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光
北国的气候,与江南两样,九月天,树叶已露着枯黄色,远远地从沙漠中吹来的北风,含着无限的肃杀性,人们身上,已着夹袍。尤其是晨曦初升的时候,凛凛的北风,愈令人发抖,熟人见着面,第一句从嘴里溜出来的应酬话,就是“冷呀!”
二十年的“九一八”的早上,我在天津P路党部办公室里,正与一般同事玩着这一套,电话机和往时一样地响着。因为时间仍早,司电话的工友尚未上班,电话机着实响了太久了,尚没有人去接。当时的脑根能力告诉我,或者是张同志的她由租借地来的吧?这电话里必有一段很神秘的不可使第三者知道的话,我一手拿着烧饼的早点,往电话室去,右手拿起听话机。
“什么地方?”
“P党部。”
“我是P路局警察署。”我听了这句话,有些失望。“什么事?”勉强地再问一句。
“党部里知道了沈阳的消息么?”
“不知道,啥事?”
“沈阳车不通了。”
“为什么呢?”
……
他不说了,我有点想不通,摸不着这是什么原故,踱回办公室,将这稀奇的消息传布起来。老于世故的同事的猜法,不是说大虎山一带被匪打劫,就是说兵拥挤。说时迟,来时快,当天的《大公报》来了。大家似蜂拥一般地去看报,想在报纸上找到这疑团的答覆。三大张的报纸翻来覆去,连广告都一气读完,找不到一点可以为这问题做一个充分答覆的材料。仅仅在报纸第三页的最下角丝毫没令人注意的地方,有了这么一段的纪载;
“本市消息:闻关外某城于昨夜二时被某国军队占据。”
我有些发颤了,我想这一定是日本关东军借口中村失踪的报复行为闹的这一套城下之盟。我当时曾将由电话中得到的“沈阳车不通”和“关外某国军侵占”这两件消息联系起来,向大家宣布我的判断力:“沈阳城一定给日本军队占据了。”可是诸同事嘴中都咀嚼着烧饼夹油条之早点,觉得我的意见有点过火,不表示赞成。我再经过遍找当天各大报,连如《大公报》这一小点的消息也没有之后,似乎有自己取消这奇突的判断力之暗示。然而事实是事实了,大约经过一个钟头之后,P路局王督察长来了。王督察长是兼P路党部训练科干事,昨夜他由新民站押车回来的,所有昨夜日军占据沈阳城的经过情形,他是知道得很详细。大家从他的口中播传出这惊心动魄的消息后,各人并没有去理会我先前的判断力所给予大家的预示是不会错的。大家在不同样的面孔上,表出一种悲伤和愤激的态度,说句不祥话,“如丧考妣”这句老话,十足地可以移用来形容今天听到这样消息之后的人们的内在和外表。我的可宝贵的眼泪,除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谢世时,无限制地流过两次以外,这算第三次了。
经过一度寂静之后,各人在短促气压中,慢慢地恢复原来的理性。而这一幕悲剧的结果如何,又成为大家讨论中心。
“我国已有诉诸国联,日本纵然会欺负中国,可是在国际上公理尚未鸣了丧钟,日本的强权定有屈服于公理之一日。”
“远东的事体,美国一定过问,美国对于日本如此横蛮行动,定行干涉。”
“在第三期经济恐慌当中的日本,断不敢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
各人都是往自己好处着想,所得结论很不差。这不必怪四万万羔羊中这十几个羔羊做着这样好梦,就这十几个以外的羔羊在当时又何尝不是做这类同样的好梦呢?呀!事实告诉我们,好梦给日本国军人的铁蹄蹂躏得粉碎了。
光阴似电一般地掠过了,第一周年“九一八”纪念,我已在山海关外彰武县中朱各庄里过着。我在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伴着数位脂粉英雄偷渡出关,为要送她们四位英雄到第四路义勇军部里去,乃搭北宁路车到秦皇岛下车,改搭柳江小火车到柳江煤区,然后偷度九门口斜入热河地界,再走县到辽省彰武县。路途太遥远,太屈曲,太冒险了,数百里路跑了二十几天才到目的地。越第三天就是“九一八”周年纪念,义勇军共我们五位,共计不外十余人,人数虽然少,我们还是和国内一样地举行着悲壮纪念,并且我们还定下三个步骤。第一开纪念会,第二纪念会开完后,分途下乡向老百姓宣传,第三今夜编敢死队二十五名,去攻击由锦州向北平开的日本国军车,这三个步骤,一一履行;以最纯洁的民族之血,翌日换了几个矮鬼头——胜利品。弟兄们个个以饿雁一样包围着几个矮鬼头,你说快乐不快乐呢?
第二周年的“九一八”,唐山以东,都非是汉家天下了,我仍然在乐亭县一个朋友家住着。今日是“九一八”了,我们怎能敢在敌人白刃下开会纪念呢?按住极度的热血,只好和一班同去做秘密工作的朋友,做“楚囚对泣”来纪念罢了。我真忍不着,眼睛红得像杜鹃一样,把起红笔来在一张百磅纸上,画成一道太阳旗,便放在地上,扯一泡大尿,把它浸湿,出出我的愤慨。这种无意识的举动,明知是小孩子玩的把戏,我为什么也做这下意识的举动呢?只有我和天知道呀!
去年多天,我为工作的关系,来到这座古色古香的古城里来了。转瞬间,第三个“九一八”周年,也如往年一样地过去,照例地我委实有些难受,忍不着,幸亏那一天还有一个纪念会给我讲演,真是寝苫枕块,语无伦次,但是也出了不少气。
今年的“九一八”纪念会,我在会场上可以自由以说话了,然而一年不如一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