话会发生这种作用。沃伯顿勋爵本来巴不得靠近阿切尔小姐一些,好仔细看看她,这时便漫步向表兄妹俩走来。她看到他,把睁得大大的眼睛移到了他身上。“哦,不,她没有收留我,我也不是等人来收留的人。”
“万分抱歉,”拉尔夫嗫嚅着说,“我的意思只是……只是……”他想不起他的意思只是什么了。
“你的意思是她收养了我。是的,她喜欢当保护人,她也待我非常好,但是,”她继续说,露出一种急于把意思表达清楚的神气,“我更重视我的自由。”
“你是在谈杜歇夫人吧?”老人从坐椅那边向她喊道,“到这儿来,亲爱的,告诉我她怎么啦。我对提供消息的人总是特别感激的。”
姑娘又迟疑了一会儿,脸上掠过一丝微笑。“她确实对我非常仁慈。”她回答道,然后向姨父走去,她的话使他觉得很愉快。
沃伯顿勋爵没有跟过去,他站在拉尔夫·杜歇身旁,随即对他说道:“你刚才问我,我心目中有趣的女人是怎样一种人。眼前这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