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 同
年轻读书的时候,有人从东京回来说,日本人常常做出一些好吃的糕饼,样子很美丽,上面分别印着字迹,是“奉天”“吉林”“黑龙江”“热河”“蒙古”之类,专门卖给小孩们吃。“无疑地这是一种教育”,讲故事的人批评说,“他们想要把远征的狂热深深种在孩子的心里。”这仿佛是结论了,但也不过仅仅是结论而已,除了带有某种谐谑性的悲欢之外,在其中,实在是找不出别的东西来的。
在人类中,中国人好像是最没有政治观念的一种民族,常常把“不涉政治”称为美德的。生活在东北,其实并不知道东北,正如生活在贵州,其实并不知道贵州一样。原是极平常的事情,毫无置疑余地的。所以,当时悲欢了一阵,只好把这件事情搁开,否则不是又会触到政治了吗?然而,事态的严重并不会因为搁开便减轻些,吃着糕饼的日本孩子后来恐怕都会变成军人的罢?恐怖的结局也许终于会来到的罢?大家都不敢去想象,正如山雉遇见猎夫,赶紧把聪明的脑袋钻入雪堆里去,却给人家丢下了一个愚蠢的尾巴。
带着憎恶与恐怖离开了家乡,是十六年前的事情,东北的影子在心里渐渐淡忘了。那时,正是中国人用鲜血换取光明的时候,大家不免有些兴奋。但,兴奋了一阵之后,黑暗接着又来,在黑暗中,但见千官奔走,兄弟相杀,战士的血沉埋在垃圾堆中。当时也不免有些感叹,但却又是漠然的,每日想着用刺激葬埋着热情,可怜的乡里也就随着入了坟墓。
有那样一天,日历上写着九月十九日,金风正在萧瑟,我从家里出来,到车站去探询出关的车次。老实讲,那时候我正在失业,早已想着要去看看家乡的。走在路上,一切都如往日,不过风很不小,也确是带着些“金”气,小贩的喊声浮着凉意,报贩在破布里面打抖。就在这瞬间,我听到了凄怆的一声“号外”!这声音过分地打动了我,这是饥饿的最高艺术表现呵!但对“号外”,我却不感兴趣,在北平,这是常事,见报馆骗钱的伎俩,铜圆一出手,换来的只是失望。我一面温习着往日的经验,喃喃地向前走,“号外”的叫声渐渐远了!
到了车站,像墓田一样的清寂,窗口里虽然枯坐着办事员,外面却一个人影也没有。隔窗望去,远远地,铁轨静静地睡着,像一条通到无何有乡的长梯,在暗示着死亡一般的静默。我的心里起了一阵空虚恐怖的感觉!
终于那翁仲似的办事员开口了,他对我讲,昨天夜里日本兵占了沈阳,出关的车子暂时停止了,进关的车子听说还在开。
这突然的打击伤害我的神经了,浑身马上感到了湿冷!这是有生以来最严重的刺激呀,虽然刺激是多到数不清的!在惝恍中,我忘记了礼貌,不知怎样走出了车站,不知怎样到了家,路上是否还有凄怆的号外声,我却记不得了。等到拭去冷汗,卧倒在床上的时候,却感到对那凄怆的声音是应该深深怀着内疚的。
内疚岂止是限于那凄怆的声音呵!内疚陷得愈深,那沉力来得也愈重!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两个妹妹的影子,亲属和朋友们的影子,一齐向心头聚集。心,好像停止了血液的运送,无抵抗地任着这些影子踏来踏去。
这又算得什么呢?让一切的感情滚开罢!但,心仿佛是坚强起来了,感情却并不滚开!虽然目前只是“进占了沈阳”,但,松花江边不久便会践踏着野兽的蹄迹的,我的亲族朋友将遭遇着何等的恐怖和不幸,是无从想象的。
再想到可爱的土地,想到国家,真是不敢想下去了!呵,我承认自己是懦怯的。
随着便陆续传来了可耻与惨痛的消息,北大营王以哲将军的兵没有放过一个枪弹,没有死伤一个人安全地逃出来了,这无抵抗的典型中国军人!同时青年人却吃了大亏!他们爱着家乡,却又无力,缅怀着祖国,含泪爬上火车去,火车蠕动像蚯蚓,上面的飞机不断地扫射,逃到北平来的人像蚂蚁那样多,但,死在路上的有谁晓得呢。他们只好自甘懦怯,只好把烈士的帽子送给别人去戴罢!
就这样,从“九一八”的夜间起,日本兵渐渐从长白山开到松花江,再开到黑龙江,当然是一样毫无抵抗的,除了马占山和苏炳文两个将军之外。
消息渐渐沉闷了,大家也渐渐无话可讲,其实也不敢讲。没有人再讲起日本孩子吃年糕的故事了,我想,旧的糕饼已经吃腻,应该翻个新花样了吧!
随着来的是国联调查团,据说是来主持正义的,大家照样是无话可说。他们走走南京,走走杭州,走走北平,赞美了一遍中国的好吃好玩之后,便到东北去了。这期间却有人敢发议论了,但也只限于调查团怎样有神通之类,甚至一位当时做学者现在成达官的某先生在火车上还和别人红过脸。据说他是在英国留过学的,知道英国也比别人深。
沉默了一阵,调查团终于回来,想着该有些声势了吧,却又跑到北戴河住下去。还是一直沉默下去,大家什么话也不敢讲。摩登的工作只是募捐,募得多少不晓得,寄到哪里去也不晓得。前门外,西单牌楼,东长安街的饭馆渐渐兴隆起来了,戏院也唱起“卧薪尝胆”“抗金兵”一类的戏文,因为募捐不另加税,生意好得很。又过了很久调查团倦游思归了。日本人的糕饼是否还要吐出来,他们没有讲,是否还要另制新样,想来也是不晓得,他们只带得一张撕碎了的国联盟约,抹抹嘴巴上的脂油,悄悄地去了,关于北戴河的风景这回却没有说什么。
中国这时好像因为去了一笔很大的开支,国库支绌了,一面又在打土匪,忙得什么也顾不及。日本却得到机会了,新花样不断地翻出来,那支争取糕饼的大手渐渐伸到黄河以北,云岗以东了,制糕饼的厨师的生意好起来,每天乱翻花样,随他乱翻,好在别人并不懂得。
这其间,溥仪登场了,溥仪东渡观见“天皇”了,住的是太子宫,在溥仪看来也许是无限的天恩罢。一面是感恩,一面是酬情,宾主自然是尽欢的了,临走还蒙赏赐了一名姨太太。
但最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满洲”日本留学生。日本人用现成的东北财富的残渣送他们去受“皇化”,为了读书,也许是可以原谅的,但当溥仪东渡的时候,他们去郊迎还不算,竟自置酒大喝三天,真算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了!
接着又是大沉默,不仅东北没有消息,就是中国,大家也闹不清。但,这次沉默里面却更有内容了。于是在日本人暂时沉默的时候,便看见中国人杀中国人,用枪炮,用刺刀,用绞架,用没人懂得的东西。也看见中国人打中国人,用木棒,用皮带,用龙头里的水,用大刀背,用斧头,用跳高架,也用没人懂得的东西。
终于大杀大打一阵之后,仿佛都清醒过来了。抚着身上的创伤,看着血泊里死去的兄弟姊妹,在忏悔与激愤中认清了敌人!
从此,“以华制华”的枷锁粉碎了,中华民族的儿女团结起来!除了以华制华的故智之外,日本军阀还有什么伎俩呢?溥仪是那样受了骗,王克敏又是那样受着骗,他到东京去,竟会有人派出孩子们来献花!假如将来没有王克敏呢?
在今年“九一八”,我愿,老早从家乡流亡出来的中国儿女们,应该抛去乡愁,为中华民族的团结而欢喜,因为将来也许不会再有一次“九一八”了。
一九三八,“九一八”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