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于此,不禁地愿问:何谓中国文化?它只是地理上某空间,历史上某期间,那一大堆东西吗?抑尚有其一种意义或精神可指?从上述中国文化个性之强来说,颇使人想见其植基深厚,故而发挥出来的乃如此坚卓伟大;其间从本到末,从表到里,正必有一种意义或精神在。假若有的话,是不是可以指点出来,使大家洞然了悟其如是如是之故,而跃然有一生动的意义或精神,映于心目间?——本书《中国文化要义》就想试为进行这一工作。
我们工作的进行:第一步,将中国文化在外面容易看出的,常常被人指说的那些特异处,一一寻求而罗列起来。这种罗列,从最著者以次及于不甚重要者,可以列出许多许多。尽不必拘定其多少。不过,当你罗列之后,自然便看出某点与某点相关联,可以归并;某点与某点或竟为一事。如此,亦就不甚多了。第二步,拈取其中某一特点为研究入手,设法解释它的来由。前后左右推阐印证,愈引愈深;更进而解释及于其他特点。其他特点,假如因之而亦得解答,即再进而推及其他。总之,最后我们若能发见这许多特点,实不外打从一处而来;许多特征贯串起来,原都本于唯一之总特征;那就是寻到了家。中国文化便通体洞然明白,而 其要义可以在握。
这不过大致计划如此,其余曲折,随文自详于后。
本书着笔于抗战之第五年(一九四一)。我们眼看着较后起的欧洲战争,几多国家一个接一个先后被消灭,真是惊心;而中国却依然屹立于其西部土地上。论军备国防,论经济、政治、文化种种力量,我们何曾赶得上那些国家?然他们或则几天而亡一个国家,或则几星期而亡一个国家,或则几个月而亡一个国家;独中国支持至五年了,还未见涯涘。显然对照出,不为别的,只是中国国太大而他们国嫌小而已。国小,没有退路,没有后继,便完了。国大,尽你敌人战必胜攻必取,却无奈我一再退守以后,土地依然甚广,人口依然甚多,资源依然甚富。在我还可撑持,而在敌人却已感战线扯得太长,时间拖得太久,不禁望洋兴叹了。平时我们的国大,自己亦不觉;此时则感触亲切,憬然有悟。
这自是祖宗的遗业,文化的成果,而后人食其福。但细想起来,食其福者亦未尝不受其累。中国之不易亡者在此,中国之不易兴或亦在此。譬如多年以来中国最大问题,就是不统一。假如中国只有广西一省这般大,不是早就统一了吗?局面太大了,领袖不易得人。可以为小局面领袖者,在大局面中未必能行。即令其人本质上能行,而机缘会合资望养成亦倍须时间,大非易事。且人多则问题多,局面大则问题大。一处有问题,全局受影响;中枢不就绪,各处难进行。尤其可注意者,在小团体中,每一份子可觉知他的责任。团体愈大,则团体中每一份子的责任感觉愈轻微;团体太大了,浸至于无感觉。一个大家庭的人,易于懒散;一个大家庭的事,易于荒废,就是为此。反之,一小家人就很容易振作。若分析之,又可指出两面:一面是感觉力迟钝;一面是活动力减低。从前广西有两年战乱遍全省,而在北京只我们和广西有关系的人知道,大多数人则无闻无睹。当东北四省为敌人侵占,邻近各省受到威胁,尚时时有所感觉;远处南方各省便日渐淡忘,而无所觉。这都是国太大,人们感觉迟钝之例。有时感觉到问题了,而没有解决问题的勇气与兴趣;或者一时兴奋,奔走活动而不能持久;则皆为活动力贫乏之证。犹如力气小的人,望着千钧重担不作攘臂之想;或者攘臂而起,试一试,终于废然。须知奔走活动,不怕遇着人反对,而怕得不到什么反应。得不到什么反应,便不想再干。在太大的国度内如中国者,却每每是这样。
国大,既足为福,又足为祸,必不容等闲视之;其所以致此,亦必非偶然。吾人正可举此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特征,而加以研究。往日柳诒徵先生著《中国文化史》,就曾举三事以为问:
中国幅员广袤,世罕其匹;试问前人所以开拓此抟结此者,果由何道?
中国种族复杂,至可惊异。即以汉族言之,吸收同化无虑百数;至今泯然相忘,试问其容纳沟通,果由何道?
中国开化甚早,其所以年禩久远,相承勿替,迄今犹存者,又果由何道?
此三个问题,便是三大特征。再详言之:
(一)广土众民 ,为一大特征;
(二)偌大民族之同化融合,为一大特征;
(三)历史长久,并世中莫与之比,为一大特征。
从以上三特征看,无疑地有一伟大力量蕴寓于其中。但此伟大力量果何在,竟指不出。
如吾人所知,知识实为人类文化力量之所在;西洋人“知识即强力”(Knowledge is power)之言极是。中国文化在过去之所以见优胜,无疑地亦正有知识力量在内。但中国人似非以知识见长之民族。此观于其开化甚早,文化寿命极长,而卒不能产生科学,可以知道。科学是知识之正轨或典范;只有科学,才算确实而有系统的知识。只有科学,知识才得其向前发展之道。中国人始终走不上科学道路,便见其长处不在此。
又如吾人所知,经济力量是极大的,今世为然,古时亦然。然试问其是否在此呢?无疑地中国过去之制胜于邻邦外族,正有其经济因素在内。然说到经济,首在工商业,中国始终墨守其古朴的农业社会不变,素不擅发财。如何能归之于经济力量?
然则是否在军事和政治呢?当然,没有军事和政治的力量,中国是不会存在并且发展的。不过尽人皆知,中国文化最富于和平精神,中国人且失之文弱;中国政治向主于消极无为,中国人且亦缺乏组织力。若竟说中国文化之力量,在于其军事及政治方面,似亦未得当。
恰相反地,若就知识、经济、军事、政治,一一数来,不独非其所长,且毋宁都是他的短处。必须在这以外去想。但除此四者以外,还有什么称得起是强大力量呢?实又寻想不出。一面明明白白有无比之伟大力量,一面又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竟在哪里,岂非怪事!一面的的确确指不出其力量来,一面又明明白白见其力量伟大无比,真是怪哉!怪哉!
即此便当是中国文化一大特征——第四特征。几时我们解答了这个问题,大约于中国文化要义亦自洞达而无所疑。
如我们所习闻,世界上人看中国为一不可解之谜。这是自昔已然,而因此次抗战更又引起来的。特别在好学深思的学者间,一直没有改变。惜中国人身处局中,自然不易感觉到此,而浅薄的年轻人则更抹杀中国文化的特殊。著者往年(一九三○)曾为文指出两大古怪点,指引不肯用心的人去用心。两大古怪点是:
(一)历久不变的社会,停滞不进的文化;
(二)几乎没有宗教的人生。
现在即以此为第五及第六特征,稍说明于次。
先说关于宗教一点。中国文化内宗教之缺乏,中国人之远于宗教,自来为许多学者所同看到的。从十七八世纪,中国思想和其社会情状渐传到西洋时起,一般印象就是如此。直至最近,英国罗素(B. Russell)论中国传统文化有三特点, 还是说中国“以孔子伦理为准则而无宗教”,为其中之一。固然亦有人说中国是多宗教的; 这看似相反,其实正好相发明。因为中国文化是统一的,今既说其宗教多而不一,不是证明它并不统一于一宗教了吗?不是证明宗教在那里面恰不居重要了吗?且宗教信仰贵乎专一,同一社会而不是同一宗教,最易引起冲突;但像欧洲以及世界各处历史上为宗教争端而演之无数惨剧与长期战祸,在中国独极少见。这里宗教虽多而能相安,甚至相安于一家之中,于一人之身。那么,其宗教意味不是亦就太稀薄了吗?
自西洋文化之东来,国人欲以西洋军备代替过中国军备,欲以西洋政治代替过中国政治,欲以西洋经济代替过中国经济,欲以西洋教育代替过中国教育……种种运动曾盛起而未有已;独少欲以西洋宗教代替中国宗教的盛大运动。此正为中国人缺乏宗教兴味,且以宗教在西洋亦已过时之故。然由此不发生比较讨论,而中国无宗教之可异,乃不为人所腾说,则是一件可惜的事。关于此问题,第六章将予讨论,这里更不多及。
次言中国文化停滞不进,社会历久鲜变一点。这涵括两问题在内:一是后两千年的中国,竟然不见进步之可怪;再一是从社会史上讲,竟难判断它是什么社会之可怪。因为讲社会史者都看人类社会自古迄今一步进一步,大致可分为几阶段;独中国那两千多年,却难于判它为某阶段。两问题自有分别,事情却是一件事情。兹分别举例以明之。
例如冯友兰氏述《中国哲学史》,上起周秦下至清末,只划分为两大阶段。自孔子到淮南王为“子学时代”,历史时间不过四百余年,自董仲舒到康有为为“经学时代”,历史时间长及二千余年。即中国只有上古哲学及中古哲学,而没有近古哲学,因为近古时期所产生的哲学,和中古的还是没大分别;尽管二千多年之长,亦只可作一段算。西洋便不然。近古哲学中古哲学不唯产生时代不同,精神面目亦异。这是中国没有的。冯氏并申论:中国直至最近,无论任何方面皆尚在中古时代。中国在许多方面不及西洋,盖中国历史缺一近古时代,哲学方面特其一端而已。 此即前一问题之提出。所谓中国历史缺一近古时代,是说历史时间入了近古,而中国文化各方面却还是中古那样子,没有走得出来,进一新阶段。这种停滞不进,远从西汉直至清末,首尾有二千年以上。
往时严几道先生所译西洋名著中,有英人甄克斯《社会通诠》一书,算是讲社会发展史的。大致说人类是由图腾社会而宗法社会,由宗法社会而军国社会;至于拂特(封建)则为宗法与军国间之闰位。严先生根据其说来看中国,第一便感觉到长期停滞之可怪。他在译序中说:
由唐、虞以讫于周,中间二千余年,皆封建之时代,而所谓宗法,亦于此时最备。其圣人,宗法社会之圣人也;其制度典籍,宗法社会之制度典籍也。物穷则必变,商君、始皇帝、李斯起,而郡县封域,阡陌土田,燔诗书,坑儒士,其为法欲国主而外,无咫尺之势。此虽霸朝之事,侵夺民权,而迹其所为,非将转宗法之故,以为军国社会者欤?乃由秦以至于今,又二千余岁矣,君此土者不一家,其中之一治一乱常自若,独至于今,籀其政法,审其风俗,与其秀桀之民所言议思唯者,则犹然一宗法之民而已矣。然则,此一期之天演,其延缘不去,存于此土者,盖四千数百载而有余也!
其次,他便感觉到难于判断中国究在社会史上哪一阶段。他只能说:
夫支那固宗法之社会而渐入于军国者,综而核之,宗法居其七,而军国居其三。
此即后一问题之提出了。
后一问题之提出,实以民国十七年至二十二年之一期间最为热闹。有名之中国社会史论战即在此时,论战文章辑印至四巨册,而其余专著及散见者尚多。这是出于讲社会史的更有力的一派——马克思派之所为。盖当国民党军北伐之后,革命理论发生争执,要追问中国社会是什么社会,方可论定中国革命应该是什么革命。因为照马克思派的讲法,若是封建社会便当行资产阶级革命;若是资本社会便当行无产阶级革命。从乎前者,则资产阶级为革命主力;从乎后者,则资产阶级为革命对象。一出一入之间,可以变成相反的主张。又非徒作历史学问研究,而是要应用于现前实际,关系真是太大。但中国究竟是什么社会呢?却议论不一,谁都认不清。从遥远在莫斯科指挥中国革命的第三国际,直到国内的共产党国民党一切革命家,聚讼不休,以此分成壁垒,演为派别。于是《中国社会史的论战》编辑者王礼锡氏,就有这样说话:
自秦代至鸦片战争以前这一段历史,是中国社会形态发展史中之一段谜的时代。这谜的一段,亦是最重要的一段。其所以重要者,是因为这一个时代有比较可征信的史料,可凭借来解答秦以后的历史;并且这是较接近现代的一段;不明了这一段,便无以凭借去解释现代社会的来踪。这一段历史既是把握中国历史的枢纽,却是这个时代延长到二千多年,为什么会有二三千年不变的社会?这是一个迷惑人的问题。多少中外研究历史的学者,迷惘在这历史的泥坑!
论者既不易判定其为什么社会,则谲诡其词,强为生解,如云“变质的封建社会”,“半封建”,“前资本主义时代”,“封建制度不存在而封建势力犹存”……种种不一而足。更有些学者(苏联的及中国的),如马扎尔(Madjer)、柯金(Kokin)等,则引据马克思曾有“亚细亚生产方法”一说,以东方社会(印度、中国等)为特殊之例。中国在近百年前,没有受西洋资本主义影响之整个时期皆属于此。 而所谓东方社会,则长期停滞不前,固为其特色之一。
再则,中国的家族制度在其全部文化中所处地位之重要,及其根深蒂固,亦是世界闻名的。中国老话有“国之本在家”及“积家而成国”之说;在法制上,明认家为组织单位。 中国所以至今被人目之为宗法社会者,亦即在此。研究中国法制史者说:
从来中国社会组织,轻个人而重家族,先家族而后国家。轻个人,故欧西之自由主义遂莫能彰;后国家,故近代之国家主义遂非所夙习。……是以家族本位为中国社会特色之一。(陈顾远著《中国法制史》,第六三页)
研究中国民族性者说:
中国与西方有一根本不同点:西方认个人与社会为两对立之本体,而在中国则以家族为社会生活的重心,消纳了这两方对立的形势。(庄泽宣著《民族性与教育》,第五六○页)
凡此所说,大致都是很对的。而言之深切善巧者,又莫如卢作孚先生:
家庭生活是中国人第一重的社会生活;亲戚邻里朋友等关系是中国人第二重的社会生活。这两重社会生活,集中了中国人的要求,范围了中国人的活动,规定了其社会的道德条件和政治上的法律制度。(中略)人每责备中国人只知有家庭,不知有社会;实则中国人除了家庭,没有社会。就农业言,一个农业经营是一个家庭。就商业言,外面是商店,里面就是家庭。就工业言,一个家庭里安了几部织机,便是工厂。就教育言,旧时教散馆是在自己家庭里,教专馆是在人家家庭里。就政治言,一个衙门往往就是一个家庭;一个官吏来了,就是一个家长来了。(中略)人从降生到老死的时候,脱离不了家庭生活,尤其脱离不了家庭的相互依赖。你可以没有职业,然而不可以没有家庭。你的衣食住都供给于家庭当中。你病了,家庭便是医院,家人便是看护。你是家庭培育大的,你老了,只有家庭养你,你死了,只有家庭替你办丧事。家庭亦许倚赖你成功,家庭却亦帮助你成功。你须用尽力量去维持经营你的家庭。你须为它增加财富,你须为它提高地位。不但你的家庭这样仰望于你,社会众人亦是以你的家庭兴败为奖惩。最好是你能兴家;其次是你能管家;最叹息的是不幸而败家。家庭是这样整个包围了你,你万万不能摆脱。(中略)家庭生活的依赖关系这样强有力,有了它常常可以破坏其他社会关系,至少是中间一层障壁。(卢作孚著《中国的建设问题与人的训练》,生活书店出版)
我们即以此列为第七特征。
就吾人闻见所及,一般谈到中国文化而目为可怪者,其事尚多多。例如中国开化既早,远在汉唐,文化已极高,学术甚富,而卒未产生科学,即一可怪之事。
中国人自古在物质方面的发明与发见,原是很多。在十六世纪以前的西洋,正多得力于中国这些发明之传过去。举其著者,如(一)罗盘针(二)火药(三)钞票(四)活字版印刷术(五)算盘等皆是,而(六)造纸尤其重要。威尔斯在其《历史大纲》第三十四章第四节How Paper Liberated the Human Mind说得最明白:他以为欧洲文艺复兴,可以说是完全得力于中国造纸之传入。还有铁之冶炼,据说亦是中国先发明的。从这类事情说去,物质科学便在中国应该可以产生出来,何以竟不然?
《史记·扁鹊仓公传》,曾说到古时俞跗的人体解剖术。《后汉书·华佗传》更清楚地说:
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截湔洗,除去疾秽,既而缝合,敷以神膏,四五日创愈,一月之间皆平复。
这明明是实地勘验的科学家之所为,如其还不够科学,也是科学所从出了。何以后世医家转不见有这事,而全都归入一套玄学观念的运用。
论理和数理,都是科学的根基。这种学问的发达与进步,都和其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之进步发达相应不离。中国讲论理在周秦之际百家争鸣的时候,倒还有些,后来竟无人讲起。算术虽不断有人讲,亦曾造于很高地步;但终不发达,而且后来亦鲜进步,甚至于失传。例如南北朝时候南齐人祖冲之的圆周率,据说“为第五世纪世界最精者,其时印度欧西皆所不及,足以睥睨天下”(见茅以昇先生《中国圆周率略史》一文,载《科学》杂志,第三卷第四期)。他的创见,据说“在西洋一五七三年德人Valentin Otto始论及之,后于我一千年有余”(见李俨著《中国算学史》)。尽你如此高明,无奈空间上不能推广发达,时间上不能继续进步,亦就完了。类此退而不进的现象,当然是中国不能有科学成功之由来;但缘何有此现象,我们不能不怪而问之。
综上所说,中国学术不向着科学前进这一问题,我们列为第八特征。
继此又应指出民主、自由、平等一类观念要求,及其形诸法制如欧洲所有者,始终不见于中国,亦事属可异。自由一词,在欧洲人是那样明白确实,是那般宝贵珍重,又且是口中笔下行常日用不离;乃在中国竟无现成词语适与相当,可以翻译出来。最初传入中土,经严几道先生译成“自繇”二字,其后乃以“自由”二字沿用下来。张东荪先生近著《理性与民主》一书,其第五章论“自由与民主”有云:“我敢说中国自古即无西方那样的自由观念。……”他费许多研究证明中国只有“无人而不自得”的“自得”一词,似略可相当;此外便没有了。试问:若非两方社会构造迥异,何致彼此心思头脑如此不能相应?我们不能说这恰证明中国过去是封建社会,封建文化中当然没有近代之自由观念。西方自由观念更古之渊源不说,当中世纪人们向贵族领主以武力争取或和平购买自由,即成立了不知多少之宪章及契约,固非忽然出现于近代者。
况且中国若属封建社会,封建社会的人求自由如饥渴,则当清季西洋近代潮流传来,便应踊跃欢喜于解放之到临,何以中国人的反应竟大不然。严几道先生曾形容那时中国人“闻西哲平等自由之说,常口呿舌矫,骇然不悟其义之所终”。 我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亦说过:
权利、自由这类观念,不但是中国人心目中从来所没有的,并且是至今看了不得其解的。……他对于西方人之要求自由,总怀两种态度:一种是淡漠得很,不懂要这个做什么;一种是吃惊得很,以为这岂不乱天下!
不唯当时一般人如此,尤可注意者,即翻译介绍自由主义之严复先生[小穆勒《自由论》(On Liberty),严译《群己权界论》],竟亦说“小己自由尚非急务”的话。且不唯维新派如此,即在中国革命唯一先导的孙中山先生的意见,亦竟相同。他还嫌中国人自由太多,而要打破个人自由,结成坚固团体。 这些意见之正确与否,非这里所及论;但至少可以证明自由之要求在历史上始终没有被提出过,足证中国社会之出奇。
平等与民主二词亦非中国人所习用者;但平等精神民主精神,在中国却不感生疏。此其证据甚多,参看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等书可得其概,不烦枚举。大约在古代,则孟子所发挥最明澈不过,如“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等。其在近世,则黄梨洲《明夷待访录》所发挥,更痛快透辟。因此,孟子就曾被撤废祀典,而《明夷待访录》则被清季革命党人大量翻印传播,以掀起革命思潮。虽然如此,却要晓得其所发挥仅至民有(of the people)与民享(for the people)之意思而止,而民治(by the people)之制度或办法,则始终不见有人提到过。更确切地说:中国人亦曾为实现民有民享而求些办法设些制度,但其办法制度,却总没想到人民可以自己作主支配这方面来,如举行投票表决,或代议制等。一时没想到犹可说,何以始终总想不到此?这便是最奇怪之处。若并民有民享意思而无之,根本相远犹可说;很早很早就已接近,却又始终逗不拢。假如不是两方社会构造迥殊,何致彼此心思头脑又如此不能相应呢?有人说:中国社会中国政治未尝反民主或不民主,只不过是民主之另一方式,西洋的叫做“德谟克拉西”,这便可叫做“德谟克拉东”——此为十余年前林砺儒先生对我讲的话。虽云笑谈,亦可见中国社会之特殊,有识者大致都觉察到。
我们即以民主、自由、平等一类要求不见提出,及其法制之不见形成,为中国文化第九特征。然而合第八第九两特征而观之,科学与民主之不出现,正又不外前述第五特征所谓中国只有中古史而无近代史,文化停滞那一问题。所以这些特征分别来说亦可,归并起来亦可。如此可分可合之例,是很多的,以后仍要叙到。
当一九四四年美国华莱士副总统来中国游成都时,发表有《中国民主的前途》一文,译载于六月二十六日成都各报。文中指称中国原是西方民主政治的主要鼓励者,而且是间接的创造者。最初领导革命并建立立宪政府的美国人,其思想与行动的基础为西方政治思想家所奠定;而西方政治思想却是受到中国有力的启发。惜普通人不留心这段西洋史,当时对于他的话不免感到茫然。这是指欧洲十七八世纪的事情而说,那时欧洲人正是倾倒于中国文化的。读者取朱谦之著《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一书,检看“启蒙运动与中国文化”,“中国哲学与法国革命”,“中国哲学与德国革命”各章可得其略。
现在我们且试看彼时欧洲人眼中所见中国文化之特点是什么。彼时欧洲人所醉心于中国者,固不止一方面;而中国的社会与政治,发生之刺激作用最大。在此社会与政治方面最引他们注意者,约为下列几点:
(一)政治之根本法则与伦理道德相结合,二者一致而不分,而伦理学与政治学终之为同一的学问——这是世界所知之唯一国家。
(二)此政治与伦理的共同基础,在于中国人所称之“天理天则”,理性于是对于君主的权力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效果。
(三)他们看中国所谓天理天则,恰便是他们所说的“自然法”,因而相信中国之文物制度亦与自然同其悠久而不变。
融国家于社会人伦之中,纳政治于礼俗教化之中,而以道德统括文化,或至少是在全部文化中道德气氛特重,确为中国的事实。“伦理学与政治学终之为同一的学问”,于儒家观念一语道着。孟德斯鸠著《法意》,论及中国文物制度而使译者严先生不能不“低首下心服其伟识”者在此。梁任公先生著《先秦政治思想史》所为提出“德治主义”“礼治主义”等名词者在此。其文甚繁,不去征引。我们再只要举征一件事——
法学家谈世界法系,或列举十六系九系八系,或至少三系四系,而通常则曰世界五大法系。不论是多是少,总之中国法系却必占一位置。这不止为中国法系势力所被之广大,更为中国法系崭然独立自具特彩。其特殊之点,据说是:
(一)建国之基础以道德礼教伦常,而不以法律,故法律仅立于补助地位。……
(二)立法之根据以道德礼教伦常,而不以权利。各国法律在保障人权,民法则以物权债权为先,而亲族继承次之。此法律建筑于权利之上也,我国则反是(以义务不以权利)。……
(三)法律既立于辅助道德礼教伦常之地位,故其法常简,常历久不变(从汉代以迄清末不变)。……
说至此,我们尽可确言道德气氛特重为中国文化之一大特征。——我们列它为第十特征。
然而我们若回想前列第六特征——中国缺乏宗教——则将恍然第十第六两点,实为一事;不过一为其正面,一为其负面耳。即宗教缺乏为负面,道德特重为正面,又大可以归并起来。不过在进行研究上,分别亦有分别的好处。
第九特征第十特征,其内容皆涉及政治。因而使我们联想到中国人的国家。从前中国人是以天下观念代替国家观念的。他念念只祝望“天下太平”,从来不曾想什么“国家富强”。这与欧洲人全然两副头脑,虽不无古人伟大思想作用于其间,但它却是反映着二千年来的事实的。此事实之造成,或由于地理上容易形成大一统之局,又历史上除短时期外缺乏国际间的竞争,以及其他等等。此时尚难深究其故。总之,事实上中国非一般国家类型中之一国家,而是超国家类型的。自来欧美日本学者,颇有人见到此点,而在国内亦曾有人指出过。
德国奥本海末尔(Franz Oppenheimer)的名著《国家论》,是从社会学来讲国家之发生和发展以至其将来的。他认为其将来趋势,要成为一种“自由市民团体”。那时,将无国家而只有社会。但中国从他看来,却早就近于他所谓自由市民团体了。 友人陈嘉异先生在民十九年写给我的信,曾有下面一段话:
罗素(B. Russell)初至中国在上海演说时,即有冷隽之语曰“中国实为一文化体而非国家”。不佞骤睹此惊人之句,即默而识之,以为罗素眼光何深锐至此!其后,泛观欧西学者论吾国文化之书,始知此语已有先罗素而道之者。(见《村治月刊》,一卷一期)
其后大约在民二十三年美国社会学家派克(Robert E. Park)在燕京大学讲学一年,临末出一集刊,亦见有类似的话。大意亦言中国不是一国家,而实为一大文化社会,如同欧西之为一大文化社会者然。
日本宿学长谷川如是闲,则说过一句妙语:
近代的英国人,以国家为“必要之恶”(necessary evil);中国人自二千年之古昔,却早把国家当作“不必要之恶”了。(《东西学者之中国革命论》,新生命书局版,第一五二页)
清华大学史学教授雷海宗先生,于其著作中则说:
二千年来的中国,只能说是一个庞大的社会,一个具有松散政治形态的大文化区,与战国七雄或近代西洋列国,决然不同。
他以为大家族制诚然是中国社会一牢固的安定力,使得它经过无数大小变乱仍不解体,然而却是与国家根本不并立的。中国自春秋以后,宗法衰落,乃见国家雏形;战国七雄始为真统一完备的国家;到汉代家族复盛,又不成一个国家了。
近则又有罗梦册先生著《中国论》一书,强调中国为“天下国”。他说中国一面有其天下性,一面又有其国家性,所以是“天下国”。一民族自治其族者,为族国(民族国家);一民族统治他民族者,为帝国;一民族领袖他族以求共治者,为天下国。天下国超族国而反帝国,是国家之进步的形式,亦或许是最进步的形式(他以苏联属于此式)。凡以为中国“还不是一个国家”者,大错误;它乃是走得太远了,超过去了。
关于此问题,我们后面要讨论,这里不再多叙。以上各家说法自必各有其所见,而其认定中国为一特殊之事,不属普通国家类型,却相同。我们即以此列为中国文化第十一特征。
上面提到的雷海宗先生,有《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一书出版。他根据历史,指出中国自东汉以降为无兵的文化。其所谓无兵的,是说只有流氓当兵,兵匪不分,军民互相仇视,或因无兵可用而利用异族外兵,那种变态局面。有兵的正常局面,大致分两种:一种是兵与民分,兵为社会上级专业,此即古之封建社会;一种是兵民合一,全国皆兵,近代国家类多如此。中国历史上这两种局面都曾有过,但后世却没有了;中国之积弱在此。虽然颇有人否认其说,但我们感觉亦值得注意研究。我们列它为第十二特征。
往年历史学教授钱穆先生曾有一论文,称中国文化为“孝的文化”。 近则哲学教授谢幼伟先生,又有《孝与中国文化》一书出版。他强调说:
中国文化在某一意义上,可谓为“孝的文化”。孝在中国文化上作用至大,地位至高;谈中国文化而忽视孝,即非于中国文化真有所知。(谢著《孝与中国文化》,青年军出版社出版)
他于是从道德、宗教、政治各方面,分别加以论证以成其说,此不征引。此书与前面雷氏一书,皆是些散篇论文之汇印本;可惜非系统的著作,殊不足以发挥这两大论题。然其问题之提出,总是有意思的。我们列它为中国文化第十三特征。
又有蒋星煜先生著《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一书出版。他指出“隐士”这一名词和它所代表的一类人物,是中国社会的特产;而中国隐士的风格和意境,亦绝非欧美人所能了解。虽在人数上他们占极少数,然而中国的隐士与中国的文化却有相当关系。这些话不无是处,惜原书皆未能认真地予以论证发挥。我们今取它为第十四特征,而研究之。
如上之例,再去寻取一些特征,还可以有,但我们姑止于此了。