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罗荪
“九一八”以后的一年间,在东北各大城市中,还存着两个属于中国行政系统的机关——邮政局和海关,在它们的楼顶上,骄傲地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旗帜在人们的心境上撒着希望,留着安慰。然而,它在敌人的眼目中,变成了敌视的刺。
开始是命令悬挂伪旗,但是无效,在暴风中骄傲地飘扬的仍然是鲜艳的旗帜。随着这个抗拒,谣言逐渐多起来,也就使这面旗帜悬挂的机会逐渐少下来,礼拜天和纪念日,它又在袅风中飘扬着。
不过,随着谣言而来的事实,终于来临了,敌人准备接收,是的,它要撤下这面刺目的最后的旗帜。
一九三二年夏天,在哈尔滨。
有一天的清晨,滨江关楼尖上的晨曦不见了,而且飘起了一面代表着人类耻辱的旗子。这是终于来临了的事实,敌人首先派人接收了海关。这张最后的旗帜,只剩下在谣言中度日子的邮政局了。
果然,七月初间,据说派来接收的人也内定了,伪邮票也印好而且运到了,同时谈判也在开始,浮在人们心境上的是不安。这不安,是因为每一个被隔绝在山海关外的小百姓,都还存在着一个老实的痴望,甚至于他们更喜欢传播着一些神话似的关于祖国的传言。虽然“一二八”的烽火已燃在遥远的意念中幻灭了,但是,他们——每一个被隔绝在山海关外的小百姓,存在着无限的期待。
在这面最后的旗帜底下工作着的千百个邮工,也没有例外,他们热望地期待着那些神话似的传言变成事实。但是,首先来临的事实,却是要撤掉这面旗帜,却是要把这千百个邮工安置在奴才总管底下开始他们的新的奴役的命运。
在七月下旬的一天,长官公署街的吉黑邮政管理局的门前,布置了便衣和宪警和日本的特务队。而在这样的包围中间里,却正在进行着一个秘密的活动,就是每一个邮工都有权利签署了一份选择自己道路的志愿书,并且宣告自即日起,停止业务。每一个人都兴奋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个人都是兴奋地估计着自己的新的命运。时间非常迫促,来不及商量以后行动的技术,来不及斟酌一切琐细的问题,甚至预定了的邮务长的临别训话也没有履行。只传递了一句话,就是约定一个时间、地点,作为传递消息的场所。人,悄悄地散了,从便衣网里脱了出来,开始在被敌人捕捉的机会中生活。因为这是一个政治上的罢工。第二天,全市的邮政业务停止了,每个人警惕地躲避着一切可能的捕捉,敌人虽然带来了少数的工作人员,但是无法来处理还有三十万人口的都市的通信交通。弥补的办法就是一面捕捉旧人,一面大量招收新人。自然,这里面也仍然不能避免奸细,他们代替了敌人的特务,在搜寻着捕捉着旧人来作为他们的俘虏。
千百个邮工的身上,加重了一份担负,他们一边在准备着自己的新的行程,一边还须逃避着捕捉的危险。
因为这是一个斗争,虽然是千百个斗争中最小的一个。
松花江的水泛滥了,哈尔滨市区遭到了空前的奇劫,然而,这只给他们增添一份新的灾难。他们还在继续着一个小集团的斗争。他们必须争取到最后的胜利。
他们之中,为了要离开他们的故乡,要和他们的世世代代同居的家开始告别,要跋涉一个长远的旅程,他们不但同现实斗争,他们还必须和心理的矛盾斗争。是的,他们都会一致而自愿地签署了那张撤退入关服务的志愿书,他们是一个斗士,他们克服着一切困难,支持着这个最小的斗争。
这斗争胜利了。这一个月的时间,伪邮政当局没有办法召回意志坚定了的千百个邮工,于是新的谈判开始了。
因为他们必须领取护照,才能走出东北,双方交涉的结果是由伪邮政当局与他们作一次最后的个别谈话,如果都愿意走,就照发护照,否则,在那些汉奸的头脑中,以为这些人是可以利诱胁迫的。由邮务长保证,发出了通知书,人们集合在指定的场所,准备作最后一次的斗争了。
这一个“文明”的战绩,敌人仍然是失败的。每一个人的回答是同样的,所有的诱迫是归于失败了。
——你为什么要进关呢!这里有你的财产、家庭、祖坟和事业,况且,我们将以优厚的待遇请你们来工作。
——是的,但是我自愿要走。
千百个同一的声音,击败了敌人。他们,带着最后的旗帜,回到祖国来了。
八个整年了。我怀念着他们。他们散布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里,他们遭遇着流亡和灾害,但是,他们坚强地生活着。
八个整年了。我怀念着他们。是的,三年前,两年前,乃至一年前,他们又遭遇了八年前命运,又遭遇了八年前的厄难。但是,他们当想起了八年前那样的撤退的精神,我相信在肃然的情绪中,也不免有点别的感想吧。撤退的时候是有着同一的声音和意志的,八年来,他们也有着同一的声音和意志,他们愿意把带回祖国来的最后的旗帜,重新插在故乡的土地上!
九月在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